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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TY特别懒)
(飞啊绵羊)
(羅立安的眼光)
(洛洛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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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青河的水
九爷的声音从话筒那边奔过来,急速得像失控的马蹄,踢痛我的耳朵。九爷以前说话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他的舌头短,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嘴里头似乎塞了一块棉花,说出来的话软绵绵的。他骂人也是这副软绵绵的模样,我听了当耳边风。现在九爷年纪大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高调,磨得锋利锋利,一针一针的刺过来。我耷拉着耳朵,听由九爷的声音一道溪水似的哗啦哗啦流走,流得远远的。我早猜到的,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回来看一眼!九爷最后一针刺得最深,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九爷……我想辩驳几句,电话喀一声断掉。上班煲电话粥,想炒鱿鱼么?猪头捧着个大肚皮站在我背后,大嘴巴洒下一阵雨,我觉得后脑壳湿漉漉的,凉透底。回到狗窝般的家,小妮的电话就来了,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小妮是小学教师,歌唱得好听,舞跳得够棒。说实话,小妮不太适合我,她是城里的姑娘,我是个泥巴里打滚大的乡下仔。我跟小妮是两条平行线,没法子走在同一条轨道上,每次跟她约会都像吃快餐,吞得快吃不饱。面对小妮,我时时感觉饥饿。今晚我要排练,别来烦我,小妮爆出句气话。她是因为昨天的事生闷气。昨天是老唐生日,在城中心的“杏花苑”酒楼摆了一大桌,吃掉了我一个月工资。这还不算,老唐在席间有意无意地专挑我的痛处,说几时带我到你乡下吃一顿素菜洗洗肠胃呀。这老家伙明摆着奚落我这个乡下仔,明摆着看不起我。我越想越激气,周身爬满蚂蚁,吃到一半就扔掉筷子抬起屁股气冲冲走了。我爸跟你开玩笑呢,你发什么臭脾气?小妮在电话那头呱呱叫。开卵玩笑,他故意踩我的尾巴。我窝了一肚气没处发泄,砰地放一炮粗话过去。狗阿宝,你快去死!小妮一个毒炮击回来,炸得我双耳嗡嗡震响。我明天回乡下,你去不去?我把声音降了几度,受伤似的。明天的事明天算。小妮硬邦邦扔下一句断掉电话。小妮平时对我甜腻腻,似一块融化的糖果,今日这个态度,一根冰棒将我敲醒。现在的女孩子都善变,不那么容易对付了,有老唐在背后指三道四,事情就更糟糕了。说到底,跟小妮相处个把年头,知道她是个软心肠,闹完别扭会主动讨好我,以为我真是个宝。在小妮面前,我老是装出一副大男人主义,其实是我的自卑感在作怪。我盘算把小妮带回家是一个阴谋。从小到大,我受够了欺负,受尽了白眼,好不容易熬出半个头,就翻起白眼不将他们当人看。乡下人都羡慕城里人,青河村的人知道我混了个城里的女朋友,他们不气死才怪。我不想回青河村,不想见到青河村的人,也不想见到九爷。九爷七十多岁的人了,脑筋还不开窍,把一堆木头当宝贝,一辈子执迷不悔。因为这堆木头,他自己的头差点没了;因为这堆木头,他一辈子未尝过女人的甜头;因为这堆木头,他的个头越来越矮小(腰弯的缘故),真不知道他那根神经出了问题。他还说木头是他的命根,叫我一定要学会家传的手艺。我一直不理他,一直跟他斗硬颈。我对他的木头没半点好感,一见到就觉得气闷。阿宝,你不学会它,我死不眼闭啊,九爷每次都是这个悲伤的样子。我早看惯了,麻木了,铁了心跟他斗气斗到底。等了半天,小妮鬼影不见,我在候车室急成一头饿坏的猪,嗷嗷乱叫。你到底来不来?闷糟!我把声调到最高音,差点想把手机扔掉。吃了火药么你?弹琴的声音从后面包抄上来,我一百八十度转身,小妮笑盈盈的,似一潭清澈透明的水。我恨不得一头扑下水去,淹死了也觉值得。公交车像个醉酒鬼,抖动得一摇一晃。从城里到家不用一个小时,但我总觉得这段路程既崎岖又遥远,花了几十年的光阴,也逃不出去。近来我很少回家,我在城里活得挺有滋味,猪头心情好的时候会带我到“不夜城”泡女。我不想回家,我情愿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也不想背着个寄人篱下的包袱。从懂事起,我就急着想逃离那一屋子的灰暗,九爷过分的热情只会增加我对他的反感。假如他当初不捡我回来,让别的人捡去,或者让我自生自灭,我的生命也许会是另外的一番光景。公交车喘着粗气钻进路边的终点站。身后有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打了个响亮的口哨,乘客像一群躁动的羊,纷纷涌出牢笼。小妮蹦跳着跟在我身后,她自小在城里生活,对我这个乡下仔既好奇又新鲜,直到现在,她对我仍是一无所知。阿宝,你妈长得好看吗?她会做鸡屎藤饼吗?一路上,小妮嘴没停过,她平时最喜欢吃鸡屎藤饼。走到村口的青河桥,小妮加快脚步追上来。阿宝,河里的水好清啊,照得见人呢。小妮兴奋地蹲在河边,捧起清清的河水洗了把脸。好舒服啊,小妮一脸陶醉。上游好多牛屎,你不嫌脏么?我嘲笑她。死阿宝,有点情趣好不好,眼不见为净嘛。小妮闷闷地站起来,脸上滴出水珠,出水芙蓉一般。小妮,告诉你,以前这条河的水好深,有几次我差给淹死了。我坐在桥上,吊着双脚,像一个沧桑的老人讲述历史。是么,怎么就不淹死你呢?小妮撩水泼我,嘻嘻笑起来。我命大,淹不死的,竹竿那个无胆鬼,被我灌了他一肚子水,就怕了我,以后不敢下青河游水了。我说起竹竿一脸得意。竹竿是谁?他的名字好怪。小妮跑上桥,挨着我身边坐下。是我童年的伙伴,竹竿是乳名,他真名叫大勇,在家承包一片地种柑桔,当了大老板。说起竹竿我有点自豪,又有点失落。望着变浅了的河水,我感觉一阵茫然,青河的水怎么会越来越浅呢,连石头也露出了光滑的脊背。青河水断了,九爷的命就断了。去年,九爷对我说了这句莫名奇妙的话。青河的水越来越浅,九爷越来越老,两者也许就有这么一点联系吧。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阿宝,你回来么?一辆摩托车箭一般射上青河桥。竹竿摘掉头盔,露出一张黑黑实实的方脸。九爷盼到头发都白了,你舍得回来么?竹竿挥动大拳头,重重捶落我的胸口。眼前的竹竿粗壮得像根树木,谁能想象出他以前那个潺头?喂,你怎么打人?小妮白一眼竹竿。阿宝,是你女朋友么,好漂亮啊。竹竿一脸羡慕,我心里灌满了蜜糖。竹竿,你先走一步。我还一拳给他。好,我去告诉九爷,说你带女朋友回来了。竹竿的摩托车箭一般下了青河桥。竹竿?他就是竹竿么?小妮拿一双大眼睛好奇地追着竹竿的背影。阿宝,你乡下的人怪怪的。小妮在路边摘了一朵黄菊花,漫不经心地玩弄。更多的怪事你没见过呢,我心虚地拉住她的手。到这个时候,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哗,好臭!阿宝,你看,都是牛屎!小妮一脸讨厌地捂住鼻孔。乡下地方都是这个样子,你不喜欢可以马上走。我停下脚,脱了她的手。这种气味让我容易动气,一直以来,我努力想摆脱的就是这种让人觉得灰暗和窒息的气味。阿宝,别这样嘛,我又没说你什么。小妮抽着鼻子,眼里闪出泪光。我家更脏更臭,你受得了吗?我似一根点着的火柴,烧得胸口发痛。阿宝,到家了,看你,成个黑面神。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个家。我的语气似冰块。竹竿蹲自家的门槛吹水烟筒。他露出厚实的肩膀,仰高个平头,有点像电影里的强盗。到啦?竹竿裂开大嘴巴笑。撞邪,一回村就透不过气……我未说完就抢过水烟筒,饿鬼般咕噜咕噜吸了两口。这东西不是你玩的,竹竿一把抢回水烟筒。你今年贵庚,老土鬼,尝尝这个,我从口袋摸出一包五叶神。你这玩意我不惯,竹竿一掌推开。怪不得娶不上老婆,不开化,我一掌击中竹竿的肩,却碰到一块坚硬的石头,手掌隐隐作痛。我的皮几尺厚,任你打不生痛,竹竿拍拍胸口,凸起一堆肌肉。你吃什么啦,吃得脱胎换骨啦,我嘲弄说。农民有么好吃?还不是蕃薯大米,你现在是城里人,早忘本了。竹竿一脸不屑。喂,老兄,说点轻松的好不好,你的果园在哪,带我们去开开眼界。面对竹竿,好像面对一堵无形的墙,我根本走不近他。我也明白,我已无法再与青河村的人沟通了。他们的眼光复杂,不知道是妒忌还是蔑视,九爷是这样,竹竿也是这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我受不了这种眼光。阿宝,记得刘菜花吗?竹竿走近一所残旧的房屋。刘菜花是谁?小妮好奇问道。我抢着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望着老房子,我整个儿陷入了那段尘封的岁月,难以自拔。竹竿推开虚掩的门,一脚踏了进去。阿云婆,竹竿来啦。竹竿边喊边东张西望。老板,你来啦,阿云婆刚才还惦记你哩。一个女人笑盈盈迎上来。凤姨,刘菜花没有来过?她……她不会来了,前几天她儿子打来电话,说她受了风寒,不知怎的无端端走了,我怕阿云婆难过,还没告诉她呢。她走去哪?我傻呼呼插嘴问。女人疑惑地扫了我一眼,没做声。是不是菜花丫头来了?阿云婆苍老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心猛地一抽,刘菜花水汪汪的脸在我面前晃过来晃过去。阿云婆坐在天井旁边晒太阳,她像一棵枯萎的老树,靠着椅背一动不动。是不是菜花丫头来了?阿云婆拿起放在胸口的葵扇,她连摇葵扇的力气都没有了。刘菜花常来吗?我望着刘菜花的房间,心被狠狠割了一刀。她常来,竹竿抹着眼睛说。九爷知道吗?他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刘菜花不找他吗?我的心又被割了一刀。九爷不见她,竹竿眼珠不转地望着阿云婆说。竹竿的果园是一片海,我望不到它的尽头。阿宝,九爷的骨头够硬啊,你看,都是他锄开的荒地。竹竿指向那片绿色的浪。全靠你照顾他,我用力拍竹竿的肩。废话,九爷哪要我照顾?我叫果园的工人去服侍他,被他赶鸭子的赶跑。他就是那个脾气。我叹了一声,心里愧疚。竹竿,你真好人。小妮眨着长睫毛,眼睛湿润。我的心莫名地酸了一下,感觉对不起她。九爷最近好吗?我问得生硬。身体一直不好,人越来越糊涂,前几天老是跟一堆木头讲话,说要办件正经事,办完正经事他就放心走了。竹竿挠着头皮说。走去哪?我的心卟地跳一下。谁知道?都怪你,将他气坏了。他只不过叫你学门手艺,有什么了不起,你就跟他死硬斗颈,竹竿训了我一顿。我不顺气,脖子涨个通红。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个玩意,有什么意思?我强迫自己按下冒起的火气,张嘴做了一个深呼吸。九爷老了,过日得日,你就顺他一次,让他安心,他只得你一个亲人,没有人可以代替你。竹竿加快脚步,故意将我撇开一边。小妮闪着一双大眼睛,有点别样地瞅我两眼,跟着扭转脸,也对我不理不睬。我放慢脚步,莫名的生出一个临阵退缩的念头,我想立马逃离青河村!九爷躺在床上,对蚊帐瞪起一双空洞的眼珠,嘴里呢喃一堆离奇古怪的话。九爷,阿宝回来了。竹竿说得轻声轻气。阿宝!九爷像是被鞭了一下,他猛然弹起身子,那双空洞的眼珠瞪得更圆更大,目光向四周艰难地搜索。阿宝,过来呀,竹竿拼命向我招手。我迟疑地移动脚步,仿佛走近一个可怕的刺猬。趁我未断气,先把正经事办了再说。九爷动作灵活地跳下床,空洞的眼神焕发出欢快的光彩。他这副神态,只有在卖门画的时候才呈现出来。九爷一脸虔诚,他烧着香,硬拉我跪下。我屈膝跪在木头面前,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叛逆情绪刹时像一锅开水沸腾开了。阿宝,昨晚我梦见刘菜花,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我没什么牵挂了,就是放不下家传的宝贝,等你学好手艺,我才死得眼闭啊。九爷一把鼻涕接一把眼泪。过时的东西谁稀罕,浪费时间!我僵直身子,话一出口即刻结成了冰块。阿宝,你心肠好硬啊,我当爹又当娘,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我就求你一件事,到我快死了你还不应承?九爷最后一次求你,我只得你一个仔,你要帮我一把啊!九爷爬到我脚边,咚咚咚一连三个响头,似三个从天而降的响雷,炸得我魂飞魄散。不要叩了!谁是你的仔?你不要忘了,我是个没名没姓的野种!我挥舞双手,像个疯子的狂叫。阿宝,你――你――九爷的头咚一声巨响,人趴在地上没了反应,屋里顿时一片死寂。金宝,你遭天打雷劈!竹竿弹到我身边,啪啪!甩过两个响亮的巴掌。我眼冒金星,动弹不得。竹竿钳实我双手,拖着我一阵风卷出门口。我要灌饱你个没良心的家伙。竹竿拖我下了青河,一手按下我的头,咕嘟咕嘟给我喂水。渐渐的,我失去了知觉,但我分明在清澈的青河水见到九爷扬起一张门画兴奋地叫,阿宝,这回有好日子过了,一张门画可以卖一块钱哩。九爷挑着担子进城那天,我又跑去青河游水。夏天的青河是我的乐园,河水一年四季都哗啦啦唱歌,像阿旺婶涨鼓鼓的大奶,不用挤就流湿衣衫,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我剥光衣裤,让涨满的青河水浸润赤条条的身子,自由自在享受那种解脱的快乐。我的这种快乐来自对九爷的背叛。九爷专跟我作对,他不让我下青河游水,他说青河有水鬼,他害怕水鬼把我吃掉。竹竿就是因为怕水鬼吃掉不敢下青河游水的,我偏偏不怕。迟早水鬼一口吃掉你,九爷吓我。我不喜欢九爷。九爷是个胆小鬼,连阿旺婶都怕。阿旺婶是个多嘴的老女人,她仗着阿旺叔撑腰,敢当面将九爷骂个狗血淋头。九爷前阵子就领教过,我本来没兴趣提起的,但九爷打了我,我的屁股现在还隐隐痛,一想起就眼火爆。我好好的坐在自家的门槛玩鸡屎干,谁也没得罪,阿旺婶无端将一盆洗脸水泼过来,将我从头淋到脚,九爷帮我洗澡也没那么干净。讲你傻便宜你,捡个野仔比猪还蠢!明知我泼水也不会躲?阿旺婶骂得兴起,手中的脸盆不经意滑下地。我牙痒,嘴里头咬着鸡屎干,脚也忍不住发痒,一个箭步上前,飞脚将脸盆踢开十来尺,乒乒乓乓的炸响。阿旺婶瞪大一双惊疑的目光,蹬蹬蹬几个急倒退,张大嘴噼噼啪啪放出一串响屁。阿旺,快出来,野仔发傻哩!“哩”字还挂在阿旺婶的嘴角,横着水桶腰的阿旺叔卷起一阵风刮到我面前。你个发瘟仔作死么,敢在我门口闹事?阿旺叔的嘴巴炸起响雷,吓得我慌了神。九爷,快救我!我向屋里扯开喉咙叫嚷。屋里不见半点动静,隔了好一会儿,九爷慢吞吞趿到门边,他低着个脑袋,似一只不战而败的公鸡。阿旺叔得意地抖动两条大胳臂,露出一排难看的烟屎牙。我焦急地瞪着九爷,想他头抬高点,腰也伸直点,想他做个男人的样子。阿宝,快回来!九爷高声呵斥。我一愣,差点站立不稳,一双脚抽筋似的抖动,全身的血液似愤怒的巨浪冲击着胸口,那只惹事的红色脸盆像一堆火烧着了我。你去死!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再朝脸盆飞起一脚,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炸响。阿宝!九爷扑到我身边,大巴掌在我的屁股狠狠劈几下,啪啪啪!我的眼泪顿时冲崩了堤坝,哗地哭开了。九爷打我是下狠心的,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的屁股还爬着个醒目的红色手掌印。能怪谁?自己欠了人家的!谁叫你去吃阿旺婶的奶?谁叫我去偷人家的东西?九爷一激气就咳,咳得连腰也弯了一截。每次我在外头闯了祸,他都是这样激气,都是教训这两句废话。真冤枉,以为我好想去吃阿旺婶的的骚奶?九爷捡我回来的时候都快断气了,村里只得阿旺婶有奶水,她的奶水多到湿了一件衫又一件衫,白白浪费了。我似足个饿鬼,一见到阿旺婶就张开嘴猛哭。九爷也是一脸哭丧,他低声下气哀求人家可怜我。阿旺婶心软,给我吃了一个月奶。但没有人弄得明白,我吃了她的奶变得生龙活虎,她两个月大的儿子却突然夭折了。他们个个都咒我是个克星,克死了阿旺婶的儿子。我不想担这个罪名,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别人死,我倒是希望自己死。我想大声告诉青河村的人,我不愿意生活在青河村,不愿意有九爷这个父亲。人人都说九爷脑筋有点儿问题,穷得响叮铛还捡个野仔丢人现眼。九爷的确不争气,什么都去偷人家的。他自己没田没地,靠做几幅门画过活,门画一年才贴一次,村里没几户人家,能卖得几个钱?小孩子懂屁,我做多了,以后拿到外面卖,一次赚够本。九爷脸上放光,比门画的关公还神气呢。我等这一天等到变成了长颈鹤,九爷终于挑起一担门画过了青河桥。我见到沉甸甸的担子压弯了九爷的腰,担子里头有多少年画,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了。九爷不在我一身松,差点将青河水玩转过来。累了,趴在桥头等竹竿带来好吃的。竹竿营养不良,长成一支竹竿样,叫他抓只鸡也抓不住。自从上次在河里灌了他一肚水,竹竿就服了我。我收服竹竿就像别人收服九爷,费不了丁点力气。阿宝,吃蕃薯啦。竹竿从胸口摸出煨熟的蕃薯,我一把抢过来,转眼吞进肚里头。竹竿在旁拼命吞口水。你爸最近打什么鬼主意?我擦把嘴角问。竹竿咽着口水,脸变作一块苦瓜干。我听妈说,你跟九爷不是青河村的,迟早被人赶走;还有,我爸说,你成只小老虎,会吃人呢,不让我跟你玩。我一听来了神。你爸说得对,我很想吃人,第一个就吃了你爸!阿宝,你不要吓我。竹竿撒落一泡尿,脸煞白了。胆小鬼,我踢他一脚,神气得像小老虎蹦蹦跳跳的,将竹竿远远抛在后头。我没耐性等九爷回来,早早爬上床睡了,睡醒一觉还不见九爷影。九爷走路比人慢三拍,一般人进城太阳下山就回得来,现在月亮已经爬上半空了。阿宝,你条大懒虫,快起床。九爷喘着气进门,未等放下空担子,他就将一件新衫抛过来。好吃的呢?我赶紧钻出脑袋问。九爷阴阴嘴笑,从怀里摸出一包香喷喷的炒花生。在这里,我买来送酒的。给我,我滚下床,一手抢过炒花生。九爷没理我,他摸索着解开裤头,从里面摸出一叠花花的银纸。阿宝,这回有好日子过了。九爷用手指舔舌头,一张一张地数银纸,数完一遍不放心,又数了一遍。我对九爷的银纸不感兴趣,我只想着好吃的。九爷一次又一次数他的银纸,我在一旁卜卜脆地咬炒花生。我吃了香喷喷的炒花生后对九爷的门画来了兴趣,整天蹲在九爷身边看他做门画。刻有关公和张飞像的木头都是用防虫樟木做的,不知道是九爷的那一个祖宗留下的宝贝。阿宝,告诉你,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呢,有好几百年了。九爷调开颜料帮张飞点眼睛画胡子,他肯定吃了不少蒜头,好大口气。骗小孩子差不多,我嘟长嘴说。你懂个屁!九爷啐我一口。阿宝啊,你是九爷的仔,九爷将手艺传给你,以后你传给你的仔,一代一代传下去,懂么?看在有花生吃的分上,我将头点得似鸡啄米。九爷名字叫阿九,家中排行第九的意思。九爷家本是个大家族,后来一场瘟疫将他全家灭绝了。不是全家,是全村!九爷脸色原本是个晴朗天,一说起往事就罩上一层浓雾,遮掩住他的表情。我是从坟墓里逃出来的,九爷抹一把下巴的短胡子,笑得比哭还难看。这时候我最来兴趣,缠住九爷要他讲逃生的经历。不记得了,九爷摸着长满短胡子的下巴,脸上又腾起一层薄雾。九爷姓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他帮我起名字的时候说了一句,随便姓什么都好,就叫金宝吧,有金有宝,以后不愁吃穿。我讨厌这个名字,村里头没有一家姓金的,伙伴都瞧不起我,当我是个怪物。连竹竿也够胆说,阿宝,你不如改个名字叫金银宝,那以后不是更有钱?我眼珠子狠狠地转了两下,竹竿即刻闭上臭嘴。闹着玩的。竹竿讨好地笑笑,拍拍屁股跟在我后面,像条听话的狗。每次卖画回来,九爷脸上都泛起一层红光,他越来越像个人样了,下巴光秃秃的不长一根草。连竹竿的爸也不敢小看九爷,他扛着一麻袋蕃薯送进了我家门。九爷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赔笑脸。我是使了银纸的,九爷冷笑两声说。九爷租了竹竿家几块田,又在山边开了一大片荒地,家里的米缸终于揭得开盖子了。九爷走路换了个姿势,不像以前压低着脑袋,头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我跟在他的后面,觉得他是个滑稽的木偶。青河村的人对九爷换了一副眼光,不再当他是傻子。听闻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九爷,九爷做的门画一摆上街,立刻抢购一空。我问九爷是不是真的。难道有假的不成?九爷碌大眼珠反问道。我盼跟九爷进一趟城开开眼界。九爷不让,他说城里人多,谁看得牢你个马骝?九爷叫我守紧家门口,不要让人打鬼主意。我把嘴一撇,家里只得几块烂木头,有么好守?等九爷过了青河桥,我就晃着脑袋去找竹竿四处胡闹。竹竿在别人面前敢不睬我,背地里什么都得听我的。河水玩厌了,我趴在桥头等九爷回来。望着哗哗流淌的青河水,心里惦记住炒花生,屁股有蚂蚁爬来爬去。阿宝,九爷回来了。我刚想打个瞌睡,竹竿炒螺的声音撞入我的耳朵。我伸长脖子,远远见到九爷走在黄泥路上,像一叶风帆越飘越近。风帆飘到我面前却没有停住,九爷的脚底抹了油,眨眼飘开老远。九爷,我的新衣服和炒花生呢?我追在九爷后面,像一只小鸭子饿得呱呱叫。快进来!九爷的脸比张飞还黑。他手忙脚乱上了门栓。那些人来了,你什么也不要说,最好装聋扮哑。九爷将几块木头用衣服包好,放进床底的洞里。洞是九爷早挖好的,我以为他用来藏银纸哩。我指着外边的那几块木头,还有呢。九爷眼珠翻白,一个箭步扑出去抱着那几块木头干嚎。开门!快开门!阿旺叔的声音敲破了门板,一班人马巨浪般涌进来。带头的是个小白脸,头发打了蜡油。他快速扫了一眼全屋,侧起脸盯着我。我叫金宝。我壮胆说。你叫金宝?好,你跟我来。小白脸拉我的手,把我引进九爷的房间。金宝,你告诉我,你家里还有没有木头,你说出来,我给这个你。小白脸从裤兜摸出几块糖瓜。我心慌得赶紧捂住嘴巴。面对诱惑我的肚皮真不争气,有只小鸽子藏在里面叫得贼响。好几次我的目光落在九爷的床底。小白脸的眼珠随着我的眼珠转,他弯腰扫了一眼床底。我牙痛,不吃糖,我大声说。小白脸哼一声,将糖瓜用力揣回裤兜。人潮终于退了下去,九爷踉跄地追出门口,我见他双腿发软,走两步就跌倒在地。还我的命根来!九爷嚎了半天,他的声音哑了。我跑出门去,拿眼睛追小白脸的背影。阿宝,吓死人了,刚才他们说,如果找出木头,九爷要掉脑袋哩。竹竿咬着我耳朵说。九爷的脑袋真不值钱,我无精打采地说。这个时候我还惦念小白脸裤兜的糖瓜,流口水。几块烂木头也顶得上一个活人的脑袋么?真荒谬。竹竿,作死么?竹竿的爸走回头拧住竹竿一只耳朵。以后少跟他来往,我见了打断你的腿。竹竿眼泪汪汪望一眼我,委屈地走了。有什么了不起?我捡起一块石头朝竹竿他爸的屁股扔过去。我有点怕竹竿的爸,上次九爷到他们家的园子里偷萝卜,我在外头放哨。竹竿家的狗追着我,扑上来一口咬住我的裤脚。我跟竹竿的狗打起架来。狗笨死了,只会咬我的裤脚,九爷乘机跑掉,我跑不了,竹竿的爸捉住我,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青河村只得刘菜花知道竹竿做了我的跟尾狗。我下青河游水,一尾鱼那般的窜上窜下。乘竹竿打瞌睡,我冒出半个头尖叫,有水鬼呀!竹竿打了几个哆嗦,一泡尿撒落裤裆。你真是个顽皮鬼。刘菜花蹲岸边的大石头洗衣裳,她的笑声断断续续,像系在竹竿家那只狗脖子上的铃铛,我听了全身痒,想找个人来打一架解恨。刘菜花的名声比九爷好不了多少,她是外地嫁来的寡妇,嫁给阿云婆的跛儿子才两年,又做了寡妇。刘菜花的模样比青河村任何一个女人漂亮,她的脸像一枚饱满的果实,掐得出水。我是听周老师这样说的。周老师跟老婆吵架,骂老婆似堆牛屎干,你看人家刘菜花,多好看,像一枚饱满的果实,掐得出水呢。气得他老婆从此闭了嘴巴。我每次经过他们家窗口,看见周老师的老婆拿起一块镜子左照右照,那张脸看起来真的像块牛屎干。刘菜花的脸好看,但没有男人敢娶她做老婆。算命的讲得似模似样,刘菜花一副克夫相,谁娶了她谁就倒霉。青河村的男人都爱看刘菜花,连九爷也偷看过。九爷偷看刘菜花是在“木头事件”第二晚的深夜,九爷头一晚没睡,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仰高头看天,看得呆呆痴痴的。九爷不睡我也休想睡,我习惯被九爷拍着屁股睡觉,九爷一晚不拍我的屁股我就睡不着。九爷从门口走回房间,眼光射出窗外,隔一会他开始喘气,双手使劲拍打胸口。九爷反常的举动撩起我的好奇,我静静溜下床,从另一个窗口瞄出外头,月色下见到刘菜花正抽起裤头往回走。我觉得好笑,九爷偷看刘菜花解手也用得着拍打胸口么。我记得小白脸抢走木头那阵子,刘菜花站在九爷的身后,一张脸水汪汪的。刘菜花的脸真好看,我也有这种感觉,我看着刘菜花的脸就想起阿旺婶的大奶。假如当初我吃的是刘菜花的大奶,阿旺婶的儿子就不会死,阿旺叔他们就不会欺负九爷。这回我在水里看得清清楚楚,刘菜花的脸笑起来像山上红艳艳的杜鹃花,开得羡死人呢。阿宝,九爷来了,竹竿提醒我。九爷窜到我身边,大巴掌重重落下我的屁股。我哗一声,头上流下来的水珠冒充了眼泪,惹到刘菜花笑得花枝乱颤。九爷望眼刘菜花,额头的皱纹多了一层。他一声不吭拉起我的手,丢下刘菜花的脆生生的笑声,走得远远的。以后再去青河游水,我打跛你条腿,九爷咬紧牙关说。我喜欢看刘菜花,我使劲挣脱九爷的手。那个女人看不得,九爷的牙关咬得格格响。那年的夏天我几乎天天去青河游水,我一落水刘菜花就来了,她总是在岸边逗我说话。阿宝,长这么大,还没有妈疼过,你想有个妈疼么?你做我妈呗。我的嘴巴浮出水面大声说。你就想哩,没那么便宜。刘菜花低头用力搓她的衣服,隔一会又仰起那张杜鹃花一样的脸说,也好哩,你叫我一声妈,我给你买炒花生好么?好呀!我激动得张开嘴就想叫妈,谁知猛地灌了几口水,“妈”字给水灌下了肚。竹竿顾不上我,他冲着刘菜花说,我叫你妈,你买炒花生给我么?我呸,丢你祖宗。刘菜花将竹竿骂得摸不着个头脑。都叫声妈,谁叫不一样?竹竿一脸沮丧,一脸委屈。九爷,刘菜花想做我妈呢,我像只兔子跳进九爷房间。你这小子又去惹那个女人,想死么?我不是想死,我想有个妈疼我。我双手垂立,用力挤出几滴眼泪。九爷不是青河村人,凭什么去招惹人家。九爷坐在地上,头靠着床板,似块烂泥扶不上壁。人家刘菜花也不是青河村人,她不会嫌你的,她让我叫她做妈,你不信么?我是说真的,骗你是猪。我越说越激动,眼泪不用挤它自己跑出来了。小孩子懂屁!九爷扶住床板,吃力地撑起身。九爷是个傻瓜,连刘菜花也看不上眼,他情愿一辈子打光棍。唉,我活得真没趣,跟傻佬住在一间屋。趁九爷不留意,我缩身溜出了家门。我真笨,叫不叫妈是我自个儿的事,犯不着九爷点头。我一想起炒花生全身来了劲,一口气跳到刘菜花家门口。小野子,站我门口做么,讨打么?阿云婆眯起双眼摇葵扇子,宽大的裤脚差不多撩到裤裆,露出两条又瘦又长的干柴瘦腿。我找刘菜花,关你屁事,我挺起胸膛大声嚷。哎哟,九爷给好多蒜头你吃么,好臭口气。刘菜花是你叫的么?识不识写个羞字?阿云婆用葵扇柄敲我的额头,一双老昏眼越瞪越大,两颗龙眼核吓怕人。我擤了鼻涕,一手拂开那把讨厌的葵扇。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怕?阿宝,你来么,进来呀。刘菜花温软的话音从屋里飘出来。唉,我就来。我比小兔子还快,一纵身跳过阿云婆的两根干柴,气得阿云婆一阵干咳。阿宝,过来,让妈亲亲你。刘菜花拉我进她的房间,暖暖的嘴唇在我脸上轻轻亲一口,刘菜花的头发特香,我闻了好舒服。是不是叫你妈你就给我炒花生?我仰脸问。傻阿宝,你不叫我也给你。刘菜花让我坐她的膝头,削开一颗花生放进我嘴里。好味么?她低声问。我拼命点头。九爷应承你叫么?刘菜花的声音像蚊子叫,她的脸更红更艳了。他应承哩,我眼也不眨地说。他还说什么吗?刘菜花摸摸我的头,用掐得出水的脸贴我的脸,她的脸火烫火烫的。你喜欢九爷么?我咬着炒花生问。嗯。刘菜花比蚊子还细声。九爷不是青河村人,你也喜欢么?我问得一本正经。青河村的人好了不起么,谁比得上九爷本事?你看,九爷懂这个,他们懂么?刘菜花指向贴门板的送子图,一脸自豪。晚上睡觉,九爷心不在焉地瞄出窗口,嘴里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九爷,我屁股痒,我扭转身说。自己抓。九爷滑下床,放轻脚趿到窗边,眼光光直立不动,像根枯树杆。刘菜花说青河村没人比你有本事呢。我哼哼鼻音,闭上眼睛装睡。九爷被风摇了几下,他开始抽风箱地喘气。你、你来做咩?九爷牙齿打架,他一把捂住了嘴巴。九爷,你别再撑,阿宝都跟我说了。刘菜花温软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我的心咚咚乱跳,刘菜花竟主动找上门来了!小孩子的话不能信,九爷扯直腰说。小孩子不会讲假话的。刘菜花充满怜爱的话像三月的春风拂过我的耳朵,我差点跳下床。阿宝呢?刘菜花的脸贴近窗口,九爷蹬蹬后退了几步。他睡着了。九爷握紧拳头。我想进来看看他。刘菜花双手扶住了窗台。你、你不能进来,阿云婆知道不好。九爷退回床边,狠狠瞪我一眼。我想偷听他俩说话,好不容易把自己按住了。那跛子人都死了,我还干守什么?如果不是急着钱帮我妈治病,我才不会那样傻,未见一面就嫁给人家。阿云婆怕我改嫁,用钱买通算命的,他们合计整我,想我守一世子寡。刘菜花的声音湿漉漉的。我抹了一把脸,我的脸也是湿漉漉的。九爷的头重重坠了下来,他的手掌乱了节奏地拍打脑袋,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我急坏了,一个翻身滚下床。九爷手疾眼快,他一手抓起我扔回床上去。再惹事我打跛你的腿。我趴在床上,哗一声放开了堤坝。我要妈,我要妈。刘菜花双手抓牢窗枝,她的声音几乎碎了。你、你真狠心,你的心用石头做的吗?我抬起头,灯光下九爷的脸像被一场暴雨洗擦过,坑坑洼洼一片泥泞。夜静止了,窗前像落下了一块黑色的窗帘,刘菜花红艳艳的脸被黑暗一口吞掉。九爷,刘菜花不见了。我止住哭,呢喃了一声。九爷仿佛在梦中猛然惊醒,他一个箭步扑向门口,费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一阵凉风刮进来,九爷摇摆几下,咚一声跌倒在地。九爷一大早不见了人。昨晚我睡得死,天塌下来也不知道。九爷平时的鼻鼾响过打雷,奇怪的是,九爷昨晚没打过一声雷,我睡得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大亮。九爷八成去了锄地,他在山边辟了一块荒地,准备用来种蕃薯和芋头。我小猫似的溜出门,悠悠晃晃向刘菜花家走去。刘菜花昨晚见不到我,一定急坏了。门大开着,我左顾右盼,不见阿云婆的两条干柴。刘菜花的房门也大开着,我乐颠颠跑进去,一眼见到桌面上摆着一袋炒花生,阿云婆望着那袋炒花生不眨眼。刘菜花呢?我远远站开,阿云婆手上握着那把葵扇哩。她走路了,阿云婆有气无力地说。她走去哪?我提高声音问。你问我我问谁?阿云婆白我一眼,她将葵扇丢下地,头无力地垂了下去。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九爷。他平时不是去锄地就是去斩柴,我走遍山岗也不见他的人影子。阿宝,九爷在河边哩。竹竿气喘喘追上来。竹竿受了我的命令去找九爷,他这小子比我聪明,我为什么就想不起青河呢。青河的水欢快地从青河村流向不知名的地方。九爷仰面躺在河边的草地,一顶草帽盖住他的头。我和竹竿坐在他身边,以为他睡着了,不敢去吵他。阿宝,你说,青河的水会流干吗?九爷的话吓了我一跳,原来他没睡。谁知道呢?我没好气地说。刘菜花走路了,我哪有心机?我捡起一块石头掷向河中心。清河的水迟早会流干的,九爷喃喃地说了一句,接着没了一点儿声息,这回他真的睡着了。九爷的木头得以重见天日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天气燥热,我浑身发痒,连续两天逃课跑去青河游水。班主任周老师忍无可忍,你个马骝让我好好收拾你。周老师矮矮胖胖,十足个圆球,滚了半天还落在我的屁股后面。我不敢跑回家,九爷如果知道我逃学,他不打到我屁股开花才怪呢。周老师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站定抽抽裤头,说,我打你浪费我的力,我去叫九爷打你一顿消消气。圆球掉转方向,一路朝我家滚去。我慌了,放开双腿折回头,追上周老师的屁股时,他已经一脚踏进我家的门槛。周老师平时很少到我家,“木头事件”那天,只有他和刘菜花没跟着人群起哄。九爷刚从床底钻出来,他慌乱地笑一下。九爷,你身体好吧。周老师不急着向九爷投诉,他一屁股坐九爷的床板。可惜啊,那么珍贵的樟木模板被他们白白烧掉了。周老师叹口气。不烧掉也用不着了。九爷直腰站着,双腿微微抖动。谁说用不着?现在城里又有人卖门画了,价钱还不便宜呢。他们敢卖门画,不怕掉脑袋么?九爷张大嘴巴,双腿抖得更厉害了。都什么时势了,还有掉脑袋的事么?周老师站起来拍拍屁股,指一指我,说,阿宝,九爷养大你不容易啊。说完慢慢踱出了门口,这回看他倒不像只圆球了。九爷,你听见周老师的话么,你的木头又可以赚钱了,我欢叫一声扑下床底。不要乱来,九爷呵斥道。我先到城里探个究竟。九爷不急不躁走出门去,他的脚步从没有这样稳妥。九爷从城里回来,一张脸像上午的日头亮光光的。阿宝,快把木头搬出来。九爷将手上的纸笔和颜料放好,又从木柜后面翻出一堆木头疙瘩。真要搬木头出来么?我钻到床底下,露出半张脸问。叫你搬就搬,吵咩吵,九爷轻轻踢我屁股一脚。下次带你进城开开眼界,九爷说话的声音又喜滋滋的了。整个年头,九爷都是这个喜滋滋的样子。他做的门画招人喜欢,刚挑到镇上就卖光了。九爷卖年画时,我站在一旁收银纸。一张鲜艳艳的年画换来一块钱,转眼我的口袋就装满了纸币和硬币。九爷,我想吃烤鸡腿,我咽着口水说。去吧,贪吃鬼。九爷将纸币和硬币倒进他的大口袋里,只剩下一二分的留在我口袋。我跑去阿三哥的小食店,买一只烤鸡腿,买两只茶叶蛋,再买一袋炒花生。我没头没脑地咬着香喷喷的食物,将肚皮撑成个大冬瓜。阿宝,我想跟你进城,我也想尝尝阿三哥的烤鸡腿。竹竿的口水流出了嘴角。偏不带你去,我得意地扫一眼竹竿的馋相。有本事叫你爸带你去,我故意放大嗓门,让所有人都听得见。临近过年那阵子,九爷整天窝在房间里头,像只孵蛋的母鸡。你的学费就靠它了。九爷拍一下我的脑壳,脸上冒出一堆笑意。我看不惯九爷这个样子,胡须差不多有筷子长了,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我来帮你剪剪,我费了全身劲才翻出把剪刀。叫你帮手不见积极,捣乱就会,你想剪胡子去剃头强那边干活,鸡腿都让你白吃了。九爷嘴巴没闲着手也没闲着,他立定马步,手臂微微抬起,没等我看清楚,他使劲将笔一挥,关公的胡子嚣张地飞了起来。哗,好厉害呀。我伸出舌头,丢掉剪刀,趁机溜了出去。有一天,九爷的下巴刮得光光净净的,像刚犁过的稻田。我乐了,知道九爷又要进城卖门画了。一想起阿三哥的小食店,我的肚皮响过打鼓。贪玩贪吃,养只猪比你强。九爷挑起那担子门画,他原本挺直的腰这时弯了下去。现在谁兴这种年画,老土。经过阿旺叔的门口,阿旺嫂白一眼九爷的担子,眼眉向上挑。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狗嘴长不出象牙。九爷咂着舌头,使劲挺直腰,谁知一眨眼又弯了下去。街边的档摊摆满了各种抢眼的年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抢去了。机器做的有什么好看?九爷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句。比你做的好看多了。我伸出脖子说。滚一边去。九爷放下担子,他的腰很快直了起来。我和九爷像两个傻子站街边,守了半天,一张年画也卖不出去。望着不远处阿三哥小食店的烤鸡腿,我差点哭出来。碰巧,有个高大的身影晃了一晃,将阿三哥的烤鸡腿给挡住了。这个好特别哇。黄头发勾鼻子的男人拿起一张年画,左瞧瞧右看看,眼睛眯成一条线。阿叔,你做的?他操一口难听的白话。九爷僵硬的脸被火烘了一下,终于有了一点表情,他忙着点头。勾鼻佬瞧了半天,问了一大堆话,也不见他掏钱买一张年画。你到底买不买?我心急得大叫。嘈么嘈,拿石头砸断你的舌。九爷呵斥一声。这孩子蛮有趣。站勾鼻佬旁边的那个女人朝我笑一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她真像刘菜花。我痴痴地跟她对望,想一头扑进她的怀抱。勾鼻佬一只毛茸茸的手搭上女人的肩膀,叽哩咕噜讲了一顿,女人始终一副温顺的样子,像绵羊变的。我们家乡的木版年画,手工做的。女人指了指九爷的担子,温软的声音只对着勾鼻佬,声音像刘菜花。是我九爷一手一脚做的。我骄傲地抬高头,说话响亮。女人的眼睛闪了一下,手指头点点我的鼻子。小鬼头,她嗔笑地叫我。做画的工具呢?勾鼻佬学女人点我鼻子。我装着打喷嚏,他赶紧将手缩回去。阿叔,工具都保存好吧?女人将眼睛转向九爷。九爷含糊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闹半天年画一张没卖出去,九爷那张脸又结了一层冰壳,没了表情。我家那个工具是宝贝,传了几百年哩,我急急嘴插口。女人的眼睛迅速转到我身上,白净的牙齿像一朵昙花朝我开启。精灵鬼,你家那个宝贝卖不卖?女人的手指头又点我鼻子。要好多钱呢。我的脸迎上去,女人轻轻摸了一把,她的手像秋风一样清凉,赶跑了烈日下的灼热。脸皮几尺厚,羞不羞?要卖先卖了你。九爷重重地敲我的脑壳。痛哩。我鬼杀地叫喊。阿叔,我真想买哩。女人掉转头对勾鼻佬使个眼色,不要错过机会。女人放低声,以为我听不见,我耳朵尖,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乘机敲她一笔,我在心里头盘算好。勾鼻佬的眼睛发出蓝光,真妙,我最喜欢中国的民间手工艺,阿叔,你的工具要几多钱?开个价来。勾鼻佬伸出手,我别过脸,我不给他点我的鼻子。勾鼻佬的手伸向九爷,九爷失措地扫我两眼,双手往身后收。阿叔,握个手,做个生意好呗。勾鼻佬的话放不够盐,不咸不淡。九爷满头雾水,惶惶然从勾鼻佬手中抢回门画。不卖了,阿宝,快回家去。九爷挑起担子,逃命似的跑去老远。九爷,我的学费未有着落呢。我双脚跺地,生虾乱跳。小鬼头,回去讲服你九爷,赚的钱够你盖房子娶老婆哩。女人揽实我的肩,我闻到一阵香水味,比刘菜花的头发还香。我不娶老婆,九爷才要娶老婆。我抹着眼皮,到手的肥肉不见了,我的眼泪给逼了出来。你家在哪,我改天去找你,哭鼻子不是男子汉。女人拍拍我的脸,挽起勾鼻佬的胳臂抬脚走了。我木头似的竖在那儿,阿三哥小食店的烤鸡腿晃个不停,我抽一把鼻涕,拔腿去追九爷。九爷蹲在青河边抽烟,担子丢在一边,他对着哗哗响的河水入了神。我身上残留着女人的香水味,怕挨九爷骂,一蹬脚扑下青河,将香水和臭汗洗个干净。九爷,下来洗洗,醒醒脑哩。我在水里翻筋斗,故意气九爷。回去打到你屁股开花。九爷丢掉烟蒂,挑起担子,他的腰立即又弯了下去。九爷的脑筋不开窍,几块烂木头换来白花花的银纸他都不肯,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太阳矮了下去,转眼没了明朗的神采。我爬上岸,一路踢石子,我只能拿石子出气。阿宝,卖门画回来啦,赚了几多钱啦?周老师拿着剪刀修墙边的杂草。自从刘菜花走后,没听过周老师骂他的老婆,反而经常听见牛屎脸吐出一大堆比牛屎还臭的话。越好看的女人越弄骚,勾人家男人哩,学人走路哩……周老师整天垂头丧气,上课也跑神。是不是刘菜花勾走你的魂,整天丢三拉四。牛屎脸骂起来真神气,周老师拉长脸,不敢驳她一句口。周老师,剪草么。我伸脑袋进屋,不见牛屎脸的鬼影,赶紧拉周老师朝我家跑。你见鬼么。周老师上气不接下气,他手短脚短,走路吃力,到屋门口,他将屁股横在门槛上。我要歇口气,周老师拍着胸口说。九爷对着烂木头抽烟,烟蒂撒了一地。门画没卖过,么回事?周老师的嘴巴张开个大洞。人家的是机器做的,好看得多。我靠着门板,说了一句泄气话。周老师摸摸木头,摇一下头,叹一口气。有人肯出钱买木头呢,九爷不让卖。我提高嗓门说。周老师,你说木头值几多钱?九爷终于出声了。他扔掉烟蒂,又熟练地卷起一支。难说,难说。周老师瞅一眼担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除了这两样还懂屁?我气得想咳。以为他能帮手出个主意,看样子是白费心机。周老师耽搁一阵子就叹着气走了。九爷手中的烟蒂只烧到一半,他往地上一摁,再熟练地卷起另一支。我肚饿。我摸摸瘪了的肚皮,有气无力地说。当晚,破天荒没听见九爷扯鼻鼾。我一摸身边,空的,原来九爷不在。第二天,太阳晒痛屁股我才爬起床。我无心去上学,反正第二学期交不起学费,我早没了心情。台面上摆着一碗稀饭,早不冒气了,九爷大概天未亮就出了门。他赶去哪?我扫一眼全屋,木头和担子不在。我乐得跳起来。九爷八成到镇上去了,不知道勾鼻佬肯出几多银纸,听他语气肯定不会少。九爷顾面子,他有意撇开我,自己做买卖呢。我趴在青河桥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九爷人影子。太阳躲下山,四周的黑包围上来,九爷还是不见人影。我慌得乱了神,没命的往周老师家跑。牛屎脸在门口拦住我,死了娘么,她咒了我一句。我娘早死了,我一把推开她。周老师,九爷不见了。我放开哭腔,将周老师从茅厕里嚷出来。说清楚么回事。周老师抽紧裤头,不理牛屎脸的干骂,拉我朝青河奔去。月亮高过山顶了,九爷却还没露面。周老师领我找遍青河村,也没找着九爷的人影。竹竿带勾鼻佬找上门那阵子,我躺在床上断气似的。阿宝,他们帮你买木头哩。竹竿用力推我,我翻了眼,喉咙发不出声音。小鬼头,找你找得好辛苦,工具呢,我把钱拿来了。白牙齿开昙花的女人摸摸我额头,我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香水味。过几天来吧,九爷外出了。周老师沮丧地说。明天我们要回国,等不及了。勾鼻佬失望地瞅我一眼,蓝眼睛没了光彩。好事多磨。小鬼头,你是不是病了?女人摸了我的脸。刘菜花不要我,你做我妈吧。我说了一句,喉咙却没有发出声。勾鼻佬和白牙齿开昙花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听见周老师说,没要紧,饿昏的。我一个骨碌爬起床,见九爷睡在侧边,周老师往他嘴里灌水,木头和担子好好的。九爷。我扑在九爷身上。阿宝,快去请李中医来。周老师喘一口气说。我守在火炉旁边煲药。李中医叮嘱要煲够六个小时,少一分钟都不成火候。我不敢偷懒。个个都说李中医是华佗再世,去年周老师的儿子患了肝病,在城里的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好转,后来找到李中医,服了一个月药,周老师的儿子又像以前一样生生猛猛了。九爷躺在床上,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巴却似锁上的大门,没半句话儿。他失踪了三天三夜,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周老师从村口的青河桥将他背回来,以为他是饿昏的。李中医给九爷把过脉,皱起了眉头,说,他不是饿昏的!九爷,喝药啦。我将药碗端到九爷嘴边,他的嘴唇动了动,眼珠子定定地望着我。九爷,这药是李中医开的,好灵的,你喝了就能说能动了。我流着鼻涕,双手软一下,药泼了出来。我慌得哇一声,扑在九爷身上。九爷没喝李中医的药,他醒来也是痴痴呆呆的。等时势一变,我的画又能赚钱了,九爷裂开嘴傻笑。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机器做的门神。我家大门贴的是九爷做的关公和张飞,越看越不顺眼。九爷,买副新门神扫扫霉气。周老师一大早踱进门,他穿了件火红的棉袄,像烧着的大火球。我没那样笨,用锄头砸自己的脚。九爷坐门槛抽烟,他抬头瞅两眼门上的关公和张飞,嘴角浮起迷茫的神色。我家煮了汤圆,你们一起来尝尝,周老师拉起我的手。阿宝,你给我回来。我的脚刚跨过门槛,九爷打雷的呵斥道。我想吃汤圆,我捉紧周老师的手说。九爷,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啊,过几天我去打听打听,帮阿宝找个妈回来,年年有汤圆吃。周老师放开我的手,摸摸我的头,叹一口气,慢慢踱出了我家门。大年初一,竹竿一大早在窗外叫,我急急钻出被窝。回头瞄一眼九爷,他蜷缩在墙边,鼻鼾声一起一伏。九爷,我唤了一声。他转过身,睁开眼扫我一下。阿宝,我们进城卖门画。他迷迷糊糊说了一句,又扯起不畅顺的鼻鼾。打开门,竹竿穿一身新衣服等我。我看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像铺上了红地毯,只有我家的门口最干净,没一点儿喜气。阿宝,捡炮仗去。竹竿拉起我的手向外跑。阿宝,回来。我听见九爷在叫,回转头,没见到九爷的影。我放开脚步,一口气跑出老远,再回过头,已看不到家门口了。浓烈的中草药在村子上空弥漫开去,像一场阴郁的雨,笼罩在我家的屋顶,绵绵不绝。我蹲在火炉边,双手轮换着挥动大葵扇,一阵浓烟哄地冒出来,乘风上了半空。我也有飞的冲动,可惜没长翅膀,只能忍下一肚火,天天对着可恶的药罐子发脾气。被竹竿灌了一肚水,我整个人蔫了下来。九爷一天不醒,你休想踏出青河村一步。竹竿警告我。我闷透了,连小妮也不同情我,她一声不吭跑回老唐身边。九爷似乎睡着了,他睡得很安稳,扯起畅顺的鼻鼾。但小李中医说九爷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要吃够四十九服药才能醒过来。李中医在生的时候,小李中医是村里出了名的烂赌鬼,自从两年前李中医作古,小李中医生仿佛换了一个人。那天,他挑着李中医留下的那副药担子,风风火火撞了进来。他比他老爸还神,不用摸脉,只是翻开九爷的双眼,不到一分钟,就下了个结论:活生生给气坏的。九爷吃了四十八服药还没清醒,有时奇迹地睁开双眼,张大个嘴巴喘粗气。每当这个时候,牛叔会兴奋地大叫,醒来了!醒来了!我飞扑到九爷身边,见他紧闭双眼,很快又睡了过去。牛叔是竹竿从果场那边叫来专门侍候九爷喝拉的,他不跟我讲话,当我是个透明的物体。我在心里盘算好,明天等九爷吃完第四十九服药,我就离开青河村。如果继续呆在这里,我九成会疯掉。我不相信小李中医的话。九爷明明会呼吸,会扯鼻鼾,还会吃粥水,他怎么就不醒来呢?还不是明摆着要我屈服。我才不上当,反正猪头炒了我鱿鱼,我也不急着回城去。竹竿骂我良心被狗吃了,我没有反驳。我欠了青河村的,这笔债,我一辈子也休想还清。九爷吃下第四十九服药,他的鼻鼾声慢慢弱了下去。我握紧他干枯的手,眼睛涌上一阵潮。我告诉他,我要走了,永远离开青河村。九爷的手抖了抖,脸上抽搐成一团麻。我等着他骂我,他的嘴动了动,却滑不出一丝声音。阿宝,回来!当我踏出门口那一刹,听见九爷一阵歇斯底里的呵斥,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掉转头,见到九爷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息。我放开脚步逃命地跑,一头撞上一个人。见鬼!他瞪我一眼,狠狠咒一句。我认得这个人,他是镇上文化站的站长。跟在他后头的是两个学者模样的老头。九爷几大年纪?一个老头问。大概七十多吧。站长答。他有儿子吗?另一个老头问。好像有一个。站长犹豫说。那就好了!两个老头松了一口气。三个人闪进九爷的破院子。他们来干什么?我心里好纳闷。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村口的榕树头,穿过一排苍老的千层桉,那种熟悉的压抑的气息再次向我包围过来。青河的水缓慢地流淌,气若游丝。我站在桥头,望不到远处,青河的水到底流向哪里,我从来不知道。太阳落下了水面。三个人匆匆忙忙折了回头,一脸丧气。来迟一步,没能跟他讲上一句话,真遗憾。一个老头重重地叹息。找到他儿子还有希望。另一个老头充满信心。三个人渐渐走远。火一般的夕阳烧红了青河水,我站在岸边,变成了一根枯干的木头。阿宝,你给我回来!我又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呵斥。侧起耳朵,四周死寂,只听见青河的流水声越去越远。责 编:谢荔翔题图插图:石 剑百度搜索“就爱阅读”,专业资料,生活学习,尽在就爱阅读网92to.com,您的在线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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