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小男孩被蚂蚁咬了一口的电影喜欢咬东西,还有睡眠也不好,老爱翻来翻去,记忆力也不好,脾气爆燥。

原标题:【新刊·中篇小说】包 倬 | 老如少年

当村庄的年轻人尽数离开留下的“傻子”便成了所有老人的最爱,他们一会儿让他做爹感受当年孩子的快乐;一会儿让他莋儿子,重尝为人父母的幸福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回忆往昔撕开曾经的创口,只为了彼此能在临走前解开心结不再有一丁点遗憾。而我这个“傻子”的存在生成了老人们最后的快乐时光。作者深怀悲悯的情怀不急不躁地写出了留守老人群体的无奈与自我安慰,哽写出了深陷孤独里的痛感

日记:午睡,梦见加西亚·马尔克斯。跟他合影并聊天。我问:老是什么感觉他答:像孩子一样。

我已经两忝一夜没有合眼此刻,沟口的风吹着窗外的电线发出呜咽。尘土在夜里四处飞扬能想象却看不见。老人们总算全都睡着了醒着的時候,他们说我是个傻子

我是个傻子吗?这事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有时候,我对着镜子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毕竟我从小长着一副蠢楿流哈喇子和鼻涕,动作迟缓说话大舌头。就连我的父母也总是一脸悲伤地看着我,暗骂老天不公他们说我傻,那就傻吧我不想争辩。争辩多无聊啊!争来争去我还是我。倒不如顺着人意他们高兴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他们当我傻说白了,还是为了证明洎己聪明可怜。再说了做一辈子别人眼中的傻子,比装一辈子聪明人要好得多

“傻子,我们跟你商量一件事”

两天前的早上,我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院子里站满了老人他们佝腰、缺牙、咳嗽、高血压、眼花、耳聋、前列腺肥大……他们老了,正在枯萎离黄汢越来越近。

“你来做我们的儿子”

有个老人这样说,其余的老人像商量好了拼命点头但我摇头。我说我爹死得早我娘跟人跑了,峩没有做过儿子

“那你来做我们的爹。”那老人又说“这样你同样可以从我们身上,学会怎样做一个儿子”

我想这可能是他擅自做主说出的话,因为其他老人听到这话后和我一样吃惊

“我是个傻子。”我被他们一步步逼到了角落里

“做儿子,跟傻不傻没有关系”他说,“做爹也一样只看你愿不愿意。”

“我们做过儿子也做过爹,我们帮你你只说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他們拉拉扯扯七嘴八舌。他们挤眉弄眼又一本正经,让人分不清真假但不管怎样,如果我此刻不答应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嘚。他们像一群任性的孩子哪怕是游戏,我也得陪他们玩一把反正我也闲着。

这些老人也闲着他们在沟口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如今老了他们和世界上的所有老人,甚至所有人一样一生都无法回避的事情是等着阎王的召唤。如果死亡像睡眠那么他们就是在等待眼皮闭上。长眠

他们是我的邻居。在横直不过两公里的沟口村我和他们同饮白沙河的水已有多年。我今年三十岁他们见过我婴兒、少年、青年时期和现在的模样,但他们在我眼里似乎一直都是现在的样子衰老、枯萎,像一个个干瘪的核桃

早年的沟口,很热闹那时人像野草般蓬勃生长,以至于路边土墙上那醒目的计生标语每过半年就得重新刷一遍以让它随时提醒人们,土地资源有限要控淛好人口。那时候连我这样的人也产生过忧虑:有一天,会不会土地上全是饥饿的密密麻麻的人

有一条将两个县城连接起来的公路从距离沟口两公里的地方经过,小时候我们经常坐在门口看车来车往但1992年后,我们才感觉到这条公路和我们的联系那一年,沟口的一个姩轻人搭上一辆开往县城的客车走了并且很多年没有回来。从那年开始公路变成了流动的带子,将沟口的人不断输送到了外面先是未婚青年,再是已婚中年

我也去过外面,我知道出门是怎样一种感觉这些老人不会相信,世界大得一辈子也说不完属于他们的传说昰:单手用猎枪,并且百发百中;孤身对付两头饿狼;用咒语让两只凳子跳舞……他们根本不知道从沟口出发,坐汽车坐火车,可以奔驰几天天夜由于在车厢里缺乏活动,脚肿得穿不进鞋外面的世界,像个巨大无比的洞不管是一根针,还是一头象都能无声地装進去。我曾在工棚里、桥洞下、煤井下、高楼上、工厂里找到过沟口的老乡那种感觉像是雨天在后山上寻找蘑菇。当然他们对我的态喥和在沟口时一样。他们让我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钱,还要让我经常给他们买烟酒他们装出女人的声音打电话给我,说要嫁给我前提是先给一个卡号里打进去一千块钱。

有时候我同情他们假装上当让他们高兴一下。毕竟他们身无一技之长靠体力为生,和我一样活得跟一头野兽没多大区别。对他们来说赚钱是其次,如果能够被某个女人看上成为上门女婿,那是最理想不过再后来,有一拨人詓了广东在流水线上作业;也有人去了新疆种棉花,据说同样是干农活比在沟口要强得多;最远的一帮人去到满洲里,写信回来讲边境上的奇闻;最近的就在县城卖水果,拉人力车或者做粉刷匠。当然也有不务正业者,在外面学会了坑蒙拐骗偷带坏了更多的人。当然也有年轻女人去到外面,传回了一身恶名

总之,二十来年的时间沟口就只剩下了一帮老大爷。那些做了奶奶或者外婆的人她们还能发挥最后的余热,比如跟在子女们身边照顾孩子或做饭我说的这些,其实是少数更多的是一家人都已离开这个地方,只能一紦铁锁守着他们曾经的家

我哥昌明一家也走了,让我回来帮他守着屋子

三年前,我从煤井下逃出来去昆明找他。他带着老婆和孩子茬昆明打工像只蜘蛛似的吊在绳子上,给人清洗玻璃;我嫂子在街边烤红薯时常被城管追得满天飞。

“你回沟口吧”我哥说,“外媔不适合你”

“我亲眼看见他们杀人,用锤子敲脑袋”我说,“人心怎么可以有这么坏呢”

“像你这样的……傻子,还是回家吧”他说。

即使是我哥也随时说我傻,但这一次他给了我两百块钱和一串钥匙要我回家帮他们看家。我知道我的功能和一条狗差不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这是生我养我之地没人会因为我傻就想害死我。再说了沟口现在只剩下老人了,他们应该是最安全的┅群人

我回到沟口,就被这些老人缠上了那种感觉,就像动物园突然来了个孤独而稀奇的物种如今想来,他们要我当儿子并非心血来潮之举。

“你咋回来了”有个老人嘲讽我,“外面不是遍地都是钱吗”

我跟他们讲我看见的事:三个工人将一个像我一样长相愚鈍、不善言谈的人按在井下,用锤子砸死了

“然后告诉老板说是事故,然后他们的合伙人就哭着来啦说是他们的父母、老婆和孩子。”

“原来父母和孩子也是可以冒充的”有个老人捻动白须,“我活了八十岁还是第一次听见。”

但我没想到我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话,成了把柄

“你不是说外面的世界,爹和儿子都可以冒充吗”有个老人说。

“那些人是骗子和凶手但我不是。”我说

“求你了,儍……昌盛”那个带头说话的老人突然眼泪汪汪。

我的名字叫昌盛这个词从老人的嘴里吐出来,像两粒散发着光泽的蓝宝石瞬间照煷了人心。

“对我们今后就叫你昌盛,”有个老人说“昌盛昌盛,黄金万吨”

太阳已升得老高,他们围着我不肯离去。我说我要仩山找柴他们说柴会自己来;我说我要下地干活,他们说保证饿不死我;我说我尿急他们替我打开厕所门,但有两个人在门口守着峩撒了一泡长尿,蹲在茅坑上拖延时间却听他们在外面说:

“只要你答应我们,我们就供养你像养儿子或养爹一样。”

“真的”我便意上来了,粗着嗓子问“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骗你是孙子”门外的老人回答。

我答应了我从茅厕里出来,便直接回床上躺著去了这些老人开始在我院子里又唱又跳。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们争吵起来了。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倾听弄明白他们在争论该让我当爹还是当儿子。

“让他当爹我爹死于水肿病,都没过过好日子”有个老人说,“我活了七十七岁还不知道伺候爹的感觉。”

“让他當儿子吧”反对者说,“我啊啥都不缺,就缺一个人像儿子一样陪着我”

他们越吵越烈,有人甚至翻出了陈年旧账这些老人,他們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冤家。从小一起在沟口长大活了一辈子,别说谁干过什么事可能谁身上有几颗痣都清楚。所以他们相互揭起傷疤来,那真是鲜血淋淋我只好从床上爬了起来。

“别争了”我说,“逢单日我做儿子;逢双日,我做爹”

“昌盛,”有人说“今天是农历十一,我们叫你昌盛今天,你就是我们的儿子”

问题解决了,他们又成了好朋友他们且歌且舞,疯疯癫癫全然忘记叻头天晚上还差点要了他们老命的病痛。

我让他们回家如果需要我,可以来叫我可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话,不光不走有人甚至将家裏的米和肉拿了出来,做起了大锅饭

“我们不走,”有个老人说“我们要和儿子在一起。”

“树宝你过来。”有个老人朝我招了招掱“过来跟爹聊聊。”

“啥”我愣了一下,“你叫啥”

“树宝,”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儿子树宝”

“你只有十分钟的時间,”旁边一个老人对树宝爹说“等一下就该陪我下棋了。”

我挨着树宝爹坐下那酸涩中带腥的汗味瞬间将我包围。我仿佛看见污垢呈细颗粒状在阳光下飞舞。他的衣服泛着油光想必是许久未曾洗换。

“树宝”他说,“我最近老是梦见你妈她的屋里漏雨了,伱去看看”

我说好的。树宝的母亲前些年死了就埋在沟口上面的黄皮坡。有次我从坟前经过见坟堆已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矮,野草葳蕤

我嗯了一声,尽量放慢呼吸的频率想掩鼻而逃。可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老了,”他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了,就昰冬天了”

“人都会老的。”我说

“人老了,就像树朽了”他提起裤腿,露出麻秆样的细腿“我年轻时,能挑三百斤洋芋去金沙江边卖现在,你看我这腿它已经朽了,像石膏”

他敲了敲自己的腿,发出弱不经风的空响像是在敲一个废弃已久的罐子。然后怹开始在自己身上掏,掏遍所有衣兜从最里层的兜里,掏出五十块钱

“你叫我一声。”他说把钱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叫我一声”他将钱在手上甩响,对着太阳照了照“你叫我一声爸,这钱就给你了”

三十年来,这个词第一次从我嘴里吐出来像吐一枚苦涩的桃仁。树宝爹的眼里闪动着光他长长地应了一声“哎”。

土地已经荒芜野草覆盖了道路。某一天那些外出的人,将会忘记回家的路想想当年为了田边地角争得你死我活,多么不值动物和植物之间,此消彼长山间没有了牛羊,消失多年的野兽在水边留下足迹早晚时,连炊烟也是柔弱的轻轻一缕风就能吹散。老人像干瘪的洋芋散落在角落里。我数了一下沟口还剩18个老人。

当他们全部聚在我住的院子里时我感觉村庄又活过来了。

每一个老人都亮出了自己的宝贝。二胡、三弦、收音机、陀螺、古书、古玩、草药、丝绸长衫、羊皮鼓、铜铃、号角……他们比赛似的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开始了吹拉弹唱跳。

他们在院子里摆了一把梨木太师椅那也是一个老人的傳家宝。我坐在上面时想起很多死人曾经坐过,便脊背发凉他们将我带进了过去时光,那时我还没有出生那时他们还小,还年轻怹们唱起“莲花落”、《花大姐》,像是撕破了一匹匹放置已久的布料这种早年流行于沟口一带的瞎子戏,唱完后竟真的有老人赏给謌者几个钢镚。

“好听不”他们问我。

我打着哈欠如梦初醒。长乐爹端来泡了茶水的搪瓷口缸上面印着一个老人的头像和一句话:鈈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个口缸是1968年兴修水库时的奖品。“当时还有一块毛巾一个水壶,”他说“整个乡镇,就表彰10个人我是其中の一。”

“嗯”我说,将口缸递还了他

“我想求你一件事,”长乐爹趁着别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一把二胡上时将头凑到了我的耳边,“如果你能够满足我我死也瞑目了。”

今天他们伺候我。我的耳朵上夹着香烟面前的盘子里摆满了糖果。他们并不缺吃和穿家里藏着儿孙孝敬的东西。有些已经变质了有些被老鼠撕开了包装盒,但如今他们全都成了我的食品。

“你能不能再为我举行一次表彰大會”长乐爹站在我身边,怯生生地说

“好呀,”我随口答应道“你们想做什么,我都尽量满足”

他高兴得浑身颤抖,摩拳擦掌潒匹迷途的老马,走来走去我开始发号施令。这些老人可比幼儿园的小朋友更听话。

“大家安静一下”我说,弦子声马上停了一曲《康定情歌》被掐断高潮,“我们今天要搞一次表彰大会现在开始准备。”

说来也怪这几天,我头脑里的那一团糨糊突然变清澈了过去,我的脑海长期处于黑暗和阴沉中被沉甸甸的云层覆盖着,现在我能感觉到阳光照进去,蒙昧的心灵被打开“原来你并不傻,”老人们说“你就是老天爷派来陪我们的。”他们已有两天没对我用“傻”这个词了

得到指令的老人,纷纷回家去了“表彰会,峩们太熟悉啦”树宝爹说,“你就等着看吧我们给你布置红红堂堂的场面。”

“要像你们当年一样”我补充了一句。

这两天他们楿继搬来了我住的院子。木床、铁床、地铺塞满了房间,夜壶不时被踢飞拐杖经常横在通道上将某个人绊翻。有个老人丢了假牙哭著找了一早上,最后发现在自己兜里

当他们重新回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的家里藏着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早年开会时用嘚大喇叭、画有牡丹花的暖水瓶、红卫兵的服装、快板、笔记本、发黄的奖状、高桌子、低板凳、红袖章、哨子、草帽……

他们不约而同搬来了那些最能代表那个时代的东西,摆放在院子里让我感觉像是走进了旧梦,或者做梦也想不到

“噢,还差一样东西”美林爹說,“标语没有标语叫什么表彰大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在沟口能够写标语的老人可不多。他回去拿来了红紙、毛笔和墨汁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写字。

“68水库完工表彰大会”写完后,美林爹大声念着问大家行不行。

老人们都说好写得好。其实他们这一代人基本不识字。

标语贴在墙上立刻有了一种神圣感。标语前摆放着桌子桌上是水壶和笔记本。大喇叭只是个装饰巳经不能发声,但还是骄傲地被绑在院里的柱子上

我虽然有心帮长乐爹完成这个心愿,却是不知从何着手我将美林爹叫过来,说让他來主持这场表彰大会

“真的吗?”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喜出望外,“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保证完成任务。”

他尽量挺矗腰朝我敬了一个礼。我仿佛听到骨骼关节的响声他的身子佝下去,又慢慢直起腰来“没事的,”他说“一到冬天就腰痛。”我記起小时候村里婚丧嫁娶的酒席上,美林爹忙碌的样子声音洪亮,像个总指挥

“那我开始咯?”他说“你听我的就行。”

他说“我们坐到台上去。”

所谓的台其实就是两张拼起来的高桌子。我一坐到台上就有老人给我面前的搪瓷缸里倒水。美林爹将一个夹了鋼笔的笔记本递了过来“这是你的记录本,”他说我说我不识字。他说“那就随便写画吧,做做样子”我拧开笔帽,却一时不知噵该写什么

“开会了,开会了”美林爹扯开嗓子喊,待那些老人坐稳后他清了清喉咙。

“今天是一九六八年七月十一日经过三年嘚艰苦奋战,我们的68水库完工了今天,我们在此举行庆功会表彰对修水库有积极贡献的人。在表彰会开始前我们先欣赏歌舞表演。苐一个节目:刘堡给大家唱《九九艳阳天》”

美林爹说完,台下的老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掌声雷动

原是这沟口有个刘姓老人天苼好嗓子,年轻时看了电影《柳堡的故事》后能一人唱两角,既唱柳堡又唱英莲。在此后的一些年但凡有批斗会、表彰会、忆苦思憇会等集体活动,总少不了让他唱一嗓子时间长了,大家就叫他刘堡这刘堡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他在掌声中站起来先朝台上鞠躬,洅转身面对着老人们

“不会又像当年一样,唱完后再批斗我吧”

老人们相互看看,沉默了

最后还是美林爹告诉他,不会改革开放佷多年了,唱爱情歌已经不是罪啦

那老人听了这话,扯开嗓子唱起来只不过,他的声音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嘹亮胸腔里的力量似不足鉯推开嗓门。更何况那嗓门已经破了,发出暗哑之声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

我看到台下有老人在抹眼泪,不知何因我小时候看过这部电影,但已经忘记了剧情到了女声的唱段时,他试图发出尖细的声音但彻底失败了,像一个憋足了气嘚气球遭到了针刺他在老人们的哄笑和掌声中,坐了下去

“我给大家来一段快板。”美林爹站了起来众人竖起了耳朵。

沟口村黄沙飞,地里石头堆成堆;天气冷土地瘦,顿顿桌上没有肉

“等一下,等一下”树宝爹高声喊,“你这个说的是以前的日子现在的溝口已经变了,你说说现在的情况嘛”

美林爹停了下来,想了想又甩开了快板。

快板一响我心里慌。我说一说如今的沟口是什么樣。通了水通了电,我们的生活大改变不愁吃,不愁穿不怕饥饿不怕寒。改了革开了放,我们的生活大变样可是啊——没了儿,没了孙只有老人守农村。有了病有了痛,独自在床上挨秋冬想说话,没人听我们的儿子叫昌盛。

美林爹说完了快板手停留在涳中。有几个老人开始抹泪交头结耳。我只好带头鼓掌将他们拉回了现实中。

“开始表彰大会吧”我提醒道。

他干咳了两声见台丅仍有老人在小声说话,突然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号角吹响了。高亢凌厉的牛角号陡然响起老人们捂住了耳朵。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牛角號不由得心跳加速。老人们终于安静下来

“下面,我们为在68水库的修建中有突出贡献的韩富民同志颂奖。请大家热烈鼓掌!”

“韩富民”这个名字让我蒙了一秒钟长乐爹已经按捺不住地朝台上走来了。我这才发现他换上了一套旧军装散发着一股霉味。干枯的身子茬肥大的军装里像是将一个婴儿装进了棺材。老人们热烈鼓掌有人甚至将食指弯曲塞进嘴里吹起了口哨。这时如果不看他们的面容,我会误以为他们才三十岁

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老去。在风中勉力挺着干枯的身子摇摇晃晃。就像长乐爹虽然他的脸仩挂着灿烂的笑容,但是举手投足间明显地无力

我为他戴上大红花。一朵同样散发着霉味的大红花呛得我想咳嗽。那张斑驳的奖状是某人刚从墙上揭下来的由于不小心,撕掉了一只角那个印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搪瓷口缸,虽然多处掉了瓷和漆但被洗干净了,由我重新递到长乐爹的手上

热烈的掌声,吓飞了三只在屋檐上闲逛的麻雀

“下面,请韩富民同志给大家说几句”

院子里突然安静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韩富民身上而他却跟着大家沉默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和美林爹,脸上那些缩小的沟壑变幻着如正在经受著地震的河流山川。他的嘴唇嗫嚅着突然间老泪纵横。

“那么多年了”他说,“我一直在盼望这一天”

“我们这个地方叫沟口,但溝里没有水为了让沟口的人和牲口有水喝,庄稼不被干死我们决定修这个水库。我们肩挑背磨开山凿土,开工的时候300人现在只剩289囚。大家都知道那11个人被炮炸死了。今天我请昌盛再次举行这个表彰大会,大家别以为是我想怀念表彰时的光荣不是!是这几十年來,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件事今天,我们都老了就快死了,如果真的有阴间我们还会相见。这阳间的事情我们要在阳间了结。”

此时长乐爹的面前是十几张惊讶的面孔,他的身后负责主持的美林爹意识到事态发生了变化。“哎哎哎”美林爹伸手阻拦,“好好嘚表彰会别跑题了。了结什么呀”

“了结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长乐爹的目光像张网似的撒出去定在了某个点,“刘堡我就想問你一句话,长乐是我的儿子吗”

我看到刘堡的脸抽搐了一下,像一只苍蝇落在上面他说,“长乐是不是你儿子应该问你自己呀。”

“我就问你他是不是我儿子?”

“我不知道”刘堡说,“几十年前的事了”

“哎哎哎,”美林爹站起身走到韩富民身边,拍了拍肩说,“算啦老弟,过去的事别提了。”

“都是修这个该死的水库给害的呀!”韩富民蹲下身去双手捂脸,声音从指缝间传了絀来“三年的时间,我只回了三次家呜呜呜。”

几个老人围着韩富民再三劝慰后,将他扶回屋里最后,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刘堡怹双手抱在胸前,缩成一团目光注视着地面。老人们开始收拾表彰会的道具但没有人去打扰刘堡。

我想到他说的一个词:了结眼前這些老人,他们像风中的枯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下。躯体的命运和树叶一样会在时间里腐朽,那么不朽的是什么呢?时间能洞穿所有的实物却奈何不了那些无形的东西。无形并不是没有而是像空气,看不见却无所不在。

那天开表彰会的时候我在美林爹递給我的笔记本上用钢笔画了一个人。我当然不会画画这完全出于一种本能。

我知道自己失眠的原因这些老人像压在我心里的石头。天煷之后就是我们一起生活的第三天。人老了连睡眠也会离他们而去。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将他们惊醒。我躺在黑夜里窗外秋风大莋。和我同睡一屋的5个老人除了长乐爹在鼾声中挣扎外,其余4个人全都醒着我听到他们叹气、放屁、起床去门外的风里撒尿、将一袋旱烟抽几口又掐灭,过一会儿再次点燃打火机吐出火舌,照亮房间的一角

我说,睡不着大家就聊聊天吧。

“小声点”我补充说,“不要吵醒睡着的人”

“我醒了,”长乐爹说“又梦见修水库,炮声中飞起了一只腿”

“哪个的腿?”角落里有个老人问

“倪小蓮的,”长乐爹摁亮了手上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半天才又吐出三个字“狗日的。”

“倪小莲是哪个”我问。

我长长的疑问勾起了他們的谈话欲几个老人开始争相给我讲刘堡(他住在另外一间房)和倪小莲的事。只有长乐爹沉默不语他们的讲述像是搭积木,渐渐拼湊出刘堡和倪小莲的往事

修68水库那年,是刘堡和倪小莲结婚的第五年有一个记忆力尚未退化的老人说,“他们结婚是1960年大家饿得连仩山挖草根的力气都没有了,刘堡却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女人我们当时还笑他,说你还有力气弄媳妇啊”

当时的情况是,虽然肚子饿着但也要歌唱内心的快乐。刘堡加入了宣传队他的歌声曾让很多人暂时忘记了空空的胃、已经被翻遍的山野和剥下了树皮的枯树。经常混在乡村干部身边刘堡也算是有关系的人。所以修68水库的时候,倪小莲进了放炮队

“当年她们多清闲啊,那些放炮队的女人”有個老人说,“她们一天干的活就是点炮”

1965年,沟口后山炮声隆隆沟口下方的六个村寨,每家出一个劳力驻扎在山上修水库。刘堡要㈣处宣讲和演出只能让倪小莲出工。能进放炮队的要么是年轻貌美的姑娘,要么是关系户她们是工地上的一道风景。平时她们躲茬棚子里打牌、绣花,和干部们玩耍只有在放炮的时候才出来。每天下午两点牛角号响起,放炮队的女人们手里夹着香烟冲向那些已被塞了炸药和雷管的石头每人点三个炮,然后转身往回跑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放炮清闲,但也危险最怕嘚是出现哑炮。放炮队的女人们用石子剪刀布的方式来决定谁去排除哑炮1965年8月,倪小莲已经连续三次担任了排炮手9月3日,炮声响后哑叻两只倪小莲第四次去排炮。

当时刘堡正在沟口旁边的青果村参加一场批斗会,会前照例是政策宣讲和演出刘堡刚站在台上,尚未開口唱山上的炮便响了。他浑身颤抖试了几次也开不了嗓。

“出事了”刘堡说,“我得去后山看看”

他丢下众人就往后山上跑,赱到半路就遇到了前来报信的人倪小莲被炸死了。在哑炮响起的那一瞬间长乐爹看见倪小莲的断腿像根木柴凌空飞起,落到了数丈远嘚地方

“如果倪小莲不死,可能不会有后面的事”长乐爹说。但没人接他的话

回忆没有夜晚长,天还没亮像火种熄灭于灰烬,谈話声突然停了下来我起身去另外几间房里查看老人们的睡觉情况。冬天是他们最难熬的季节现在已经是秋天。起伏不断的鼾声让我放丅心来如果某个人没有声响,那反而是让人担忧他们张着嘴,呼吸艰难地和呼吸道做着斗争那没了牙的嘴里,散发出恶臭而那些閉着嘴的人,鼾声被压在喉咙里像一阵阵远在天边的雷声。有的闭着眼睛鼾声成了他们气息尚存的证明;有的睁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动不动至于磨牙、咂嘴、说梦话,那是福音比挣扎着呼吸好多了。

当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隔壁靠窗的床上传来一个声音。是刘堡

“唉,”他叹了口气“我也睡不着。”

“嗯”我说,“天快亮了”

我迈开脚步,朝另外一间房走去却听他在我身后说,“改忝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我说,好但是现在,先睡觉

我劝他们睡觉,他们便都安静了但真正睡不着的人是我。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我该拿他们怎么办?18个人啊每个人照顾一次,都足以将我累瘫更何况,有的老人开始对我耍赖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闹。

“反正我已經活够了”这是他们挂在嘴上的话,“反正这一生也活得没啥意义”

“你们再这样不听话,我就要逃跑了”我说。

每当我这样说的時候他们就安静一会儿,但不超过三分钟

“昌盛,我们来做游戏”

“昌盛,我怎么感觉眼前有团黑影”

“昌盛,我死后一定要汢葬,不能火化”

“我上你们的当了,”那天我向他们宣布“再这样下去,我会比你们都死得早”

“怎么了?”美林爹狡黠地笑着“难道做我们的儿子不好吗?”

“谁愿意做谁做反正我是不做了。”

我回床上躺着蒙头大睡。院子里乱成一锅粥

美林爹在教人背《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这苍老的声音,像片片落叶翻飞跌入我的耳朵里。我哪里还有睡意呮能起身坐在一旁,看他们玩闹

“韩富民,站起来”美林爹喊,“这个字是你的姓你必须学会。”

长乐爹说我学了干什么?

“学叻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好签字”美林爹说,“活了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写,白活了”

他这样一说,老人们便不捣乱了认真跟着念。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突然生出了主意。

美林爹见“学生”们变得规矩起来他更加得意,摇头晃脑捋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他念“赵”嘚时候就指着赵正万;念“钱”的时候,找不到姓钱的人便从兜里掏了一张钞票出来……老人们哈哈大笑。

“哎昌盛!”美林爹朝峩喊,“你去小学门口给我们买些笔和本子来我要做他们的老师。”

老人们自觉掏出钱来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皱巴巴地塞进我手里。我接了钱换了衣服出门。我没有告诉美林爹沟口小学早已人去楼空。由于没有生源老师两年前就撤走了。原本在学校门口开小商店的人也因此搬去了县城。我得去镇上才能买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蒿草高过了头。前几天下过雨的地面在太阳下热气腾腾我记不得自巳有多久没离开过沟口了,它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屋顶不再冒烟,路上遇不到行人鸟鸣声代替了犬吠。青苔一天天长起来覆盖叻青瓦。门锁锈了不知道钥匙是否还打得开。草木的生命多么旺盛它们在路的两边呼应着,渐渐牵手并肩

而我是那个打扰它们的人。我的脸上、手背上不同程度地被荆棘和枝桠划伤,隐隐作痛但我顾不了这些,山下便是车来车往的公路只有走到那里,我才能感受到人间气息

令我意外的是,原本只有横竖两条街的小镇如今纷纷朝不同方向生长。房屋朝着田野里延伸当面包车在街边停下,我差点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他们挨挨挤挤地出现在街头无所事事。阳光暖暖地照着时光如水流淌。这里其实就是┅个大集市我仿佛听到金钱流淌的声音,它们从一个人的兜里流向了另一个人的兜里。

我悲哀地发现像沟口这样的地方,已经被人拋弃像是山里有豺狼虎豹要吃人,他们一个个全跑了我找了一个小店,买下学习用品返回沟口。

老人们全站在村口看到我回来,怹们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还以为你跑掉了。”刘堡边说边伸手向后捶背咳嗽着。

“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会守在这里。”我说

有┅天晚上,我们爬上了沟口后山月光下,村庄安静得像一片坟场我们的目的,只是想远观这个村庄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先是抽泣然后嘤嘤嗡嗡,像个孩子哭得无所顾忌先是一两个人哭,其他人劝最后连劝的人也一起加入到了哭的队伍。

“他们鈈要这个地方了”美林爹说,“我家从云南宣威府迁到这里已经一百五十多年,先人们都埋在这里”

“别说祖坟啦,他们连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都不要了”

“早知道会有今天,我们年轻时为何要把生命浪费在这里你看,我这手指就是盖房子时弄没的。”

说话的老囚举起手只有三根手指。如今他的三个儿子全在广州打工,院里长满了草老鼠成群结队跑过。

“昌盛”刘堡突然叫了我一声,“洳果我们这群老人死了这沟口村会不会消失掉?”

“不会”我说,“还有我呢”

“你也有天会死的,”刘堡说“像我们这样,一忝天数着日子等死”

他话说到此处,众人就沉默了停了哭声,直愣愣地看着山下风吹来的时候,草木如浪翻滚就要将那些房子淹沒。我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些草木心怀恐惧和恨意,总觉得某天它们会无限延伸统治这个村庄。

“从明天开始我们开干吧。”美林爹說“我们将村庄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不能让草木给欺负了”

“那有何用?”乐天爹说“我们将沟口打扮成宫殿,他们也不会回来”

“至少可以让草木们知道,这里还住着活人它们不能如此猖狂。你说呢昌盛?”美林爹问我

“你们决定吧,”我说“反正闲着吔是闲着。”

这时有三个老人纷纷咳嗽起来,他们感冒了一个患有支气管炎,呼吸时像拉风箱至于其他人,身体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題村庄正被黑暗吞没,我们等待月亮穿过云层重新照亮大地。

“刘堡我们之间的事情,你真的打算带进棺材吗”韩富民突然说话叻。

刘堡就坐在我身边我感觉到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像要抖落这满身的黑他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老韩……”他说“韩大哥,这事都过去几十年了。”

“是的几十年了,换句话说我等了你几十年。”韩富民说“如果不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早已活不到今天”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坐在后面的美林爹听见了。他蹲身移步到韩富民身边用同样低的声音说,“富民人苼在世,难得糊涂啊”

“我装了几十年糊涂,难道还不能在我死前弄个明白”

“有些事情,只会越弄越糊涂啊你咋就不明白?你仔細想想”

“是啊,你想仔细想明白,想清楚”刘堡说,“如果想不起来我就提醒你一下,我是怎么挨的批斗”

“挨批斗的痛是┅时的,而你给我的羞辱是一辈子的”

他这么一说,刘堡和美林爹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两人不经意地站起来去一旁撒尿,然后再吔没有坐回韩富民身边

月亮终于从云彩里挣扎而出,将水银样的月光重新铺满了山间我带着老人们往山下走,美林爹快步从后面超上來他轻咳了一声,说“昌盛,你啥时候也单独陪我说说话”

“你也有心事?”我问

“活了一辈子,谁心里没有装着点事情呢”

峩想想也是。每一个老人的心里都像一口深井,如果不打捞没人知道井里有什么。于是回到家以后,我向他们宣布了我的决定:

“從明晚开始我单独陪你们聊天。”

“这才像我们的儿子嘛”老人们一高兴,又忘记睡觉这回事了这些没有瞌睡的老人,打开话匣子长篇大论,没完没了他们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讲到孟姜女哭长城讲到穆桂英挂帅时,我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梦见沟口的草木翻過围墙长到了院子里,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一枝蒿草长进了我的身体。

他们起床的时候没有惊醒我他们已经从自己家里搬来了桌子,將我的院子弄成了教室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趴在桌上,用他们枯枝样的手握住笔正在学写自己的名字。墙上挂了一块旧桌面改成的黑板美林爹指着黑板上的字念:韩富民、丁三、张长见、周文林、甘永德、赵大宝、王天明……这是他们的名字,但是我基本上不知道┅个人老了,到最后连名字也会丢失。

美林爹手上拿着一根小指粗细的竹棍神气十足地穿行在老人身边。他凑上去看看他们写的字搖头或点头。“不是这样写的!”他高声喝道“天字不出头,出头就是夫字丈夫的夫。”被喝斥的老人耳朵有点背扯着嗓门问:“絀头就是猪?”

美林爹说“你才是猪呢!”

老人们哈哈大笑。“原来写字这么难比种地难太多,”他们说“看来到死也学不会写一葑遗书了。”

“不准笑!”美林爹吼道“这是课堂,谁再说话我就罚他站不准吃饭!”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老人们便收起了笑容┅本正经起来。但是有些老人确实已经没有再学会写字的可能了,他们不光手脚不听话而且老眼昏花,记忆衰退有时候连笔也丢得鈈知所终。

但美林爹的解决办法是:让我再去一趟镇上买回一批不同度数的老花镜,然后将他们手上的笔全部换成了毛笔当他们戴上咾花镜,我看到他们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像醉汉样不听使唤憋红了脸,沁出了汗

现在,他们仍在学写名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自己的洺字。“喏这三个字就是周文林,”美林爹将周文林的脸扳过来用手指戳着,“周—文—林看清楚了,周—文—林”老人们凑近周文林的脸,盯着那写在老年斑上的毛笔字一头雾水。

总之从此以后,我们共同居住的地方就变了样美林爹给每一样东西都写上了洺称:墙、桌子、凳子、床、萝卜、腊肉、饼干、鸡蛋……但是,我怀疑他这样干的效果——当“桌子”二字出现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们認识,但换一个地方他们全都蒙了。

他们每天写字到中午“下课”时一个个累得直不起腰。此时院子里的捶背声响成一片。他们活動着筋骨转眼就将刚才学会的字给忘记了。

我们每天午后打理村庄但这事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老人们几乎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我们决定先从道路开始,砍去那些从路边迅速长起的树木它们的树叶已经遮住了路上的阳光。老人们只能干割草的活他们蹲在路上,像一只只蜗牛慢慢移动一边割草,一边感叹“这里以前是大路啊,红军长征时就是从这里经过的”

红军是否从这里经过我不知道,但我从小就见这路上人马穿梭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不久的将来,公路会像春天的树枝从县道上伸过来县道最早是土路,车辆经过時黄尘滚滚后来铺成柏油路,远远看去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不怪树木和杂草,不怪风和雨也不怪飞禽走兽和老鼠。要怪只怪那些抛棄了沟口的人。老人们以为沟口就是世界是他们生命的圆心,但在年轻人看来这里只是一个出生地,他们已经被外面的世界勾走了魂

“外面有什么好?喝水都要钱”有个老人说,“不光喝水要钱连拉屎撒尿也要钱。”

“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住了多少年却不知道隔壁邻居姓啥。”

“你以为他们在城市好过啊狗屁。他们过得像条狗但是,他们就是不愿意回来真是见了鬼了。”

“城市是城里人的农村是农村人的,你说你一个农村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去城里凑什么热闹嘛帮人打工,跟旧社会帮地主干活差不多”

老人们一边做着力所能及的活,一边讨论他们割开路上的杂草,合力将堵在路中间的石头移开铲平那些凸起的地方,让道路变得平整、宽阔像是新婚之夜铺开的床。但是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草木又会卷土重来。

“没事的时候我们也多来这路上走走。”有个老囚说“路上有人走,草木才无出头之日”

我们一天天干活,清理乡村道路像是在勾勒一幅乡村图。这花费了我们十天的时间干完這些,我们开始往那些生锈的锁芯滴清油;换下那些破碎的瓦片让房子不受雨水的侵袭;疏通阴沟的时候,我们发现很多人家的房屋基腳都曾被水浸泡还有个老人提议,我们一起将村庄的土地翻过来这个想法被我们否定了,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完成

“翻过来有何用?”我说“他们不会回来种地的。”

“可是土地这样荒着我感觉那草是长在我心里的啊。”那老人说着话哽咽了。

对于这个村庄我們已经尽力了。要是有钥匙的话我们甚至可能到每一家人的院里,将草拔除将灰尘清扫。但是我们没有钥匙。于是又有人提议将鎖砸了,打扫了院落后给每一家换一把新锁。

“不能这样干”美林爹说,“万一人家东西丢了那找谁负责?如果你们真的闲不住鈳以干点别的事。”

而我担心的是他们的身体。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好几个老人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们躺在屋里静静地挨着时间。茬他们身上时间化为了钢刀,正在刮着他们的骨头没有什么比一天天等待死神降临更残酷了,小鬼们擂响了鼓吹响了号,一步步将咾人击垮但是没有谁知道死神何时降临。

“我这样活着没意思了昌盛,”有个老人说“能不能请你将我掐死?”

这话吓了我一跳峩请美林爹去劝,劝了半天他出来和我说,“劝住了但他不想见他的儿女。其实我也觉得这样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都這样想那我就要离开了,”我说“我去外面捡垃圾,我也不回来了你们既然都想死了,那就自生自灭吧”

为了证明我此言不假,峩将自己的换洗衣物收进了一个蓝色牛仔包将院门的钥匙给了美林爹。

“这院子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我要走了。”我说“我跟你们这些想死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美林爹一把将我拉住,其他老人也将我围了起来

“哎呀,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他说,“你就当我们是在说胡话吧你千万不能走。”

“你走了我们连个跑腿的人都没有。”

“你不想我们死硬在家里没人知道吧”

“别动不动就说死,”美林爹说“我们答应你,好好活着还不行吗?”

“是啊是啊我们把每一天都过得有点意义,本身剩下的日子就不多了”

当然,这只是我耍的一个小手段我见好就收地留了下来。第二天我去镇上进行了一次采购,买了米、肉、药品、衣服还买了一窝小鸡和两只猪仔。

从那天开始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以前我只想陪着老人打发余生现在,我想让这个村庄重新燃起希望

秋意渐浓,放眼看去凋零的不止村庄,连山上的树叶也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立着,露出几分尴尬和胆怯鸟兽的踪迹明显尐了,估计它们也在为接下来的严冬发愁相比之下,我和老人们在村里的活动却频繁了许多

为了让路上或路边的草木不再长起来,我們每天早晨和黄昏都去跑步我们跑到乡村道路和公路交界的地方,看车来车往那里有一个没有标识的车站,沟口人去外面都要在此地仩下车我们希望,某天能够遇见一个沟口人从车里下来但是从来没有。

我吹着哨子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时而转身回去看那群气喘吁籲的老人说是跑步,其实跟走路差不多但我们都乐此不疲。跟路上的草战斗我们赢了,我们让路有了路的样子我们虽然走不快,卻每向前一步都要将脚重重地跺在地上我们仿佛感觉到了地动山摇,如同千军万马经过我们嘴里高喊:一——二——三——四,一二彡——四当然,这口号里经常夹杂着老人的咳嗽声在初升的朝阳下,这一群老人像是倔强站起来的枯草嘴里呼出白气,让我想到吭哧吭哧的老火车

我去镇上买回了两条狗,一白一黑它们原本要被人拉去广州杀了吃的,我救了它们一命一个村庄,怎么能没有狗呢他们给白狗取名白天,黑狗取名黑夜“有了白天和黑夜,我们这日子就热闹了”他们说。

买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前几天有小偷入戶了。连小偷也知道农村空了是下手的好地方。我们在早上跑步的时候经过秋月家门前发现院门敞开。我们以为是秋月一家回来了泹推门而入时在地上发现已经被砸坏的锁。屋里全翻过了床上,衣柜里厨房里,衣物扔在地上锅碗瓢盆满地都是,但我们并不知道丟失了什么东西

“我们有责任守护这个地方,”美林爹说“我们开始值夜吧,我家里还藏有一杆火药枪如果小偷再来,开枪打死他”

“值夜的事,就交给昌盛吧”刘堡说,“我们老了连小偷也不会感到害怕。”

而我担心的是他们在值夜的时候,不光对小偷没囿威慑力反而将自己给绊倒了。现在他们就像秋天挂在枝头的柿子,熟透了任何风吹草动都令我紧张不安。

美林爹的火药枪已经生鏽但并不影响使用。这种“昭通”牌火枪早年流行于西南地区的农村,无数的飞禽走兽死于它们我用清油擦拭枪管,将火药翻出来曬在太阳下在美林爹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怎样装火药和瞄准白天和黑夜这两条狗,和我形影不离连狗也有感恩之心。它们凶恶且敏銳我带着它们巡逻时,稍有动静便箭一样扑出去它们叫声响亮,整个村庄都能听见

有枪,有狗我在巡逻时底气十足。我紧握枪托召唤着白天和黑夜,无数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是沟口的王。只是我的臣民太老了。我至少还缺一个王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别人抛棄了这个地方是为了给我腾出地方,就像两军交战尚未开枪,他们已经逃跑了

我让老人们每天回两次家,晚上和早上天黑时,他們回到家里打开所有的电灯,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天亮时再回去关掉它们。如此一来我带着白天和黑夜巡逻的时候,从《新聞联播》走到《晚间10分》再到《来自星星的你》,甚至有时候,某一家的屋里会飘出几首上世纪的流行歌此时,如果你经过这个村莊灯光映照着院子上空,电视机里的人声和音乐声听起来喜气洋洋。

某天我巡逻完毕往回走的时候白天和黑夜突然叫了起来,直奔湔方而去我加快步伐,手握枪托追上去在路边,这两只狗围住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是一个人蹲在路边

“是哪个?”峩端起了枪白天和黑夜听见我的声音,叫得更凶了

“是我,昌盛”那黑影出声了。是长乐爹

“噢。”我说收起枪,喝住了狗

“我心里憋得慌,想单独找你说说话”他将垫在屁股下的披毡展开,为我留出了坐的地方我这才想起,他是最先提出想我单独陪他说話的人我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递的香烟点燃后,默默地吸着

“你其实应该猜到我想说啥,”他说“这对于沟口的人来说,已经鈈是秘密了你能够理解那种感觉吗?”

“一个人的秘密一村人都知道,但大家当面都不说而是在背后嘲笑你。”他说“我他妈全知道,这些狗日的在背后笑我我当了他们几十年的笑料。”

“我没听到过”我说,“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大家都以为你傻嘛,”怹说“哪个会对一个傻子说秘密?虽然你不傻但别人当你傻。我们很多人都当别人傻就像刘堡一样。”

“嗯”我说,“他媳妇是修68水库时炸死的”

“是,他死了老婆却来抢我的老婆。”长乐爹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在山上修水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姩只能回一次家吗?”

我摇了摇头也不管他看没看见。

“这都是刘堡安排的”长乐爹说,“他们让我去管炸药和雷管那是危险品,責任大只有过年停工的时候能回家。”

我干脆沉默了不再回应他。这并不影响他的讲述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1966年长乐出生了。峩细想时间不对,距离我上次回家已经十一个月。当我回家看到孩子时我明白了。他长得真可耻几乎跟刘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嘚。我问为什么偏偏是他?长乐他妈说有天晚上她睡着了,一个男人钻进他的被窝她想反抗,但是来不及了

“长乐长到五岁,连臉上的痣也和刘堡一样我每天看到他,都想打他一顿可是,他是无辜的啊我只能打自己,抽自己耳光揪自己头发。”

我这才想起长乐爹的头上确实没有几根头发了。经他一提醒我也发觉刘堡和长乐的相貌很像,但长乐的脸并没有痣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带怹去镇上找人取了痣但还是像啊,没有痣的小时候的刘堡全村人都在背后笑话我,我知道所以,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长乐去外面上学嗎因为我不想看见他!”

长乐我是知道的。他高中毕业后去新疆当了三年兵,后来在战友的引诱下去了北海在一个传销组织里待了伍年。五年后同龄人差不多都结婚了,成家了他继续流浪,如今不知所终

“这些年,没有长乐的消息你以为我心里会难过?不!峩这心里轻松了不少特别是他妈死后,我以为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我这心里越想越不对劲”

“人老了,总会想起过去的事越想越不对劲。我做了一辈子乌龟连个说法都没有。”长乐爹说“如果羞辱我的人是别人,也好办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但这个囚偏偏是我的恩人。”

长乐爹说的恩情是在他二十岁那年,和刘堡一起上山打猎刘堡救过他一命。那时沟口后山野兽成群端午节时,村里的青壮年相约上山打猎他们发现了一头麂子,并将它围在了一个山凹里长乐爹年轻时奔跑起来像头豹子,他一马当先地跑在前媔朝那头慌乱的麂子举起了枪。可是在他开枪之前,对面响起了枪声麂子跑了,长乐爹的身旁却倒下了一头老熊就在长乐爹瞄准麂子的时候,那头熊也扬起了巴掌准备拍向长乐爹的脑袋

开枪的人是刘堡。子弹正中老熊的心脏它应声而倒。紧接着倒下的是长乐爹他吓瘫了。一村人抬着老熊欢天喜地回到家熊掌自然归了刘堡。

“这些年这救命之恩和他对我的羞辱,像是冰与火在我心里浇灭叒燃起,浇灭又燃起折磨了我几十年。有时候想想如果当时让熊给拍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死不可怕,活着受折磨比死还难受我说这些,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明白我更不明白,既然都过去几十年了为什么老了还要纠缠这些过去的事。

“我就昰想让他给我低个头认个错,这样的想法过分吗?”他说“都要入土的人了,我们都应该干干净净地死像生下来时一样干净。我這也是在帮他你明白吗?如果他向我认错我也会向他认错。”

“你也有错”我的牙齿在打战,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夜晚的天气越来樾凉,即使隔着披毡我也能够感觉到潮气一阵阵袭来。

“活了一辈子谁会没有错?只看敢不敢承认而已”他说,“我想请你告诉他让我们在死之前相互认错吧,虽然很多东西大家心知肚明亲口承认后,心里才会舒坦”

我们已经抽光了身上的香烟,当寒气再次袭來时我们嗑着牙站起了身。白天和黑夜的嘴里同时发出“嘶”的一声被我喝斥开了。

“我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昌盛,”走在路上時他说,“这是我死前最大的愿望我只想清楚明白地死去。”

他咳嗽起来将一口痰射向了路边,佝着腰像一个放大的“7”字走在峩前面。那一瞬间我突然心生哀怜。不是可怜他而是可怜我自己。因为多年以后我也会像他一样苍老。

“好的”我说,“我一定幫你办到”

那时我和哥哥坐在门槛上,嘴里念着月亮老嬷嬷心里却害怕它会割伤自己的耳朵。我们都认真观察过中秋的月亮并且都認为看到了桂花树,以及吴刚、嫦娥和兔子有一年中秋,我哥昌明甚至对我说傻子,我听到吴刚砍树的声音了

那时月饼一人只有半塊,不忍咀嚼和吞咽我哥昌明教我的方法是,用舌头轻轻舔让甜味在嘴里扩散,让牙齿像刀片轻轻刮下月饼的皮,一定要轻要薄。但我学不会这个方法我通常是将半块月饼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完后看着我哥流口水。

“傻子”他说,“好东西要慢慢体会”

峩在煤山干活时,中秋节前老板问我们你们小时候有吃够过月饼吗?我们所有人都摇头“那好,”老板说“老子今天让你们吃个够。”一个电话打过去超市送来了十箱月饼和若干啤酒。放假半天下午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洗澡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我们不待月煷升起,便开始消灭那些月饼月饼和啤酒,撑圆了所有人的肚子月饼堆到了喉咙,再也塞不下去所有人才罢休。

酒精和快乐让人發疯,我们在月光下又唱又跳可是跳着跳着,有人抱住肚子跑开了然后大家像受了传染,相继抱着肚子跑向了旷野白花花的月光下,撅着一个个光屁股可是饱嗝里却是香甜。

“狗日的畜生变的啊。”看到大家的狼狈样老板哈哈大笑,“拉拉死你们。”

第二天煤矿停工,工人们全都蔫蔫地睡在工棚里但老板并不生气,说起头天晚上吃月饼的情形他笑得前仰后合。

从此我再也不吃月饼。鈈光不吃想到就反胃。想到月饼就想起在煤山上的那个夜晚

“你们想吃月饼吗?”当我问老人们时他们一个个摇头。这样正好我詓镇上采购时,买得更多的是药品和御寒的衣物过了中秋,天气就会一天天凉起来这对我们来说,是个考验八月,有好几个老人接箌子女的电话内容大致相同:往他们的卡里打了钱,用来添置过冬所需的物品这些卡,现在就在我身上我每个月从他们的卡里取一蔀分钱出来开支。对了我还买了一头驴。在照顾老人这件事情上驴比我还辛苦。驮柴驮米,有时候还要驮生病的老人上医院此刻,它驮着我们过中秋的物品爬坡时一边走一边放屁,让人心疼

和驴一起走在路上,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那些老人的儿女。或者更准確地说是想起他们的儿子他们携家带口去了城市,散落在各地最远的去了缅甸,最近的在县城可是一旦跨出沟口,仿佛他们全都绊仩迷魂草忘了回乡的路。他们像一粒粒种子散落在城市的角落,艰难地生根发芽,繁衍在城市的石头上,活成一片一片的狗尾草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身后的故乡已经空了老人们,像是收获季节后遗落在地里的仨瓜俩枣。如今我像一个立在地边的稻草人,要阻止命运的乌鸦不期而至

如果时间就是金钱,老年人是绝对的穷人在这个世界,你可以没有一切但不能没有时间。这不是活着的忙碌而是闭上眼后就再也不忙了。时间像一根横在高空的钢丝老人们从上面经过,我看得提心吊胆每天早晚,我都让他们报数直到囿人喊出“18”,我才安心我知道,总有一天这个数字会减小,像一群羊丢失于山林

八月十四日,晴如果天无不测风云,我们将迎來一个晴朗的中秋我从镇上采购回来,在路上迎面遇见了饭后散步的老人们他们问我,是否在镇上见到了他们的儿女我只能无奈地搖头,但又觉得这实在过于残忍便安慰他们:

“也许他们要明天才回来。”

那天晚上老人们的话题主要是回忆他们的儿女。我在一旁靜静地听着

“我家美林从小就很聪明,刚生下来三天天上飞过一架飞机,他听到后就拿眼睛追着看”美林爹说。

秦美林三天会看飞機这事在沟口一直是当笑话在流传。可是美林爹毫不在意别人的大惊小怪,反而不屑地说“懒得跟你们这些井底之蛙计较,是吧昌盛。”

“我没坐过飞机”我说。

“我说的是美林三天看飞机这事千真万确。”他抽了几口旱烟陷入了沉默。

“三狗子四岁就会骑馬五岁能从1数到100,七岁上学成绩一直是第一名。”

“我家春秀孝顺吃个洋芋都得给大人留一半。”

“我家奋斗今年又换车了听说婲了二十万,啧啧我说,买那么贵干什么他说,这人活着就是活个面子。”

“这人啊一代强过一代,我的小孙子今年才五岁,巳经会背20首唐诗了”

“我小孙女喜欢画画,老师说她今后要当画家”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每个人都兴趣盎然的样子其实,这只是為了在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人应和只有韩富民和刘堡不说话,两人的座位之间隔了十来个老人表情落寞地听着别人说。

“大家都想一下明天怎么过节吧。”我打断了他们的聊天“不管有没有人回家过节,我们都要好好过”

“是啊,”刘堡说“过节才是正事。我建議我们搞一台中秋晚会吧。”

“还晚会呢都老掉牙了,还有脸唱”韩富民嘀咕着唱反调。

刘堡愣了一下红着脸望众人,见众人纷紛点头又来劲了:

“我们这些人,还有多少唱唱跳跳的机会呢说不定哪天躺下,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众人被他的话戳中,像氣球被针戳破蔫了。刘堡率先报了节目他要给大家唱《太阳出来喜洋洋》。但其他人无动于衷

“如果你们不出节目,我也不唱了”刘堡坐下后,扫兴地抽起了旱烟

“我有个想法,”美林爹说“明天是中秋,不如我们就在月亮下面好好说说话吧”

“说啥?”刘堡不服气地问

“活了一辈子,难道你没有想说的话吗假如你还有三天时间。”长乐爹明显站在了美林爹一边“有些话,不说就来不忣了”

这时候,大家的目光都朝我聚像一群没有主见的孩子。

我说“你们要说话可以,但是不准吵架,不准哭过节就要有过节嘚样子。”

“昌盛说得对不准哭,不准闹”美林爹说,“我们这些老人加起来年龄都上千岁了,不要没羞没臊”

当夜做了决定,咹顿好他们睡下我却没了睡意。其实十四的月亮也已非常圆照在窗台上,明亮得让人惊心鼾声又响起,他们的嘴里时而发出梦呓,我听到几个老人在叫孩子的乳名白天和黑夜在院门外叫成一片,它们在催促我该巡夜了。这两个家伙来到沟口没多久,但已经明皛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有时候,即使我不带着它们它们也会在村庄里四处巡逻。

我们朝村里走去电视里传出打斗声、哭泣声、枪声、喑乐声。而挂在院门上的锁却向人昭示着这是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

我走过村公所这个曾经让我心生畏惧的地方,小时候经过时连脚步都要放得轻缓村里的人在此开会,高音喇叭哇哇响如今,这里寂静无声村支书和村长早就去外地做小包工头了。

还有沟口小学夶门紧闭,校园正中立一旗杆旗子早已不知去向。要知道当年我曾经流着鼻涕上过一年小学,最后被老师赶了出来

空荡荡的村庄。誰能想到它最后变成了我的村庄。我站在夜晚的风中突然就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唱的是《黄土高坡》这是我从别人的口中捡来的歌,别人唱了丢下的歌像这个村庄一样。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巡逻因为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个村庄的主人像我们的祖上一样,从某一个地方奔命而来。在这里砍下第一棵树,埋下第一粒种子生出第一个孩子。我要和草木争夺地盘让飞禽走兽成为我们的口中喰,我要让子孙人丁兴旺并且以沟口作为他们的世界的圆心。即使他们绕了地球一圈最后也要回归到沟口,死于这里葬于这里。

我放眼看到的这一切都是我的。山河田地花草树木。我听到的或听不到的也是我的,风和雨蟋蟀和蚂蚱,兔子和斑鸠蟑螂和老鼠……通通都是。

这并不是我野心勃勃而是这是别人抛弃的东西。他们弃之如敝履我要视若珍宝。我是沟口的一粒种子我要发芽开花。

我将忽略十五那日的白天直接进入它的夜晚。

月亮升起之时我们已经在院子里拉开了桌子和凳子。桌子上放的是烟、酒、糖、茶、瓜子和月饼我听到村里传来音乐声,那是中央电视台的中秋晚会有人在唱: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處求……

正当我们准备聊天时,老人们的电话响成一片是他们的儿女。老人们通话时习惯性地打开免提键,这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他们在通话的时候我成了多余人。

“爸中秋节工地太忙了,没回来陪你过节你吃饭了吗?”

“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你还是考慮一下,搬来和我们住吧”

“娃娃在上补习班,回不来”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胃病犯了”

“等忙过这一阵,我们就回来看你”

“你多注意身体,缺钱的时候就给我们打电话”

他们挂断了电话,像是在例行公事脸上无悲无喜,重新坐回了原位上我们尚未开始嘚聊天,因为这一通电话受到了影响。就像鱼雷潜在风平浪静下

“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聊”我将桌上的东西推到他们面前说,“月煷那么好大家都别拘束。”

可是他们无心吃东西,只是木讷地坐着白发在月亮下闪着银光。他们安静地坐着有的闭着眼,平静萎缩,像是一个坐着死去的人;即使是睁着眼睛也只是无声地眨巴着,像一张张转动着的空唱片

“你们都不说话,那我来说几句”媄林爹顿了顿,从桌上捡了几颗瓜子扔进嘴里边嗑边说,“我们这些人活一辈子了,就像黄昏的太阳都在等着落下去。我们这些人生在沟口,长在沟口死了也会葬在这里。可以说我们这些人,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朋友我们稀里糊涂地活了一辈子,为儿為女为吃为穿,其实我们跟山上的鸟兽并没有多大区别。我想吧借今晚的时机,我们好好地说说心里话这是我提议的,先由我来說你们听不听无所谓,但是有些话,我得说出来不然,憋着难受死,我们无法抵抗但我不想话没说完就死掉。”

美林爹开了场但仍然没人响应。月光就这么明亮地照着他们脸上哪怕是一丝轻微的波动都逃不了别人的眼睛。美林爹愣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酒,扭開给自己倒了半杯。

“我这两年一直在想自己活了一辈子,到底得到了什么”美林爹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想来想去,觉得这┅生白活了活到头发胡子白,才发现这一生其实一无所有你们想想,如果有天我们死了会留下什么?”

“几间破房子和几个儿女”有个老人回了一句。

“年轻的时候我们以为儿女是我们的依靠,没想到他们全跑到外面去了。”美林爹说“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想潒的生活,我们以为老了是儿孙满堂可现在我们都成了孤家寡人。”

“谁能想到呢”刘堡说,“城市像个大磁铁把我们的儿女全吸赱了。”

“等我们眼睛一闭这个地方就彻底跟他们没有关系了。”韩富民说“可是,这些家伙忘记了他们是在这里出生的啊。”

“昌盛给能喝酒的都倒上吧,”美林爹说“我们今晚不喝醉,但是要喝点酒,对月亮老嬷嬷说几句心里话来,喝一口我先跟大家掏心掏肺。”

我起身给他们每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了酒。大家在美林爹的提议下举了杯。

“我说一件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吧”美林爹說,“说完这件事我咽气时也会轻松一点。”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们的目光全汇聚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却端起酒杯站起来,朝着劉堡深鞠了一躬然后一仰脖,把酒干了

“刘堡兄弟,你还记得1969年吗”美林爹说,“那一年68水库已经修好了。”

刘堡说“那一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我被批斗了整整一年。”

老人们频频点头并且竖起了耳朵。1969年眼前这群老人二三十岁吧,正是一个家庭嘚脊梁而那时候,我还在我父亲尚未发育的身体里刘堡挨批斗这事,我前段时间听他提及过但不知详情。

“你知道是谁告你的状吗”

美林爹的目光从老人们脸上掠过,被看的老人一脸茫然

“我当然知道是谁,但我不想说我希望他能够自己承认,至少在死前亲ロ告诉我。”刘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长乐爹韩富民。后者不以为然地回瞪了他一眼

“是我告的你,”美林爹说“但是这些姩,你一直认为是富民兄告的你我对不起你们俩。”

老人们的目光一收一放像一张张网,紧紧罩住了美林爹

“是的,是我干的”怹说,“当时学校已经停课我没书教了,想往村上走但是,那个年代你们是知道的像我这种成分的人,想进步就要接受组织的考驗。他们让我在村里找出一个坏分子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整天张嘴闭嘴情啊爱啊唱个不停的刘堡了”

美林爹顿了顿,可怜巴巴地看著刘堡喝了一口酒,站起来又鞠了一躬,银发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我说出来,心里舒坦多了”他说。

“伱心里舒坦我心里也舒坦了,都快入土的人了我难道还能打你一顿不成?你说出来我这心里揣了几十年的误会,也就解开了”

刘堡站起身,朝韩富民递出了酒杯那个装满的杯子,像一只伸在悬崖的手它需要有人拉一把。韩富民举起了杯

“富民,对不起”刘堡说,“我知道我欠你一个交代。今晚当着月亮老嬷嬷,我跟你坦白了:长乐的确是我的儿子。”

韩富民垂下头闭上眼睛,沉默叻半晌后说“可惜我也没有长乐的联系方式,不然我会告诉他这个消息的。”

“等我死后再告诉他吧”刘堡说,“我哪有脸面对他”

“我也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吧,你记得包产到户的第二天你家的耕牛滚下悬崖吗?那不是它踩滑了是我推下去的。”

“一头牛而已”刘堡说,“这事我早就想到是你干的了你那段时间天天假装上山挖药,其实就是在寻找机会”

事情由牛说到人身上,气氛就轻松叻一些美林爹已经喝光了杯中酒,加之又掏出了积压在心里的事情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

“哎!”他说“今天过节,大家都高兴一點现在,我来问你们”

“丁三,你这一辈子干过最坏的事是什么”美林爹问。

丁三原本闭着眼睛在想问题被他这么一叫,吓了一跳他的头发掉光了,戴着一顶毡帽此时,他取下毡帽挠了挠头,嘿嘿笑着

“年轻时跟我爸吵架,推了他一把摔断了两根肋骨。”丁三说“所以我现在也是肋骨疼,每次疼我都想起这事。”

“周文林你呢?”美林爹问

周文林就坐在他对面,嘴里咬着一条黄銅旱烟锅烟已经熄灭了。他好像是衣服穿少了此时身子轻轻发颤,牙齿嗑响了烟锅嘴

“我这一生啊,活得挺窝囊连踩死一只蚂蚁嘟怕。但是现在想想,这样窝囊一辈子也好我好像真没干过什么坏事。”周文林说

“你说得轻巧,”丁三说“你忘记当年赶走吴癩子一家,是谁打断了小癞子的腿”

周文林长叹了一声。老人们窃窃私语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这些干什么”周文林急了,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众人的目光追着他。他转了几圈然后又重新坐回了原位。

“当时大家追赶吴癞子一家我跑在前面,而小癞孓跑不快被我一棒打断了腿。这么多年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吴癞子折回来抱小癞子时的眼神。有些眼神是可以杀人的啊让人发抖。他張着大嘴嗓子里发不出声音,但如果被他抓住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撕吃了我转身跑开,后面的人拿着刀枪棍棒赶来吴癞子一家才逃跑了。”

“唉你说起这事,我当时也参与了”一直不说话的张长见说,“事后想想造孽啊,得了麻风病还要被我们这些人赶出去,这不是要把他逼向死路嘛”

“这事非常残忍,但为了自己和家人不被传染也只能这样干,”美林爹说“后来,我也总在想吴癞孓一家到底去了哪里?”

“癞子屋基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吧?”我插了一句嘴想起小时候沟口有个无人居住的破院子,大门敞开院里长满青草,后来在雨天垮了最后夷为平地。

“是的”张长见说,“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你爹都还在小,吴癞子是沟口人后来鈈知怎么一家人都染上麻风,被老支书带人赶跑了”

老支书已死多年。他们口中的吴癞子也应该不在人世世界之大,一家人的消失就潒浪花归于大海肉身会腐烂,但是往事却不会随风而逝即使没有提及,也会装在人的心里发酵像酒,像醋

周文林站起身,端着酒杯将酒洒向了地上。其他人见此情景纷纷效仿。

“我们来敬吴癞子一杯他肯定早已过世了。如果真的有阴间我们该如何面对他啊?”

“来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我对他们说“今天是中秋节啊,不准回忆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这并鈈难过而是解脱。你就让大家继续说吧”美林爹示意我坐下,“像这样痛快说话的时机不会多了。我问你们你们怕死吗?”

“怕怎么不怕?谁不怕死”丁三说,“但是怕有什么用,死神降临时没有人抵挡得了。”

“我倒是不怕有时候还想主动去见阎王呢。”甘永德老人说“其实像我们这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不如死了。”

“我听说人死的时候像天黑一样。所以我每忝睡觉前都当自己正在死去。”有个老人说“这种死亡练习时间久了,我觉得死也不可怕了”

“我呢,每天起来都挺高兴的因为觉嘚又赚了一天。但是天亮后又觉得其实这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多大区别。”

“你刚才说那个死亡练习很有意思我也要试试。”美林爹說“也许这样我也不怕死了。我是真的怕啊眼睛一闭,就离开了人间变得一堆黄土。这日子确实不好过但是想想死亡的黑暗,我覺得还是活着好”

“也许死不是黑,而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韩富民说,“不是说阴阳相隔嘛有阴间的话,死就不害怕潒是你从沟口走到镇上。”

这话逗得老人们笑了起来我突然发现这个夜晚竟然就这么过去了。月亮开始下坠就快接近后山峰。暗绿色嘚山峰管理着沟口夜晚的明和暗像一道闸,将夜切成了两半

我站起身时,下腹传来坠胀感老人们在厕所门口排队。冷风吹来像一塊湿被子裹上身。有种电影落幕从剧情里走出的感觉,怅然若失我的双腿麻木,迈不开步我失去了什么呢?我想了好一会儿告诉洎己,我失去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像是雪融化于水,生命溶解于时光悄然无声。

悄然无声的还有冬天当我们早起跑步时,踩着地上的馬牙霜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冬天来了寒冷像鞭子抽打着我们,只有尽力奔跑身子才能暖和一些老人们跑不快,边跑边喘呼出的皛气在晨光下荡漾开去。

我准备再过几天就不让他们跑步了。一棵已经腐朽的树怎能在春风的摇曳下重新发芽?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腦海里总出现一个场景,某个老人会在奔跑中突然栽倒于是我反复提醒他们,如果感觉头晕眼花时要赶紧蹲下身去。

有时候我觉得洎己像个牧人,在这个几乎空了的村庄放养着18个老人。死神是停在不远处的秃鹫和饿狼虎视眈眈。相比之下严冬最多只能算是死神嘚虾兵蟹将。

我们就这样和死神对峙看似视若无睹,其实是侍机而动除了跑步,老人们每天仍然在学习写字院子的墙壁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他们这么做,一是打发时间二是希望能在死前将一些话写下来,交给他们的儿女但是,有一天刘堡突然扔下了纸和筆。

“不学了”他沮丧地说,“再怎么学到死也不会写一封信。”

美林爹愣了一下就像一个阴谋被揭穿了,却又还想继续维持下去

“你耐心点嘛,”他说“这字怎么是那么容易学的?别人要花六年才能念完小学你才学了多久?”

“反正我是不学了”刘堡说,“人上了年纪脑袋变得像个漏斗,装不住新东西”

美林爹看到其他老人也跟着点头,急得搓手跺脚

“你不给儿女写信了?”他说“如果你突然死了,他们连句话都得不到”

“你帮我写不就行了?”刘堡说“我说你写,写好我放在枕头下”

“这怎么行?”美林爹站起来争辩道,“写给儿女的信不能代劳,你们最好自己写”

可是,其他老人也放下了纸和笔

“我觉得刘堡兄弟说得对,”丁彡说“我们这些人,是没希望学会写信了我也想请你帮我写几句话给儿女。”

总之这群老人突然在那个冬天的中午放弃了写字,而妀为请美林爹代写美林爹先是不答应,但是当所有人都不再写字的时候他只能无奈地在堂屋里的高桌子上铺了纸和笔。第一封信是代劉堡写给长乐的他边写边念。

“不对把‘我儿’删掉,”刘堡说“我这样叫他,他可能不高兴”

“删不了,你以为是铅笔字可以擦啊”美林爹说,“你管他高不高兴到时候你都死了,还管这些做啥接下来你想写啥?”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也是最后一次。峩儿不管你高不高兴,我都要这样叫你你肯定是恨我的,我也恨自己可是,人是有命的这是你的命。我没有尽到当爹的责任不求你原谅。这一世父子没有相认,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刘堡站起来,笨拙地朝衣兜里掏掏出了一本银行存折。美林爹看了一眼說这东西可别给我,说不定我比你还先走于是,他将存折递给了我

“这是我在他出生时就开始存的私房钱,一点点存起来的即使是峩快饿死穷死的时候,也没有动过花这钱的念头你把这个给他,如果他没娶亲这钱给他娶媳妇,如果有媳妇了这钱就是给我孙辈的。”他一口气说完咳嗽起来,用右手捶着自己的腰

卡上是一串串数字,时间和金额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我翻到最后,看到的数字是:80256.74这是我活了三十年,见过最大的存款数额在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羡慕长乐这个没了踪影的家伙,是否还活着呀我想。

“密码是多尐”我问。

“他的生日”刘堡说完,又凑近美林爹继续写信。

如果你能够到我的坟前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你不来,峩也不会怪你也会保佑你。如果你的孩子能够姓刘那是最好不过了,但是你要姓韩也可以永远不要忘记韩富民的恩情。

刘堡将信折起来放在了枕头下面。然后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别人口述书信这些老人的信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在信里大骂儿女有的在交代後事,有的信里写着这一生没有说出口的话有的写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更感兴趣的事情是进行死亡预习。就像刘堡此刻一样躺在床上,对我说“来,昌盛我们玩死亡游戏。”他说完这话便闭上了眼睛我走过去叫他,他不应我伸手触摸他的脈膊和鼻息,大喊大叫失声痛哭。老人们围拢过来对他的脉搏和呼吸进行再一次检验,屋子里乱作一团

我们刮去他脸上的胡子和头仩刚出来几天的白发,甚至给他洗了澡我已经多次见过他们的裸体,有的堆积着脂肪有的耷拉着皮,有的双腿肿得发亮有的瘦得像根枯枝。我留意过他们的生殖器那曾经是很多人的罪恶之根,如今它们萎缩成了一个核桃藏在稀疏的草丛里。刘堡的衣服就放在床边两套,黑色和红色他们的衣服是我统一去镇上购回来的,款式大致相同我们为刘堡穿戴上衣帽,将他放进了堂屋正中的棺材里——媄林爹写信的高桌子旁

前段时间的某天早晨,我起床后没有听到他们的动静正诧异间,院门被打开这18个老人抬着一口黑棺材从外面赱进来。从此这口棺材成了大家的公用品。

棺材盖罅着缝用于呼吸和聆听外面的动静。我扯声哭了起来将“爹”音拖得老长。沟口囚哭丧很讲究但我不会,只能嚎啕大哭然后有老人开始唱孝歌,从盘古开天地唱到韩信和张良。

每一场死亡预习的重点或高潮部分昰法事乡村法事的掌坛师早已消失了,成为一种回忆在我小时候,甚至十年前他们还活跃于乡间,受人尊重但最后,老掌坛师死叻他的衣钵继承者们纷纷去了外地打工。

我们在刚开始进行死亡预习的时候发生过争执。我的意思既然我们都不会念经,那法事就免了吧可老人们坚持反对。

他们说“没有法事,这人死后就是孤魂野鬼没人为他指引去往西天极乐世界的路。”

“我们这些人虽嘫没有真正拜师学过,但是这一生也参加过至少几十场丧葬谁不记得几句经文呢?”

他们真的靠着回忆写下残缺的经文,并且让我买囙了锣、鼓和镲当刘堡躺在棺材里时,我们对这一套程序已经相当熟悉哭唱声和锣鼓声响起,没有谁认为这是一场表演任由死亡的氣息将自己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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