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伟大林语堂作者认为人类怎样敢于想象才能成就伟大变得伟大起来

名家名作精选:林语堂散文(学生阅读经典)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扫描下载起点读书客户端
  时至今日,一个人时常不免要想起白种人,因为近日欧洲的景象实在很足以挑动思潮。
我们不由得要问问,欧洲为什么会这样地一团糟,因为在那里人类的事情正弄到一团糟,所以人类一定有了过失了。我们不得不向自己问道:“欧洲人的心理上的限度到底怎样,以致要在欧洲维持和平这样困难?”欧洲人的心智结构的特点究竟是什么?说起心智的结构,我并非指智能或纯粹简单的思想,而是指一切对事物的心理反应。
我绝不会怀疑到欧洲人种的智能。但是可叹的一点是:智慧跟人事很少有关系,因为人事多数是受我们的动物热情所支配。人类的历史并非人类理智的聪敏指导下的产物,而是由情感的力量所形成——这种力量包括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傲慢、我们的贪婪、我们的畏惧,以及我们的复仇欲望。欧洲仍旧不是给智慧所统制,而是给动物的恐惧和复仇热情所支配。欧洲的进步并不是由于白种人思想的结果,而是由于白种人的缺乏思想。今日如果有一个至高的人类智慧安置在欧洲的首脑,由他领导她的整个命运,欧洲决不会像现在那样。
每一个民族都有梦想,而且多少完全按照他的梦想而活动。人类的历史是我们的理想和现实冲突的结果,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调整,便决定了那一个民族的特殊发展。苏联是俄国人梦想能力的结果;法兰西共和国是法国人对于抽象观念的热情的结果;不列颠帝国是英国人的特殊健全常识和他们完全不受逻辑推论的拘束的结果;德国的纳粹政权是德国人酷爱共同阵线和集体行动的结果。
我论及英国人的性格,因为我认为我了解英国比较其他国家多些。我觉得英国人的精神与中国人的较为近似,因为两个民族都是现实主义和常识的崇拜者。英国人和中国人的思想方式,甚至他们的说话方式,有许多相同之点。两国人民都极不信任逻辑,对于太完美的辩护极度怀疑。我们相信当一种论辩太合逻辑时,它不会是真实的。两国的人都有做事恰到好处的天赋,而无须举出所以要做它们的原因。一切英国人都爱那种说谎说得好的人,中国人也是如此。我们随便用什么名字叫一件东西,只不愿用它的本来的名字,英国人也是如此。当然,不同之点也有许多(例如,中国人比较富于情感)。而且中国人和英国人有时也会互相触怒,可是我们发掘到我们的民族性的根源里,却是相同的。
让我们分析英国人性格的力量吧,看看英国这个民族的光荣历史怎样因这种性格兴起的。我们都晓得英格兰不独有一段光荣的历史,而且是一段惊人的历史。英国惯于做一件事情而往往一点没有错,可是称它的名字却错了,例如现在,他把英国的民主政体叫做君主政体。因为这个缘故要叙述英国伟大的性质是很困难的。英国民族已经给人误解,要一个中国人才能正确地了解英国人的民族性。英国人曾被人非难为虚伪、矛盾、有“糊涂混过”的天才,却显然缺乏逻辑的民族。我要为英国人的矛盾和英国人的常识辩护。非难英国人为矛盾实在是没有道理,这完全是由于对于英国人的性格缺乏真正的理解和领略所致。我想,以一个中国人的地位,我能够了解英国人的性格,比英国人了解自己更?多些。?
在这里我的主要目的是提出一点真正领略英国的伟大之处的观点。为了要领略英国,我们必须对逻辑有一种轻蔑心理。所有一切对英国人的误解,是由于对思想的真正功能的谬误见解所致。常常有一种危险,我们要把抽象的思想认为人类心性的最高功能,认为它的价值超过了简单的常识。民族的第一种功能,正如动物那样,便是要懂得怎样生活,除非你学会怎样生活,以及使你自己对变化的环境适应,否则你的一切思想都白费了,而且徒然是人类脑子的正常功能的败坏罢了。
我们都有一种曲解,认为人类的脑子是一个思想的器官。然而,没有一件东西比较这更远离真理了。这个见解,我认为在生物学方面是错误而且不健全的。巴尔福男爵说得好:“人类的脑子正如猪鼻那样是用以找寻食物的。”总之,人类的脑子不过是一段扩大的脊髓骨罢了,它的第一种功能便是用来感觉危险和保全生命罢了。我们没有成为会思想的人以前,不过是一些动物。这种所谓逻辑推理能力,不过是动物世界中的一种发展得很迟的东西,甚至在现在它仍旧很不完全。人类不过是一种一半靠思想一半靠感觉的动物。这种帮助一个人去获得食物和生活下去的思想是一种较高的,而不是较低的思想,因为这一类思想常常比较健全。这一类的思想通常便叫做常识。
行动而没有思想也许是愚蠢的,而行动没有常识结果却常常是悲惨的。一个具有健全常识的民族并不是一个不会思想的民族,而是一个把他的思想归纳到生活的本能那里,使它们和谐相处的民族。这一类的思想从生活的本能方面获益,可是永不会跟它相反,思想过度会使人类趋于毁灭。
英国人也思想,可是从来不让他们在自己的思想和逻辑的抽象东西里迷惑起来。那便是英国人心性的伟大之处,英国能够在最适当时候做出最适当的事情,便是这个缘故。英国能够加入适当的一方,参加适当的战争,也是这个缘故。她常常参加适当的战争,然而常常举出不对的参加理由。那便是英国的惊人力量和生活力。我们也许可以叫它做“糊涂混过去”。归根到底,却是那健全的英国人的常识和一种头脑健全的生活本能。
换一句话,正如每个人那样,各民族的第一条定律便是自存律,一个民族愈是能够使他自己跟变化的环境适应,不管有没有逻辑,他的生活本能便也愈加健全。西塞罗说过:“不矛盾是狭小心性的美德。”英国人的具有矛盾之点,只是表示英国伟大的?标志。?
例如,拿这个令人惊异的大不列颠帝国来说吧,她现在仍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英国的人民怎样把他建立的呢?便是由于完全没有逻辑的推理所致。你也许可以说,大不列颠帝国的基础是:英国人的运动精神、英国人的耐久力、英国人的胆量,以及英国的法官廉洁。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大不列颠帝国的伟大是基于英国人缺乏脑筋作用这一点。缺乏脑筋作用,或脑筋作用不充足,便产生了道德上的力量。大不列颠帝国存在着,因为英国人很相信他自己和他自己的优越。
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出去征服世界,除非他很确定自己的“开化”的使命。然而,当你开始想到和看到另一个民族的一些东西,或是另一个人和他的习惯时,你的道德信仰便离开你了,同时你的帝王也覆亡了。大不列颠帝国一直到今日还能够屹立,因为英国人仍然相信他的方法才是确实无谬的方法,又因为他不能够从容任何跟他的标准不合的人。
所以大不列颠帝国本身是基于一个完全不合逻辑的计划。他的基础实在是远在伊利莎白女王时,跟西班牙帝国的极度奋斗时的海盗时代所奠定的。可是,当海盗对于大不列颠帝国的扩展是必需的,英国竟能产生充足的海盗来应付局势,他并且对海盗称颂起来。其后,当工业革命需要殖民地的市场时,他又发展一种建立殖民地的本能,在他的开化势力方面,又有另一种惊人的发现。不久,一个英国诗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发现了白种人的负担,那种白种人的负担的感觉以及英国的开化,帮助英国人继续干下去,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这样。当然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比这一切更可笑了,可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表现出对于生活更为健全的本能。
  然而,如果你以为这只是愚蠢,而且除了是一种不好的德性外不算得什么,那么思考这件事的另一面吧。大不列颠帝国的发展无疑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空前创举,这样的一个帝国,无疑不能仅仅因为没有逻辑便能团结起来。无论在任何别的民族的手里,那大不列颠帝国一定会尾大不掉便倾覆了,因为这个把一个从澳洲到加拿大这样大的帝国团结起来的难题,就是最能干的政治家也要感到力不胜任。只有英国人的心智才能解决它,他们解决的办法便是发明了这个大不列颠联邦政制。这个大不列颠联邦政制实际上等于一个国联,不同的一点便是这个国联是真正有效力的。英国人民说不定没有自觉到这是一个国联,因为他们惯于做了一件事而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知道英国人怎样发现这个公式,可是,他们要不是有意发现它,便是由于他们的纯粹常识以及和现实调整的能力无意中发现了它的。
或是拿英国的语文来说吧。英语在今日可以算得是最近似一种国际语的语文了。英国人怎么会这样的呢?这也许是由于逻辑可笑的缺乏,由于英国人的那种纯然的倔强性格不肯说他种语言。一个中国人在英国时便说英语,在法国时便说法语,在德国时便说德语。可是一个英国人无论到哪里只说英语。英国人有一句?格言:?
当你在罗马旅行,?要像在家时那样做事情。
这是我用英语写的惟一诗句。
这是一件最不合逻辑的事情,可是结果却又变成了最正确的事情,现在英语无疑地已成为国际语言了。
在英国的民族生活的各点尽皆如是。英国国教是一种神学上的反常东西。从神学方面说,它是一盘英国酱汁和罗马羊肉合煮的菜,一种没有教皇的天主教神学理论,仅仅是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女王的政治意识的表现而已。它是荒诞可笑的,不合逻辑的,时至今日它是无可救药地陈腐了,可是几年前英国国会仍旧拒绝把它的祈祷书修改呢。这是英国的妥协精神的最高证例。可是它却是一种有效力的教会,能够维持生命到今日。
英国的宪法又是另一件英国的凑杂物杰作,然而,不管它是一件凑杂物,它对英国人民却保证他们的公民权利。
英国的大学又是另一个许多学院的奇异混杂物的例子,没有韵律,没有理由。牛津大学有三十个学院,没有人能够说出为什么一定是三十而不是二十九的原因,然而牛津大学始终是世界上最真正的一个学府。
英国的政体本身便是一件矛盾的东西,名义上是君主政体,实际上却是民主政体,可是不知怎的,英国人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冲突,英国人一面对他们的国王表示忠诚,可是跟着便假手他们的国会去规定王室的费用。
所以,英国人就是这样地带了他的洋伞走过去(他并不觉得带洋伞是可羞的),他除了自己的言语之外不肯说他种言语,在非洲森林中还要索取果糕,在非洲沙漠中度圣诞节夜,因为没有圣诞树和梅子布丁,便责怪他们“仆人”,他是这样地自信,这样地相信自己是对的,而且这样地合适。他不是呆若木鸡的时候,他难免要有话可说,有所举动和姿态。一个英国人即使在打喷嚏时,你也能够预料他要有什么举动的。他会拿出手帕——因为他常常带一条手帕的——喃喃埋怨这严寒气候。而且你能够猜得出他的心中正在想着一杯牛肉汁以及回家用热水洗一次脚,这一切准确得有如太阳第二天早晨要从东方出来那样。可是你不能使他恼乱。他那种兴冲冲的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可是却很动人的。实际上,他便是带了那种坦白和高兴去征服这个世界。他能够这样子获得成功,便是他的最佳证据。
在我自己,我便颇为这种兴冲冲的态度所打动,这种正是一个认为任何别的一个国家都是上帝所厌弃的(因为那里的人民不喝牛肉汁,而且在适当的时刻,不能抽出一条不可缺少的手帕)那种人的态度。人们禁不住在看看他那副极度厚脸皮的后面,偷窥一下他灵魂的深处。因为英国人是动人的,正如孤寂是动人的。一个人能够独坐在一个总会的聚会中而显出很舒服的样子,这种样子总是很动人的。
当然,其中一定有点什么的。他的灵魂并不是这样的坏东西,他的兴冲冲态度也不仅是一种装腔作势。我有时觉得英伦银行决不会倒闭的,正因为英国人都这样相信,它不会倒闭只因它不会这样。英伦银行是很合适的,英国的邮局也是这样,制作者人寿保险公司也是这样。整个大不列颠帝国也是这样,一切都很合适,必然地很合适。我相信孔子一定会认为英国是一个适合居留的理想国家。他一定感到欣悦,当他看见伦敦的警察扶着老年妇人走过街道的样子,以及听到孩子们和年轻人对他们的长辈以“Yes,Sir”一语称呼。
中国也是一个极为合适而且极为相信自己的国家。中国人也是一种富于常识而且尊崇常识而蔑视逻辑的民族。中国人最不擅长的一件东西便是科学的推理力,这种推理力在他们的文学里面完全不能见到的。中国人的头脑很活跃,他们也像英国人那样完全凭直觉来达到一个真理,可是比较英国人更敏捷些。中国人的心性惯于紧紧把握着生活的要素,而把不重要的舍弃了。最重要的一点,中国人的心性具有常识和生活的智慧,它具有幽默感,它能够安然问心无愧面对着逻辑的矛盾。
那种智慧和幽默,现在大都丧失了,那种我们古代生活的优良意识现在已经凋谢了。现代的中国人是一种放纵的、乖张的、神经衰弱的个人,由于中国民族生活在过去这一世纪的不幸,以及要使自己跟新的生活适应的耻辱,因而丧失了自信心,以致失去了他的气质。
可是古代的中国是具有常识的,而且有着丰富的常识。中国最典型的思想家是孔子,英国最典型的思想家是约翰生博士,两人都是富于常识的哲学家。如果孔子和约翰生博士相遇,他们一定会同作会心的微笑。两人都不愿容忍愚蠢的举动。两人都不能忍耐无意识的事情。两人都表现彻底的智慧和坚定的判断力。两人都是实行实事求是的方法,两人都是在复杂的理想上下工夫。而且两人对于仅仅的不矛盾表示极度轻蔑。孟子曾说过孔子是圣之时者,孔子曾两次说及自己,说对于他,是也可以,不是也?可以。?
奇怪的是,中国人崇拜这一位大师因为他是一个圣之时者——在中国这并不是一个可耻的名称——因为他对于人生的了解太深彻了,不能仅仅不矛盾便罢了。从外表上看来,对于他本来没有什么值得钦敬的地方。可是中国人对他的尊敬,远过于更显赫的庄子或更适合逻辑的商鞅,或理论更透彻的王安石。关于孔子,除了他对于普通的东西的爱好之外并没有什么显著,除了放一些陈腐论调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的重要,最神圣的一件事便是他的伟大的人性观念。
比他更无趣味的人再也不会有了。要中国人才会崇拜这样的一个人,正好英国人才会崇拜麦克唐纳(Ramsay Macdonald),麦克唐纳的政治生活是按照英国人的态度力求其矛盾,那是一种伟大的态度。一个工党分子的麦克唐纳,有一天踏上唐宁街十号的石阶,嗅到它的气息,感觉到愉快。他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爱而安全,他便要努力使它更为安全。达到了这个地步,他便要像孔子那样,毫不迟疑地把他的工党主张付诸东流了。因为孔子一定会赞成麦克唐纳的,正如他赞成约翰生博士那样。伟大的精神正是这样地超越了时代相接触了。
欧洲今日所需的和现在世界所需的,并不是更多心智上的伟人,而是生活的智慧。英国人并没有逻辑,可是有的是中国式的智慧。一个人觉得因为英国在那里欧洲人的生活一向较为安全,欧洲的历史的发展前途也更为稳健。使一个人觉得很确信的事情少得很,看见一个人对自己这样确信实在是一件好事。
英国和中国的最大分别,便是:英国文化更富于丈夫气,中国文化更富于女性的机智。中国从英国学到一点丈夫气总是好的,英国从中国多学一点对生活的艺术以及人生的缓和与了解,也是好的。一种文化的真正试验并不是你能够怎样去征服和屠杀,而是你怎样从人生获得最大的乐趣,至于这种简朴的和平艺术,例如养雀鸟,植兰花,煮香菇以及在简单的环境中能够快乐,西方还有许多东西要向中国求教呢。
有人说过,理想的生活便是住在一所英国的乡间住宅,雇一个中国厨子,娶一个日本妻子,结识一个法国情妇。如果我们都能够这样,我们便会在和平的艺术中进展,那时才能够忘记了战争的艺术。那时我们才会晓得这个计划,可是我相信这样在生活艺术中的合作,将要形成国际间了解和善意的新纪元,同时使这个世界更为安全而适于居住。
  住在纽约的中国太太喜欢纽约,成为宇宙之谜。始而百思不得其解,用心思维,才恍然大悟。没有问题,这奥妙在于“你自己来”四字,西文所谓do it yourself。中国太太住纽约,生活比较简单,比较独立,比较自由。要洗衣服,你自己来,何等简单,要买菜,你自己来,何等独立。要烧饭请客,你自己来,不仰他人鼻息,何等自由。要擦皮鞋,你自己来,这是何等自力更生。听人家说,这就是人类平等,“德谟克拉西”。
我居纽约,先后三十年,饱尝西方的物质文明。尝细思之,方便与舒服不同,个中有个分别。居美国,方便则有,舒服仍不见得。远东文明,舒服则有之,方便且未见得。电梯、汽车、地道车、抽水马桶,皆方便之类。电梯、汽车、地道车、抽水马桶,却不见得如何舒服。长途驱车,挤得水泄不通,来龙去马,成长蛇阵,把你挤在中间,此时欲速未能,欲慢不得,何尝逍遥自在,既不逍遥自在,何以言游。一不小心,性命攸关,惊心吊胆,何来舒服。
地道车,轰而开,轰而止。车一停,大家蜂拥而入,蜂拥而出。人浮于座位,于是齐立。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前为伧夫之背,后为小姐之胸。小姐香水,隐隐可闻,大汉臭汗,扑鼻欲呕。当此之时,汽笛如雷,风驰电掣,你跟着东摇西摆,栽前仆后,真真难逃乎天地之间。然四十二街至八十六街,二英里余,五分钟可达,分毫不爽,方便则有,舒服则未。
德谟克拉西,必自由平等,自由平等,必无佣人老妈。既已平等,何必老妈?于是烧饭,太太自己下厨,不靠别人,不受佣人的气。纽约太太,没有佣人问题,这是何等快活。于是上街买菜日劳,而烹调之术日进,又是何等可喜。大家就席,张太太恭维李太太:“你海参做得那么好!”“哪里!你的板鸭,才真够功夫。”于是操劳愈甚,精神愈好。平心而论,总比打麻将强。及至席终,端盘撤席,你自己来,客人亦急公好义,大家也来帮主妇忙,这是何等潇洒。而且操劳,于人身体是好的。
我一向最忌狗领狗带,未知狗领束缚脖颈,是何道理,然入乡随俗,亦自不欲长衫大褂,招摇过市,触人耳目,张大千弟兄来纽约,仍穿中装;甘地游伦敦,仍然赤膊。他人可以,我则未能,然张大千乌髯可掬,威仪棣棣,自有其一副气象,令人肃然起敬。我何人斯,走一条街,没人认识,最是乐事,所以一生不敢做官,即忌此黑领带。一人至带黑领带时,已无甚可说。利锁名缰,害人最大,交头耳语,始当权耍。东西皆是如此,不足为奇。我家居中服,出门西服。只要样样有一定挂处,三分钟内可以改装,毫无困难。以三分钟之麻烦,易数小时之舒服,仍是值得。东方男人穿裳,女人穿裤;西方男人穿裤,女人穿裳。今则西方小姐已改穿裤子,东方征服西方是必然之事。
纽约中国菜馆林立,越来越多。杂碎之谣,虽然可恶,千年皮蛋,更属荒唐。然中国杂碎寻常味道,已经确胜西方,所以风行也不足怪。春卷、馄饨、蘑菇鸡片(粤音拼作Moo Goo Gai Pien)西人已经耳熟能详,独中国人吃来,北方味少,广东味多,求真正北平东兴楼之醋溜鱼片,宫保鸡丁,或四川的九曲回肠,干炒牛肉丝,几不可得。于是四川与江浙,混为一谈,江北与江南,菜馆无别。什么名菜,名存而实亡。香酥鸭香而不酥,回锅肉往而不回。天津馆可吃蟹壳黄,岭南春不叫涮羊肉。我走遍西半球,认为犹能保存真正北平菜者,惟有巴西圣保罗。
西报评中菜,都是捧场,只有《纽约时报》食评,绝不敷衍,不买账。食评之事,美国尚未讲求,法国则不然。此《米师兰指南》(《Guide Michelin》)一书之所以可贵。此书每年一版,各酒馆茶楼之名菜名酒鉴赏极精,历历能详,以为食客指导。其于菜馆,超等者以一星、二星、三星别之。一星已经难得,三星全法国只有七八家。因为米师兰绝不敷衍,不买账,所以成为权威。升级降级,赏夺惟我独尊。所以列名超等,真不容易。或已得三星,稍为懈怠,明年立即降级。法国人讲究吃,所以成此风俗。
做到不敷衍,不买账,也是不容易。食事如此,天下事莫不如此。流芳千古,青史留名,谁不愿意。唐朝许敬宗之流,便可买账,不但拍武则天之马,且可卖钱乱史实。孔子便不买账。笔则笔,削则削,门人不能赞一辞。所以吴子惧,而天下乱臣贼子皆惧。
不敷衍,不买账,孔子是第一人。
  我们应该把这些一次写下来,这一来,我们一个外国作者提出的一切问题,都会有预备好的回答了。
这一切的爱和憎也许都是错的。说不定住得久一点,我们的见解便会改变了,或甚至爱起我们以前所恨的,而本来喜爱的都要憎恶了。那些新接触到一些东西时的兴奋,那些第一次的印象,感觉迷乱,以及新奇的惊异,要把它们再获得是不可能的。我不须心理学家把习性律告诉我——说人类的心性一旦习惯了后,善于忽视不合谐的东西,而终于一切东西都认为合理的,因为已经习惯了。
同样的,我并不要证实我的爱和憎,私人的爱和憎,都是一切你无须举出理由的东西。它们不过是私人的爱和憎罢了。我喜爱某些东西,因为我喜爱它们。如果有人问起我为什么喜欢它,我的回答是:“正因为我喜欢它。”
好,那么,我爱美国的什么,我憎的又是什么?(我仅仅要实行一下美国人的言论自由这一原则。)
在纽约,我最爱的是中央公园中的花岗石,它们那种峥嵘的韵调,跟崇山峻岩上所见的同样美丽;其次便是那些毛色光泽的栗鼠,第三,便是那些对于那些小栗鼠感到同样的兴趣的男男女女。我以为,像我那样对石头感到兴趣的人,一个也不会有——那些沉默的,永不变易的石头啊。
我喜欢吃热狗(Hot Dog),可是我总是不喜欢跟我一起吃它的那一种人。我很喜欢喝一杯番茄汁,可是最恨在那周围是一瓶瓶的消化药水,一包包的清肠片,一盒盒的阿司匹灵,以及堆得山一样高的沐浴肥皂、海绵、电烘面包器、牙刷、牙膏、不脱色的唇膏和剃须毛刷的地方喝它。我喜欢在鲁易与阿蒙餐室的地下室里吃生芹菜和蜜露西瓜,或是在奈狄克饭店的露天食摊上吃一顿,随便一样都可以。可是如果我有法子的话,决不要吃那些汽水店里的午餐。在那里,坐在那些会旋转的圆凳上,我既不能像一个美食家那样以一种宗教的热诚去对付他的食物,又不能像一个高高兴兴自由自在的流浪者那样,可是只是一个忙碌的纽约人,在宇宙间竟没有充足的空间,把一条手帕舒舒服服抽出来。如果我要伸欠一下(正如每一个人饱餐一顿之后,总要这样),我一定会仰翻跌倒。
关于无线电的一切东西,除了它的节目之外,我都喜欢。我一方面对于那种把优美音乐和艺术的享受带到家里来,那种空前未有的机会感到惊奇,同时对于优美音乐和艺术的享受感觉空前未有的难得。我对于那些神秘的电线,线圈、开关和真空管,以及那利用电线线圈和种种仪器从空气中把音乐收来的机匠感到无限地佩服;可是我对于那些神秘的电线,线圈,和真空管收到的音乐,却感到极度的轻蔑。美国人有的是恶劣的音乐,可是却有很好的收听音乐的东西。
我对于那种使欧洲丰富的音乐完全停止活动,惭愧地隐匿起来那种成功感到极度惊异。同样的,我对于大减价的广告感到欣悦,这是无线电节目中最好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一部分才是老实的。
我爱那甜美的布本克梨和香喷喷的美国苹果,以及那丰满的响亮的美国人声调,和一切富于活力,丰满而健全的东西。我恨那稀薄的蛤蜊汤和那种柔弱的曲调,以及那些壮健的美国大学生哼出那种硬装出温柔多情的声调,总是把“你”和“您”两个字押韵。还有一切感染的,模仿的,制成的和定制的东西。
我喜爱那壮丽的美国菊花,正如中国的那样令人羡爱,我又爱第五街花店里的许多种类的兰花,可是我最恨许多花球的编扎法,完全缺乏有韵律的生气和别有风韵的对比。
我爱听在公园里不怕尘污而游戏着的小孩子响亮笑声,以及少女们好听的唤栗鼠的口哨声。我爱看见容貌纯洁的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子走着,和独身的女子躺在草地上打瞌睡,她们的面孔给报纸略略覆掩了,这一切都表现出人生的欢乐。可是我不喜欢看见男人和女人同躺在地上,在别人面前接吻。我爱那些黑人脚夫、信差、和电梯司机,无论在哪里,他们态度总是很好,霎霎眼睛带着笑容,可是我最怕看见那些板着面孔的黑人,戴着手套和覆鞋套,掮起文明的幌子到处走着。
我喜欢新英格兰州可爱少女的微笑,说话音调很美妙,我不爱看地下电车里的人们,下颚不停地动着,可是没有吐出烟的样子。
我喜欢地下电车,如果要载我到目的地,它总是走得那样快。可是当我放快脚步时,后面穿高跟鞋的金发姑娘却赶到我的前头,我便觉得惭愧。天啊!她要到哪里去呀?
我喜欢早晨坐地下电车时所见到的男男女女,他们饱睡之后,眼睛现出柔和的样子,面孔上喜气洋溢。可是在下午乘车时我便觉得很不舒服了,那时人们的面孔皱痕深深显露出来,眼色严厉,面孔崩紧。
有时我瞥见可爱的宁静的面孔、庄重的面孔、以及有生气的面孔;接着不谐合的情调来了,他们都走过去了,留下我立在一群双目灼灼,下颔突出,开口便说要成什么伟业,说起话来没有一点好声气的人们中间。
我又见到中年的主妇们从杂货店夹了一包包的东西出来,一路滔滔不绝地谈着生活的现实,谈得很有味,看到她们时使我感到快适,因为使我想起我的国家来了。有时我会见到一个可爱的、忧郁的、孤独的少女,没有人跟她谈话,我希望我能够看透她灵魂深处的幽情。
我看到朱颜白发的老人,我怀疑他一定跟我一样,正在浏览着人潮。接着,我却惊异地见到别的老人,他们口中总是埋怨着老,而行动却总是露出他们的精神仍旧很年轻的样子。
我常常觉得很有趣,即使在美国,男子也不常常立起来让座给女子。可是当我看见一个老人要立在那里,我便觉得很愤怒。
我认为五个孪生女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可是看到她们被人利用来赚钱,就感到惊诧了。我钦敬林白夫妇,看到摄影记者这样缠扰他们,不禁替他们叫苦。我是美国民主主义的信徒,对于人民的权利和自由感到热心。可是我感到惊异,美国宪法中竟没有增加一条保护每一个美国公民,不受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的骚扰,保证他们有隐居的权利,只有这一种权利才使人生值得过过。
我钦敬美国的高尚人士,然而却替他们可惜,他们应对自己的教养和较佳的见解感到惭愧——我替他可惜,他们拘于成见,保护缄默,深恐跟普通人有异。我明白可是却也感到惊异,美国的政治舞台上,高尚人士几乎完全绝迹。
我对美国的民主政体和信仰自由感到尊敬。我对于美国报纸批评他们的官吏那种自由感到欣悦,同时对美国官吏以良好的幽默意识来对付舆论的批评又感到万分钦佩。
我常常对于美国商业上的客气和尽量使用“多谢你”这句话而感动。可是我常常对于“啊,是吗?”一语觉得好笑,因为这是一句把说话者的缺乏智慧隐藏起来的一句老套语。
我喜欢在黯淡灯光下进餐和在优秀的美国人家中幽静的宴会,可是每次参加鸡尾酒会(Cocktail Party)回来时总是弄到精疲力尽,因为在这种宴会中,体力的活动达到最高度,智力的活动却极度减低,在这种宴会中,你要跟一个不相识的的人谈起你不感兴趣的题目。正如搭错了十次火车,一连十次从曼赫顿车站回来,在完全白费,毫无目的地活动了一小时后,终于在宾西凡尼亚车站下车。
在鸡尾酒会上,你学会一面向着你的右边的房间这面的人挥手,一面微笑跟你的左边的人招呼,一面要对着你的面前正在跟你谈着哲学的太太,说着“啊,是吗?”
我对于肉汤钜子,猪肉大王,和鬃毛女小开把整座英国和法国的城堡,片砖只瓦地搬到美国来那种雅致颇能体会到,可是对于仿工厂式样而建筑的办公房屋,和仿办公房屋而建筑的住宅却不以为意。事实上,在纽约城里,我只看见商业巨头在工厂建筑内作事,男男女女都住在办公房屋里,可是从来没有看见美国家庭住在住宅里。
我佩服美国人的爱好古旧家具和地毯的雅兴,可是对于他们的家庭里,铬金属(Chromium)家具代替了木头家具的地位却感到痛惜。铬金属的家具对于家庭太过寒冷,对于灵魂太过坚硬了。在我看来白金发女郎、铬金属家具的家庭和铁皮罐头的灵魂这三者之间是很相似的。
我对于电视机、电器冰箱、真空扫尘器、以及电梯这些东西感到很高兴,可是我最恨看见一张床从一道似乎衣柜门那里落下来。我喜欢节省劳力的器具,可是痛恨一切节省地方的发明。
美国人的房屋是从有烟囱的小木屋发展出来的,其后改变成公寓式的住宅,其后又变成了旅行汽车。旅行汽车是美国人家庭从公寓式住宅的合理发展,因为曾有人替公寓下定义,说它是一个地方,家里的一些人在那里等待其他坐车出去的家人回来。所以,为什么不造一辆大些的汽车,使全家的人随时可以住在那里?美国人如果不小心,他们不久便要住到用板隔开的饼干箱里了!}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只有人类才能杀死怪物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