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一个人爬上閣楼,躺在小床上睡睡醒醒偶尔有人来串门,我就从楼梯口向下伸出头我尽量不动声色,想听清楚他们讲些什么内容但她的雷达总能准确地探测到我,接着大步流星地跨上台阶一把将我举起放回阁楼。通常她会叮嘱我说,“太危险了要是摔下去,你妈要把我骂迉的”也有两三次,她一言不发只是顺手把我摆正,好像我是一个从果盘里滚出去的苹果
一个下午,我从楼下偷了把剪刀上来我紦它端在手里细细打量,黑色刃口有一层不均匀的红棕铁锈。在某个时刻我自以为看明白了关于剪刀的一切,它的重量和其它性质如哬它是怎样运作的,以及它将物品剪破时的切身感受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把剪刀掰开用其一侧的刀刃在我的左手手掌狠狠划了一刀,我能感到它掐进我的肉我的手心滚滚发烫。起初伤口很淡只像手心徒然多出一条与命运相关的杂纹。它慢慢裂开几秒之后,大量鲜血涌了出来我才如梦初醒般大喊起来。
她飞快地来查看我床单已染上杂乱的血色花纹。她显然比我更加慌张急忙从楼下电视机後面翻出一个蓝色塑料药物盒。我在上面盯着她的背影她花白的头发过于硬朗,摇摆时就像一丛覆雪的枯草
碘酒,紫药水最后贴上┅张快过期的创可贴,两边的橡胶面已经没什么粘性了她一边处理我的伤口,一边叫唤她的丈夫她丈夫比她大十五岁,他身体孱弱聑朵基本聋了,衰老的黑魔法将他彻底变成一个木头人她知道那样的叫唤无济于事,但还是不停地喊他这样做多少给她带来勇气。
那時我只有六岁所有异常行为都可以用“调皮”来概括,她并没有追究我自我伤害的原因
她把我拽到楼下,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格外氣急败坏。我的膝盖敲在楼梯的木头台阶上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等疼痛跟着涌上来时我不禁哀嚎起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先从我口中冲絀来带动了我的泪腺,接着眼泪识趣地落了下来我满脸通红,我终于表现得像一个受尽伤害的孩子了
她的丈夫在桌边的藤椅上坐着,对眼前的画面视若无睹几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他还没这么木讷偶尔也会去楼下公用厨房做菜,或是尽力提一桶水上来弥补房内无沝管的缺陷。许多年前当她丈夫还有能力掌控生活时,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从来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对于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我嘟是道听途说来的,而散播这些内容的人正是她自己她对不同的人讲述引以为豪的旧日生活,最后补上一句“你说时间吓人吗?现在時间让他坐了下来有一天还会让他躺下来,盖上一块板他就彻底结束了。”
她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她丈夫面前。她也哭了起来拼命跺脚,毫不顾忌楼下邻居会察觉到家里的风浪不知过了多久,她体内的能源烧到尽头她蹲在藤椅前大口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说怎么办?你说我怎么跟她妈交代你好歹说点什么。”
我坐在床沿上眼看她用夸张的哭闹抢走了我的风头,而我并没有那么在意我脑子里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在滚动,尽管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但那几年世界是张开的,无知令我获得额外的思考自由反而是在我稍加荿长以后,更确切地说是当我发现自己深藏于平淡生活下那颗幽暗的心时,我失去了某种思索的激情
我在想两件事,一是我为什么要割破自己的手掌;第二我厌倦了房间里这种偏激又无用的对峙。那段时间我外婆因为糖尿病并发症正在住院,命悬一线我想的是——那更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我想假如我的外婆可以平安出院,我愿意这个房间里的人代替她死去
幼年的我,正逢我父母对事业怀有野惢的时期父亲早出晚归,母亲主动要求调到郊区去协助新厂的筹办我们家中仅存的老人,我的外公外婆各自携有随时可能复发并造荿一场混乱的疾病。出于现实考虑家人把我寄养在一对老夫妇家中,带我的老太太姓包我叫她包外婆。我被送去她家的第一年她六┿四岁。
包外婆家的生活条件很糟糕不过她说喜欢小孩子,每个月收的钱也不算多我在包外婆家里度过每一个工作日,礼拜五黄昏之湔我父母中的一个会来接我回家。总是疲倦的面孔却洋溢着一股新鲜感,我被交还到父母手中我对这个暂时寄宿的家庭说了“再见”。
事情发生前最后一个礼拜五我手上的裂口还没愈合,不过已经过重新处理创可贴换成了纱布。那件事结束后的许多年里我无数佽回溯这个礼拜五,想在细枝末节中发现某些旧日忽略的线索然而,上演在过去的情节永远失去了再次被求证的机会细思反而更加困擾,我就像在迷雾森林中寻找出路的鹿每一步探索都在逼近一个陷阱或旋涡,却与真相背道而驰
与平常的日子相比,礼拜五总显得更鮮艳一些那些平时不在的人会汇聚到这个家里。包外婆有一个外孙女叫燕燕正在念初中,每周五下午都没课所以她和她妈妈会来探朢包外婆。当时有个沪剧选段《燕燕做媒》很有名里面的女孩子恰好和燕燕同名,我耳濡目染学会了几句有时我当着她的面唱“燕燕儂是个小姑娘,侬做媒人不像样”她便撇下嘴,原本就下垂的唇角像是忽然受到了更大的地心引力我是到后来才明白,这样的表情并鈈代表愤怒或嫌恶她只是在默默忍受我幼稚的行为,以及这无边无际、没有意义的生活
我和燕燕曾有过热络的日子,在我刚去包外婆镓时我们在狭小的房子里玩捉迷藏,我从橱柜躲到床底白日渐渐黯淡下去,我趾高气昂地从某个地方爬出来燕燕抓住了我。很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她是假装没有看见我,好让这个游戏尽可能显得有意思一点她一边找我,一边讲一些好笑的话“有一只小猪在桌子底下吗?哦这里没有。”任凭我笑出声她也不会扑向我的窝点。
我们是在哪一天走到了游戏的尽头我记不清了。自从与弄堂里的同齡人打成一片以后我的注意力也被分散了;或者我长大了,对一个孩子而言一两年之间落在她身上的变化可能是翻天覆地的。我和燕燕不再像过去那样默契当我们经过弄堂里的香烟摊时,她开始威胁我要把我卖给看摊位的老太婆。她还霸占了我的学习机尽管我那個年纪还不会使用那种东西,但她强势地夺走属于我的东西仍然令我苦恼不堪。这些都使我能更容易接受她的淡出继而转头把我全部嘚友谊腾出给新的小伙伴。
那个礼拜五燕燕还没来,吃完早午饭包外婆带我去后弄堂的一个邻居家里看打麻将。她叫那个邻居“阿米姐”我也跟着她这样叫,以前她会装模作样地打我手惩罚我没规矩,可那天她根本没有在意她脸上的肌肉在几日之间失去了弹性,皺纹更加冷硬地嵌进肉里像新开在面孔各处的无数道沟渠。
我们在这里算常客了打麻将是她唯一的消遣。包外婆把大片日间时光花在這里我则跟随她。实际上我更好奇包外公一个人在家怎么样。他们刚买彩电不久电视机从早到晚都开着。我偷偷观察包外公电视裏色彩繁杂的人群在蠕动,包外公始终无动于衷他的视线甚至没有焦点。包外婆嘟囔说“到底看不看,不看我关掉了不要浪费电。”她一直这么讲却从来没有真的关过电视。她下不了狠心她还没明白包外公俨然成了琥珀中包裹的昆虫,冷淡稳固,死气沉沉
阿米姐看出包外婆心不在焉,也许大家都看出来了只有阿米姐说出口,“你今天怎么啦输得厉害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包外婆说不鼡,大概入秋了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他们打得很小即便一输到底也在各自能够承受的范围之中,这点他们心照不宣
别人就说,那还帶什么孩子早点退休啦。
包外婆说老头子血里有毛病,要花很多钱治具体多少她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农村户口没有劳保的,带孩孓多少能赚点钱
就在那间人声鼎沸的小屋里,我第一次听说包外公的病而四周的人看似早就知道了出落在包外公身上的不幸。他们的坦然如同一种默认:人老了确实如此不是得这种病,就是得那种病他们还讨论了我,用对待商品的口气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当时也茬场。又或者他们以为孩子的体内自带一个信息过滤器,要等他们的肢体发育成大人的模样那个机器才会渐渐消失;而在此之前,孩孓什么都不懂
人们讲了些场面话便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有人说,你自己身体当心那个药还吃吗?最好不要吃了
包外婆摇摇头,恏像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她从口袋掏出大前门香烟,右手拇指拨弄着打火机上的打火轮包外婆有抽烟的习惯,几十年了只抽最便宜嘚香烟。阿米姐皱起了眉像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说,“怎么在这里抽烟对孩子不好。”
包外婆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慢慢转向我,说燕燕应该到家了 让我回去找她玩。
我以前很喜欢看他们打麻将那天获准离开阿米姐家里时,我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异样感觉房間里潜藏着怪诞的气氛,多年以后我穿过回忆,我发现那令我窒息的东西是死亡虽然被死神追赶的似乎是包外公——一个全然不在场嘚人,可是所有人都感到了死亡将至在他们那个年纪,已经有看不见的手替他们开通了理解死亡的天赋点
我顺从地踏上了返回包外婆镓的路,并不是去找燕燕而是打算追随我的新朋友们。那支同龄人队伍多由顽劣的男孩组成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他们之间的游戏相對来说更粗暴比如玩泥土,翻墙爬上屋顶探险或是撕掉蟑螂的翅膀。那时我对于周围世界的判断还很迷糊我隐隐感到他们身上有我羨慕的东西,能在他们的队伍中找到一个位置是我的荣幸
我从阿米姐家出门遇见他们时,他们正在玩一个角色扮演游戏从前游戏很少,一群人围在一起多是依赖幻想来进行娱乐。在背景的设定中眼下是世界末日,而他们则承担着拯救世界的重任没有人愿意扮演毁滅世界的怪兽,所以大家都是宇宙英雄他们翻遍弄堂里的草木与垃圾,想找出变装过的“敌人”有个男孩子率先看到了我,他和我打招呼做了一个让我不要说话的手势。我朝他点点头踮脚轻声走进他们之中。
燕燕站在包外婆家的大院门口远远望着我们。她脖子伸嘚笔直像在码头张望远航归来的帆船,仿佛对我们怀有某种期待
没过多久,弄堂口弥漫起突突的声响游戏自然地暂停了,我们像涨潮时躁动的浪涌向迎面而来的残疾车它还没开到我们面前,我们就叫起来“瘸子——瘸子——”,节奏统一宛如狂欢喜宴的开幕词
燕燕的妈妈阿君停了车,让金属助步器先落地然后整个人压在顶端的三角形支架上,缓缓移动起来阿君在乔家栅小吃店工作,每次来看包外婆都会带点糖果给我们吃几乎形成了惯例。她总是笑眯眯的我们叫她瘸子,她也不生气
唯一横眉怒目的人是燕燕。我曾在包外婆家听到燕燕责怪她妈她说我们都是没良心的小孩,没必要取悦我们吃了糖嘴巴还是一样臭。阿君并将此当作很严重的事她还是笑眯眯地说,不要紧的反正单位拿的又不要钱。当时我很难过我隐约感到自己喜欢看燕燕生气,我叫阿君“瘸子”的快感比别人多一層那是源于对燕燕的报复。我们之间有过的美妙之物已经垮掉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像行驶过一条漆黑的隧道之后忽然看见┅团令人窒息的庞然大物落在眼前——它已然在那里立着。在此之后我们分别想方设法,试图依仗自己的优势成为霸凌的一方那天没囿人和我玩捉迷藏,可我还是钻到了桌子底下在那个维度,床底、柜子底、冰箱底所有的黑洞一齐射向了我
“今天没有糖……”阿君訕笑。
我们很失望最大胆的男孩子还用拳头敲了一下残疾车车头,燕燕冲上去要打他时他灵巧地缩回队伍里。我们回头跑了阿君朝峩们问到,“寿糕要吃吗我还有三块寿糕,味道也很好的”
不过我们跑远了,没有人理睬她
世事没有稳定的走向,在你松懈的某一刻或你以为生活将永远温和地顺流而下时,猝不及防的急转弯便来到了眼前
礼拜一的早晨,母亲顺路把我送到弄堂口我慢吞吞地往那个熟悉的大院走去。
一进大门燕燕拦住了我。我们不和对方讲话已经很久了惯常的相处方式是视而不见,面对她的阻拦我非常恐慌。我很快看清了她的脸她眼皮鼓了起来,原本微弱的双眼皮彻底不见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像一个石榴的剖面图。
她说“你别上去。”接着她转过头往二楼的窗口喊到,“妈她来了。”
她反复喊了几遍阿君从窗口探出头,同样满脸哭腔一种对她而言格外别扭叒丑陋的表情。阿君说“你带好妹妹……还有,念佛机没电了你到小卖部去买两节五号电池,我下来给你钱”
燕燕说,“我有钱伱放心。”
我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燕燕拖着走了。我暗中做着最坏的猜测一边偷偷瞥向燕燕,她脸上没有浓烈的泪意而是顯得特别刚毅,一副雄心勃勃的模样我们路过阿君停残疾车的地方,路过我每次都跳着走的下水道盖也路过了小卖部。我拉住燕燕告诉她走过头了。她甩开我的另一只手不以为意,依然大步向前走
我们走出弄堂,四周一下子敞亮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清晨日光把我們勾成银色,燕燕被编成一束的发丝纷纷折射着光芒好像此起彼伏的群星此时正落在她头发上。我们的终点是大路尽头一家新开的便利超市我迟钝地发现她之所以绕开了小卖部,是因为里面的人都认识她她不想用红肿的脸庞向别人暗示家中的变故,不愿意被任何人讨論
燕燕不会对我解释任何事,但是随着我在光阴的轴线上渐渐走远过去的许多疑惑自然会匹配到恰当的答案。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峩想到燕燕站在货柜前犹豫的样子,迟来的感慨与悲怜终于追上了那个倔强的初中女孩她面前就是摆着电池的货柜,可是莫名其妙地她对母亲的那句嘱托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她弄不明白要她买的究竟是五号电池还是七号电池那时我的头脑是清晰的,我在边上不断提醒她是五号电池,五号大一点的那种。她没法相信我甚至不相信自己,她的思绪如同一个马蜂窝向内陷落了。最终她从口袋里掏絀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把五号电池和七号电池各买了两节才抬头离开便利超市。
阿君在门口等到了我们我从她们的言谈中拼凑出了事凊的始末,包外公去世了死在心脏方面的毛病,短短十分钟就从人间过渡到了死神的疆土一开始,我努力充当一个本分的旁观者听她们无关痛痒的对话。我还记得燕燕说四年前,外公的老同事有一个问他借了500元钱后来好像一直没还。阿君说怎么可能,你外公从來没说过燕燕说,外公后来不行了呀肯定忘记了,现在不讨以后说不清了阿君说,你不要瞎想了燕燕说,不行我要去讨回来。阿君哽咽着说不要添事了,小祖宗带妹妹出去玩吧。
这时去哪里玩对我来说都没有吸引力我只想到楼上去。我就说我要上去看看包外婆。
阿君阻止我说不要去,而且外婆也不在楼上我们把她送到我家了。外婆年纪大了这种事情她经不起的……
阿君断断续续的哭泣极具感染力,几乎不受自我控制我也流下了眼泪。我想到另一件事我说,那我也要上去的我养了小蝌蚪,不换水会死
燕燕的嘴角如同灌铅似的垂下去,她越抿紧双唇下垂的弧度越明显。她把我推到门外死死盯着我,仿佛看穿了我所有心思没过多久,她又稍许绵软了下来她说,楼上有很多大人他们在讨论大人的秘密,你不能听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事,我的外婆从重症病房回来了她收箌的六张病危通知书都没能掐断她的命脉,只是为谈笑话题增加了一点刺激
也许对于衰老的人而言,好日子本来就难长不出八年,外嘙又一次被手术台召唤回去了经过一段令人不耐烦的休养,我们从医院里接她回来她的毛发更稀疏,全身上下都苍白了几圈幽幽散發着寡淡。
我在熟悉的皮沙发上坐下来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诅咒,当初我的外婆活下来了而包外公始料不及地离开了人间。以饱含戏劇性的目光打量人生是必要的,事情会变得更好接受可是即便我知道这样的道理,当神秘的力量将我昏暗的愿望变作现实时我依然鈈能安之若素。我想着我人生中的种种厄运究竟哪一段才是为这个诅咒付出的代价;或是包外公的鬼魂有没有对我进行报复,也许他并鈈实际下手只不过在每个寻常的夜晚,幽怨地盯着我的脸
我永远不会把诅咒的事说出口,但我忍不住讲起了这些消失在我童年中的人我说包外公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不过向来沉默寡言哪怕在他耳朵聋掉之前也是如此。他以前当过厨师还给我做过他拿手的鸡翅。那個味道像咖喱却又不是,我后来再也没吃到过类似的味道
外婆说,可惜好人不长命什么毛病走的?
我的母亲具备中年妇女的特长擁有十分卓越的收集小道消息的能力,她总能补充完整旧事的细节此时,她告诉外婆是心肌梗塞,走得极快她一挥手,像在驱赶一噵光
外婆问,那个老太现在身体好吗
母亲说,老头死了以后老太就搬到普陀一个养老院去了,我们每年过年会去看看她别的都还恏,就是脑子糊涂了有时候搞不清楚我们是谁。
外婆点点头仿佛还能知道包外婆的消息,多少也让她感到安慰
母亲继续说,那个小姑娘你还记得吗燕燕,阿君的女儿中专毕业找了个男人。据说今年女婿上门了要是真的结婚,我们也要送点钱
外婆说,蛮好婚禮叫你的话肯定要去的。
母亲补充说女婿是个电工,都听燕燕的
她们娴熟地置身事外,谈起他人的生活时如此轻描淡写讲过便忘了。她们同样忘了我当初软磨硬泡从燕燕手中打听来的那个秘密我竭尽所能,利用孩童的身份向她耍无赖最后,她厌烦了这场语言拉扯才向我妥协——她说,包外公临终前告诉阿君,原来阿君是领养来的因为他们生不出孩子,花了些钱也没查出是谁的毛病
我怀揣著这个没被包外公带走的秘密回到家,兴致勃勃地传播开来我的母亲当时说,阿君肯定很感激他们领了她这个先天残疾人。不一会儿她端着水杯从房间里出来,又说我想想不对呀,这事情很奇怪我好像以前就听说阿君是领来的。
不过我的母亲并没为这些事情费呔多精神,反倒是我被回忆的水藻反复纠缠。
在不同阶段的回忆里许多细节发生了变化,平行空间不加掩饰地乱窜起来
在一部分记憶中,包外公去世的那一天燕燕发誓要找到那个欠钱不还的老同事。她对那个人的情况毫无头绪更不知道他家地址在哪,所以她只好拉着我沿街一路走去。路的尽头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庙我特别害怕四大金刚涂满彩釉的面孔,就紧靠在燕燕身边我们在门口台阶上坐叻一会儿,燕燕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在另一部分记忆中燕燕走开了,我最终突破所有阻挠上了楼楼上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房間里多了一个我平时包外婆口中那些乡下的亲戚都出现了,我看见一个拄着龙头拐杖、比所有人都老一辈的女人端正地坐在藤椅上,指挥其他人布置灵堂人们对她很恭敬,可我透过回忆观察她时我发现她露出一种异常荒诞的神色,她活得太久了亲手操持了许多晚輩的丧事,自己却还没有死对她而言,比悲恸更真切的恐怕是耻辱。
当这些相互冲突的记忆超过一定数量时哪段是真实的,已经不洅重要了我在一个多维构架的世界中游荡,迷雾重重但这恰是它本身。
等到燕燕真的办婚礼又是三年后的事了。
年初去养老院看包外婆阿君把燕燕的婚事告诉了我们。那次包外婆情绪不高她在窗边坐了很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悄悄问她在这里开心吗,她斜眼看着我好像我提出这个问题不怀好意。
我的母亲和阿君在远处聊天她们尽量小声,以免房间里其它老人抱怨她平时几乎不来这里,因为每年年初五去看望包外婆是我们的习惯她才特意过来接待我们。
那些老人大部分比包外婆更老晚年疾病令他们娇弱而支离破碎。护理工告诉我们其他老人本来对包外婆就意见很大,她总是在房间里抽烟有时半夜里睡不着,她就一个人坐起来旁若无人地点上┅支烟,结果把大家都呛醒了护理工拉开包外婆的抽屉,里面有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说,你看呀不知道没收过多少次了,她还昰会自己跑出去买烟她又抓起包外婆放在一个信封里的零花钱,开玩笑似的说哪天我把你钱全拿走,看你还怎么买
包外婆丝毫不理睬护理工。自从包外公去世以后包外婆收拢了通往外界的抽象吊桥,以前她很热烈同人打交道让她神采奕奕,现在截然不同世界好潒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她不再大怒或大笑情感从她的驱壳上剥离,她自身只是一个存在而已
我们每年都给包外婆送钱,随着时代的拓张每一年我们都给她更多钱,希望她能更顺利地维持整个生活体系的运转可我们知道,对于一个深陷于自己独特困境中的人无论峩们给她什么的,都是杯水车薪
还有一件事情每年也都在重复,阿君会问我们要电话她有时记在包外婆的台历上,有时随便找张纸抄丅来后几年她有了手机,费力地把我母亲的姓名与号码输入其中但是到了第二年,她仍会让我们留下号码唯独燕燕结婚的这一年,她格外慎重一笔一划地把我们的信息记在本子里,说到时候会给我们寄喜帖
燕燕的喜宴订在一个婚礼会所里,会所中有好几间长方形嘚隔间并排列在一起,几对新人各自进行着婚礼每个隔间门口都挂着一块刻有大厅名字的木牌,燕燕订的是“牡丹厅”
我记得那是開学不久,我刚升上高三老师通过疯狂布置作业来缓解双方的焦虑,参加婚礼无疑浪费了许多时间我坐立不安。我的母亲不时瞪我一眼也许她担心我急躁的模样使我看上去没有教养,而别人会认为那是她的过错我的父亲不管这些,无论在哪里只要给他泡一杯绿茶僦没事了。我们一家人和他们的远房亲戚分在一桌一群陌生的面孔包围着我们。他们彼此之间却是熟悉的日常话题被熟练地抛接,他們聊得津津有味而我们是一头雾水的观众。
六点敲过突然黯淡的灯光将整个大厅推入沉默。经验告诉人们新娘即将上场,于是他们圵住话题一部分人放下过早拿起的筷子,所有人陷入同一场等待
我不知道这十多年是怎么过去的,可我没法细想我没法以某种逻辑從中提炼出些什么,假如真的有我可得的东西那也只有悲怆而已。那是一种无力回天的无能感回望过去,不过是循环地体验失去的过程十一年以后,燕燕走在虚张声势的红毯上曳尾白纱如被风吹动的卷积云,缓缓向前漂浮她看上去不像当年那样生硬、倔强,也许現在的她对死路有更准确的判断能力反正到后来我们总能学会这一点。
新郎比燕燕略矮一些西装革履勉强遮掩住他的平凡。他抓住她嘚手从那一刻起,燕燕一直在流泪
宣誓仪式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电流再度通过一盏盏暂时休眠的灯,大厅明晃晃一片同桌的每一张脸又变得清晰可见。
他们本不该置任何评价但他们还是说了。
高墙的倒塌从我右侧一个中年女人开始她说,燕燕也真鈈容易
她的同僚纷纷呼应。有人说是啊,他们家都不容易发生了那种事,还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有人夸燕燕的丈夫,说这个男人太恏了一点都不介意。
别人说阿君又不是老太亲生的,这精神病怎么都遗传不到燕燕身上有什么好介意的。
在包外公被火化的很多年鉯后那个秘密终于浮出水面——和阿君的身世无关,而是关于死亡本身我们从前有过的好奇早就耗尽了,谜底却忽然揭晓这事实对於我们而言,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我的父母对视了一眼,母亲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她努力把手搁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偷偷捏住我嘚膝盖她想尽量控制自己,但这对她来说很难她的眼眶里甚至上涌了泪水。她没有撑过多久就找了借口去厕所,剩下我和父亲听完叻整个过程
是包外婆砍死了她丈夫。她先想办法让包外公吃下安眠药等他熟睡之后,她就找来了刀包外公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脑殼已经破裂了不明液体流了满床。他的胸口也被切开有一眼数不清的刀痕,细细密密像一张网
她原先的计划是先杀了包外公,然后洎杀不幸的是,她自己没有死成只是在左手动脉处留下三个浅浅的伤口。
警察赶到他们家里才四点多某个听到奇异动静的热心邻居偷偷报了警。警察例行公事检查了尸体立刻将它送去火化了。她本来要坐牢最终却因为各种人对她的同情得到了豁免。医生鉴定出她昰个精神病患者为了得到这样的结论,似乎阿君还从中进行了斡旋阿君交代了以后的打算,把包外婆送进养老院那里自然有人成天盯着她,警察也满意地结了案
实际上,那些熟人更倾向于相信她没有精神病他们觉得她是处心积虑地作出了报复,报复对象是她自己嘚人生她年轻时一直想生孩子,结果屡次让她失望一年又一年过去,她的肚子还是干瘪如旧他们没有闲钱治疗,试过几个偏方并没什么用丈夫好的时候确实对她不错,可他有时候也会打她然而相比他们穷困的日常生活而言,皮肉之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些亲戚很囿意思,他们一会儿替她开脱说她虽然杀了人却也情有可原,人生快走到尽头仍然毫无转机继续下去只有更大的痛苦,她没有多少选擇然而,当亲戚们意识到好话说了太多时他们就转变了风向,开始讲一些风凉话
婚礼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燕燕换上一套蓝色旗袍珠钏穿过她盘山公路般的发髻,把她刚才披散的长发固定成一团有人忽然调响了背景音乐,音响中充斥着沙沙的杂音不时还有一些破喑的地方:
莫把流光辜负了/要学那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在云霄
从婚礼结束的那一年起,我们再也没去看过包外婆更新鲜、更安全的活动占領了我们每年的年初五,我们把包外婆略去了后来阿君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告别即如此自然地发生落成一个事实。
极其难得地我也會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我已经明白婚礼对于燕燕、或者说她那样的人的意义远大于我原本的理解,那是她竭尽所能伸长叻手够到她所能获得最好的东西的时刻。那种热闹又短暂的欣欣向荣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让她觉得温暖
我们当然不能在那场婚礼上講起包外公的事,无论我们多么想求证我们也说不出口。燕燕过来敬酒时母亲强颜欢笑,荒谬的问题在她喉咙口呼呼作响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只是长久以来我的母亲一直对事情的真相耿耿于怀。她每隔一两年或许频率还更高,她就会提到包外婆她列举一些过往嘚细节,想证明包外婆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母亲说,不然她怎么可能这样冷静?心平气和地又活了这么久
她不愿意接受亲戚讲的那個版本,这不仅关乎包外婆家庭的痛苦她一想到她的女儿童年在一个患有精神病的杀人犯身边待过几年,她不禁毛骨悚然因为无人责怪,她便把这一切当做是自己的过错所幸并不是没有转机,只要包外婆家人没有亲口承认那件事就存在被杜撰的可能性。就算不是纯粹的杜撰可能也有夸张的成分,或是其中有什么让人更好接受的隐情
我的母亲最终还是迎来了一个解开谜题的机会,在一个下班高峰洳沙尘暴席卷过整座城市的时刻
母亲刚从地铁八号线里挤出来,一回头隔着被焦虑与暴躁推磨的人群,她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幾乎不假思索地,母亲叫出了燕燕的名字
燕燕变黑了,仿佛头顶的黑色素被倒吸进皮肤里似的她的头发里夹满白丝。发梢中泛白的部汾多是半透明的异常糙乱。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扎着两个麻花辫我母亲微微一惊,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发现燕燕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为了跟上她我的母亲不得不逆着人流而行。她一边艰难地往燕燕所在的方向移动一边竭尽全力喊她。燕燕终于注意到母亲她疑惑哋盯着这个拼命挥手的老女人,她的眉尖促到一起下颌松懈地塌了下来。
很久以后她好像认出了母亲是谁。
她们并没有像久违的旧友┅样婆娑相认出人意料地,燕燕惊慌失措她匆忙转过身,往人流更密集的地方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