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生中专学历查询,原来体校毕业的,现在是跑建筑垃圾的,这个人很努力,认真,也很有头脑

  祭完大哥哥,直到孃孃回老家,静好状态一直不好。


  她留下了大哥哥的相片。有时间,就会掏出来看看。那个被她忽视的人,再不可能享受她的重视了。人生总是这么荒谬,不会在你漫不经心的时候提醒注意,只会让一味叫后悔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生命的旷野随处疯长。每人心里都有这样的几丛杂草吧。
  9月末,总局出台新举措,按惯例,她需要联络当地新闻媒体给予配合宣传。鉴于T报在本省的重要地位,是不能漏掉的。
  这类公务性质的新闻报道,并不需要记者前来采访。只需要他们这边把文稿写妥,再找些相关资料图片,发过去就成。当然免不了要给一些版面费。
  报社她熟,跟几家编辑室主任沟通后,都没有问题。
  到T报,她略有踌躇。当然,也没必要。因为她只需与T报新闻部主任尤鸣说一下即可。她与尤鸣私交甚好。
  她给尤鸣办公室挂了电话。
  “我是钟羽,你哪位?”里面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
  真是怕什么撞什么。但是既然打了,又是为公务,也不能惊慌失措地挂掉,静好于是说:请问尤主任在吗?
  “姚处吗?”他居然听出了她的声音,并略加讽刺。
  她不能否定,说是。然后道:“钟羽,我有公事。”
  对方道:“尤主任调去了北京。”
  “那么,现在的新闻部主任是谁?”
  静好顿了顿,然后笑道:“恭喜升迁。那么就拜托你了。”便把局里的事情告之。
  对方说:“没有问题,但是你最好来一趟。”
  对方沉默了很久,忽然低低道:“想你。”
  静好心一沉,又一慌,握着听筒的手都要渗出汗来。良久飘渺地说:“对不起,公事我来,私事不行。”
  “可是,这公事里就夹杂私事。这私事也等于办公事。”他跟她绕口令。她知道她要不去,他未必不配合。但是,能不去吗?她此后少不了要同他联系,求他的事情还很多。“几点,哪里?”
  “7点。康城3栋502。”
  “很抱歉,能不能换个地方,比如说我们可以找个餐厅一起吃个饭?”
  “在我那吃吧。就这么定了,我等你。”
  电话挂了,静好还愣着。此后,上班的效率就很差了。她甚至想,是不是带个手下一起去呢?反正也说得过去,可是——也许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愿意单刀赴会。虽然害怕,但是害怕也是另一种刺激。
  去前,她回家一趟,洗过脸,换了身衣服。上身是白色棉质T恤,下身是五彩斑斓的印花伞裙。休闲,也不失优雅;随意,又不显随便。
  “静静,去哪?”许姨问。
  “哦,有个朋友请吃饭。”
  “什么朋友?”许姨现在对她的朋友很感兴趣。
  “男性朋友。”她笑一笑。
  许姨说,“那就不着急回啊。”
  康城离市政府不远,十年前,那里是本市最显赫的楼盘,据说,本市要人多爱在那里置业安家;十年后它就被一波又一波的房产新浪潮甩到了后面,从而成为二手房市场的常客。现在看来,门口那两根以前觉得极其气派的罗马廊柱都有些蠢笨的暴发户迹象。
  爬楼前,静好深呼吸了下。对自己说:轻松一点,就是见见,谈谈公事。别搞得那么紧张兮兮。他值得你那么紧张吗?虽然这么说,还是觉得气息不平。心脏估计跳到了每分钟100下以上。
  分辨出502后,她摁下门铃。
  一声后门就开了,钟羽站在她面前,多日不见,他清减不少。形容落落,但是眼底的火依旧动荡,如风中之烛。
  “嗨。”她装上客套的笑容,递上初次登门准备的礼物——一瓶包装好的红酒。
  他认真看了她好几眼,才低低说,“不好意思让你到这边来,想给你介绍个人认识。”
  静好错愕。原来不是私人约会,而是有人要见她;原来,她虽然冠冕堂皇地反对自己前来深心里却无比可耻地期待一段私人时光,这会儿,居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望。
  钟羽侧到一边,静好于是瞅见客厅沙发上端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朝她微笑,但并不站起迎接。
  钟羽领静好过去,介绍:“晓燕,这就是静好。姚静好。”语气和缓,略带尊重。
  近了后,静好才看出女子已经不年轻了。身材略有点臃肿,面色虚白,是长时间不接触阳光的缘故。齐耳短发显得精干利落,但晃脑袋的时候偶会跳出几丝白发。目光明亮,却有沧桑,想来是个历世事的女人。
  原来她就是单晓燕。只不知她见她意欲何在?
  “小姚,你好啊。”单晓燕按照机关习惯称呼她并与她握手,仍旧没有站起来。
  静好略感别扭,但也是大方叫:单姐。
  单晓燕指指腿上盖的毛毯,笑着说:“你别怪我失礼,我站不起来。”
  静好才恍然,她的腿可能瘸了,或者更严重点,截了。她有点茫然。
  “听小钟说起你,挺好奇的,就想见见。……要不,我们边吃边聊。”
  钟羽揭过毛毯,将她扶起来,她单腿直立,另一支腿膝盖下方空空荡荡。
  静好木立在旁,很不好受。她不是钟羽的谁,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他的谁,但是她曾跟他有过一次。应该算是她主动的。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没有旖旎的感觉,只觉得羞耻。她想来这一次,体会这种羞耻感,其实也是好的。
  看钟羽半扶着单晓燕走向餐桌,她连忙奔过去拉椅子。单晓燕指指旁边,“小姚,你就坐这边。”
  “单姐,叫我静好就可以。”
  单晓燕脸面温煦,“静好,你的名字很好听。”
  “是爸爸的朋友起的,我跟他家儿子同日生,大人们就一相情愿地把名字捆绑在一起。”
  “哦,那他叫什么。”
  “岁安,静好。”单晓燕理解似的点头,“那么,寄寓了父辈期望的两个名字是否如愿了呢?”
  “一般来说,不会。期望只是大人们的期望。”
  桌上已经摆好碗筷,钟羽给静好抽出椅子,“坐吧。”
  静好也没瞅她,坐好。
  单晓燕很健谈,也许朋友来得少,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就不容放过似的滔滔聊了起来,从钟羽的厨艺谈到T报为人诟病的精英风格,再到早年她做记者的趣事及至目前热播的肥皂剧。
  “一个人在家无聊,书看多了头疼,就看电视。几集下来,一天就消耗了。”她平淡地说着,但句后的境况何其悲哀。
  她以前并不残吧?看气度与言谈,以前曾做过机关领导职位吧,怎么会弄成这样?与钟羽有关吗?看他们年龄差距不小,钟羽娶她是出于爱情还是只是负疚?静好喝着汤猜度。钟羽煲的汤味道还不错。现在有几个男人会给女人做饭呢?而且从进屋后的各种细节,也感觉得出来,长久以来,钟羽必定一直在尽职地照顾着眼前这个残疾的女人,在点滴的岁月中,两人已经奠定下一份细水长流的亲情。单晓燕找她来是要她明了他们的关系主动退出吗?可她的神情倒也没有妻子对第三者的提防。钟羽与单晓燕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又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将她告诉了单晓燕。静好有点头疼,又觉得没必要知道,笑着说:“单姐,下次我给你捎点公园的免费门票,你可以叫钟羽带你出去转转。我们局福利不好,就有这点好处,逛公园不需要门票。”
  “钟羽他没那么多时间,周末还要出去跑。”
  “做主任了还这么忙?”静好微讽。
  “钟羽就是做老黄牛的命。”单晓燕为钟羽说话。目光随之飘过去,亲切而慈和。
  “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叫来吗?”单晓燕衔着笑从容问。
  钟羽这时抬起头来,想来,他也没把握单晓燕会说怎样的话。
  “单姐,我想你可能误会了。”静好其实不想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回答,但情不自禁开口了,开了口只好顺下去,“我跟钟羽在D城的会上认识的,本着多认识个人好办事的想法跟他拉拉关系。这不,就派上用场了。”静好说起局里的事,又对钟羽道:“钟主任一定要帮忙啊。”
  “你开口能有什么问题。”单晓燕道。目光一移,又默默转向钟羽。她此刻在想什么?
  不喝酒,饭就吃得很快。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饭毕,静好急于告辞。单晓燕却说:“别急着走,找点活动消遣吧。”
  钟羽说:“打牌吗?”
  单晓燕道,“打牌,你以为别人的时间跟我一样一文不值吗?”
  静好想说没关系。单晓燕已经道:“唱歌我不在行,要不去洗澡?做SPA。当放松啦。听说附近的华夏星空很不错。”
  钟羽怔住,不清楚单晓燕怎会有这样的提议,看她的表情却是不容否定的,便又去看静好。
  静好淡淡,“那我陪单姐。”
  做SPA前,单晓燕跟静好一起冲澡。静好虽然极不喜欢在人前□,尤其是□给钟羽的夫人看,但是单晓燕的情况又不能让她拒绝——她行动不便,需要她的照顾。
  静好扶着单晓燕在莲蓬下,单晓燕说:我没事,你冲吧。
  静好知道那也许是一种自尊的表示,也不好勉强,只嘱咐她可以拉住莲蓬下的扶手。
  岁月不饶人,单晓燕的身体还是有松弛的趋向,发胖的缘故,腰腹上也有些堆叠的赘肉。左腿那截肢的部分尤其让静好不忍多看。一瞥后,她的目光迅速游走了。
  单晓燕却毫不避忌地看着她,并赞叹:“你很漂亮,连身为女性的我都嫉妒,那就别说男性了。”
  话里有话?她知道那次吗?静好不确定,只得含糊道:“单姐以前也年轻过的。我以后也不会年轻。”静好忽然想那抚过她身体的手也曾抚过自己,不知怎的,又有了让自己恶心的羞耻感。她知道,自己与钟羽那属于两个人的私秘暧昧再不可能出现了。
  单晓燕接着指了指自己截肢后膝盖处的圆弧,说:“以前曾问他是否介意,会不会有障碍。他说,残缺的才是更值得疼爱的。”
  单晓燕很聪明,寥寥几句把什么都点了,就像国画,只须关键那么几笔,意蕴皆在留白处。
  静好笑笑。散开秀发,仰起脖颈,正向莲蓬头。水细雨一样落下,扑簌簌浇灌着她。她眼前一片氤氲迷离……
  结束后,单晓燕说:“钟羽,你送下静好吧。”
  静好忙道:“别客气,我可以自己走。倒是你一个人不方便。”
  “没事,我打个车。”正好有车来,单晓燕挥手,不容分说地把他们俩留了下来。
  静好知道单晓燕为什么这么大度。因为她已经把她击得溃不成军。用她残疾的腿。让她在心理上保受谴责。
  “别送我。”静好看出租车远去后,说。
  钟羽说:“很抱歉没事先跟你说清,怕你不来,她很想见你。”
  “觉得我像个小三吗?”静好歪过头,冲着他笑。
  钟羽说:“当然不是。”
  “以后规矩点,别找我。”
  钟羽说:“我爱你。”
  静好很想打他一耳光,但没这么失礼。嘴角的笑愈发明显,说:很好听,为什么刚才不说呢?你一贯喜欢偷偷摸摸吗?
  钟羽说:“知道我为什么回A市吗?10年了。10年前,我曾对自己说,无论怎么样,10年后要跟你见一面,对你说,站在你面前的人叫钟羽,以前是A大书店的小伙计,曾暗恋过你,在你身上获得向前进取的力量。现在虽说没取得太大的出息,至少不再是那个会遭到轻贱的边缘人。我现在也努力地用自己的笔为边缘人说话。”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静好犟着嘴,眼前却慢慢模糊。
  “10年前,我想得很简单,只要让你知道,一个卑微者,因为有一份卑微的爱作支撑,成就了自己的人生。我们只是这样,没实际关系。但现在不一样了。如你想象,我跟晓燕很快要结婚,但是我犹豫了。不只是跟你从D城回来才犹豫的,实际上从4年前开始就犹豫了。我就是4年前那个陪了你一个夏天的人。经历了那个夏季,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虽然此前,我想照顾单秘书长一辈子。”钟羽靠近静好,托起她的下巴,玩味地审视,“你真美,我这些天天天都想着你已经没法干别的事。来前,晓燕不同意,我坚持,表面的理由是可以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T报许诺我主任的职位。现在想来,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想见你。”他凑过脸。
  静好的身形僵住了。在一个吻落下前,她错过了身体。“你到底是不是18岁那个人?”因为情绪激动,她呼吸很重,胸膛随之起伏。
  “你想着他吗?”钟羽脸色灰暗,“你一直以为跟踪的人是他对吗?我叫你看我一眼,你不愿意。你心里只有他?如果是这样,那就当是我。”
  静好脸色惨白,这时有的士过,她连忙招手,而后三步两步奔过去。
  进车后,她略略回身,目光与站在车后目送她的钟羽相撞,那一瞥是胶着的,忘我的。世界嘈杂地从她身边经过,又远远地离去,在那一刻里,她感到了一生不曾有过的荒凉。她憎恨并流连的究竟是18岁那个陪她睡觉的人,还是4年前跟踪她的人?她为什么从没想过会是两个人?
  如果不是钟羽,那个人是谁?周岁安吗?
  他们俩究竟怎么回事?
  她还有爱的机会与力量吗?
  她非常混乱,跟着脑子尖锐地疼了起来。

  钟羽没有即刻回家,在路边慢慢走。


  当年的事再次闪跳到眼前……
  在他接受调查后不久,调查组又找到他。
  “你跟单副秘书长以及孔副市长过从甚秘,你知道他们是否有逾越正常工作的关系?”
  “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肯定说没有。”
  钟羽被这种问话策略唬了下,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反驳。
  有人在他面前放一个材料袋,问话人说:你可以翻出来看看。
  钟羽惶惑地抽出里面的纸张,是用A4纸打印出来的信,台头:亲爱的季夏……落款:晓燕。中间内容不用细看,钟羽也知道该是单秘书长写给孔市长的“情书”。 很显然,他们要清除余党,除了要拿下孔市长,还要搞掉单秘书长。
  “编造的吧?”钟羽说。
  “是在她的电脑上拷出来的材料。”
  “胡说,她再没大脑也不可能把这样的信留在电脑上。”
  “可事实是,她留了。而且据说,她的电脑文件只有你知道密码。”
  “你们——”钟羽脸胀得通红,他那时对计算机知识懂得的并不多,换到现在他可以从容反驳,“政府网络都可以被黑客攻击,我知道密码又能代表什么?”但是那一刻,他蒙住了。想糟了,单秘书长一定以为是他泄密的。
  “单秘书长看过了?”
  钟羽看到了单秘书长的签名:情况属实。
  她怎么笨到要留一份信授人以柄?钟羽想不明白。这除了跟孔市长过不去,也是跟她自己过不去啊。还有他钟羽这下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单秘书长跟孔市长很清白。”他仍勉力辩解。
  “清不清白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只要没有那种事,单秘书长作为一个女人,有权利喜欢一个男人吧。”
  对方笑笑。然后道:“你的潜台词是他们还是有那种心思的,只不过你个人觉得他们是清白的?”
  钟羽发现被绕进去了。可是说出的话是收不回的。
  “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担保。”他的担保顶什么用呢。
  问话结束,依然收到对方的谆谆告诫,“小钟,这次就到这里。我知道你跟单秘书长私交不错,可是在是非面前,还是要顶住压力,坚持正义。你还小啊,还有前途……”
  一个月后,此次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处理结果也跟着出台了。孔市长除开获得党内的处分外,也没有逃过刑事处分。单晓燕则因为作风问题被下调到A县一个乡镇挂个虚职。
  在这起事件中,钟羽是最具喜剧效果的一个。该案的处理上了报纸,他的名字也在报道中,被称为顶住压力揭露真相,让伤害群众者受到严惩,是优秀年轻干部。政府人事部门有意将他调至水利局,任正式干部。
  得知处理结果后,钟羽即找单晓燕。然而没有联系到。
  三日后,他听说,单晓燕出事了。她在前往省城的路上遭遇车祸。据说,她是去省里反应情况的,随身携带着对刘市长不利的资料。当然,传言而已。没有谁真正看过那份资料。但是她的车祸却货真价实。她似乎是为节省时间,独自开车,走了一般人都不敢走的盘山道。拐歪的时候,为避开突如其来的车子,翻车,她被压在车下,等到被人抬到医院,她左腿神经坏死,膝盖以下不得不截掉。
  单晓燕是正常车祸还是另有隐情,钟羽不可能知道。单晓燕也许也无法知道。
  手术后,钟羽去医院见她。单晓燕却拒绝。她母亲挺不好意思地转述她的意思,附带道:请你理解,她失去了一条腿,情绪还没稳定。
  钟羽点点头,从病房门上的小窗口望过去,看到单晓燕正躺在床上输液,惨白着脸,目光枯淡。这副惶惑的样子让他觉得这个平素雷厉风行的秘书长其实也只是一个女人。他为她难过又分外仇恨自己,情绪一波波激荡,让他无法释怀。
  回到办公室,他心不在焉地想了很久,去物资科借领了录音笔。值班的小王与他关系不错,领物单上用途栏,并没有让他填。
  然后,他给周正义打电话,说母亲的遗物中有他的东西,请他来他宿舍认领。
  周正义说:“小羽,我们到外面吃饭好吗。”商量语气,也很柔软,毕竟是父亲,对这个儿子未尝不想搞好关系。
  “外面不方便,因为我还有些事想同你商量。”
  周正义来时带了不少东西,从吃的、穿的到用的,满满当当几大袋子。好像迫不及待要弥补缺失了多年的父爱。
  “小羽,这衬衫是你、你阿姨给你买的,你试试大小。要不成,我们去换。”
  钟羽迟了半晌才说“谢谢”。他原是想把东西统统退给他的,看他面目憔悴、举止不安,想想这么一个人物居然在他面前搞得跟孩子似的不知所措,就有点怜悯,收住自己的尖刻,指指凳子,说:“坐吧。我给你倒茶。”他去厨房,泡茶回来的时候把兜里的录音笔打开了。
  单晓燕的车祸把他逼到绝路。
  “小羽,你真的试一下。”周正义把白衬衣展开了,简洁的款式,但是细节处又很精心。大概是名牌,标是英文的,他不识货,想来价值应该不菲。
  钟羽根本不想试,就算留下,他也只是给周正义一个面子,以后大概不会去穿的,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周正义眼里闪烁的恳切与期盼,他无法决绝说不。
  他脱下身上的T恤,换上衬衫。
  “正合身。你穿得很好看。”周正义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像个父亲一样喋喋说,“买的时候,你姨原是打算要跟岁安一样的号码,但我觉得你比他要壮一点,就要了大一号。”
  钟羽镜子也没照,默默脱下。周正义道:你,不喜欢?
  “没。”钟羽咽口唾沫,说,“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小羽,你妈妈不在了,我也知道对不起你们母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满足你。”
  钟羽别过头,盯着窗外。被灯光映亮的玻璃窗上映着父亲热切的眼,然而他要把他往死里整。请你原谅我。他心里默默说了句。
  “想问你一点事,你能跟我说真话吗?如果做不到,就沉默。”钟羽开口。
  周正义面色端肃起来。半晌没动静,良久,很迟缓地点了下头。
  钟羽说:“你曾经想过我和妈妈吗?”当然,他主要不是想问这个。但是他需要用别的话引渡一下。周正义的愧疚有助于冲决他的心理防线。
  周正义点下头,“想过的。每年岁安生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我会突然觉得很冷清,因为想起你,不知道你每年是怎么过的。”
  “妈妈每年都给我过。我生日那天,妈妈可以无条件实现我一个愿望。我一般是要一本书。妈妈都满足我。那一天,会带我去县城的书店,随便让我挑。买好书,我们一起去富春社吃长寿面。妈妈总要给我要一块大排。当然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长大了,就是一家子过,我,爸爸、还有姐。他们都会给我礼物。你不用觉得怎么样,成长该需要的光亮我都不缺。”
  周正义抓起兜里的烟,掏了根想点火,忽停住,问钟羽:你要吗?
  钟羽要了,周正义亲自给他点燃。钟羽是大人了。有自己的独立的思想,显然也不曾把他这个父亲放在心上。周正义没有办法不感伤。谁也不是天生无情的人。
  “小羽,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爸,我就是想让你以后过得好一点。”
  钟羽笑笑,“周局,你那么大能耐,孔市长都被你搞下去了,安置一个人自然易如反掌。”
  周正义闻言脸有点白。
  钟羽继续道:“那日,我在招待所后园晨跑,看到你了。也听到你跟人家交代了,要别人死缠烂打,闹出动静。……涉及干群关系,你大概只需获得一张照片,就会对孔市长造成极大的麻烦。”后面是钟羽的猜测。
  周正义沉默。那么想来,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那条人命,你不该负责吗?”钟羽咄咄逼人。
  “当然,你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可是发生那样的意外,不正合你们心意吗?孔市长双翼尽折,再不可能有绝地反击、卷土重来的机会。可是,如果我把这件事捅出去呢?”钟羽不动声色地说。
  “小羽,你不要再掺乎这件事。”
  “孔市长的车子是不是动过手脚?”
  “完全是意外。”周正义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就算是意外,如果没有你的唆使,一条命会丧失吗?你不觉得你有罪?”
  “小羽,听说过成王败寇吗?孔季夏时运不济。”
  “你有良心吗?一个人死了,反正有人背黑锅,就没你的份了?你从来不会内疚?从不觉得自己有罪,就像你曾经离开我和妈妈,妈妈死了,你给我点东西弥补一下就可以了?是不是?再给我安排份工作,我就需要感恩戴德?”
  “小羽。”面对这样质问,周正义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你有罪吗?……”
  “我有罪。”周正义最后说。
  “为什么要动单秘书长?”
  “没人动她。她的事情纯属意外。”
  “有那么多意外?”
  “是啊,正如你要遇见我。这么多年,我最害怕的就是遇见你。”周正义的声音低下来。他猛吸了几口烟,然后道:“小羽,真的不要再涉足这件事了。”
  “我走了。”周正义把烟掐掉。走至半途,“你要供出我,也可以。算是我给你们母子赔罪。只是,你扳不倒别人,反而做了牺牲品。”
  待周正义走后,钟羽关上了录音笔。长时间没有动。
  按原来的计划,他要去找单晓燕,把录音放给她听,告诉她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找齐了证据,可以帮她,帮孔市长洗脱罪责。但是,能吗?把周正义搞进地狱就能把孔市长捞回天堂?周正义也不过是这个局里的一个棋子,一只替罪羊。也许,对某些站得更高的人人来说,还专等着收拾掉他。谁希望一个人知道很多呢?
  钟羽蒙在被子里。把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思维越来越混沌。
  有气流冲决,胸胀得难过,他起身去了哑巴那里。
  哑巴还在车库值班室,没防备他来,连忙藏一样东西,他见着了,抢过,“什么东西这么宝贝。”看后,未免啼笑皆非,是一张《射雕英雄传》的贴纸。
  “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钟羽哪里想到,除了下矿,这个哑巴兜里都会带着这张纸,只因她说过,他是郭靖她是黄蓉。郭靖与黄蓉如今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所有的美梦只存在于幻觉中。
  那个时候,她8岁,他14岁。她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儿童,他的心湖却已然泛起柔软的涟漪。明明知道那个女孩子不在自己的世界,却没法阻止年少的怦然心动。
  她在河间洗发,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流满水面,风过,两岸的花树落英缤纷。一半到了她发上,一半落在水面。花自飘零水自流,斯情斯景,美妙得像一段传奇。他大气不敢出。在岸边,迷失。
  实在受不住了,就扑通一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清凉的水微微地止息了他的沸腾。
  他凫在水里,总是要到快窒息的时候,才窜出。爱是绝望,然而并不沮丧。
  “大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晚上,她睡不着觉,就把他叫到她房间。
  她递给他一本书。他爬到床上,拿过书坐着。她喜欢看着书上的画面听他讲,就钻进他的臂膀。他圈着她,她的发拱到他的胸前,柔柔的,痒痒的。他讲。话与话的间隙有夏虫的呢喃。他手臂渐渐沉起来,是她进入了梦乡。
  他想永远永远守护她的梦。
  从矿上跑到A城,也是潜意识中想离她近一点吧。
  他终于见着她,可是她已经认不得他。
  就让梦成为梦,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已经足够。
  但是有时候,也很可笑,就连这点卑微的愿望,也不是能够实现。
  有次晚上,他远远追踪她,却被人打了。打他的人是钟羽,如今就在他面前,跟他一样只是个暗恋者。但是暗恋的层级也是不一样的。站在他面前,谁都会有理直气壮的优越感。卑微更有卑微者,钟羽至少可以为没有结果的暗恋光明正大的痛苦,他却只能拿起少年时期的礼物偷偷地悼念。
  他也想女人,要一个家,苟且完一生,可是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没有人会看上他,他所拥有的只是一段失去的纪念。
  幸好还有纪念。幸好还能见着,她那么美。他不心酸。
  钟羽今天不对劲,想醉。他也想。一拍即合,两人去大排挡喝酒。
  酒上头,他想说话,把自己的秘密一股脑告诉钟羽,可是张嘴的时候,喉咙发出嘶啦的响声,嘴巴好像锈掉了。他原来已经不习惯说话。在这个沸腾的世界,语言原来并不是不可或缺。
  钟羽喝多了,抱了头,痛苦万状。他没法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影从前面马路飘过,不是静静是谁?他一个哆嗦,连忙拉钟羽。
  “呃。”钟羽口中泛着酒气,醉眼朦胧。
  他指指方向,钟羽歪头看过去,喝得血红的眼更红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朝女孩拔脚奔去。他跟着。
  女孩好像听到凌乱的脚步,有点慌。
  “别,别跑啊。”钟羽赶着,醉意十足的语气让女孩只有更害怕。
  女孩加快脚步,走半程,她像见到亲人一样叫起来,“岁安!”
  那个叫岁安的清瘦男孩扔了他的车,几步挡到他们俩面前。一边嘱咐女孩:“静静,你快回去。”一边毫无惧意地面对他们,“你们皮肉痒了?”
  钟羽恨透他那副护花使者的姿态,说:“怎么样,你给老子挠挠。”周岁安挥拳过来。两人很快扭打到一块。
  斯文的周岁安显然不是钟羽的对手。很快就被打翻在地,鼻血横流。
  “本事很大啊。”钟羽出言讥讽。
  周岁安歪歪扭扭爬起来,勾勾手,“再来。”
  “充什么英雄好汉。”钟羽撇撇嘴冷笑,“好啊,就让她看看你的孬样。”
  周岁安又被击倒在地。这回“咯哒”一声,好像关节错位了,他痛得叫起来。那原本已经走远的女孩子闻声毅然踏踏奔回来,好像突然就不害怕了,也不看他们,蹲下身,扶起周岁安,“岁安,岁安,你怎么样啊?啊,这么多血啊。”她用自己的手胡乱抹着他的鼻血。语气里全是哭腔。
  周岁安却像武侠小说里救美未遂却依然让美人感动不已的狗熊一样,嬉皮笑脸,“别哭那么厉害,我还没死。”
  看样子,应该是古龙版的。那狗熊看上去风流好色。
  他歪在女孩怀里,伸着咸猪手捏人家鼻子,“鼻涕都出来了。恩,这么多。”
  “真讨厌。”女孩笑了。带着泪花的笑,愈发动人。
  哑巴扯扯火冒三丈的钟羽。两个暗恋者木木走远。
  打赢了一场架,却反而成全了一段爱。
  在周岁安面前,钟羽也是败者。
  天上都是墨汁。云层极其诡异。
  有风横着掠过,把他们俩吹了个透心凉。钟羽发了狠似的说:你说,那家伙爱她?
  “他真的爱她?”钟羽好像嗤笑了。
  哑巴心里想,认命吧。
  钟羽却拍拍哑巴,仍旧是醉意盎然,“我跟你打赌,他不爱她。他更爱自己。你信不信?”钟羽笑了起来。
  哑巴看着大笑的钟羽。他真的理解他。因为他跟他一样有一颗被漠视但是依然充满热望的心。卑微更有卑微者。在钟羽面前,他更失败,连这样的愤慨都不能有。

  那是钟羽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他彷徨在捅与不捅中,没有任何出路。
  消耗的结果是,他精心搞来的消息过期作废。刘副市长做了代理市长,只需明年通过人大表决就能把代理两字去掉。原代理市长孔季夏与其副秘书长单晓燕的私情被公开,原本纯洁的精神恋被众口烁金后,关系本身已经面目模糊。
  办公室主任找钟羽谈话,他的调动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他本该拍拍屁股走人,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愤怒和气节,但思考的结果,还是准备去了。除了他有家要养。他也想起了若干年前,他在山顶看天之骄子们聚在一起狂欢,他想跨进去,与他们融在一起,却终是不敢。
  他不能泯灭心中的火焰。他不能做一个旁观的卑贱者。他要前程。他于是接受。那一年,他22岁。可是做完选择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他见证了阴谋,自己也成为阴谋的一环。对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纯洁的念头。
  他去水利局报到那天,局长周正义请他去家里吃饭。大概是想在家里把他的身份公开。他不想去,说:“别啊。要请也是我请你啊。”他心知肚明,在这件事上,周正义肯定说过话做过工作的。
  周正义道:“也没什么人,就是我们一家,外加隔壁姚家的姑娘。他爸出国了,让我们照应这姑娘,你可能对他爸有想法,可是小姑娘是无辜的。”
  可能是为了这个姑娘的缘故,他去了。
  那是个闷热的晚上,他身上不停地出汗。到周家时,一件T恤几乎全透了。贸然进入周家打得很冷的空调,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周岁安不在,姚家那姑娘也不在,就周正义夫妇。
  周夫人看上去满和善,带着微笑,叫他小羽。招呼他坐。又问他先喝茶还是吃个冰淇淋。他说,就喝点水。冰一点的。
  周夫人就倒了杯冰水过来,上面漂了一块柠檬。边跟他搭讪,“天真热啊。你要不要,洗个澡?我给你拿件岁安的衣服,你们俩差不多高。”
  他摇头。他来就不为认亲,他也没亲可认,就是想见见那个女孩。要是她知道他跟周岁安是兄弟,会怎么想,他在她心中会就此高一点吗?
  当然,那是很虚荣也很可笑的想法。
  周夫人去厨房了,周正义就陪着他看电视,边跟他闲话,无非是关照他进新单位后该怎样处事,像个父亲一样。
  他模模糊糊听着。铺垫得差不多,周正义道:我跟你姨还有岁安都说了,你姨愿意接受你。岁安暂时还没办法消化,但不用管他。你要愿意,跟我们住一起吧。
  他想说,你真的不用这样,我根本不想打扰你们。今天来,也不是看你们。但是说出口的却是:他去哪了?
  “你说岁安?”周正义指指对门方向,“找姚家的姑娘去了。”
  “何止是要好?”周夫人端了水果出来,接上话题,“我跟静静她妈差不多同时怀孕的,孩子在肚腹里就约定好了,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俩孩子像懂得我们大人的心思,除开叛逆的青春期,真的很要好。你,你爸打岁安的时候,静静就过来敲门,对着你爸说,叔叔,你以为你是大人就可以打周岁安吗,你给他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他以后会打你的孙子的。叔叔,你为什么不肯听听周岁安的想法,你觉得你就一定比他聪明一定比他有学问吗,你不过是个老师,可是周岁安以后要做总理的。叔叔,我听说在美国打孩子是违法的,你要真有本事就把周岁安拖到美国去打。叔叔,你幸好不是我爸爸,要是我爸爸,我一定会说我鄙视你……这个样子,你爸轻易都不敢打岁安。”
  钟羽听得又好笑又心酸。叹了口气。眼前灰蒙蒙的,都是雾。
  周夫人以为他喜欢听俩孩子的趣事,又讲了好多,最后道:他们大学毕业后,就让他们结了。哎,可怜静静她妈去了,看不到俩孩子结婚成家。
  保姆把菜上了,周正义道:“吃饭吃饭。”
  周夫人说:“我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便拨过去。钟羽听得周夫人说:“静静,你和岁安过来吃饭吧,认识一下钟哥哥。”
  里面说了什么。周夫人最后心事重重地挂掉了。
  周正义勃然大怒:“这兔崽子不来?”
  周夫人息事宁人,“算啦,蓦然多出个哥哥,总是挺难接受的,你在他心中一向完美。找静静说说话也好,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你说什么?”周正义气急。
  周夫人扁扁嘴,咕哝着,“性质不差不多吗。”周夫人再豁达,也是有委屈的。钟羽明白。
  于是就三人就餐。周正义夫妇千方百计找着话题,钟羽一两个字就辜负掉了。餐间气氛沉闷。因为没话进肚,只能吃,很快就饱了。
  周夫人看来受不了了,逃难般道:“我去给他们送点吃的。”保姆装了个保温杯出来,她拎过。
  周正义跟在后头说,“拿把钥匙吧,万一那兔崽子不开门。”
  周夫人在玄关处停顿了下,在抽屉里拿过一把钥匙。钟羽看清楚了。姚家的钥匙。
  周夫人走后,周正义兀自气不顺,骂着周岁安。钟羽明白,他是在向他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于是说:“周局,谢谢晚餐啊,其实我不想打扰你们,你们以前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也一样,怎么过还怎么过。”
  “小羽。”周正义面色有点凄凉,那声周局肯定让他听得心都喀嚓结冰了,“你不想搬过来也没关系,我还有套房子,离单位也不远,你搬过去住。你等下,我给你钥匙。”
  “别,宿舍条件挺好的。”钟羽忙拒绝。但是周正义已经进里间了。钟羽想了会,悄悄溜出门。
  对门开着一道缝,周岁安的声音传出来,“妈,你叫我怎么原谅爸,他还是个人吗?怎么可以20多年不闻不问不管人家死活?我不是对,对那个人有意见,我是对爸,简直失望透顶。”
  女孩子的声音:“岁安,你就过去见见吧。毕竟是你哥啊。你不去,他会有想法的,以为你看不起他。”
  钟羽头晕目眩,加快了脚步。
  他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怜悯?他不要。
  出了宿舍楼,他呆呆站在马路边。有人推推他,是哑巴。哑巴的眼睛驯良温顺。哑巴不会看不起他,哑巴也不会高高地怜悯他。只有哑巴才跟他是平等的。
  “你怎么在这?”钟羽喉头一紧,好像要落泪了。
  哑巴指指三轮车,车上装着煤气罐,大概刚换煤气去了。
  他又招手,意思是“走吧,我送你”。
  “去去。”钟羽把他赶到车后座,他蹬起车来。
  那是钟羽第一次去哑巴家。哑巴家位于城南平房区。胡同歪歪扭扭,路面内涵丰富,违章建筑无孔不入,孩子们来来往往跑着闹着,不知忧为何物。穷人的世界总是这样,杂乱、喧嚣,生机勃勃。
  哑巴拉亮灯,屋内摆设有条不紊,家具陈旧但是被抹拭得锃亮,可见女主人是爱干净的。
  钟羽帮哑巴把煤气罐安置好,说,你妈不在?
  哑巴摇头。然后烧起水来,同时作了个手势,问他吃过饭没?
  钟羽说吃了。转去外间。屋子不大,总共两房一厅一厨房,卫生间没有,得上外面的公厕。哑巴住一间,他妈妈住一间。
  钟羽进哑巴的房间。空间很小,仅够放一床一桌一柜一椅。桌上堆一些书,多是地摊上买的用于消闲的旧书,其间夹杂的精装三卷本《水浒传》于是就分外引人注目。他拿过略翻了翻,瞄到了一个字眼,“静静”……
  哑巴也叫她静静?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跟在他钟羽心里一样炙热得无处安放吗?钟羽从没有审视过哑巴的情感,只因为他其实排除了他作为竞争者的资格。可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他不能?就因为他丑、他残、他卑贱吗?因为这样,他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资格?
  钟羽没法问自己。心里很难过。只因换个参照物,他其实就是他。
  哑巴端着两碗面过来,灿黄的荷包蛋横铺在面上,像花朵一样开放。
  哑巴把碗放在桌上,看到那本《水浒传》摊在桌面上,便有些讪讪地收掉。他把筷子递给钟羽。钟羽说:我吃过了。又说,你喜欢那个女孩子。
  哑巴没反应。坐在床沿径自吃面。
  吃着吃着,他忽然扯过桌上的纸笔,写道:就让喜欢只成为喜欢。这也不坏。
  钟羽写:就因为我们卑贱吗?你有没有恨过自己恨过命运?我们究竟做错什么,而只配得到这样的人生?
  哑巴回:人和人是比不了的,去比较的话,只会种下贪欲。
  钟羽说:你这个样子,无滋无味混一生,你满意吗?
  哑巴手抖了下,想写什么,终究写不出来。他继续吃面,面已经坨了,越吃越多。
  饭后,哑巴要去上班,钟羽就跟他一起走。
  在堂屋,钟羽蓦地发现墙角衣架上挂着黑头套和白大褂。黑头套类似于看过的录象中银行抢劫犯惯用的那种,从头蒙到颈,只在眼睛处抠了两个洞,白大褂则类似于疾控中心医生的防护服。钟羽相当好奇,问:你家怎么会有这个?哑巴用文字告诉他:是他母亲的,他母亲把在市政府的活让给她,自己去一家化工厂干活,因为接触的东西有毒,所以,厂子发了这玩意。
  钟羽想起自己的母亲,失魂落魄。
  路灯照亮的天色很阴郁,云层聚集在一起,像斗殴。钟羽抖抖自己胸前湿透的衣服,说,恐怕要下雨吧,这天闷得——哑巴就返身取了一把雨伞。
  孩子们已经回家了,平房区随着夜幕的降临安静下来,只有狗间或吠叫几声。哑巴在前,钟羽在后,两人相跟着穿行于七扭八拐的胡同。哑巴时不时转过身,指指地上,是要钟羽小心地上各类障碍物。
  看着哑巴颤颤行走的佝偻的背影,钟羽很憋闷。哑巴很善良,但是他的命运何其不幸?腰椎有问题,永远不能昂首挺胸做人;家境的问题,再加上常年在地下吸尾气,人正壮年,却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头。没有女人看得上他,也许他一辈子都尝不到女人的味道。为什么他被分配了这样的人生?
  不平之气像暴雨前的风一样飕飕袭上钟羽的心。他觉得这个夏天他改变了很多,以前他豁达坚忍、乐天知命,但是随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碰到的事越来越杂,心里的怨气也越攒越盛。那阴郁之气像鬼一样潜伏着,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探出头。
  雨说下就下。哗哗哗瓢泼起来。
  钟羽撑着伞,把哑巴拢到伞下。这时看到旁边有个卖盗版碟的,正狼狈地收摊。钟羽叫住了他。
  他叫哑巴等下,奔出伞,去跟那人交易,不久后拿了几张碟重回伞下。
  钟羽已经搬到水利局宿舍。哑巴送他到那边,进屋后,钟羽拉住哑巴,“别走了,给你看好东西。”他买了A片。他从没看过,但也听说过。这个燠热的晚上,不知为什么,他希望哑巴看看。碰不到女人,总该看看吧。这没有罪。
  哑巴踌躇。钟羽就替他拿了主意,“洗个热水澡吧。”新单位条件好,有单独卫生间,可以洗澡。另外家电之类一应俱全。
  哑巴捧了他给的衣物乖乖进去。等出来,钟羽已经把片子放出来了。地板上铺着几罐啤酒。
  哑巴瞄到了画面,整个人局促起来。
  “别这么衰。”钟羽把他摁到地板上,让他靠着床沿,“你先看着。我去我同事那取点东西,待会就回。”他说着就打开门出去了。
  下到一楼廊道,他靠着墙点起了烟。雨雾在面前翻飞。镶嵌在里头的星点灯光好像巧克力在融化。
  一支烟结束,他决定去医院见单秘书长。
  兜里还有那支录音笔。他离开市府的时候,居然没人叫他交出。那里面的内容,他屡次要删掉,又总是踌躇了。他想至少要让单秘书长听听,尽管现在已经没有用了。但他尽力了。
  钟羽碰了碰裤兜的硬物,转身冲入雨雾。
  他站在路边挥手打车,却迟迟不见车来。好容易来一辆,却不是出租。那车蹭着他身边过,溅他一身泥巴。
  他自认倒霉,没想怎么着。却见那车速度明显慢下来,有人探头,朝着他哈哈笑,原来是成心拿他取乐。钟羽不禁怒火攻心,拔脚追起来,“有种停下!”
  那车子成心跟他过不去,故意慢悠悠跑着,等他快追到的时候,又加油门,嗖地窜出。一阵后又慢下来等他。
  车子是宝马,里边至少有4个人,均把头探出窗,有吹口哨的,有向他招手的,都带着醺然的醉意。
  “嗨,伙计,加把劲呀,再快点!争取把刘翔的记录破了,哈哈……”
  凭什么有些人可以把另一些人当狗耍呢?就凭他们坐得起名车?就凭他们的老子有权有势?可他又何必去成全他们侮辱的快乐?钟羽慢慢停住脚步。
  一道闪电劈下来,他突然认出其中一人,周岁安。
  ——他有什么资格辱骂他?
  ——他有什么资格?
  “周岁安,你给我下来。”他喊。没人搭理他。车子在嘻嘻哈哈中绝尘而去。雨越来越大,浇得人透心凉。他转了方向,去了朗园。
  他要找周岁安打架。他有无名火要发泄!
  他刚水淌淌地爬上5楼,正欲敲门,听得身后有人暴喝:“你干什么?”
  居然就是周岁安,刚回,尚站在下一层楼梯上,充满戒备地望着他。钟羽一怔忡,忽然发现自己站错门,站到了那女孩子家门前。
  周岁安几步后窜到女孩家门前,警醒道:“你想干什么?”
  钟羽极其讨厌他这副护花使者的样子,不由冷笑出声,“我嘛,我就想找她聊聊天啊。怎么,她是你的,就你可以我不成啊。”
  周岁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沉声说,“我们下去说话。”
  钟羽扯掉他的手,然后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岁安喝多了,但是没醉。
  他们下了楼,站到门道口。雨仍旧欢快地跳着,像千万只啄食的麻雀。
  “知道我是谁?”钟羽向着他。岁安别过去,疲软地点下头。然后回过身,“不管你是谁,我不能允许你伤害静静。”
  “伤害?在你眼里,像我这种人,一接近女人就是要做坏事?而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泡妞当作伟大的爱情?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钟羽冷笑,而后道,“你给我听着,不管我是否能得到,我有喜欢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平等的。”
  “可是你……”周岁安张口结舌。
  “你真的喜欢她?”钟羽的笑越来越飘渺。
  “是。”周岁安说。但是在钟羽凌厉的逼视下有点慌。
  “真的吗?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直接说你的意图。”周岁安挺挺胸。
  钟羽点头,“来吧。听个东西。”
  他拿出录音笔,把耳机塞到周岁安耳朵里,放与周正义对话的那段录音。
  周岁安的脸越来越白,然后猛地拔掉耳机,怒向钟羽,却颤抖得说不出话。
  周岁安的惶急让钟羽很满意,他拍拍他的肩膀,“想知道究竟吗?”
  两人进入雨中,走了一程又一程,钟羽将孔市长被陷害的事说给他听。“那个清晨,我见到你爸,然后孔市长发生车祸。有人说车子被动过手脚。也许就是你爸,你爸不跟我说了,他有罪。”
  “我爸、我爸——”周岁安面如死灰。18岁的他,哪里经得这样的打击,他的天塌了。更叫他崩溃的还在后面。
  他听到钟羽清清楚楚地说:“我们谈个交易好不好?”
  岁安打了个哆嗦,知道人生最黑暗的一刻即将到来。他不想听,不想交易,他想逃,可是逃哪里去,他逃不了。
  “我知道你家有,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你家对面那扇门。我想要。”钟羽深吸了口气。他烦透了他情圣的模样,他要把他的假面具卸下,他要撕裂他的天空。这句话一出口,他知道心里那个动物园打开了,猛兽欢欣鼓舞地跃出来。人在恶毒的时候是有快感的。
  “这不可能。”周岁安往后缩了几步,他的脸上、身上留着冰凉的雨水。
  “不可能是吧,那我就把这段录音曝光,你想想你爸,不,还有你,你们全家从此后声明狼藉。不,不仅仅如此,你们完蛋了。”
  “你这个王八。”周岁安一拳上来,被钟羽死死拽住。他玩味地说,“你今晚好好想想,明天8点,还在这儿,我们一手交钥匙,一手交录音。”又淡淡一笑,“当然,我希望明天不要见到你。”
  钟羽放下他的手,走几步,回头,看到周岁安双腿一软,竟跪在雨中,原本那么骄傲那么光鲜的人此刻渺小若尘埃,脆弱如蝼蚁。他忽然有点可怜他了。明天,如果他来,他在拿过钥匙后定会重新返还到他手里,而后怜悯地说,小子,如果是我,绝不会这么做——
  他只是想考验他一下。

  周岁安一直在准备出国。忙忙碌碌、浑浑噩噩中,不知时间为何物,终于有一天,签证拿到手上了。


  拿到手上,才惊觉有些烫人。
  此番办签证的由头是探亲,作为“不管”的男朋友。到那边后,他和“不管”也许会结婚。当然也不一定。他只是要走。A城不能同时存下他们仨人,而过去已经过去,他血淋淋地捧上自己的心,未必就是人家需要的佳肴。
  那一晚,为着急找静好才选择穿近路,却偏偏看到那样旖旎的风光。
  他太震惊了,震惊到魂飞魄散。
  她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却陶然享受他的温存,是不知羞耻,还是在玩□?谁能想象得出罪恶可以开出这样妖娆的花朵,敌对的身份也能谱出这样缠绵的艳曲?
  他被打击了。他好傻,愧悔了这么多年,好像就为得到一句,自作多情。
  出国前一周,就开始一轮一轮的饯行。亲戚的、朋友的、同事的,每天都在醉醺醺地预演离别。他喝得纵情,也渐渐迷上了酒。酒是好东西,人在酒里,如鱼如舟,一杯杯浪掷着光阴,痛感钝平了,痒感消失了,世事混沌了,只剩了自己在自己的世界称王称霸。不必惧怕什么,不必担忧什么,你就是独一无二,就是自己的神。当然翌日醒来,看着镜子中苍白的自己,也只是苦笑,该来的怎么也逃不了。
  最后一晚,父母在香格里拉饭店置下酒宴,请关系最密的人。妈妈说要不要叫上姚伯伯和静静。他摁了脑袋很久,说叫吧。
  他以为她不会来。但是她来了。
  迟到了几分钟。那时候,满桌的人已经围满,冷菜也上了。他也放下了那颗久悬的心,与小侄女在轻松地聊天。小侄女问他明年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多一个小妹妹玩。他咳嗽了下,说,叔叔给你买一堆芭比娃娃好不好。正说着,听到脚步,一抬头即看到服务员将静好领了进来。
  静好自知迟到,走得有点急,脸上也早早挂上了抱歉的笑,却依旧的稳妥从容。他见过的女孩子,比她娇艳、比她妩媚、比她甜美得很多,但论雅致、论疏淡、论清爽却一个也超不过她。一如往常,她素面朝天,穿平常的衣饰,上身是驮色的开襟毛衣,下身是普通的牛仔裤,只脖子处卷一条七彩长穗的围巾,却自有一股清新的气韵如水般扑面过来。好久未见,岁安发现自己的目光刚触及即被割得辛辣生疼。有气从底部汹涌上来,他克制着,没有即刻站起来,而是任凭父母迎上去招呼。
  “静静来了,你爸呢?”周正义道。周夫人则帮着静好把她的包及摘下来的围巾放好。
  “爸不来了,要我代他向岁安问好。”静好的目光在人头中找着岁安。
  “岁安——”周夫人叫。岁安才慢腾腾站起来,脸色如常,惫懒中带点戏噱。“姗姗来迟,难道故意等着压轴。”他说。
  静好略窘:“真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来就好啊。快上坐吧。”周夫人接过话,不忘瞪儿子一眼。
  周夫人欲将岁安边上小侄女的位子调给静好。小侄女却偏不干,嚷着,“我就要挨着叔叔,我要跟叔叔说话。叔叔,婶婶长得漂亮吗?……
  岁安捏了把小侄女的脸蛋,说:“凑合着看吧。”
  静好连忙到别处入座。于是开席。
  例行的,周正义先致辞,跟着周岁安客气几句,然后大家一起举杯。
  小侄女一直在跟岁安喋喋不休说话,岁安似乎也很热中。在别人眼里,这个最后登场的姑娘似乎无足轻重,他几乎没正眼瞅过她一眼。然他知道不那么回事。他只是无法去面对。那个晚上,她与钟羽的行径深深伤害了他。很深的一刀,只要想起,他就会疼得龇牙咧嘴。
  他看不起她。也憎恨自己。他不能过这样的日子。只能挥别。
  虽然冷落她,一只耳朵却一直竖着捕捉着她每个细微的动静。
  她正跟旁座轻声说话。旁座是他的表弟,刚刚考上大学,却也懂得如何博美女青睐,话语明显俏皮了很多。静好时不时的笑,给他表弟以极强的成就感,表弟于是更加殷勤表现。盛汤、夹菜、递纸巾、倒茶水……身子45度倾斜,注意力几乎全部在静好身上。岁安想,小色鬼大概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他站起来敬酒。一桌敬完,独独漏了她。人多,大家也都在觥筹交错中,并不留意。
  之后,亲朋举着酒杯轮番着来到他面前。其中有静好。
  “岁安。”她站在他面前,轻轻叫他,笑容恬静。
  他心里有点沉。沉中发紧发粘。关于离别,虽然预演了多次,分离的重量,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真正的离别,只是他跟她。从此以后,他们将两忘烟水里,再没有什么相干了。
  “你不是不能喝吗?”他说,便低头去夺她的酒杯。
  她微微侧过身让他的手落空,说:“总会改变的,对不对?你要走,我说什么得喝。”
  “带着依依惜别的心情欢欣鼓舞地送我走?”他哂笑了下,与她碰了碰杯,喝掉。静好也一口干了,似乎喝急了,突然背过身,咳嗽。
  岁安扯过餐巾纸,递过去,“跟你说不要喝,还逞能。”轻轻的嗔怪出口,他的心一下就软了,惘然四处弥漫。还是舍不得吧!
  “就喝果汁。”他对她说。
  静好冲他乖乖的笑。
  “静,静静——”他艰难地启齿。
  “岁安。”她的明眸直直射向他。一泓让人沸腾的静水。
  “你一定要幸福。”
  “你呢?”他声音嘶哑,喉头堵塞,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舅舅,我敬你。”有人过来打扰了。静好回到自己位置,刚坐下,旁边岁安的伯伯拿着白酒过来了,“怎么称呼?……喝果汁怎么行啊,来,换这个……放胆喝,有的是送你回家的人。”静好干掉。
  几杯后她就有点晕,但是别人敬酒却来者不拒。酒量不行,酒风却很好,从不需要别人磨,自觉得很。
  不久,她上洗手间,岁安跟了过去。
  她出来。脸面湿漉漉的。他截住她,“没事吧。”
  她指指头,憨憨说,“这儿晕。塞满了棉花。”
  他盯着她眼中盈盈流转的波光,鬼使神差,竟去抱她。
  她木然了下,许久,伸出手臂,环住他。
  “岁安,对不起。”
  “别说——”他拥紧她,声腔将近哽咽,“静静,下次给我电话,告诉我,你很好。很开心。你不是非要跟周岁安这个混蛋在一起不可。”
  又有点痉挛地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上,说:“我会想你的,知不知道,会想你。我以前曾想,要是我娶了你,我不知会怎么疼你。可你没有机会了,你会遗憾吧……静静,我怎么这么难过……别让我难过……”
  就是这晚她为他流的泪,让他决定供出自己的渺小与丑陋。
  他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将静好的包和围巾拿出来,看着他们,目光略带忧愁。
  岁安拍拍母亲的肩,“妈,你放心。我跟静静说点事。”
  两人出了酒店,沿着马路默默走了一程。岁安看静好高跟鞋走得吃力,便叫她坐到路边的木椅上。
  并肩坐着。都起了愁绪。
  良久良久,静好笑道,“这么沉默,都不像你了。岁安,跟我讲些好玩的事情。”
  “恩。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不要听这个,要听你的。”
  “好吧,话说,我有次在国外超市闲逛,有个穿制服的老太太从货架后探出头,问要不要帮忙。我说我在找candle,蜡烛。那个L音没发到位,老太太听成condom,避孕套,把我领过去。我急了,赶紧补充说是在黑暗里用的,老太太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就是黑暗里用的呀。”
  静好抿嘴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有点问题。扭过头,恨恨道:“肯定是瞎诹的,你去超市买蜡烛干什么。”恨恨的表情,却带着点撒娇味道。这让岁安起了点轻怜爱意。
  静好看他这样如狼似虎的目光,有点不自在,道:“哎,你这目光令我想起《聊斋志异》里的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贼?”他毫不放松,说,“是么?偷什么?”说着,伸手揽住她的肩。
  “静静。”他使力,将她揽至怀,依旧灼灼盯视她,有暖暖气流呼地流窜到她脸上,属于他。
  “留下我。”他嗓音沉沉。
  她瑟缩,别过眼;他箍紧,低头。“别逃。”他梦呓样说了句,然后烫烫吻住她。
  他带着咻咻恼意,加重了力气。在辗转的间歇,不忘说:“静静,留下我,留下我……”话语渐渐成为呢喃,被粗浊不匀的喘意代替。
  他闭上眼,不顾她的反抗,蛮不讲理地进攻她。
  只因口腔是暖的,他必须要用那点暖抵消心头的寒气。
  时间过了这么久,那个晚上,他只要想起,都会有如坠冰窟的感觉。

  那一天,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的潮湿与闷热。


  家里开着空调,却难抵心尖的烦躁。
  他早早醒了,不,实际上他一晚没合眼,内心厮杀得惨烈,尸横遍野,满目白骨。他知道静静是这尸骨之一。当然静静成了尸骨,他也等于行尸走肉。
  为美好纯洁了那么多年,只是为了亲手葬送它。
  原谅他吧,年幼如他,单纯如他,骄傲如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父亲”这个高大词汇的坍塌,忍受一个美好家庭的崩溃,忍受外人的指指点点,忍受舆论与道德的压力,忍受自己没有明天,忍受很多他想都没法想的东西……
  他不要这样,宁愿爸爸披着虚假的外衣,宁愿妈妈还在懵懂无知中慈爱……看看姚教授就知道了,原先有怎样的风采斐然,现在就有怎样的名声狼藉。那些流言蜚语如咀附身,如影随形。他们将再没有超度的资本。
  那么就牺牲静静吗?谁都知道,那个人要钥匙干什么。
  用静静来换他们家的安宁,怎么可以这样?他如果这样,跟他父亲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这不能。万万不能。可是谁能给予他两全其美的方式?他在那一刻,深深痛恨那个把他的世界毁灭的人。
  也许我们都会面临一个坎,跌下的时候血肉模糊,跨过的时候沧海桑田。
  “昨儿去哪了?”他起身的时候,爸爸如往常一样在客厅翻报,看了他,皱了皱眉。
  他很幻灭,冷冷地,“管不着。”
  父亲一愣,没防备他这种口吻,愣后,甩下报纸,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岁安咆哮地说了无数遍。
  父亲走上前,一个巴掌沉沉甩落到他脸上。他白皙的肌肤立即渗出一道红印。他倔强地站着,眼神冰冷,“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父亲大约很少见他如此神情,微微错愕了下,以为他还在为多出一个哥哥没法接受,苦口婆心,“毕竟是你哥哥。你不接受也是。爸爸是做错了事,但是人生很多事情没法两全。要是是非分明,爸爸这会大约还在哪个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不是。”岁安说着,即转进卫生间。
  在里头洗澡,洗了不知有多久,母亲啪啪敲门,“宝贝,早餐在桌上,妈妈上班了啊。”
  待父母全走后,他才出来。
  早餐看着犯恶心。他钻到自己房间,桌子上有他前几日买的水晶球。里头一颗心红得讽刺,I love you。
  我爱你。所以我把你推向火坑。他抓起,想把它摔掉。终于没有。想起买的时候,在货架前久久流连。营业员说:要帮忙吗?他说,我想给朋友送个礼物。
  女朋友?营业员说。
  他笑笑,笑得很花。“第一次,要表白。”
  营业员说:“就这个,一般女孩子都会喜欢。”
  他付钱走的时候,营业员还跟他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睡觉的时候,把水晶球贴到胸前,凉凉的,跟着他的心一起跳动。
  他如此渴望成年。渴望光明正大的爱情。渴望跟那个喜欢的女孩子携手共度人生。
  静静。我们长大了。你的一生将由我包容,由我呵护。我要你做最快乐的人,我有这个自信。
  然而为什么要在愿望咫尺实现前,开出这样的选择题。
  考试多年,他做过无数选择题,会的轻松答出,不会的,瞅个顺眼的字母随便诹一个,惟独这个让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让他分裂、崩溃,让他看到自己内心那个动物园。
  他原来如此黑暗,如此丑陋。
  他闭上眼。脑子沉沉的。如果时间停滞多好。
  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第一时间,他给静好电话。
  “静静,这几天,你住我家吧。”
  “不,我要陪妈妈。”
  “你不怕啊,鬼气森森的。”
  “妈妈有什么好怕呢。”
  “……”他无语。又结巴道:“要不,找个人陪你?”
  静好道:“岁安,你真好。”
  岁安被讽了下,心里有气流,他想把事情告诉她。然她知道了,会怎么看他,看他爸?他也没办法承受。
  “不要紧啊,我一个人住了好几天了,一点事都没。”
  此后的时间,在他困兽一样的走动中,越来越惊心动魄。
  晚餐期间,他主动问起孔市长的案子。他父亲在家里从不说公事。所以,其实他和他母亲并不清楚父亲在做什么。只知道父亲仕途走得很顺。从学校的行政人员到市府公务员,再节节高升,处长、副局,然后局长。他先前只以为能如此,不过因为父亲能干。
  “问这个干什么?”父亲显然不耐烦。
  “听说孔市长的车被做了手脚,所以刹车不及。”他拼一口气说。
  父亲蓦然拍桌子,脾气大得连母亲都意外,“荒唐。一个男人,不要学着人家嚼舌头。”
  父亲如此表现,让他的心更凉更彷徨。
  父亲几口后吃饱了。愣了一阵,忽问他,“你哪里听说的?”
  父亲说:“别跟着传知道吗?”说完,即离席。那么钟羽说得是对的了。父亲确实做了亏心事。
  母亲说:你们都怎么了?
  他勉强笑笑:妈,今天剩下的时间我不想过,可以跳过去吗?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母亲在厨房帮着保姆一起收拾。爸爸在书房。他换好鞋子,站在玄关处。对着一个抽屉,他知道里面躺着一把钥匙。
  他只要拿起,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伸手、缩回。伸手、缩回。
  “岁安——”母亲出来了,他闭上眼睛,颤着手伸进去,摸到那把冰冷的钥匙时,他的手却灼灼烫了起来。
  他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当然,不是从蛹变成蝴蝶,而是变成一只丑陋的苍蝇。
  “就这样,我把钥匙给了钟羽。”岁安对静好说。
  深秋了,天凉了起来。风带着棱角,吹向皮肤的时候,有了粗糙的疼意。
  静好没话。良久笑笑,“这么多年,你陪着我,等着我,就是要完成自己的救赎?我嫁给你,你体贴我,就弥补前尘?”
  岁安说:“有这层意思。但并不完全如此。”
  静好说:“你要我原谅吗?好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原谅你。”
  岁安摇头,“不,我不需要原谅。”
  静好认真道:“岁安,我不是嘲讽你,我是真的原谅你,你没做错。如果是我,也许也愿意牺牲他人来成全家的想象。只因家的概念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重要了。哪怕它虚幻,但它必须屹立。我有切身体会。……不是你的错,把这件事放下吧。你去了别的国家,就当新生。忘掉我,也忘掉困扰你的过去。”
  “不,静静,我只希望我还有机会——”岁安面露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出事了呢?”静好问。
  岁安说:“一开始是猜测,也还心存侥幸。但是开学后,我打电话给你爸问他要你的宿舍电话,他说你生病了,在你嬢嬢家休养,还没去报到。我,因为放不下,找过去了。那天,恰碰你跟你嬢嬢去医院复查,我随后问了医生,知道你——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办法去原谅自己。”
  静好猝然站了起来,那是她此生最不愿回味的场景。
  她拖着脚步踉跄前行,岁安连忙扶住她。
  她拿下他的手,努力朝他笑,笑着笑着,整个人忽然蜷曲起来。
  “静静。”岁安叫。
  她脸色苍白。汗若雨下。岁安招手要打车。她拉他衣角,“没事,一会就好。”
  又强做豁达,“我想哪一天想起来不这么疼就好了。”
  “静静,留下我。”
  “岁安,我知道你好,会对我好,可是,有些东西终归要我自己面对,我不能靠别人拯救。”
  “是啊,自己面对,我以前恨钟羽,后来想其实最该指责的永远是自己。”
  “……可是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岁安怔住。
  静好苦笑,“你释然吧,他并没用你的钥匙做对不起我的事。”
  “……”岁安从一个梦魇钻入另一个梦魇。静好这样的说词并不能宣判他无罪,在他把她与他的家庭作比较进行交易的那一刻,他已经冒犯与伤害了她,也同时侮辱了自己。
  “有些劫难逃不过去。或许就是命。”静好复坐木椅上,仰头看星空,“这是我的命,与你无关。纵然你有错,自我惩罚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静静,以前我不敢说,并不仅仅是怕袒露自己的阴暗,更怕彻底失去你。”
  真的不需要说什么了。两人专注地看天。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但是尚有星星。一点点,发着米粒的光芒。他们着了迷一样看着星星,只因为他们知道,再不会有这样相坐看星空的经历。
  可是星空,多么暗淡。

  《罗马假日》中,赫本与派克分别的时候,说:现在,我必须离开了,我走到街角,然后转弯,答应我,别看着我,把车开走,离开我,就像我离开你。


  岁安与静好的分别没这么诗情画意,也没这么难分难舍。
  “岁安,向前看吧。”妈妈看他顾盼频频,忍不住说。
  “妈妈。”他失魂落魄。
  昨夜,坐到心冷,静好说回吧。他不肯。神经质拉住她的手,说,换个暖和的地方呆一阵可以吗?
  静好说,岁安,天下没不散之筵席,总要告别的。
  然后她手机响,她看了显示,直接关机。
  静好没回答。跟着说,那就拜托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坐。
  他带她到朋友的酒店。位处半山,园林风格。那边有他专门的房间,他心烦的时候会过来喝酒小憩。他知她必会欢喜。
  沿山道拾级而上,穿过蜿蜒的回廊,到尽头推开门,她惊呼出声。
  房间并不出奇,只是四四方方的榻榻米房间,简洁朴素,但是纸门开处,却向着一方私己的院落。园内亭台楼阁尽有,但引人注目的却是灯,血红色的,在幽暗夜色的映衬下,似乎埋藏着迷离阴郁的激情,偏偏风一吹,又有圣洁的清香浮荡其上,昏昏柔柔的光线照射下,是桂花树。
  “可以过去转转。”他说。
  她便去园内转悠。他随后在室内放唱碟,开了一瓶粉红香槟。
  他不久过去,看她在树下恍惚。他递过酒杯,问:发什么呆?
  她微露羞赧。说:很好听的曲子,蚀人心骨,荡人魂魄,就是不知是谁的。
  他说,“巴赫,G大调。”
  “真的不知道你还喜欢古典乐。”
  “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很多。我愿意给你时间了解我。”
  静好迟疑了下,“岁安,我承认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但是……”
  “为什么女人总有那么多但是,舒服还不够好吗?”
  静好笑笑,“没办法,人长了个硕大的脑袋,就是用来自寻烦恼。”
  他跟她一起站着听。乐声附着夜色,缠着月光,追逐着馨香,轻灵空明,分外抒情。她和他都痴了。
  其实这晚,他本怀藏欲念,但是在音乐的过滤中,还是把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都挥散了吧。
  留不下的终究留不下。她在她的茧中,而他并不是那个抽丝剥茧的人。
  她与他看碟,在别人的爱情里消耗彼此的良辰美景。那些少年心事如烟雾般在蓝色屏幕前升腾,熏得岁安想哭。
  消耗到凌晨,两人睁着红红的眼,退房走。
  打开门,风迫不及待地卷进来。岁安说“等下”, 她侧过身。他抽过她手里的围巾,一圈圈地绕在她脖颈。
  他目光端正。手却有点哆嗦。围巾一圈一圈,多像枷锁,要把她箍死了。
  他恨,但他对她从来没有办法。或许她从不属于他。
  在朗园,静好说:“岁安,我有礼物给你。”
  “除了那句话我什么都不要。”
  静好虚弱地笑笑,打开包的拉链,拿起一个包装好的盒子,说,“昨天吃饭为什么迟到呢?就是给你挑礼物去了。”
  “我总是没法相信你会为我费心。”
  “……真的很难找的。”她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只看着他的手说,“等我回去了你再拆。”
  他于是缩住撕纸的手,抬头,“静静,真的觉得没有留我的必要?”
  她转过身。抬首他顾,四五点钟的光景,远天的晨霭是灰蓝色的,天空被风吹得澄澈。
  她用刚看到的〈罗马假日〉中的台词回答他:离开我就像我离开你。而后,像一只船滑行进茂密的芦苇荡中。转瞬没了踪影。
  岁安站在熙来攘往的A市机场大厅,满怀惆怅。手里捏着的是静好的礼物,此刻他方有勇气拆开。
  是水晶瓶,跟他当年送的几乎一模一样。里面也有一颗心,但是没有“我爱你”的字样。旁边有便签纸,写着:心是一块很小很小的地方,只有把悲伤拿走,才能放进阳光。
  她曾经摔碎过他的心,在这一刻赔偿了。然而此心彼心都不是“心”的原初意义。无非是一个渴求原谅的姿态而已。然而知道去救赎,知道去宽恕也是好的吧。生活终究需要阳光,每一个人也都必须向前看。
  岁安在喧杂的人流中感慨。
  此刻,他真的希望生活像电影,在他登机的那刻,会听到有人着急呼喊的声音,他定睛一看,是她,然后他们冲过一重重的人潮,靠近,再靠近,终至于不分离。或者,他进机舱,发现旁边座位上已坐了个年轻女子,正罩着脸面看报纸。待他安静地坐下,对方忽一扯报纸,对着张口结舌的他盈盈一笑,“不认识了啊?”
  当然希望只是希望。生活毕竟不是电影。静好没来。电话也没一个。他手里只有不明意义的水晶瓶。飞机则乘云而去。
  一抹呼啸响过头顶,是飞机犁开云层远去。
  静好望着天空出了好一会神,待到天空只剩下一道飘逸的辙印时,她在心里对他说:岁安,如果我还有期待,那么我希望遇到一份纯粹的感情,不要夹杂任何杂质,这也是我不留你的原因。
  她把视线转到电脑前,脑子还是晕呼呼的。昨夜并非只有岁安离别这一桩,好戏一出跟着一出,真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惨淡的惨淡,热闹的热闹,直把那夜撑得饱满淋漓。
  电话突然响。静好无端打了个寒战。机械地看看时间,已近12点。她拿起听筒,如她所料,是钟羽依约请她吃饭。
  “可以出来了吗?”他说。
  她恩了声,知道逃不过去。
  昨晚,不,应该算今天凌晨,他们见到了。
  告别岁安后,她飞身冲向楼道,刚打开门,尚未及亮灯。咽喉就被人用胳膊勾住了,她一阵惊恐,想叫,嘴巴又被捂住。
  只是瞬间,对方嘿嘿的笑了,她也嗅出了对方的体味。说:“很有趣吗?”
  “让你的情绪产生一个落差。”他把胳臂松开,人却还是整个地攀伏在她身上,与她颈项交缠,再旖旎不过的姿势。
  “你以为我天天盼着你啊。放开我。”她毫不客气掰着他的手,“要不索性把我掐死。”
  “嘘——”他以手挡住她的唇,防她喧声扰人,而后压低声说,“以为我不敢啊,怎么不留下他呢,我在窗口全看到了,他苦苦哀求你,你却说,离开我就像我离开你,跟演戏一样愚蠢。我刚真想掐死你。”
  虽然这样说,他语气却反常的平和,甚或带着点温存。
  她略感诧异,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爸呢?
  “到里头说。”他搂住她,她别别扭扭随他进入自己的卧室。
  “我姐来了。在你爸房里休息。”钟羽合上门后就势靠着。灯光下,目光湿亮。
  静好吃一惊,挣扎着要冲出去,被他拦住,“没什么事,你听我说。”
  他们单位分了房子,他把父亲和姐带到了A市。昨天他在单位加班,晚饭的时候,父亲给他电话,说姐不见了。他遍寻不至,想来想去,只有去姚家。
  许姨开的门,认得他,说,正在找你电话,想告诉你。
  他奔进去,见到的是姐姐与姚书存抱头痛哭的场景。
  许姨跟过来,眼眶有点红,对钟羽说,你姐一来就对姚教授又掐又打,我怎么也分不开他们。姚教授身体弱,早就摔到地上了,你姐还是不罢休,姚教授说,絮,你打,打了要能解气,把我打死吧。你姐捶着捶着手就无力起来,后来摸着姚教授的脸,哭着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可以这么老这么丑?姚教授凄惨着说,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絮。两人哭一阵说一阵,疯疯癫癫,就是这样。
  钟羽看如此情形,反而释然。姐姐积蓄了十年的幽恨,就等着有朝一日痛快淋漓地爆发,她要为自己失去的青春失去的前程找公道,以至,静好上次去,她憋不住要露出怨毒;然而大概时光真是最好的解药,当她看到十年后的姚书存,衰朽,苍老,跟小区里任何一个坐在阳光下打盹的老头一样,不复当年的风流倜傥,肯定很幻灭,很失重。她做了充足的准备汹汹前来,一拳头下去却发现击在棉花胎上。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人早不在世上。爱与恨没了立足点,再发作下去,也是枉然。
  姚教授说着自己等死的十年,姐姐说着自己虚掷的十年。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却葬送在这样无聊的爱来恨去。姐姐宛如醍醐灌顶,突然开窍。
  许姨对钟羽说:你来就好。我还有点事。要先走。饭都做好了,你在微波炉里热一下,跟姚教授一起吃。
  许姨是豁达的人,走的时候面目也算平静,但还是流露出些许失落。
  晚餐,姚教授记得柳絮喜欢吃灌汤包,特意让钟羽去和记买了来。
  钟羽回来,他们俩个已经在书房研究学术了。柳絮学业早就荒废,但是很快就重拾起来,她悟性好,原本就是姚书存最得意的门生。两人争论课题,又聊起以前种种,好像焕发了精神。
  到10来点钟,钟羽要带姐姐走。
  姐说:小羽,我在这住一晚好吗?
  姚教授自然也竭力挽留。钟羽担心姐,也留下。
  “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钟羽说,“是和周岁安在一起吧?”这么说时,他仍好好的,没有醋意。姐姐是他心头大病,如今看姐姐没事,他真如喜从天降。静好却开始泼他冷水了,说:“你姐究竟想干什么呢?跟我爸结婚?”
  钟羽想了下,说:“如果是他们的意愿,我们别干涉好吗?”
  静好冷笑声:“那许姨呢?”忽然就想到他要挟岁安的事,心情无可阻止地坏下去,“哎我说,你们家怎么这么霸道呢,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没错,她一生是毁了,我爸不也毁了?我妈让她毁容,可我妈死了。我呢,还要被你骗得团团转,我们家究竟欠你们多少?”
  钟羽诧异,叫她,静。
  钟羽说,“是为晓燕的事吗?我跟你解释。”
  静好忽然咯咯笑,“钟羽,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我真的难以理解,你在做过那些事后,还能这样坦然面对我,与我谈情说爱。你是觉得我很傻很天真呢,还是认定自己魅力大到我根本不会计较。”
  钟羽顿了下,挑挑眉,“他跟你忏悔了?”
  静好说:“我一点都不恨他。相反憎厌你。”
  “是啊,”钟羽点头,“爱的反面从来不是恨,而是冷漠。恨也是爱。我喜欢你恨我。”
  静好咬住唇,这人——
  钟羽接着说,“刚才坐在黑暗里等你,我对自己说,待会见着你,一定要跟你说,不要担心单秘书长,不要担心我姐,这些我都会解决好,不会让你有一点点负担,只要你心里有我,不需要太多,一点就可以。我愿意破釜沉舟,去好好爱你……”
  “谢谢。我很荣幸。”静好嘲讽着,“可是先生,你自我感觉是不是太良好了。我实在不知道我怎么会给你带来这样的幻觉。你认定我不会计较?岁安跟我说后我一直在揣测你的心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不是爱她吗?好,我让你自己打自己耳光。要你看人性的丑。要你知道你所谓的英雄主义的爱都只是温室里的花朵,不堪一击。一手录音,一手钥匙。我真的很荣幸还能做这样的筹码。好,不说我,就说你,就算你只是嫉妒,想出出气,但是你不觉得要挟、交易、恐吓,这样的行径很丑陋吗。你有没有想过,对方只是一个18岁的孩子,当然,18岁的他未必无辜,也许这世上本没有无辜,可是也没必要由你来做刽子手,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人要什么样的积怨才能这样歹毒?”
  在静好的控诉下,钟羽的脸一点点惨白。静好觉得是被说中了,也是非常的难过,作个手势,“你先出去吧。天亮了,就带你姐走,以后别再来骚扰我。”
  钟羽没动,怔怔看着她。她头次看到一贯坚韧决绝的他目中现出孩童般的无措。
  她略有不安,想着是否说几句软话,他忽然说:我碎了吗?
  她不明所以。他又说,“我在你心里碎了吗?”
  碎了吗?她问自己。
  他原本就是以碎裂的形式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她倾心于他,除了以第6感嗅出了他就是小巷中那个与他分享隐秘激情的人,还有为他的精神气质心折。她仍能清楚记得在他老家度过那个晚上。
  家里天气闷热,他带她去田里。四周是一望无际暗色的田畴,脚底长草离离,像一团团疯长的火焰,他携着她大踏步跨入垄间,她穿着细高跟,于踉跄中紧急拉住他的臂膀。那手臂强劲的肌理和温暖的血脉触手可及。
  到目的地,也就是河岸边,他顿住,几步后,跳到一块坚硕的石头上,双脚微张开,头仰向浩瀚深远的天幕,身姿坚确、挺直,充满生命的韧性。晚风浩荡,从辽阔的四野向他包抄过来,翻动他的薄棉衬衣,却一点都撼不动他。她望着他,在那一刻,心情激荡,以为把握住了他的灵魂,后来的以身相许,无非曾经的隐秘与今朝的心折两方面水到渠成的结果。
  他对她说:我如此热爱这个土地,也如此痛恨这快土地。土地本身并不带色彩,没有歧见,然而,土地上的人有。这么多年,我逃脱这块土地,不过为了追求一份平等的体验。他当时侧身看了她一眼,而后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暗红火光闪动中,她看到他脸上有一种冷漠辽远的阴鸷神情。
  静好倏忽叹口气,她终究把握不住他。
  “静,你能否把我的故事全部听完?我有做错的地方,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定要选择周岁安,为什么定要拿你当筹码?”钟羽靠近她,忽然攥紧她的胳膊,用力过大,静好站立不稳,忽然跌坐到床上。
  静好一夜未休息的脑子抗议了,太阳穴像扎了针一样尖锐的疼。她捂住耳朵,“不想听。不想听你解释。”
  “我要你听。”他跟赌气的孩子一样,忽然就压住了她。
  “你走开啊。”静好感觉异样,挣扎。
  他注视她,狂躁的目光渐渐安静。两人没有话,只有不匀的喘息,传递着彼此的心慌意乱。
  僵持一阵,他有了反应,用暖热的气息吹着她脸上的碎发,而后细致地抚她的脸,最后停顿在唇上,轻轻勾着轮廓,暧昧而销魂。
  “静,我好想你。”
  她被压得胸闷,没好气地说了句无厘头的话,“拜托作下俯卧撑好吗,你沉死了。”
  话说完,气氛就松了。
  他把她抱起,抬手抽掉她的发带。她一头浓密黝黑的长发便流水一样倾泻下来。他笼住她的发丝,嗅一嗅,叉手进去,将五指当作梳子上下游移着。
  “我喜欢女人留腋毛,可是现代的女性老喜欢把腋下弄得光溜溜的,留下粗粗的毛孔,说什么礼仪。”他随便说着,话语其实很惊人,放在他嘴里说出,却稀松平常得很,“你的发这样多,又黑又密,真的让我怀念你身上的体毛。”
  她还没来得及表现惊讶,他已倾转她的身体,牢牢压住她的唇。
  烈焰袭人。静好觉得自己像只船在大海颠簸。虽然自由,但是难免有倾覆的危险。趁还有理智就让小船早早靠岸吧。所以待他解她纽扣的时候,她抓住他的手,“你没有资格。”
  他手顿一下,“我验下伤。”仍是强劲利落地脱她的衣服。而后翻转过她,吻着她背部粉色的痕印。
  “是我给你留的,让我珍爱它吧。”他说。
  “那你等我。”他又说,并帮她重新套上衣服。
  她心里潮涌,忽然生出柔醉的眩晕。虽然这眩晕转瞬即逝。

  静好慢腾腾走出大楼,一眼就看到钟羽,正靠着车身懒散地抽一只烟。阳光鲜亮,指间青烟无迹可寻。他似感觉到了静好,猛吸几口,掐灭,扔至垃圾筒。抬头跟静好招呼,露出的是十足瘾君子的笑。焕发,但是邪恶。


  “就在附近吃吧。”静好走过去,建议。
  钟羽说:“先带你去个地方,沿途把那件事跟你说。然后再回来吃饭。”为静好拉开车门,说,“我们部门的车,下午还有个采访。”
  两人坐定,车子便顶着秋日的骄阳一路疾弛。
  静好一直撇头朝向窗外,外边的光线斩钉截铁、黑白分明,□的地方阳光闪耀,一地银白,被摩天楼遮蔽的地方又似铺着浓密的阴影,让人陡生寒意。车影、人影不时漏进窗来,叮当作响。
  “那件事,本来想一辈子守口如瓶,一是怕你承受不住,二是我也有我的私心。但是既然周岁安撕开了一个口子,与其让你在里头胡乱猜测,不如打开天窗说吧。不要担心我会粉饰自己,我的原则,一样东西若出现裂纹,一定要让它碎到彻底,否则会遗憾。我不想你离开我有遗憾。”钟羽淡淡的笑。
  居然这样说,这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一上午,知道只要说穿,有可能会彻底失去你,但是,对我们俩来说,这件事本身就绕不过去。要么就从碎片中重新建立坐标,要么就让它把自己彻底扎伤,或许只有彻底地伤过,才能痊愈。”
  随着钟羽的叙说,10多年前的往事汹汹驶过来,青春的惨烈余韵雪花一样落下,落下……
  雨沙沙地敲着玻璃,化成水痕,蚯蚓一样蠕动。
  蓝色屏幕在雨的静谧中变幻着妖娆的画面,拽出哑巴深浅不一的呼吸。他全身发紧,弹簧一样拉到极限,快崩裂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内心的动物园。他们都是饿极了的猛兽,放出来后,就红了眼,肆意地咆哮,撕扯。
  他难以自控,闭上眼,身体痉挛后,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风暴平息,他于快慰后有浩大的虚空。怔忡着将电视关了。然后擦掉污迹。发呆。夜色更静。钟羽还没回来。
  他明白,钟羽是怕他不自在,故意出去的。但是他还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算好还不是不好?望梅止渴,还是引火自燃?此后是用这样的鸦片苟延残喘,还是握紧拳头,愤恨、绝望?
  他不明白。只是空虚。
  钟羽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水。整个人如斗败的公鸡没有一丝精神。
  哑巴用表情询问,怎么了?
  “没事。”钟羽瘫在地板上。
  哑巴拉他起来,拽他去卫生间。
  钟羽洗了很久,才梦游一样出来。可能累了,他躺到床上。怔忡片刻,他对哑巴说,“你说我做得是不是很过分。”
  当然哑巴不会回答,他接着将跟周岁安的交易说给哑巴听。
  “我是气不过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样子。你想,我跟他是一个父亲生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用承担,可以无忧无虑做祖国的花朵,而我,姐姐疯了,妈妈死了,孔市长入狱了,单秘书长残疾了,明明与我无关,可是每一件事都要我去承担。我真羡慕他们可以轻松,可以为所欲为。人和人难道真的没有平等一说吗?”激愤的语气低下去,钟羽发着愣,又道,“阿元,我很累。我现在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看自己这样,可是又没办法控制自己。就想发泄。你明白吗?我其实不想针对他,可是谁叫他拥有和我相同的血缘?说完那句话,我是消了气,可看他跪在雨中,又觉得我很残忍。阿元,你说我过分吗?”
  哑巴写字给他,“你不会真的拿钥匙去打开姚家的门吧。”
  “你当我什么了?我只是要让他难堪罢了。我要他知道这世界不是黑白分明,同志,你能做英雄是因为你运气好,别人让着你了,给点压力你,你其实狗熊不如。”
  “这个心态不好。”
  “也许——”钟羽气一松,把目光瞥向电视,转移话题,“怎么样?刺激吧。外国女人就是身材好。”看哑巴没反应,钟羽拍拍他,“用不着羞耻,这很正常。”
  哑巴不是羞耻,是想起小时候,在床上跟静静讲故事,静静躺在他胸前,渐渐地沉入梦乡,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他那时候忽然有了渴望,想抱着她做长久的好梦。
  但是这些纯粹的渴望在经年后点燃,就沾染了欲望的气息。
  翌日,哑巴上白班,中午许姨从姚家出来顺道看他。
  “阿元,咱还是换个工作,全是汽油味。”许姨坐在床上,呼扇着鼻前的空气。这句话她说了很多次,每次来,每次说,但是每次都践行不了。换个工作哪有这么容易。
  闲话几句后,许姨一拍大腿,忽说,“哎哟,静静差点出大事。”
  许姨神秘道:“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啊。姚教授说出国,其实没有。因为那女学生跑出来了。她找姚教授,好像是想跟他在一起,姚教授只能应付她,把她带去宾馆,又赶着回学校处理事情,只能悄悄把我叫去看着。那女学生,看着也满正常,但是手里总抱着一个矿泉水瓶。我说你渴啊,她神秘地笑笑,说是给别人喝的。我后来才悟出来,可能是硫酸,万一姚教授不同意,就用来泼静静。姚教授也知道凶险,没出国,悄悄把她送回去了。哎哟,你说这事弄的——”
  哑巴听到硫酸,心都悬起来了。待许姨走后,他立即奔去水利局,把许姨的话告诉钟羽,钟羽连忙致电家里,从父亲嘴中,得知姚书存真的在他家,姐姐又犯病了。
  “你姐天天等他,他不来。你姐就跑去了。也是我松懈,那几天看你姐没啥大碍,就去县里买农药。等我回来,你姐已经在A市了,姚老师给我打的电话。说第二天送回来,让我放心。”父亲说。
  “怎么不告诉我?”
  “怕你操心。你操心的事太多。”
  “姐真的准备拿硫酸毁人家女儿?”
  “不是硫酸,是农药。”父亲说。
  “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关人家孩子什么事?”
  “她把你妈的过世归咎于姚老师,总觉得她要没事,你妈就不会去A市,不会回不了家。”父亲停顿。
  “那姐现在怎么办?”
  “正好要跟你商量。”父亲说,“姚老师想把你姐送去那地}

多年后,春枝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冰冷的傍晚,高梨透隔着审讯室空空的桌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残留的冷漠夕阳穿过小小的窗口,打在他依然年轻英俊的脸上。

“不是我啊,怎么会是我呢。”他斜着眼睛,左边嘴角微微上翘,“就算是记者也不可以乱讲话的哦。”

“我们在说的是一条人命,人命啊,这对你来说,难道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吗。”春枝死死盯着他。

他又笑了,无可奈何般地低下头。

“又如何?他们已经没办法了,不是吗?”他摇摇头,满不在乎地长出一口气,“你们没有证据,不是吗?”

春枝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她从警局走出来,青坂已经进入雨季,每天傍晚都会下一场短暂的暴雨,她呼吸着山雨欲来的潮湿空气,疲惫地走向地铁站。

三个月前,一段拿手机拍的简陋视频突然变成网络热门话题。视频中,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正在围殴一个瘦弱苍白的男生,被围殴的男生一开始还能勉强站立,但很快就在几个人连番的拳打脚踢下,倒了下去,他抱着头缩在墙角,任由那几个男生殴打,再没有站起来过。

几个男生边打边讲脏话咒骂被打男生,听得出无非是青春期男孩为女生争风吃醋的鸡毛小事,拍视频的男孩在一旁兴奋地煽风点火,镜头都在微微颤抖。

为首的男孩站在包围圈中间,冷冷地看着脚下的男孩,勾起左边嘴角笑笑,然后狠狠一脚踹下去。

视频一经上传,便立刻引起网民关注。

从一开始的“人肉他们”到后来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被打的男孩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种种议论,热闹非常。

很快,打人男孩的身份被查明,是青坂一中今年的毕业生,刚刚参加完高考,正在度过无所事事的暑假,为首的就是高梨透。

被打男生是他们隔壁班的永岛。

永岛学习中等,来自单亲家庭,高梨透不学无术,父母高官厚禄。

永岛温和内敛,高梨透一贯嚣张。

有他们共同的同学出面爆料,说事情不过就是高梨透喜欢永岛班里一个女孩,而那女孩却喜欢着永岛,高梨透追求女孩不成,恼羞成怒,迁怒永岛,遂导致视频中打人事件发生。

竟因为这种事便对同学下如此狠手,网民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要求严惩打人者,警方也迅疾逮捕了几个打人男孩。

几个男孩众口一词地宣称是高梨透强迫他们做的,他们是迫于高梨透的压力,才不得不配合他一起打人,他们是冤枉的。

至此,这还只是一起校园暴力事件,但后续发展远出乎人们预料。

春枝当时接到采访双方家长的任务,高梨透的父母拒绝接受采访,永岛的母亲早年已去世,父亲大泽接受了春枝的采访。

大泽是高中老师,面对镜头,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激动得脸部肌肉变形,看起来绝望又狰狞。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我最重要的儿子竟被他人这样折磨,如果他们没有被严惩,我是不会罢休的。”大泽激动地盯着镜头,几乎流下泪来。

春枝也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的心情。

永岛始终在自己房间,没有出现,春枝也没有再争取。

一个月后,舆论渐渐平息,打人男孩也都结束拘留,回到家中。春枝也一早就料到事件会是这样的结果。

网民的热情终究会消退,虽打人者都已经年满十八岁,但若是警方未把这案件定性为霸凌、故意伤人,而是定性为打架斗殴,那几个人也根本不会受到多严厉的惩处,我国从人到法,向来都不认为小孩打架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况且永岛又没有重伤。况且高梨透还有个这样的家庭背景。

网络时代的热点一天一换,没人会记得那个被打的男孩后来怎么了。

一个小的报道而已,春枝本已经不打算关注。

而就在高梨透等人恢复自由的当天,永岛失踪了,他最后被看到是被几个人劫上了高梨透的车。

五年前,小午应征做列车员,被分配到青坂去仙临镇的火车上,每天只有一辆来回,乘客不太多,日子清闲规律,没事时,小午就偷偷找个座位坐下来,拿出素描本,画遇到的乘客。

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见到那位老人,永远在5车厢7A号座。

据换岗而去的前辈说,他们也不知道老人是从哪一年开始出现的。

那位老人总会在每个周日准时出现,早晨八点去仙临,下午三点回青坂,从不迟到缺席,比小午还要准时,偶尔小午有事请假,还会特意问问代班的同事,老人是否有按时往返,答案都是肯定的。

五年了,老人已经老到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他的皱纹没有再变得更深,眼神也没有再变得更浑浊,他每周悄然过来,又悄然离去,不带行李,也没有亲朋陪伴。

小午忍不住猜测他的身份,猜测他的人生,猜测他每周去仙临做什么。

去私会情人吗?去黑帮交易吗?

老人虽已年老,但气度魅力依然还在,若说器宇轩昂,也是不过分的。

小午忍不住在脑袋里构想了种种可能,每一个都传奇无比。

有一天车上事务很快处理完,小午走出车站时,正好看到老人也出了站,实在忍不住好奇,小午便远远地跟在老人身后不远处,想看看他每周这样一身轻松地来到仙临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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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春枝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冰冷的傍晚,高梨透隔着审讯室空空的桌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残留的冷漠夕阳穿过小小的窗口,打在他依然年轻英俊的脸上。

“不是我啊,怎么会是我呢。”他斜着眼睛,左边嘴角微微上翘,“就算是记者也不可以乱讲话的哦。”

“我们在说的是一条人命,人命啊,这对你来说,难道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吗。”春枝死死盯着他。

他又笑了,无可奈何般地低下头。

“又如何?他们已经没办法了,不是吗?”他摇摇头,满不在乎地长出一口气,“你们没有证据,不是吗?”

春枝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她从警局走出来,青坂已经进入雨季,每天傍晚都会下一场短暂的暴雨,她呼吸着山雨欲来的潮湿空气,疲惫地走向地铁站。

三个月前,一段拿手机拍的简陋视频突然变成网络热门话题。视频中,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正在围殴一个瘦弱苍白的男生,被围殴的男生一开始还能勉强站立,但很快就在几个人连番的拳打脚踢下,倒了下去,他抱着头缩在墙角,任由那几个男生殴打,再没有站起来过。

几个男生边打边讲脏话咒骂被打男生,听得出无非是青春期男孩为女生争风吃醋的鸡毛小事,拍视频的男孩在一旁兴奋地煽风点火,镜头都在微微颤抖。

为首的男孩站在包围圈中间,冷冷地看着脚下的男孩,勾起左边嘴角笑笑,然后狠狠一脚踹下去。

视频一经上传,便立刻引起网民关注。

从一开始的“人肉他们”到后来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被打的男孩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种种议论,热闹非常。

很快,打人男孩的身份被查明,是青坂一中今年的毕业生,刚刚参加完高考,正在度过无所事事的暑假,为首的就是高梨透。

被打男生是他们隔壁班的永岛。

永岛学习中等,来自单亲家庭,高梨透不学无术,父母高官厚禄。

永岛温和内敛,高梨透一贯嚣张。

有他们共同的同学出面爆料,说事情不过就是高梨透喜欢永岛班里一个女孩,而那女孩却喜欢着永岛,高梨透追求女孩不成,恼羞成怒,迁怒永岛,遂导致视频中打人事件发生。

竟因为这种事便对同学下如此狠手,网民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要求严惩打人者,警方也迅疾逮捕了几个打人男孩。

几个男孩众口一词地宣称是高梨透强迫他们做的,他们是迫于高梨透的压力,才不得不配合他一起打人,他们是冤枉的。

至此,这还只是一起校园暴力事件,但后续发展远出乎人们预料。

春枝当时接到采访双方家长的任务,高梨透的父母拒绝接受采访,永岛的母亲早年已去世,父亲大泽接受了春枝的采访。

大泽是高中老师,面对镜头,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激动得脸部肌肉变形,看起来绝望又狰狞。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我最重要的儿子竟被他人这样折磨,如果他们没有被严惩,我是不会罢休的。”大泽激动地盯着镜头,几乎流下泪来。

春枝也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的心情。

永岛始终在自己房间,没有出现,春枝也没有再争取。

一个月后,舆论渐渐平息,打人男孩也都结束拘留,回到家中。春枝也一早就料到事件会是这样的结果。

网民的热情终究会消退,虽打人者都已经年满十八岁,但若是警方未把这案件定性为霸凌、故意伤人,而是定性为打架斗殴,那几个人也根本不会受到多严厉的惩处,我国从人到法,向来都不认为小孩打架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况且永岛又没有重伤。况且高梨透还有个这样的家庭背景。

网络时代的热点一天一换,没人会记得那个被打的男孩后来怎么了。

一个小的报道而已,春枝本已经不打算关注。

而就在高梨透等人恢复自由的当天,永岛失踪了,他最后被看到是被几个人劫上了高梨透的车。

五年前,小午应征做列车员,被分配到青坂去仙临镇的火车上,每天只有一辆来回,乘客不太多,日子清闲规律,没事时,小午就偷偷找个座位坐下来,拿出素描本,画遇到的乘客。

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见到那位老人,永远在5车厢7A号座。

据换岗而去的前辈说,他们也不知道老人是从哪一年开始出现的。

那位老人总会在每个周日准时出现,早晨八点去仙临,下午三点回青坂,从不迟到缺席,比小午还要准时,偶尔小午有事请假,还会特意问问代班的同事,老人是否有按时往返,答案都是肯定的。

五年了,老人已经老到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他的皱纹没有再变得更深,眼神也没有再变得更浑浊,他每周悄然过来,又悄然离去,不带行李,也没有亲朋陪伴。

小午忍不住猜测他的身份,猜测他的人生,猜测他每周去仙临做什么。

去私会情人吗?去黑帮交易吗?

老人虽已年老,但气度魅力依然还在,若说器宇轩昂,也是不过分的。

小午忍不住在脑袋里构想了种种可能,每一个都传奇无比。

有一天车上事务很快处理完,小午走出车站时,正好看到老人也出了站,实在忍不住好奇,小午便远远地跟在老人身后不远处,想看看他每周这样一身轻松地来到仙临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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