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吧的真谛之结论之统论”或之“无为吧的本意之彻悟之彻论》是耿阁著的吗?

工具类服务
编辑部专用服务
作者专用服务
新版平台已经上线,充值操作将跳转,您的账户权限不会受到影响
案例教学在法学教育中创新运用策略
法学是一门独特的学科,这一学科要求理论与实践做到紧密的结合,通过案例教学在其中的应用,可以深层次地完善法学教学课堂,并且有利于提高学生的专业素质,综合培育学生的法学应用能力,使得法学教育变得相当完善.在具体优化的过程中,需要突破传统法学教学存在的阻碍,实现创新的运用流程.本文主要研究了案例教学在法学教育中的创新运用,并提出了具体的实践思路.
作者单位:
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
年,卷(期):
在线出版日期:
本文读者也读过
相关检索词
万方数据知识服务平台--国家科技支撑计划资助项目(编号:2006BAH03B01)(C)北京万方数据股份有限公司
万方数据电子出版社李宗吾:中国学术之趋势
我的图书馆
李宗吾:中国学术之趋势
中国学术之趋势
老子与诸教之关系
宋儒与川蜀文化
宋儒之道统
中西文化之融合
  我平生喜欢研究心理学。于民国九年,作一文曰《心理与力学》,创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有了这条臆说,觉得经济、政治、外交,与夫人世一切事变,都有一定轨道,于是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曾经先后发表。
  后来我又研究诸子百家的学说,觉得学术上之演变,也有轨道可寻。我们如果知道从前的学术是如何演变,即可推测将来的学术当向何种途径趋去,因成一文曰《中国学术之趋势》,自觉此种观察,恐怕不确,存在箧中,久未发表。去岁在重庆,曾将原稿交《济川公报》登载,兹把它印为单行本,请阅者指正。
  我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闻者常驳我道:“人的思想、活动自由,哪里有什么规律”?殊不知我们受了规律的支配,自己还不觉得。譬如书房里,有一鸟笼,鸟在笼中,跳来跳去,自以为活动自由了,而我们在旁观之,任它如何跳,终不出笼之范围。设使把笼打破,鸟在此室中,更是活动自由了,殊不知仍有一个书房,把它范围着。汉唐以后的儒者,任他如何说,终不出孔子的范围,周秦诸子和东西洋哲学家,可说是打破了孔子范围,而他们的思想,仍有轨道可寻,既有轨道可寻,即是有规律。
  自开辟以来,人类在地球上,行行走走,自以为自由极了,三百年前,出了一个牛顿,发明地心引力,才知道:任你如何走,终要受地心引力的支配,这是业已成了定论的。人类的思想,自以为自由极了,我们试把牛顿的学说,扩大之,把他应用到心理学上,即知道:任你思想如何自由,终有轨道可寻,人世上一切事变,无不有力学规律,行乎其间,不过一般人,习而不察,等于牛顿以前的人,不知有地心引力一样。
  我写文字,有一种习惯,心中有一种感想即写一段,零零碎碎,积了许多段,才把它补缀起来,成了一篇文字。此次所发表者,是把许多小段,就其意义相属者,放在一处,再视其内容,冠以篇名。因此成了四篇文字:(一)老子与诸教之关系,(二)宋儒与川蜀文化,(三)宋儒之道统,(四)中西文化之融合。总题之曰:中国学术之趋势。
  写文字是发表心中感想,心中如何想,即当如何写,如果立出题目,来做文字,等于入场应试,心中受了题之拘束,所有感想,不能尽情写出。又因题意未尽,不得不勉强凑补,于是写出来的,乃是题中之文,不是心中之文,我发表这本书,本想出以随笔体裁,许多朋友说不对,才标出大题目,小题目。我觉得做题目,比做文章更难,文章是我心中所有,题目是我心中所无,此书虽名:《中国学术之趋势》,而内容则非常的简陋,对于题意,发挥未及十分之一,这是很抱歉的。
  我写文字,只求把心中感想表达出,即算完事。许多应当参考的书,也未参考,许多议论,自知是一偏之见,仍把它写出来。是心中有了这种疑团,待发表出来,请阅者赐教,如蒙指驳,自当敬谨受教,不敢答辩,指驳越严,我越是感谢。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日,李宗吾 于成都
老子与诸教之关系
一、中国学术分三大时期
  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的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的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的学术而加以研究,都缺乏创造性。周秦是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是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周秦诸子,一般人都认孔子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为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赵宋诸儒,一般人都认朱子为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为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
  《老子》一书,当分两部分看,他说“致虚守静,归根复命”一类话,是出世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是世间法。孔子以仁治国,墨子以爱治国,申韩以法治国等等,皆是以正治国。孙、吴、司马穰苴是以奇用兵,这都是走的世间法这条路。《老子》一书,是把世间法和出世法,一以贯之,两无偏重。所以,提出老子,可以总括周秦学术的全体。
  汉明帝时,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愈传愈盛,与中国固有的学术成为两大门派,相推相荡,到了程明道出来,把二者融合为一,是为宋明的理学,名为儒家,实是中国和印度两方学术融合而成的新学说。程明道的学说出来后,跟着就分为两大派:一大派是程伊川和朱子,一派是陆象山和王阳明。所以,宋学要以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
  从周秦至今,可分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公元1936年)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学说,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这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故第三时期,为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时期。学术的进化,其轨道历历可循,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是以某种方式,就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的大趋势看出来。
二、老子哲学是周秦学派之总纲
  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个绝大的荒山,无人开采。后来偶有人在山上拾得点珍宝归来,人人惊异,大家都去开采,有得金的,有得银的,有得铜铁锡的。虽是所得不同,总是各有所得。周秦诸子,都是上山开采的人,这伙人中,所得的东西,要以老子为最多。
  老子是道家,道家出于史官,我国有史以来,零零碎碎的留下许多学说,直到老子出来,才把它整理成一个系统。他生于春秋时代,事变纷繁,他年纪又高,眼见的事又多,身为周之柱下史,是国立图书馆馆长,读的书又多。他自隐无名,不问外事,经过长时间的研究,所以能把宇宙真理发现出来。
  老子把古今事变融合贯通,寻出了它变化的规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说,宇宙万事万物,非走这条路不可,把这种规律笔之于书,即名之曰《道德经》德者有绳于心也,根据以往的事变,就可以推测将来的事变,故曰“报古之道,广御今之有”。
  他见到了真理的全体,讲出来的道理颠扑不破,后人要研究,只好本着他的道理,分头去研究。他在周秦诸子中,真是开山之祖。诸子取他学说中一部分,引申之,扩而大之,就独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皇帝,如太公,如鬻子、管子等,汉书艺文志,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躯。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的解释,呼老子为圣人,可见非之学也出于老子。至吕不韦门客所辑的《吕氏春秋》,也是推尊黄老。所以周秦时代的学说,彻始彻终可用老子贯通之。老子的学说是总纲,诸子是细目,是从总纲中提出一部分,详详细细的研究,只能说研究得精细,却不能出老子的范围。
  关于老子年代问题,有人说:“孔子问礼于老子,为春秋时人,著《道德经》之老子,为战国时人,是两人。”不是一人,这层不必深问。我们只说《道德经》一书,可以总括周秦学术之全体。其书出现于周秦诸子之前,是诸子渊源于老子,出现于周秦诸子中间,或在其后。我们可说:《道德经》可以贯通诸子,而集周秦学术之大成,无论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甚或生在嬴秦时,其为周秦学术之总代表则一也。关于老子姓名问题,有种种说法,甚有谓老子姓老者,我想不必这样讲,古人的名字,有点象字学中之反切法,用两个字,切出一个字,举出其人之两个特点,即知其为某人,名字之上,不必一定冠以姓,如:祝是名之上冠以官;行人子羽,是字之上冠以官;东里子产,是字之上冠以地;叔梁纥,是名之上冠以字。司马迁是史官,故称史迁,曾受腐刑,又称腐迁。他如髯参军,短主簿,是官职之上,冠以形貌,只要举出两个特点,即可确定其为某人。大约老子耳有异状,故姓李名耳,他是自隐无名的人,埋头研究学问,世人得见他时,年已老矣,人人惊其学问之高深,因其髯发皓然,又是一个大耳朵,因呼之为老聃。聃是生前的绰号,不是死后之谥,他不是生而皓首,乃是世人得见他时,业已皓首了。一般学者,闻老子之名,都来请教,孔子也去问礼。各人取其学说之一部分,发辉光大之,就成为一家之言,发表出来,是新奇之说,人人都去研究。老子自隐无名,其出处存亡,世人也就不甚注意了。犹之四川疗平,与康有为谈一席话,康本其说,跟即著出《孔子改制考》、《学伪经考》,震惊一世,而疗之书尚未出也,其人亦不甚为世注意。老子年龄,大约比孔子大二三十岁,孔子是七十几岁死的,老子修道养寿,享年最高,或许活到二百多岁,著《道德经》时,已入了战国时代,这也是可能的事。
三、无为思想之实践意义
  老子的“无为”,许多人都误解了。《老子》一书,是有为,不是无为。他以为,要想有为,当从无为下手,所以说“无为则无不为”。他的书,大概每句中,上半句是无为,下半句是有为。例如:“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要想勇,当从慈做起走。要想广,当从俭做起走。要想成器长,当从不敢为天下先做起走。慈与俭,不敢为天下先,是无为;能勇、能广、能成器长,即是有为。老子洞明盈虚消长之理,阴阳动静,互依为根,凡事当从相反方面下手,如作文欲抑先扬,欲扬先抑,写字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一般。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我无为,我好静,我无事,我无欲,是无为,能使民化民正,能使民富民朴,是有为。“弱胜强,柔胜刚”,弱柔是无为,胜强胜刚,是有为。老子书中,这类话很多,德是“无为则无不为”的实证。
  老子所说的无为,是顺应自然,我无执心的意思。当为的就为,当不为的就不为,如果当为的不为,这是有心和自然反抗,这叫做有为,算不得无为。王弼注老子,就是这种见解,他注《老子》二十七章说道:“顺自然而行,不造不始。”注二十九章说道:“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矣。”可算得了老子的真谛。老子说:“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韩非本辅作恃,按作辅义较长。)如是《阴符经》所说:“圣人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制之。”(现在的《阴符经》,虽是伪书,但说的道理不错。)也即是《易经》所说:“我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曹参为相,日饮醇酒,诸事不管,只可谓之“不辅万物之自然”,“不裁成天地之道,不辅相天地之宜”,“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不制之”,黄老之道,岂是这样吗?老子说:“安其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把宇宙事事物物的来源去路,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未发动,或才发动,就把他弄好了。犹如船上掌舵的人,把水路看得十分清楚,只须轻轻的把舵一搬,那船就平平稳稳的下去了,这叫做无为。即是所谓“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何尝是曹参那种办法呢?文景行黄老,只是得点皮毛,于“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等工作,未免缺乏,所以不无流弊。但政治之修明,已称为三代下第一,黄老之道之大,也可想见了。
四、“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意义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道德仁义礼五者,是联贯而下的。天地化生万物,有一定规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谓道,吾人懂得这个规律,而有得于心,即为德,本着天地生物之道,施之于即为仁。仁是浑然的,必须制裁之,使之合宜,即为义,但所谓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几句话,把合宜之事,制为法式,是为饰文,即为礼。万一遇着不守礼之徒,为之奈何?于是威之以刑。万一有悖礼之人,刑罚不能加,又将奈何?于是临之以兵。我们可续两句曰:“失礼而后刑,失刑而后兵。”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由道德以至于兵,原是一贯而已。
  老子洞明万物变化的轨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见老子后,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继孔子之后,故言仁必带一义字。荀子继孟子之后,注重礼学。韩非学于荀卿,知礼字不足以范围人,故专讲刑名。这都是时会所趋,不得不然。世人见道德流为刑名,就归咎于老子,说申韩之刻薄宽恩,渊源于老子。殊不知中间还有道德流为仁义一层,由仁义才流为刑名的。言仁义者无罪,言道德者有罪,这真要为老子叫屈。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都是顺着次序说的,韩昌黎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存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把道德放在仁义之下,就算弄颠倒了。
  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这句话很受世人的痛骂,这也是误解者乎,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这是天然的趋势,等于人之由小孩而少年,而壮,而老,而死一般。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于说:“失孩而后少,失少而后壮,失壮而后老。”他看见由道德流而为礼,知道继续下去,就是为刑为兵,故警告人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等于说:“夫老者,少壮之终而死之始也。”这本是自然的观象,说此等话的人,有何罪过?
  要救死只有“复归于婴儿”,要救乱只有“复归于无为”。吾人身体发育最快,要算婴儿时代,婴儿无知无欲,随时都是半睡眠状态。今之修养家,叫人静坐,却用种种方法,无非叫人达到无知无欲,成一种半睡眠状态罢了。婴儿的半睡眠状态,是天然的,修养家的半睡眠状态,是人工作成的,只要此心常如婴儿之未孩,也就可以长生久存了。我们知:复归如婴儿,可以救死;即知:复归如无为,可以救乱。
  国家到了非用礼不可的时候,跟着就有不守礼之人;非用刑不可,跟着就有刑罚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礼之时,乱兆已萌,故曰“乱之首”。然则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乱机虽动,用“无为”二字,即可把他镇压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这个话不是空谈,是有事实可以证明。春秋战国,天下大乱,延至嬴秦,人心险诈,盗贼纵横,与现在的时局是一样的。始皇二世,用严刑峻罚,其乱愈甚。到了汉初,刘邦的谋臣张良、陈平,是讲黄老的人,曹参相惠帝用黄老,文景也用黄老,而民风忽然浑朴,俨然三代遗风,这就是实行“镇之以无名之朴”,人民就居然自化自正,自富自朴了。足知老子所说“复归于无为”,是治乱的妙法。“复归于婴儿”,可以常壮不老,“复归于无为”,可以常治不乱。
  由道流而为德,为仁,为义,为礼,为刑,为兵,道是本源,兵是末流。老子屡言兵,他连兵都不废,何至会废礼?他说:“以道佐人主者,可以兵强天下。”又说:“夫慈以战则胜。”慈即是仁,他用兵之际,顾及道字仁字,即是顾及本源之意。用兵顾及仁字,才不至于穷兵黩武,用刑顾及仁字,才能哀矜勿喜,行礼顾及仁字,才有深情行乎其间,不至徒事虚文,行仁义顾及道德,才能到熙熙皞皞的盛世,不是相响以湿,相濡以沫。我们读《老子》一书,当作如是解。老子用兵之际,都顾及本源,即知他无处不顾及本源。
  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主。”他对于兵是这种主张,即知他对于礼的主张,是说:“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不得已而用之,道德为主。”老子明知“兵之后必有凶年”,到了不得已之时,还是要用兵,即知他明知礼之后,必有兵刑,到了不得已之时,还是要用礼。吾故曰,老子不废礼。惟其不废礼,以知礼守。礼名于世,所以孔子才去问礼。老子知兵之弊,故善言兵,知礼之弊,故善言礼。
  用刑用兵,只要以道佐之,以慈行之,民风也可复归于朴。庄子曰:“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于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由此知用刑用兵,也是假道于刑,托宿于兵,以达无为之域。我们识得此意,即知老子说“失义而后礼”,说“礼仁忠信之薄”,与孔子所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同是一意。
五、“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之本意
  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等语很受世人的訾议,这也未免误解。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无知无欲的境界,才能窥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当顺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绝圣弃智,本我个人的意见做去,得出来的结果,往往违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并且害得很深。例如:“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话,就是害的这个病。洛蜀分党,也是害的这个病。他们所谓理,完全是他们个人的意见,戴东原说:“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圣贤立言之意……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又曰:“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东原此语,可谓一针见血,假使宋儒能像老子绝圣弃智,必不会有这种弊病。
  凡人只要能够洞明自然之理,一切事顺天而动,如四时之行,百物之生,不言仁义而仁义自在其中,《庄子》一书,全是发挥此理。苏子由解老子说道:“大道之隆也,仁义行于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废而后仁义见矣。世不知道之足以赡足万物也,而以智慧加之,于是民始以伪报之矣。六亲方和,孰非孝慈,国家方治,孰非忠臣,尧非不孝而独称舜,无瞽瞍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独称龙逢比干,无桀纣也,涸泽之鱼,相晌以沫,相濡以湿,不知相忘于江湖。”由于这种解释,深得老子本旨。昌黎说老子小仁义,读了子由这段文字,仁义乌得不小。嬴秦时代,李斯赵高,挟智术以驭天下,叛者四起,即是“智慧出有大伪”的实证。汉初行黄老之术,民风浑朴,几于三代,即是“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的实证。
  老子绝圣弃智,此心浑浑穆穆,与造化相通,此等造诣极高。孔子心知之,亦曾身体力行之,但只能喻之于心,而不能喻之于口,只可行之于己,而不能责之于人。孔子不言性与天道,非不欲言也,实不能言也,即言之与人亦未必了解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等处可见孔老学术,原是一贯。重言“天何言哉”,反复赞叹,与老子所说“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等语绝肖。苏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子由识得此旨,所以明朝李卓吾称之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最高。”
  要窥见造化流行之妙,非此心与宇宙融合不可,寻常人自然做不到。我们既然做不到,而做出的事,如果违反了造化流行之理,又是要不得的,这拿来怎样办呢?于是孔门传下一个最简单最适用的法子,这个法子,即是孔子所说的良知良能。孔门教人,每发一念,就用自己的良心裁判一下,良心认为对的即是善,认为不对的即是恶。恶的念头,立即除去,善的念头,就把他存留下,这即是《大学》上的诚意工夫。这种念头,与宇宙自然之理是相合的,何故?人是宇宙一分子,我们最初发出之念,并未参有我的私意私见,可说是径从宇宙本体发出来的。我把这个念头,加以考察,即与亲见宇宙本体无异,把这种念头推行出来的,就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法子,岂不简单极了吗?有了这个法子,我们所做的事,求与自然之理相合,就不困难了。所难者,何者为善念,何者为恶念,不容易分别。于是孔门又传下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叫人闲居无事的时候,把眼前所见的事,仔细研究一下,何者为善,何者为恶,把它分别清楚,随后我心每动一念,我自己才能分别善恶,这就是格物致知了。孔门正心诚意,格物致知,本是非常简单,愚夫愚妇,都做得到,不料宋明诸儒,把他解得玄之又玄。朱子无端补入格致一章,并且说:“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重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直是禅门的顿语,岂不与《中庸》所说“愚夫愚妇,与知与能”相悖吗?我们把正心诚意,改作“良心裁判”四字,或改作“问心无愧”四字,就任何人都可做到了。
六、盈虚消长循环之轨道
  老子的学说,是本着盈虚消长立论的。什么是盈虚消长呢?试作图说明之,如图由虚而长、而盈、而消,循环不已,宇宙万事万物,都不出这个轨道。以天道言之,春夏秋冬,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以人事言之,国家之兴衰成败和通常所谓“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又生贫贱”,都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老子之学,纯是自处于虚,以盈为大戒,虚是收缩到了极点,盈是发展到了极点,不动则已,一动则只有发展的,这即是长了。如果到了盈字地位,则消字即随之而来,这是一定不移之理。他书中所谓“弱胜强,柔胜刚”,“高以下为基”,“功成身退天之道”,“强梁者不得其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多藏必亡”,“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与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种种说法,都是本诸这个原则立论。这个原则,人世上一切事都适用,等于瓦特发明蒸汽,各种工业都适用。
七、老子论兵法
  老子把盈虚消长之理,应用到军事上,就成了绝妙兵法。试把他言兵的话,汇齐来研究,即知他的妙用了。他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善者果而已。”又曰:“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又曰:“以奇用兵。”又曰:“慈故能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与之,以慈卫之。”又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又曰:“用兵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我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又曰:“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又曰:“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可知老子用兵,是出于自卫,出于不得已,以慈为主。慈有二意:一是恐我的人民,为敌人所杀;二是恐敌人的人民,为我所杀。所以我不敢为造事之主,如若敌人实在要来攻我,我才起而应之,即所谓“不敢为主而为客”,虽是起而应之,却不敢轻于开战,“轻敌几丧我宝”,这个宝字,就是“我有三宝”的宝字。慈为三宝之一,轻于开战,即是不慈,就算失去一宝了。我既不愿战,而敌人务必来攻,我将奈何?老子的法子就是守,敖曰:“以守则固”。万一敌人猛攻,实在守不住了,又将奈何?老子就向后退,宁可退一尺,不可断一寸,万一退到无可退的地方,敌人还要来攻,如果不开战,坐视我的军士束手待死,进可谓不慈之极了。到了此刻,是不得已了,也就不得不战了。从前步步退让,极力收敛,收敛到了极点,爆发出来,等于炸弹爆裂。这个时候,我的军士,处处是死路,惟有向敌人冲杀,才是生路,人人悲愤,其锋不可挡。故曰:“哀者胜矣。”敌人的军士,遇着这种拼命死战的人,向前冲是必死的路,向后转是生路,有了这种情形,我军当然胜。故曰:“以战则胜。”敌人的兵恃强已极,“坚强者死之徒”,他当然败。这真是绝妙兵法,故曰:“以奇用兵。”韩信背水阵,即是应用这个原理。
  孙子把老子所说的原理推演出来,成书十三篇,就成为千古言兵之祖。孙子曰:“卑而骄之。”又曰:“少则逃之,不若则避之。”又曰:“不可胜者守也。”又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又曰:“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又曰:“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回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又曰:“投之无所往,剧之勇也。”又曰:“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断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将军之事也。”又曰:“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又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又曰:“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敢拒。”凡此种种,我们拿来与老子所说的对照参观,其方法完全是相同的。都是初时收敛,后来爆发,孙子曰:“将军之事静以幽。”静字是老子书上所常用,幽字是老子书上玄字杳字冥字,合并而成的。足知孙子之学,渊源于老子。所异者:老子用兵,以慈为主,出于自卫,出于不得已,被敌人逼迫,不得不战,战则必胜。孙子则出于权谋,故意把兵士陷之死地,以激战胜之功,把老子的以奇用兵的奇字,发挥尽致。凡是一种学说发生出来的支派,都有这种现象,就是把最初之说,引而用之,扩而大之,惟其如此,所以独成一派,老子的虚静无为,连兵事上都用得着,世间何事用不着。因为老子窥见于宇宙的真理,所以他的学说,无施不可。
八、《史记》老庄申韩同传之原因
  韩非《主道》篇曰:“虚静待令。”又曰:“明君无为于上。”这“虚静无为”四字,是老子根本学说,韩非明明白白提出,足见他渊源所自。其言曰:“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无穷之令。”又曰:“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穷,不引绳之外,不维继之内,不及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生于道德,而不出于爱恶。”可见他制定的法律,纯是本于自然之理,从天理人情中斟酌而出,并不强人以所难。他说:“明主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斗,故贤者获赏,而不肖者少罪。”可见他所悬的赏,只要能够努力,人人都可获得,所定的罚,只要能够注意,人人都可避免。又曰:“明君之行赏也,暖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若雷霆,神圣不能解也,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近亦必诛。”事事顺法律而行,无一毫私见。他用法的结果是:“因道全法,君子乐而大奸止,淡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上下交顺,以道为舍。”还是归于无为而止。
  老子讲虚静,讲无为;韩非也是讲虚静,讲无为。黄老之术,发展出来,认为申韩之术,收敛起来,即为黄老,二者原是一贯。史迁把老庄申韩同列一传,即是这个道理。后人不知此理反痛诋史迁,以为韩非与李耳同传,不伦不类。试想史迁父子,都是深通黄老的人,他论大道则先黄老,难道对于老氏学派,还会谈外行话吗?不过韩非之学,虽是渊源于老子,也是引而申之,扩而大之,独成一派。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韩非曰:“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在老子口中,何等恬适,一出韩非之口,凛然可畏,惟其如此,所以才独立成派。
  庄子与韩非,同是崇奉老子,一出世一入世,途径绝端相反,而皆本之于无为。庄子事事放任,犹可谓之无为,韩非事事干涉,怎么可谓之无为呢?庄子是顺应自然做去,毫不参加自己的意见,所以谓之无为。韩非是顺应自然,制出一个法律,我如依着法律实行,丝毫不出入,也是不参加自己的意见,故韩非之学也归于无为,因为他执行法律时,莫得丝毫通融,不像儒家有议亲议贵这类办法,所以就蒙刻薄寡恩之名了。
  韩非说:“故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可见他立法是持大体,并不苛细。汉高祖用讲黄老的张良为谋臣,入关之初,“除秦苛法,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苛法”是投鼠之物,把它除去,自是黄老举动;“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设柙服虎,即是韩申手段。我们从此等地方考察,黄老与申韩有何冲突?
九、老子哲学统领诸子百家之说
  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孙子言兵,韩非言刑,而其源皆出于老子。我们如果知道:兵刑与道德相通,即知诸子之学无不与老子相通了。老子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孔子温良恭俭让,俭字与老子同,让即老子之不敢为天下先,孔子常言仁,即是老子之慈,足见儒家与老子相通。墨子之兼爱,即是老子之慈,墨子之节用,即是老子之俭,老子曰:“用兵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又曰:“以守则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见其与老子相通。战国的纵横家,首推苏秦,他读的书,是《阴符》,揣摩期年,然后才出而游说。古阴符不传,他是道家之书,大约也与老子相类。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老子此语,是以一个平字立论。苏秦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一类话,激励人不平之气,暗中藏得有天道张弓的原理,与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苏秦的说法,能够披靡一世。老子所说“欲取姑予”等语,为后世阴谋家所祖。他如杨、朱、庄、列、关、尹诸人,直接承继老子之学,更不待说,周秦诸子之学,即使不尽出于老子,也可说老子之学,与诸子不相抵触。既不抵触,也就可以相通。后世讲神仙,讲符录等等,俱托始于老子,更足知老子与百家相通。
  汉朝汲黯,性情刚直,其治民宜乎严刑竣法了,乃用黄老之术,专尚清静。诸葛武侯,淡泊宁静,极赋道家,而治蜀则用申韩。这都是由于黄老与申韩,根本上是共通的原故。孔孟主张仁义治国,申韩主张法律治国,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其实是一贯的,诸葛武侯说:“法行则知恩”,这句话真是好极了,足补四书五经所未及。要施恩先从刑法做起走,行法即是施恩,法律即是仁义。子产治郑用猛,国人要想杀他,说道:“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后来感他的恩,又生怕他死了,说道:“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难道子产改变了政策吗?他临死前还说为政要用猛,可见猛的宗旨,至死不变,而所收的效果,却是惠字,《论衡》载:“子谓子产……其养民也惠。”又载:“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猛的效果是惠,此中关键,只有诸葛武侯懂得,所以他治蜀尚严,与子产收同一之效果。一般人说申韩刻薄寡恩,其实最慈惠者,莫如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试取韩非子与诸葛武侯本传,对照读之,当知鄙言之不谬。
  韩非之学,出于荀子,是主张性恶,当用礼去裁制他。韩非以为礼的裁制力弱,法律的裁制力强故而讲刑名,由此可知:黄、老、申、韩、孟、荀,原是一贯。害何种病,服何种药。害了嬴秦那种病,故汉初药之以黄老,害了刘璋那种病,故孔明药之以申韩。儒者见秦尚刑名,至于亡国,以为申韩之学,万不可行,此乃不知通变之论。商鞅变法,秦遂盛强,逮至始皇,统一中国,见刑名之学,生了大效,继续用下去,犹之病到垂危有良医开一剂芒硝大黄,服之立愈,病已好了。医生去了,把芒硝大黄作为常服之药,焉得不病,焉得不死?于芒硝大黄何尤,于医生何尤。
十、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之原因
  《礼记》上,孔子屡言“吾闻诸老聃曰”,可见他的学问,渊源于老子。至大限度,只能与老子对抗,断不能驾老子而上之。史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纲,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这种惊讶佩服的情形,俨如虬髯客见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样。《虬髯客传》载:道士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虬髯也就离开中国,到海外扶余,另觅生活。孔子一见老子,恰是这种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已被老子讲得透透彻彻,莫得孔子说的,孔子只好从仁字讲起走了。老子学说,虽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详。他专言道德,于仁义礼三者,不加深论。孔子窥破此旨,乃终身致力于仁义礼,把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于是老子谈道德,孔子谈仁义礼,结果孔子与老子,成了对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带得有点强哉矫的性质,虽是佩服老子,却不愿居他篱下。这就像清朝恽寿平,善画山水,见了王岩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画得好,也是第二首,乃改习花卉,后来二人竟得齐名。孔子对于老子,也是这样。他二人一谈道德,一谈仁义礼,可说是分工的工作。
  《论语》载: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其闻也。”孔子何以不言性与天道呢?因为性与天道,老子已经说尽,莫得孔子说的了。何故?言性言天道,离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业已探骊得珠,孔子再说,也不能别有新理,所以就不说了。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请问致的是什么?守的是什么?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学案,虚字静字,满纸都是,说来说去,终不出“致虚守静”的范围,不过比较说得详尽罢了。老子书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于人乎。”“天之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能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这一类话,直把天地化生万物,天人感应,天道福善祸淫,种种道理,都包括在内,从天长地久,说至天地不能长久。就叫孔子再谈天道,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只好不说了。老子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见到了的,他赞周易,名此物曰太极,曾极力发挥惟理涉玄虚,对门人则浑而不言,故《大学》教人,从诚意做起。
  性与天道,离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讲的,何以见得呢?一般人说宋儒是得了孔子真传的,朱子是集宋学大成的,朱子毕生精力,用在四书集注上,试拿集注来研究“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这不是明明白白提出“自然”二字吗?《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岂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吗?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足见性与天道,离却“自然”二字,是讲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说尽,宜乎孔子不再说了。
十一、儒释道三教之同异
  春秋战国时,列国并争,同时学术界也是百家争鸣,自秦以后天下统一,于是学说随君主之旨意,也归于统一。秦时奉法家的学说,此外的学说,皆在所摈斥。汉初改而奉黄老,到了汉武帝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此以后,专奉孔子之学。而老子的学说势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国成为两大河流。随后佛教传入中国越传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个区域内,相推相荡,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天然有合并的趋势,于是宋儒的学说,应运而生。
  我们要谈宋儒的学说,须先把三教异同研究一下,三教异同古人说的很多,无待我们再说,但我们可补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为务。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到身,还不能终止。孟子又曰:“孩提之时,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为止。《老子》一书,屡言婴儿,请问孟子之孩提,与老子的婴儿,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故?孟子所说之孩提,能爱亲敬兄,大约是二三岁,或一岁半岁。老子曰:“如婴儿之未孩。”《说文》:“孩,小儿笑也。”婴儿还未能笑,当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紧的。可见老子所说的婴儿,确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说的孩提,知爱知敬,是有知识的。可知老子返本,更进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婴儿为止。
  但老子所立的,虽是无知无欲,然犹有心,故曰:“圣人当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释氏则并心而无之,以证人涅槃,无人无我为止。禅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过娘胎,较老子的婴儿,更进一步。他们三家俱是在一条线了,假设一条线口有甲、乙、丙、丁、庚几点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释氏由丁返至甲。我们可呼此线为“返本线”。由此可看出三家的异同。要说他们不同,这三家都沿着返本线向后而走,这是相同的。要说他们相同,则儒家返至丙点而止,老子返至乙点而止,释氏直返至甲点方止,又可说是不同,所以三教同与异俱说得去。总之,如何看法。
  《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两层,直至意字,从诚意做起走。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对立,就生出许多胶胶扰扰的事,闹斗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我有身。”倘若无有我身,则人与我浑而为一,就成了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再不会有胶胶扰扰的事。故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书上种种讥诮孔子的话,与夫老子谓孔子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恣色与淫志,”等语,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试问如老子所说,是个什么境界呢?这就是他所说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婴儿未孩”的状态,自佛学言之,此等境界是为第八识,释氏更进一步,打破此识,而为大圆镜智,再进而连大圆镜智也打破,即是心经所说“无智亦无得”了。
  据上面所说,似乎释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则又不然,佛氏说妙说常,老子曰:“复命日常。”又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释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尝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无可无不可。”释氏所谓汝执我执,孔子何尝莫有破呢?但三教虽同在一根线上,终是个个独立,他们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释氏要想出世,故须追寻至父母未生前,连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既是要出世,所以世间的礼乐刑政等等,也就不详加研究了。孔门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人事之发生,以意念为起点,而意念之最纯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从孩提之童研究起走,以诚意为下手工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宗旨既是慈治世,所以关于涅槃灭废的学理,也就不加深讨了。老子重在窥探造化的本源,故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于至虚至静之中,领会那寂然不动,虚而逍遥之妙,故而象是初生之婴儿。向后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间法。他说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个中字,即指乙点而言,是介于入世出世之中。释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诗书易礼春秋,可算说得很多了。老子却不愿意多说,只简简单单五千多字,扼着乙点立论,含有“隐而不发跃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愿多言,所以讲出世法莫得释氏那么精,讲世间法莫得孔子那么详。综而言之,释氏专言出世法,孔子专言世间法,老子则把出世法和世间法打通为一,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人观其后,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他是用致虚守静的工夫,步步向内收敛,到了归根复命,跟着又步步向外发展,所以他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彰,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学,得之于老子,其步骤是一样。《大学》说:“古之欲明开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步步向内收敛。“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发展。老子归根复命的工作,与释氏相同,从“修之于身”,以致“修之于天下”,与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学,可贯通儒释两家。
  北方人喜吃面,南人喜吃饭。孔子开店卖面,释迦开店卖饭。老子店中,面和饭都有,我们喜欢吃某种,进某家店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面,把卖饭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饭,把卖面的店子封了。卖面的未尝不能做饭,卖饭的也未尝不能做面。不过开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罢了。儒释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击,真算多事。
十二、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家学说而成
  最初孔老二教,迭为感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说:“世之学老子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到了曹魏时,王弼出来,把孔老沟通为一。他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情,应物而制累于物者也,今以无累从部其不复应物,失之远矣。”(见《魏志·钟会传》,裴之注)“冲和以通无”,指老氏而言。“哀乐以应物”,指孔氏而言。裴说“应物而无累的物”,就把孔老二说,从学理上融合为一。王弼曾注《易经》和《老子》,《易经》是儒家的书,《老子》是道家的书,他注这两部书,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这是学术上一种大著作,算是一种新学说,大受一般人的欢迎,所以开晋朝清淡一派。
  人情是厌故喜新的,清谈既久,一般人都有点厌弃了。适值佛教陆续传入中国,越传越盛,在学术上另辟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欢迎。到了唐时,佛经遍天下,寺庙遍天下,天台、华严、净土各宗大行,禅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兴之唯识宗,可算是佛学极盛时代。唐朝自称是老子之后,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历代崇奉之教,当然也是盛行。三教相荡,天然有合并的趋势。那个时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学,可说他们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却不曾把它融合为一,直到宋儒,才把这件工作完成了。
  东原谓:“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子自老子,谈老子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袭老释之言解之。”这本是诋斥宋儒的话,但我们从这个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来。最当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二语,老释和孔孟,大家变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儒能将融合为一,创作力何等伟大。
  在宋儒尽管说他是孔门嫡派,与佛老无关,实际是融合三教而成。他们学说俱在,何能掩饰。其实能把三教融合为一,这是学术上最大的成功,他们有了这样的建树,尽可自豪,反弃而不居,自认孔门嫡派,这即是为门户二字所误。惟其是这样,我们反把进化的趋势看出来了。儒释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该合并,宋儒顺着这个趋势做去,自家还不觉得。犹如河内撑船一般,宋儒极力想逆流而上,自以为撑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还看不出天然的趋势,惟其极力反对三教合一,实际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这才见天然趋势的伟大。宋儒学说,所以不能磨灭者,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为人诟病者,在里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务必说是孔门嫡派,成了表里不一致。我们对于宋儒,只问他的里子,不问他的面子,他们既建树了这等大功,现应替他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实质上,不在字面上。若以字面而论,宋儒口口声声,诋斥佛老,所用的名词,都是出在四书五经上,然而实质上却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满纸是儒释道书上的名词,我们却不能承认他把三教融合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譬如吃饮食,宋儒把鸡鱼羊肉,米饭菜蔬,吃下肚去,变为血气。看不出鸡鱼羊肉,米饭菜蔬的形状,实质上却是这些东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满地是鸡鱼羊肉米饭菜蔬的细颗,并未融化。我们把融合三教之功,归之宋儒,就是这个道理。世间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学深思,凡事要研究彻底,本无意搜求共通点,自然把共通点寻出,所以能够把三教融合。
  由晋历南北隋唐五代,而至于宋,都是三教并行。名公巨卿,大都研究佛老之学,就是以禅宗为尤盛。我们试翻“五灯会元”一看,即知禅宗自达摩东来,源远流长其发达的情形,较之宋元学案所载的道学,还要盛些,王荆公尝问张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轲亚圣,自后绝无人何也?”文定言:“岂无?只有过孟子上者。”公问是谁?文定言:“江南马大师,汾阳无业禅师,雪峰,岩头,丹霞,云门是也。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耳。”荆公欣然叹服。(宋稗类钞宗乘)佛教越传越盛,几把孔子地盘完全夺去,宋儒生在这个时候,受儒释道的熏陶孕育,所以能够创出一种新学说。
  敦颐的学问,得力于佛家的寿涯和尚和道家陈搏的太极图,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说:“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宋史说:“范仲淹命张横渠读《中庸》读了犹以为未足,又求诸老释。”这都是“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原故。明道和横渠,都是“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试问:他二人初读孔子书,何以得不到真传,必研究老释多年,然后返求诸六经,才把他寻出来?何以二人都会如此?此明明是初读儒书,继续佛老书,涵泳既久,融会贯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后还向六经搜求,见所说的话,有与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他提出来组织成一个系统,这即是所谓末学了。因为天下的真理是一样的,所以二人得着的结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与力学》一文,创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曾说:“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无形无体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心。”宋儒研究儒释道三教多年,他的心,已经成了儒释道的化合物,自己还不觉得,所以宋学表面上是孔学,里子是儒释道融合而成的东西。从此以后,儒门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于是宋学风靡天下,历宋元明清以至如今,传诵不衰。他们有了这种伟大工作,尽可独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们以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价值看小了。
十三、各家学说之分合
  宋学是融合三教而成,故处处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学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讨论。我们所要讨论的,就是宋学所含老子成份,特别浓厚,宋儒所做的工夫,不外“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欲者个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顺着自然的道理做去,这种说法,与老子有何区别?所异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过字面不同罢了。
  但是他们后来注重理字,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字就成了管见,此戴东原所以说宋儒以理杀人也。
  周子著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这无极二字,即出自《道德经》。张横渠之易说,开卷诠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见其首”二语。中间又引老子“谷神、刍狗,三十辐共一彀,高以下为基”等语,更是彰明其著的。
  伊川门人尹焯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惟在易传,求先生之学,观此足矣,语录之类,皆学者所记,听见有深浅,所记有工拙,盖不能无失也。”(二程全书)可见易学是伊川根本学问,伊川常令学者看王弼易注(二程全书),《四库提要》说:“自汉以来,以老庄说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书,即知:伊川之学根本上参有老学。
  朱子号称是集宋学大成的人,《论语》开卷言:“学而时习之”,朱子注曰:“后觉者必效先觉者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戴东原曰:“复其初出庄子。”(东原年谱)明善复初,是宋儒根本学说,庄子是老子之徒,这也是参有老学之证。
  《大学》开卷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尽灵不昧,以其众理而应万物者也。”这个说法,即是老子的说法,我们可把这几句话,移注老子。老子曰:“谷神不死。”谷者虚也,神者灵也。不死者不昧也,“谷神不死”盖言“虚灵不昧”也。“具众理而应万事”,即老子“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之意。“虚”则冲漠无朕,“不屈”则万象森然,故曰“具众理”。“动”则感而遂通,“愈出”则顺应不穷,故曰“应万事”,这岂不是老子的绝妙注脚。
  《中庸》开卷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论语》“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这是前面已经说了的。
  又老子有“致虚极,守静笃”二语,宋儒言心言性,满纸是虚静二字,静字犹可说《大学》中有之,这虚学明明是从老子得来。
  宋学发源于孙明复、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极盛于周程张朱诸人。程氏兄弟幼年曾受业于周子,其学是从周子传下来的,但伊川作明道行状说:“先生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又说:“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嫌科学之业,既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可见宋学是程明道特创的,明道以前,只算宋学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他组织成一个系统,成为所谓宋学,周子不过启发明道求之志罢了。所以我们研究宋学,当从明道研究起走。
  明道为宋学之祖,等于老子为周秦诸子之祖。而明道之学,即大类老子,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明道著定性书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性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如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此等说法,与老子学说有何区别?也即是王弼所说:“体冲和以通无,应物而无累于物。”
  二程遗书载:“明道言,'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之理。老子书中,每用雌雄荣辱、祸福静躁、轻重歙张、枉直、生死、多少、刚柔、强弱等字,两两相对,都是说明“无独必有对”的现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学说。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遗书中,明道云:“言天之自然者,谓之天道。”又云:“一阴一阳之谓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说:“大程远于释氏,偏迩于老聃。”(见《检论》卷四《通程》篇)
  宋学是明道开创的明道之学,既近于老子,所以赵宋诸儒,均含老子意味。宋儒之学,何以会含老子意味呢?因为释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间法,老于是出世法世间法,一从贯之。宋儒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学治世,二者俱是顺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径。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子途径。只因宇宙真理,实是这样,不知不觉,就走入这个途径。由此知:老子之学,不独可以贯通周秦诸子,且可以贯通宋明诸儒。换言之:即是老子之学,可以贯通中国全部学说。
  伊川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究竟他们在六经中得着些什么呢?他们在《礼记》中搜出《大学》、《中庸》两篇,提出来与《论语》、《孟子》,合并研究。在《尚书》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又在《乐记》中搜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数语,创出天理人欲等名词,互相研究,这即是所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了。
  宋儒搜出这些东西,从学理上言之,固然是对的,但务必说这些东西是孔门“不传之学”,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静”数语,据后人考证,是文字引老子之语,河间献王把他采入《乐记》的。而《文字》一书,又有人说是伪书,观其全书,自是道家之书,确非孔门之书。闫百诗尚书古文疏证说:“虞迁十六字,盖纯袭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君子而后能知之。”
  此文前文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概括为四字,复续以成十六字。可见宋儒讲的危微精一,直接发挥荀子学说,间接是发挥道家学说。
  朱子注《大学》说:“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朱子以前,并无一人说《大学》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据,大约是见诚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据闫百诗说,《礼记》四十九篇中,称曾子者共一百个,除有一个不是指曾子外,其余九十九个,俱曾子,何以见得此篇多处提及曾子,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说:“中甫是孔门传授心法,子思笔之于书以授孟子。”此话也很可疑。《中庸》有“载华岳而不重”一语,孔孟是山东人,一举目即见泰山,所以论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说泰山。华山在陕西,孔子西行不到秦,华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门著书,会言及华山呢?明明是汉都长安,汉儒著书,一举目即见华山,故举以为例。又说“今天下车同轫,书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后的现象,这些也是经昔人指出了的。
  据上所述,宋儒在遗经中,搜出来的东西,根本上发生疑问,所以宋儒的学问,决不是孔孟的真传,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种工作,不能说是他们的过失,反是他们的最大功绩,他们极力尊崇孔孟,反对老子和荀子,实质上反替老荀宣传,由此知:老荀所说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说的也是合理的。我们重在考求真相,经过他们这种工作,就可以证明孔老孟荀可融合为一,宋儒在学术上的功绩,真是不小。
  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学术上的趋势看出来了。趋势是什么?就是各种学说,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击,越是日趋融合。何以此?因为越攻击,越要研究,不知不觉就把共通之点发现出来了。
  《宋元学案》载:“明道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有时偶而示佛语。伊川一切摒除,虽庄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会贯通,把大原则发明了,伊川只是依着他这个原则研究下去,因为原则上含得有释老成分,所以伊川虽摒除释老之书不观,而传出来的学问,仍带有释老意味。
  伊川尝谓门人解释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状,言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既自称与明道同,当然也出入于老释。所谓不观释老书者,是指学成之后而言,从前还是研究过释老的。
  宋儒的学说,原是一种革命手段。他们把汉儒的说法,全行推倒,只创一说,是备具了破坏和建设两种手段。他们不敢说是自己特创的新说,仍复托诸孔子,名为复古,实是创新。路德之新教,欧洲之文艺复兴,俱是走的这种途径。宋儒学说,带有创造性,所以信从者固多,反对者亦不少,凡是新学说出世,都有这类现象。
十四、程明道死后之派别
  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刚刚做成功,跟着就死了。死后,他的学术,分为两大派。一派是伊川和朱子,一派是陆象山和王阳明。明道死时,年五十四岁,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传述明道的学问,就走入一偏,递传以至朱子。后人说朱子集宋学之大成,其实他未能窥见明道全体。《宋元学案》说:“朱子谓明道说话浑沦,然太高,学者难看……朱子得力于伊川,于明道之学,未必尽其传也。”据此,可知:朱子得明道之一偏。陆象山起而绍述明道,与朱子对抗,不但对于朱子不满,且对于伊川亦不满。他幼年闻人诵伊川语,即说道:“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孟不类。”又说:“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说:“元晦似伊川,钦夫似明道,伊川锢蔽深,明道却疏通。”象山自以为承继明道的,伊川也自以为承继明道的,其实伊川与象山,具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尽明道之全。伊川之学,得朱子发挥光大之,象山之学,得阳明发挥光大之,成为对抗之两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阳明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内。明道曰:“与其处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明道内外两忘,即是包括朱陆两派。
  朱陆之争,乃是于整个道理之中,各说半面,我们会通观之,即知两说可以并行不悖。(一)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朱子重在学,陆子重在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废。(二)孟子说:“博学而群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朱子宗的是这个说法。孟子又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陆子宗的是这个说法。二说同出于孟子,原是不冲突的。(三)陆子尊德性,朱子道问学,《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中间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联为一贯。(四)从理论学上言之,朱子用的是归纳法,陆子用的是演绎法,二法具是研究学问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现象言之,朱子万殊归于一本,是向心力现象,陆子一本散之万殊,是离心力现象,二者原是互相为用的。我们这样的观察,把他二人的学说,合而用之即对了。
  明道学术,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象山相当于伊川,阳明相当于朱子。有了朱子“万殊归于一本”之格物致知,跟着就有阳明“一本散之万殊”之格物致知,犹之有培根之归纳法,跟着就有笛卡儿之演绎法,培根之学类伊川和朱子,笛卡儿之举,类象山和王阳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样的,所以学术上之分派和研究学问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样的。
十五、学术之分合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老子书上有“谷神不死”及“将欲取之”等语,经后人考证,都是引用古书。他书中所说“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语,更是明白援引古说,可见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学说,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释迦一一研究过,然后另立一说,这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宋儒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这种现象,是学术上由分而合的现象。
  大凡一种学说,独立成派之后,本派中跟着就要分派。韩非说:“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就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孔学分为八派,秦灭而后,孔学灭绝,汉儒研究遗经,成立汉学,跟着又分许多派。老子之学,也分许多派。佛学在印度,分许多派。传入中国,又分若干派,宋儒所谓佛学者,盖禅宗也。禅宗自达摩传至五祖,分南北两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为六祖,他们下又分五派。明道创出理学一派,跟着就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而伊川门下分许多派。朱子门下分许多派,陆王门下,也分许多派。这种现象,是由合而分的现象。
  宇宙真理,是圆陀陀的,一个浑然的东西,人类的知识很短浅,不能骤窥其全,必定要这样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那个圆陀陀东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就有人融会贯通,使他汇归于一的,这是作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经汇归于一之后,众人又分头研究,这是作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西洋学说,传入中国,与固有的学说发生冲突,正是众说纷纭的时代。我们应该把中西两方学说,融会贯通,努力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这样,才合得到学术上的趋势,等到融会贯通过后,再分头研究,做由合而分的工作。
宋儒与川蜀文化
一、地域与二程学派的形成
  凡人的思想,除受时代影响之外,还要受地域的影响,孔子是鲁国人,故师法周公,管仲是齐国人,故师法太公,孟子是北方人,故推尊孔子,庄子是南方人,故推尊老子,其原因:(一)凡人生在一个地方,对于本地之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成了拘垆之见。(二)因为生在此地,对于此地之名人,有精密的观察,能见到他的好处,故特别推称他。此二者可说是一般人的通性,我写这篇文字,也没有脱此种意味。
  程明道的学说,融合儒释道三家而成,是顺应时代的趋势,已如前篇所说,至于地域关系,他生长河南,地居天下之中,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荟萃,是学术总汇的地方,故他的学说,能够融合各家之说,这层很像老子,老子为周之柱下史,地点也在河南,周天子建都于此,诸侯朝聘往来,是传播学说集中之点,故老子的学说,能够贯通众说。
  蜀学是程明道的学说,很受四川的影响,这一层少人注意,我们可以提出来讨论一下:
  明道的父亲,在四川汉州做官,明道同其弟伊川,曾随侍来川,伊川文集中,有“为太中(程子父)作试汉州学生策问”三首,“为家君请宇文中允典汉州学书”“再书”及“蜀守记”等篇,都是在四川作的文字,其时四川儒释道三教很盛,二程在川濡染甚深,事实具在,很可供我们的研究。
二、儒门易学与川蜀文化之关系
  《宋史谯定传》载:“程颐之父珦,尝守广汉,颐与其兄灏皆随侍,游成都,见治篾箍桶者,挟册,就视之,则易也,欲拟议致诘,而篾者先曰:'若尝学此乎?’因指'未济男之穷’以发问,二程逊而问之,则曰:'三阳皆失位也。’兄弟涣然有所省,翌日再过之,则去矣。”伊川晚年注学,于未济卦,后载“三阳失位”之说,并曰:“斯义也,闻之成都隐者。”呈观宗史所载不虚。据“成华县志”所载:二程遇箍桶翁的地方,即是省城内之大慈寺。
  《谯定传》又载:“袁滋入洛,问易于颐,颐曰:'易学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访问,久之,无所遇,已而见卖酱薛翁于眉邛间,与语大有所得。”我们细玩“易学在蜀”四字,大约二程在四川,遇着长于易的人很多,不止箍桶翁一人,所以才这样说。
  段玉裁做富顺县知县,修薛翁祠,作碑记云:“……继读东莱吕氏撰常州志,有云。”袁道洁闻蜀有隐君子名,物色之,莫能得,末至一郡,有卖香薛翁,且荷笈之市,午辄扃门默坐,意象静深,道洁以弟子礼见,且陈所学,叟漠然久之,乃曰:“经以载道,子何博而寡要也,与语,未几复去。”宋史云“眉邛间”,吕氏云“至一郡”,皆不定为蜀之何郡县。最后读俊仪王氏《困学纪闻》云:“谯天授之易,得于蜀夷族曩氏,袁道洁之易,得于富顺监卖香薛翁,故曰:学无常师。宋之富顺监,即今富顺县也,是其为富顺人无疑”。(见段玉裁《富顺县志》)究竟薛翁是四川何处人,我们无须深考,总之有这一回事,其人是一个平民罢了。(按:宋史作卖酱,吕王作卖香,似应从吕王,因东莱距道洁不久,宋史则元人所修也。)
  袁滋问易于伊川一无所得,与卖酱翁语,大有所得,这卖酱翁的学问,当然不小,论语上的隐者,如晨门、荷蒉、沮溺、丈人等,不过说了几句讽世话,真实学问如何,不得而知,箍桶翁和卖酱翁,确有真实学问表现,他二人易学的程度,至少也足与程氏兄弟相埒,卖酱翁仅知其姓薛,箍桶翁连姓亦不传,真是鸿飞冥冥的高人。
  易学是二程的专长,二人语录中,谈及易的地方,不胜枚举,《宋史张载传》称:载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者甚众。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理,吾所不如,汝辈可师之。”抑坐辍讲。据此可见二程易学之深,然遇着箍桶翁则敬谨领教,深为佩服,此翁之学问,可以相见。袁滋易学,伊川不与之讲授,命他入蜀访求,大约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谦不如蜀人,于此可见四川易学之盛。
  据《困学纪闻》所说,四川的夷族,也能传授高深的《易学》,可见那个时候,四川的文化,是很普遍的,《易经》是儒门最重要之书,《易学》是二程根本之学,与四川发生这样的关系,这是很值得研究的。
三、道教方士学派渊源于川蜀文化
  薛翁说袁道洁博而寡要,俨然道家口吻。他扃门默坐,宜象静深,俨然道家举止。可见其时道家一派,蜀中也很盛,二程在蜀,当然有所濡染。
  宋儒之学,据学者研究,是杂有方士派,而方士派,蜀中最盛。现在讲静功的人,奉《参同契》和《悟真篇》二书为金科玉律,此二书均与四川有甚深之关系。
  “悟真篇”是宋朝张伯端字平叔号紫阳所著。据他自序,是熙宁已酉年,随龙国陵公到成都,遇异人传授,考熙宁已酉,即宋神宗二年。据伊川所作《先公太中传》称:“神宗即位年代,知汉州,熙宁中议行新法,州且嚣然,皆以为不可。公未尝深论也,及法出,为守令者奉行惟执后,成都一道,抗议指其未便者,独公一人。”神宗颁行新法,在熙宁二年,即是张平叔遇异人传授之年,正是二程在四川的时候。平叔自序,有“托遇真筌,安敢隐默”等语。别人作的序有云:“平叔遇青城丈人于成都”,又云:“平叔传非其人,三受祸患。”汉州距成都只九十里,表城距成都,距汉州,俱只百余里。二程或者与青城丈人或张平叔相遇,否则平叔既不甚秘惜其术,二程间接闻也,未可知。
  现在流行的《参同契集注》,我们翻开一看,注者第一个是彭晓,第二个是诸子,彭晓字秀川,号真一子,仕孟昶为祠部员外郎,是蜀永康人。永康故治,在今崇庆县西北六十里。南宋以前,注参同契者十九家,而以彭晓为最先,通行者皆彭本,分九十一章,朱子乃就彭本,分上中下三卷,宁宗元年,蔡季通编贯道州,在“寒泉精舍”与朱子相别,相与订正“参同契”,竟夕不寐,明年季通卒,越二年朱子亦卒,足见朱子晚年都还在研究参同契这种学说。
  清朝毛西河和胡渭等证明:宋儒所讲,无极太极,河图洛书,是从华山道士陈搏传宋。朱子解易,曾言“邵子得于希夷(即陈搏),希夷源流,出自参同契”。宋学既与参同契,发生这种关系,而注参同契之第一个人是彭晓,出在四川,他是孟昶之臣。孟昶降宋,距二程到川,不及百年。此种学说,流传民间,二程或许也研究过。
  义和团乱后,某学者著一书,说:“道教中各派,具发源于四川。其原因就是由于汉朝张道陵,在四川鹤鸣山修道,其学流传民间,分为各派,历代相传不绝。”他这话不错,以著者所知,现在四川的教派很多,还有几种传出外省,许多名人,俯首称弟子,这是历历可数的。逆推上去,北宋时候,这类教派当然很盛,二程在蜀当然有所濡染。
四、佛学禅宗对川蜀文化之影响
  佛教派别很多,末儒所请佛学者,大概指禅宗者而言。禅宗至六祖慧能而大盛。六祖言:“不思善,不思恶。正凭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宋儒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宛然是六祖话头。
  四川佛教,历来很盛,华严宗所称为五祖的宗密,号圭峰,即是唐时四川西充人。唐三藏法师玄奘,出家在成都大慈寺,以禅宗而论,六祖再传弟子“马道一,即是张文定所说的马大师,是四川什邡人。他在禅宗中的位置,与宋学中的朱子相等,有“五灯会元”可考。他的法嗣,布其天下,时号马祖。他出家在什邡罗汉寺,得道在衡岳,传道在江西,曾回什邡,筑台说法,邑人称为活佛。(《什邡县志》。)二程到四川的时候,当然他的流风余韵,犹有存者。什邡与汉州毗连,现在什邡商景关内,有雪门寺。相传二程曾在寺中读书,后人于佛殿前,建堂祀二程,把寺名改为雪门,取“立雪程门”之义。(《什邡县志》。)二程为甚不在父亲署内读书,要跑到什邡去读?一定那个庙子内有个高僧,是马祖法师。二程曾去参访,庄了许久,一般人就说他去读书了。
  马祖教人,专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马祖声口,这种学理,或许从雪门寺高僧得来。
  宋朝禅宗大师宗杲,名震一时,著有“大慧语录”,朱子也曾看他的书,并引用他的话,如“寸铁伤人”之语。魏公道是四川广汉人,他的母亲秦国夫人,曾在大慧门下,参禅有得,事载“五灯会元”。大慧之师圆悟,是成都昭觉寺和尚,著有“圆悟语录”,成都昭觉寺,现有刻板,书首载有张魏公序文,备极推崇。圆悟与二程,约略同时,二程在川之时,四川禅风当然很盛,二程当然有所濡染。
五、二程及其讲道台
  二程的父亲,卒于元祜五年庚午,年八十五岁,逆推至熙宁元年戊申,年六十三岁。其时王安石历行新法,明道曾力争不听,他们兄弟,不愿与安石共事。因为父亲年已高,所以侍父来蜀。明道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壬申,伊川生于二年癸酉,二人入蜀时,年三十六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们抛弃了政治的生活,当然专心研究学问。王阳明三十七岁,谪居贵州龙场驿,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与二程在汉州时,年龄相同,不得志于政治界,专心研究学问,忽然发明新理,也是相同。
  现在汉州城内,开元寺前,有“二程讲道台”,(《汉州志》)可见二程在汉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讨论,把三教的道理,融会贯通,恍然有得,才发明所谓宋学,伊川所说的“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汉州开元寺,可等于王阳明的龙场驿。
  宋明诸儒,其初大都出入佛老,其所谓佛者,是指禅宗而言,其所谓老者,不纯粹是老子,兼指方士而言,阳明早年,曾从事神仙之学,并且修习有得,几于能够前知,有阳明年谱可证。不过阳明不自讳,宋儒就要多方掩饰,朱子著“参同契考异”托名“华山道士邹诉”,不直署己名,掩饰情形,显言可见。
  二程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人,遇着箍桶匠,都向他请教,当然道家的紫阳派,真一派,佛家的圆悟派,也请教过的。我们看程子主张“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形式上都带有佛道两家的样子,一定与这两家有关系。伊川少时,体极弱,愈老愈健,或许得力于方士派的静坐,不过后来排斥佛老,与这两家发生关系的实情,不肯一一详说,统以“出入佛老”一语了之,箍桶翁是他自己说出,并笔之于书,后人方才知道。
  我们从旁的书考证,宋朝的高僧甚多,乃宋史仅有方技传,而高僧则绝不一载。此由宋儒门户之见最深,元朝修宋史的人,亦染有门户习气,一意推崇道学,特创道学传,以位置程朱诸人,高僧足与程朱争名,故削而不书,方技中人,不能夺程朱之席,故而书之。以我揣想,即使二程曾对人言:在蜀时,与佛老中人,如何往还,宋史亦必削而不书,箍桶翁,加卖酱翁,不能与二程争名,才把他写上,其余的既削而不书,我们也就无从详考。
六、贯通三教本意的宋学
  箍桶翁卖酱翁传易,张平叔、彭晓传道,圆悟传禅,可见其时四川的学者很多。请问为什么那个时候四川有许多学者呢?因为汉朝文翁化蜀后,四川学风就很盛。唐时天下繁盛的地方,扬州第一,四川第二,有“扬一蜀二”之称。唐都陕西,地方与蜀接近,那个时候的名人,莫到过四川的很少,所以中原学术,就传到四川来。加以五代时,中原大乱,许多名流,都到四川来避难。四川这个地方,最适宜于避难,前乎此者,汉末大乱,中原的刘巴、许靖都入蜀避难,后乎此者,邵雍临死,说“天下将乱,惟蜀可免。”他的儿子邵伯温,携家入蜀,卒免金人之祸。昔人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是对乎中原而言,因为地势上的关系,天下将乱,朝廷失了统御力,四川就首先与之脱离,故谓之先乱,等到中原平定了,才来征服,故谓之后治,其实四川关起门是统一的,内部是很安定的。
  五代时,中原战争五十多年,四川内政很修明,王孟二氏,俱重文学。《十国春秋》说王建“雅好儒臣,礼遇有加”。又说王衍“童年即能文,甚有才思”。孟蜀的政治,比王蜀更好,孟氏父子二世,凡四十一年,孟昶有位三十二年。《十国春秋》说孟昶“劝善恤刑,肇兴文教,孜孜求治,与民休息”。又曰:“后主(指昶)朝宋时,自二江至眉州,万民拥道痛哭,恸绝者凡数百人,后主亦掩面而泣。藉非慈惠素著,亦何以深入人心至此哉。”这是孟昶亡国之后,敌国史臣的议论,当然是很可信的。清朝知县大堂面前牌坊,大书曰“尔奉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字,是宋太宗从孟昶训饬州县文中选出来,颁行天下的(见容齐续笔戒石铭条),昶之整饬吏治,已可概见。
  后世盛称“文景之治”,文帝在位二十三年,景帝在位十六年,合计不过二十九年。孟氏父子,孜孜求治,居然有四十一年之久,真可谓太平盛世。国内既承平,所以大家都研究学问。加以盂昶君臣,都提倡文学,《十国春秋》曰:“帝(指昶)好学,为文皆本于理。”居恒谓李吴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为轻艳之文,朕不为也。”他的宰相毋昭裔,贫贱时向人借“文选”,其人有难色,他发愤说道:“我将来若贵,当镂板行之。”后来他在蜀做了宰相,请后主镂板印九经,又把九经刻石于成都学宫。自己出私财营学宫,立教舍,又刻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国亡后,其子守素斋至中朝。诸书大章于世,纪晓岚著四库提要,叙此事。并且说:“印行书籍,创见如此”,他们君臣,在文学上的功绩,可算不小。
  盂昶君臣,既这样的提倡文学,内政又修明,当然中原的学者,要向四川来。所以儒释道三教的学问,普及到了民间,二程和袁滋,不过偶尔遇着两个,其余未遇着的,不知还有若干。因为有了这样普遍的文化,所以北宋时,四川才能产出三苏和范稹诸人。苏子由说:“辙生十九年,书无不读。”倘非先有孟昶的提倡,他在何处寻书来读?若无名人指示门径,怎么会造成大学问?东坡幼年曾见出入孟昶宫中的老尼,二程二苏,与孟蜀相距不远,他们的学问,都与孟昶有关。子夏居西河,魏文侯受经于子夏,初置博士官,推行孔学。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孙通、张苍,皆故秦博士。梁任公说:“儒教功臣,第一是魏文侯”,我们可以说:“宋学功臣,第一是孟昶。”
  隋朝智者大师,居天台山,开天台宗,著有《大小止观》。唐朝道士司马承祯,字子微,也居天台山,著有《天隐子》,又著《坐忘论》七篇。玉涧杂书云:“道释二氏,本相矛盾,而子微之学,乃全本于释氏,大抵以戒定慧为宗……此论与智者所论止观,实相表里,子微中年隐天台玉霄峰,盖智者所居,知其渊源有自也。”(《图书集成·道教部杂录》。)由此知:凡是互相矛盾的学问,只要同在一个地方,就有融合之可能。五代中原大乱,三教中的名人,齐集成都。仿佛三大河流,同趋于最隘的一个峡口,天然该融合为一。大约这些名流,云集成都,互相讨论,留下不少的学问。明道弟兄来川,召集遗老,筑台讲道,把它集合来,融会贯通,而断以己意,成为一个系统,就成为所谓宋学。
七、被视为异端邪说之苏子由学说
  大家只知程氏兄弟是宋学中的泰斗,不知宋朝还有一个大哲学家,其成就,较之程氏兄弟,有过之无不及。一般人都把他忽略了,此人为谁?即是我们知道的苏子由。程氏兄弟做了融合三教的工作,还要蒙头盖面,自称是孔孟的真传。子由著有“《老子解》,自序著此书时,曾同僧道全商酌,他又把《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和六祖“不思善,不思恶”等语,合并研究,自己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较诸其他宋儒光明得多。子由之孙苏籀,记其遗言曰:“公为籀讲老子数篇,曰'高出孟子二三等矣’。又曰:'言至道无如五千文’。”苏籀又说:“公老年作诗云:'近存八十一章法,从道老聃门下人。’盖老而所造益妙,录录者莫测矣。”子由敢于说老子高出孟子二三等,自认从道老聃门下,这种识力,确在程氏兄弟之上。苏东坡之子苏迈等,著有《先公手泽》,载东坡之言曰:“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读之不尽卷,废卷而叹。使战国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使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不意晚年见此奇特。”我初读东坡此段文字,心想子由此书,有甚好处,值得如此称叹,后来始知纯是赞叹他融合三教的工作。
  明朝有个李卓吾,同时的人,几乎把他当作圣人。他对于孔子,显然攻击,著《藏书》六十八卷。自序有曰:“前三代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数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因未尝有是非耳。”又曰:“此书且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藏书也。而无奈一二好事朋友,索出不已,予又安能以已耶。”但戒曰:“览则一任诸君览,但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赏罚则善矣。”他生在明朝,思想有这样的自由,真令人惊诧,他因为创出这样的议论,闹得书被焚毁,身被逮虏,直至自刎而死,始终持其说不变。其自信力有这样的坚强,独对苏子由非常佩服,万历二年,他在金陵刻子由老子解,题其后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最高……子由乃独得微言于残篇断简之中,宜其善发老子之蕴,使五千余言,烂烂如皎月,学者断断乎不可日去手也。解成示道全,当道全意,寄子瞻,又当子瞻意,今去子由,五百余年,不意复见此奇特。”卓吾这样的推崇子由,子由的学问也就可知了。
  苏子由在学术上,有了这样的成就,何以谈及宋学,一般人只知道有程朱,不知道苏子由呢?其原因:(一)子由书成年已老,子由死于政和二年壬辰,年七十四岁,此书几经删改,至大观二年戊子十二月方才告成。程明道死于元丰八年乙丑,年五十四岁,伊川死于大观元年丁亥,年七十五岁。子由成书时,在明道死后二十三年,伊川死后一年,那个时候,程氏门徒遍天下。子由的学说,出来得迟,自不能与他争胜,子由书成后四年即死,也就无人宣传他的学说了。(二)那时党禁方严,禁人学习元祜学术,伊川谢绝门徒道:“尊所闻,行所知可也,不必及吾门也。”连伊川都不敢宣传他的学问,子由何能宣传?伊川死时,门人不敢送丧,党禁之严可想。史称子由:“筑室颖滨,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作,如是者几十年。”据此,则子由此书,能传于世,已算侥幸,何敢望其通行?(三)后来朱子承继伊川之学,专修洛蜀之怨,二苏与伊川不合,朱子对于东坡所著《易传》,子由所著《老子解》,均痛加诋毁。其诋子由曰:“苏侍郎晚为是书,合吾儒于老子,以为未足。又并释氏而弥缝之,可谓舛矣。然其自许甚高,至谓当世无一人可以语此者,而其兄东坡公,亦以为'不意晚年见此奇特’。以予观之,其可谓无忌惮者欤,因为之辩。”(见《宋元学案》。)中庸有“小人而无忌惮”之语,朱子说他无忌惮,即是说他是小人。此段文字,几于破口大骂。朱子又把子由之说,逐一批驳,大都故意挑剔,其书具在,可以复按。朱子是历代帝王尊崇的人,他既这样攻击子由,所以子由的学说,也就若存若亡,无人知道了。(四)最大原因,则孔子自汉武帝而后,取得学术界正统的地盘。程子做融合三教的工作,表面上仍推尊孔子,故其说受人欢迎,子由则赤裸裸地说出来,欠了程明道的技术,所以大受朱子的攻击,而成为异端邪说。朱子痛诋子由,痛诋佛老,是出于门户之见,我们不必管,只看学术演进的情形就是了。
八、三教融合乃中国学术之总趋势
  我们从进化趋势上看去,觉得到了北宋的时候,三教应该融合为一。程明道和苏子由,都是受了天然趋势的驱迫。程子读了许多书,来到四川,加以研究,完全融合三教的工作。苏子由在四川读了许多书,去在颖滨,闭门研究也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二者都与四川有关。这都是由于五代时,中原大乱,三教名流,齐集成都,三大河流,同时流入最隘一个峡口的原故。子由少时在蜀,习闻诸名流绪论,研究多年,得出的结果,也是融合三教,也是直于释氏而偏迩于老聃,与大程子如出一辙。可见宇宙真理,实是如此。从前佛教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生冲突,历南北隋唐以至五代,朝廷明令天下毁佛寺,焚佛经,诛僧尼之事凡数见。自宋儒之学说出,而此等冲之事遂无,不过讲学家文字上小有攻讦而已,何也?根本上已融合故也。
  世界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纷争不已者,学说分歧使之然也。现在国府迁移重庆,各种学派之第一流人物,与夫留学欧美之各种专门家,大都齐集重庆,俨如孟蜀时,三教名流,齐集成都一样,也都是无数河流,趋入一个最隘之峡口。我希望产生一种新学说,融合中西印三方学术而一之,而世界纷争之祸,于焉可免。(著者按:初版时,国府尚未迁移重庆,则只言:现在交通便利,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大文化接触,相推相荡。也是三大河流,趋入最隘的峡口,中西印三大文化,也该融合为一。)
宋儒之道统
一、道统之来源
  宋儒最令人佩服的,是把儒释道三教,从学理上融合为一。其最不令人佩服的,就在门户之见太深,以致发生许多纠葛。其门户之见,共有两点:(一)孔子说的就对,佛老和周秦诸子说的就不对。(二)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说的就对,别人说的就不对,合此两点,就生出道统之说。
  宋儒所说的道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首先要讨论唐朝的韩愈。韩愈为人很倔强,富于反抗现实的性质。唐初文体,沿袭陈隋余习,他就提倡三代两汉的古文,唐时佛老之道盛行,他就提倡孔孟之学。他取的方式,与欧洲文艺复兴所取的方式是相同的。二者俱是反对现代学术,恢复古代学术,是一种革新运动。所以欧洲文艺复兴,是一种惊人事业。韩愈在唐朝,负泰山北斗之地位,也是一个惊人事业。
  韩愈的学问,传至宋朝,分为两大派:一派是欧苏曾王的文学,一派是程朱的道学。宋儒所谓道统的道字,就是从昌黎原道篇“斯道也,何道也”,那个道字生出来的,孟子在从前,只算儒家中之一种,其书价格,与荀墨相等,昌黎才把他表章出来。他读荀子说:“始吾得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以为圣人之徒,尊圣人者孟氏而已,得扬雄,益信孟氏,固雄书而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孟子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经昌黎这样的推称,孟氏才崭然露头角。
  宋儒承继昌黎之说,把孟子益加推崇,而以自己直其传,伊川作明道行状,说道:“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史迁以孟子荀卿合传,寥寥数十字,于所历邹膝任薛鲁宋之事,不一书,朱子纲目,始于适魏之齐,大书特书,宋淳熙时,朱子才将《孟子》,《论语》,《大学》,《中庸》,合称为“四子书”,至元延祜时,始县为令甲。我们自幼读“四子书”,把孟子看作孔子化身,及期加考察,才知是程朱诸人,有了道统之见,才把他特别尊崇的。
  昌黎是文学中人,立意改革文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他读孔子孟荀的书,初意本是研究文学,因而也略窥见大道,无奈所得不深。他为文主张辞必己出,字法句法,喜欢戛戛独造,因而论理论事,也要独造。他说:“斯道也,何道也,非问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孟轲死,不得其传。”这个说法,不知他们所见而云然。程伊川曰:“轲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蹈袭别人,非空撰出,必有所见。”这几句话的来历,连程伊川都寻不出,非杜撰而何。
  宋儒读了昌黎这段文字,见历代传授,犹如传国玺一般。尧舜禹直接传授,文、武、周公、孔子、孟柯,则隔数百年,都不传授,心想我们生在一千几百年之后,难道不能得着这个东西吗?于是立志要把这传国玺寻出,经过许久,果然被他寻出来了,在论语上寻出“尧日咨尔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恰好伪古文尚书,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尧传舜,舜传禹,有了实据,他们就认定这就是历代相传的东西。究禹汤文武周公,所谓授受者安在?又中间相隔数百年,何以能够传授?又孔子以前,何以独传开国之君,平民中并无一人,能得其传?这些问题,他们都不加研究。
  宋儒因为昌黎说孟子是得了孔子真传的,就把孟子一书,从诸子中提出来,上配《论语》。又从礼记中}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无为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