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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赋】◎李霁宇 撰文 / 赋后 遴选 赋帝 辑审 (3篇)
发表日期:日&&出处:中赋联合会 文库编审中心 赋帝 审 赋姑 上传&&作者:中赋会员&&本页面已被访问 6006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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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赋】◎李霁宇 撰文 / 赋后 遴选 赋帝 辑审 赋姑 上传
&&& 日出东方,烟出云南。世有烟也,云烟为尊;至尊云烟,品质使然。其品也清香,其质也润甜。清香出浊世,静好如初;润甜得天地,花开云卷。唇齿快意哉,有风过耳;性灵生机也,无痕入眼。官坊民间,吸天地灵气;庙堂巷陌,吐空谷幽兰。独乐乐也,群乐乐也。孟获吸之为迎邪,诸葛得之而祛瘴。昔有纪晓岚,倚之成四库;后有鲁斗士,燃之得投枪。毛公惊叹云烟好,邓翁吐纳笑谈间。人因烟襄,得奇思也;神有烟助,生妙想焉。文采如泉涌井喷兮,汪洋恣肆;思想如日升月落兮,精彩自然。灰飞烟灭间,天地颜色改;吞云吐雾时,妙笔莲花中。随风赋形,小大由之;流光溢彩,长短皆宜。动也飘渺,其境至善;静也凝神,其味至臻。故人云,烟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五德皆备,独此云烟。
&&& 夫世间事,祸福相依也。舍得利弊,周而复始;烟之倡禁,与生俱来。然世事无绝对,褒贬两由之。性情之人,感万物之灵赐;明理之人,知世易之时变。予人玫瑰,手留余香;授我权柄,度在公平。良莠优劣,不枉一时利害;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 大美乎云南,至美兮云烟。云南之美,美不胜收;云烟之美,美轮美奂。美若艳遇兮,目迷离而心摇宕;美赛神明兮,驾云雾而飘欲仙。想淡云香绕,千回百转,喜忧俱扫;透风烟远望,壮思如飞,物我两忘。感成王败寇,尽随风远逝;叹穿雾临笔,存多少华章?然穷词毕字,难表其美之万一;搜肠刮肚,未尽其妙之三味。吾无以言!正所谓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矣!万千之美,吾一言以蔽之:美即生活!酸甜苦辣琴棋画,油盐酱醋烟酒茶。得其中真味,方为世上真人也!
&&& 嗟乎!一支在手,指尖开灵感之花,花开如醒;妙香入心,心境浮快乐之云,愉悦红尘。有烟云如斯,何不玄思奇想,致远传神?有云烟如斯,何不就此写定,潇洒人生?春城雾茫生云烟,云蒸霞蔚红满天;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云烟忘不了。我知者云烟,大德化境永不言;知我者云烟,心心念念总牵连。曲终人未散,一支到辽远;云烟升腾处,普天同灿然!
◆◆【北京交通大学赋】◎李霁宇 撰文 / 赋后 遴选 赋帝 辑审 赋姑 上传
&&& 悠悠学府,百十交大,遥途艰难跋涉,伟业闳富辉煌。雄踞京华,笃知行以自强,誉满五洲,惟兴学而振邦。惟五朵莲花交大情,三源合流沪唐京,万汇棣通,五校同根,心心相印,共襄炎黄。
&&& 遥忆清末,国势颓弱。铁路权收回后,为培养中华管理人才,曾鲲化上书清廷倡立铁路管理学堂。己酉秋,府右街,首开中华管理高教先河,章v启业中南海旁。叶恭绰创业交大,倡西学中用,颁教育新章。立“知行”校训,精神永存。马寅初、向哲浚、翁文灏、杨汝梅纷临母校,大擘执鞭,严格教章。时代云涌,英才史扬。五四领袖郑振铎,早期党员米世珍,广播先驱刘瀚君,五卅英雄朱我农,革命烈士李廉祯,罢工旗手游天洋,英名永垂,青史难忘。&
&&& 抗日燃烽火,八千里西南云月。王芳荃临难奔波,领伍救校于危濒,平院师生,筚路蓝缕,办学志笃,奔湘潭,经湘乡,栖平越,赴璧山,四次迁徙,课业优良。读书不忘爱国,赴延安,奔革命圣地,宣抗战,挺民族脊梁。七七挽歌慷慨激奋,救亡旗帜高高飘扬。战后复员京华,重整校纲。母校艰难玉成,涅磐浴火凤凰!&
&&& 新中国成立,红果花流芳。交大喜迁上园,枕蓟门烟树,面天安旭阳。毛泽东亲题校名,茅以升交大受命,金士宣、应尚才,大师执鞭,诲人不倦。工管并举,教改万象更张,面向铁路,办好基础学科,获批国家重点大学,学校面貌蒸蒸日昌。周恩来亲点交大,国际办学开先河,援助坦赞,海外桃李溢奇香;中外专家萃聚,铁路科技主力军,群英授奖大会堂。
&&& 改革开放,春回红果香。科研教学并举,信息、管理显优,学科综合发展,人才质量提高;首进“二一一”工程行列,创“九八五”科技平台,本科教学全国优秀,工科培养基地获批,国家重点实验室、国家工程中心引领轨道交通安全控制之航,为中国现代化交通尽心竭力大任勇当。百年校庆五校共举,时海内外校友欢聚一堂,饮水思源,契阔谈,心馥兰香,手足情长。
&&& 世纪跨越,交电璧合。学科融合现高台,前沿领域出奇兵。十二学院俱特色,百余学科实力壮。人才培养开新路,科技创新奏华章,国际合作遍全球。院士十二,教工三千,学子十万,学田耕深,研域拓广,数十万毕业生头顶蓝天,为国奉献,脚踏实地,创新自强。
&&& 明湖喷泉韵,世纪钟鸣远,会堂聚贤哲,科学精神彰。芳花氤氲,银杏金黄,柿槐舒心,伟业共当。
&&& 美哉我交大,陶醉兮徜徉。交融世界,汲四海之菁华;通达古今,创全新之宏章。饮水思源,爱国爱校,代代薪火传承;严谨治学,知行合一,辈辈赓续弘扬。
&&& 壮哉我交大,为振兴中华,高翱兮飞翔!
◆◆【北京交通大学社团赋】◎陈曹浩 撰文 / 赋后 遴选 赋帝 辑审 赋姑 上传&&&& 巍巍学府,浪淘多少风云?悠悠社团,辈出多少英杰?百年薪火熊熊,宏业流光灿灿。天佑所趋,笃知行以自强;芳华盈辉,满桃李而飘香。
&&& 回首近代,母校几度沉浮,社团几多兴衰。五四风云,交通学社立新风;抗战烽火,雷雨剧团赴国难。硝烟连连,可移爱国之心?四度迁徙,岂坠学子之志?新中国成立,民乐团、曲艺团,团结名校精英;改革开放后,摄影会、电影会,会聚四海宾朋。
&&& 一九八九,社团部立。内修体制,构建方圆之矩;外会学联,借鉴他山之石。饮水思源,知行并举,二十其衍,风雨同舟。朝阳又浴红果,春风再绿上园。团聚今夜,钟灵齐秀;百团大战,神通各显。明星答辩会,一二九论坛,塑协会之英才,拓社团之未来。
&&& 看今朝,社科万象包容北交学府!春之声听雅,英语节会友;饮食日品肴,心理月思镜。剧社唱响国粹,诗社弘我国学。手绘万木,感绿家之地图;歌舞南门,谢飞翎之乐谱。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红学会与马学会齐研究,吉他社与口琴社共交响。山盟徒步,踏遍京燕之巅;骑迹车行,畅游青藏之土。
&&& 俱往昔,多少情缘同聚离;辛甚哉,六类社团共繁荣。艺术文化,曲水流觞;文学学术,百家争鸣。体育社团,健身强志;公益协会,服务为民。生活休闲类,谙志趣而养性;科学实践类,秉智韧以拓新。协会八十余,惟联合而齐心;会员三千五,独同舟以共济。
&&& 本是同根,相合为一,社联初建,光耀古今。生逢时,交大今焕然;当有为,百团待复兴。芽萌发,待枝干之参天;鹰破雏,望振翅之翱翔。
&&& 社团联合,建会流芳;扬帆远航,荣校兴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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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宇简介:
&&& 李霁宇,1945年生于成都,北方交通大学67届毕业。从事新闻工作16年,1985年调入昆明市文联工作,历任昆明作协主席10年,《滇池》杂志主编11年。曾任昆明市文联副主席,云南省作协副主席。业余从事诗歌、小说、散文的创作,偶有文学评论、报告文学散见各报刊。发表、出版文学作品约400多万字。获各类文学奖多次。&作者简介:
&&& 李霁宇,四川成都人。中共党员。1967年毕业于北方交通大学。历任《昆明铁道》副组长、副主任,《旅行报》创办人(之一),1985年起任昆明市作协主席,昆明市文联副主席,《滇池》文学月刊主编,编审。云南省作协副主席,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文革”后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壁虎村》、《风逝》及小说、散文、诗歌集《天下第一吃客》、《无约之吻》、《马帮与驼铃》、《黑拉山民谣》、《有人敲门》、《希望三重奏》等诗歌400首,散文400篇及中短篇小说50余部。作品曾获铁道部优秀作品奖,多次获云南省文学奖、荣誉奖,昆明市文学金奖及刊物和报纸奖。
作者简介:
&&& 李霁宇,四川成都人。中共党员。1967年毕业于北方交通大学运输专业。历任昆明铁路局干部,《昆明铁道》新闻记者、编辑、编辑组副组长、总编室副主任,《旅行报》创办人(之一),《滇池》杂志编辑、小说散文组组长、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编审。曾任全国铁路文协第一届理事、昆明作家协会主席,现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市文联副主席、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壁虎村》、《风逝》,诗集《希望三重奏》、《无约之吻》,小说集《有人敲门》、《天下第一吃客》,长卷散文《西南丝路写真》等。小说《天下第一吃客》获云南省首届文学艺术创作二等奖、《波动的色彩》获第二届铁路文学奖及青年作家首届文学奖、云南省荣誉奖、昆明新时期十年文学创作一等奖,组诗《黄山之诗》获1983年云南省优秀作品奖。李霁宇(右)
主要作品目录:
希望三重奏&&&&&&&&&&&&&&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1年11月
有人敲门&&&&&&&&&&&&&&&&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1年10月
天下第一吃客&&&&&&&&&&&& 南海出版公司&&& 1993年2月
无约之吻&&&&&&&&&&&&&&&& 广西民族出版社& 1997年5月
学做人(少儿读物)&&&&&& 晨光出版社&&&&& 2000年6月
壁虎村&&&&&&&&&&&&&&&&&&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0年9月
&&&&&&&&&&&&&&&&&&&&&&&&&&&&&&&&&&&&&&&&&&&&&& 9月第二次印刷
风逝&&&&&&&&&&&&&&&&&&&&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1年9月
马帮与驼铃&&&&&&&&&&&&&&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4年1月
黑拉山民谣&&&&&&&&&&&&&& 云南民族出版社& 2004年8月
青瓦&&&&&&&&&&&&&&&&&&&&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06年4月
&&&&&&&&&&&&&&&&&&&&&&&&&&&&&&&&&&&&&&&& 2009年7月第二次印刷
门外有什么&&&&&&&&&&&&&& 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6年10月
我山我水&&&&&&&&&&&&&&&& 云南民族出版社& 2009年6月
谁在门外&&&&&&&&&&&&&&&& 云南民族出版社& 2010年11月
生命的乐章&&&&&&&&&&&&&& 云南民族出版社& 2011年6月
马铃 帆影 笛鸣&&&&&&&&&& 云南美术出版社& 2011年10月第一版
&&&&&&&&&&&&&&&&&&&&&&&&&&&&&&&&&&&&&&&& 2012年5月第一次印刷
余墨口浩&&&&&&&&&&&&&&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2年10月
―― 一个家族的密码
在每一首流行曲的背后有一个时代不可更改的旋律。置于每章前面的流行歌曲是一个命定的符号,也是那段生活的提示符。―― 那已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世事无常,只有歌声永恒。在歌声中你会读到:
中庸城市一百年的暧昧岁月;闲散都市四代人的浪漫时光……
――作者题记。
&&&&&&&&& 目录
&&&&&&& 第一卷
1 生命和神刀&&&&&&&&&&&&&&&
&&&&&&&& 第二卷
2&&& 老宅里有一只猫儿&&&&&&&&&
3&&& 麻将和云居寺&&&&&&&&&&&&&
4&&& 新式抽水机&&&&&&&&&&&&&&&
5&&& 八小姐和九小姐&&&&&&&&&&&
6 美女车和雕花床&&&&&&&&&&&
7 最后的击鼓传花&&&&&&&&&&&
&&&&&&&& 第三卷
8&&& 游戏开始了&&&&&&&&&&&&&&&
9&&& 小秘密和大秘密&&&&&&&&&&&
10&& 三八线和墙上的字&&&&&&&&&
11&& 投奔延安和革命串联&&&&&&&
12&& 八音琴的曲调残缺&&&&&&&&&
13 老宅和不怕鬼的秘诀&&&&&&&
&&&&&&&&& 第四卷
14&& 最早杜撰的小说&&&&&&&&&&&
15&& 桔子红了&&&&&&&&&&&&&&&&&
16&& 发黄信封上的地址&&&&&&&&&
17&& 望江楼和枪的传说&&&&&&&&&
18&& 书和歌&&&&&&&&&&&&&&&&&&&
19 宴席和铁笼&&&&&&&&&&&&&&&
&&&&&&&& 第五卷
20&& 澡堂和绝食&&&&&&&&&&&&&&&
21&& 枪声响起来&&&&&&&&&&&&&&&
22&& 偶然一枪命中必然&&&&&&&&&
23&& 狱中交易&&&&&&&&&&&&&&&&
24&& 一墙之隔&&&&&&&&&&&&&&&&&
25&& 三岔口和点天灯&&&&&&&&&&&
&&&&&&&&& 第六卷
26 噩梦醒来是中午&&&&&&&&&&&
&&&&&&&&& 第七卷
27 公交车和新游戏&&&&&&&&&&
28 自己写给自己的信&&&&&&&&
29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30 皮球和长辫子&&&&&&&&&&&&
31 死囚之鼠&&&&&&&&&&&&&&&&
32 一棵小草和一个女人&&&&&&
&&&&&&&&& 第八卷
33 小脚女人突然谢世&&&&&&&&
34 最后一次亲密接触&&&&&&&&
35 半生缘&&&&&&&&&&&&&&&&&&
36 新家和病房&&&&&&&&&&&&&&
37 AA制和面包虫&&&&&&&&&&&
38 帽子和乌龟&&&&&&&&&&&&&&
&&&&&&&& 第九卷
39 孔雀和刀子&&&&&&&&&&&&&&
40 房子和乌龟&&&&&&&&&&&&&&
41 芳唇和眼泪&&&&&&&&&&&&&&
42 茶馆里的乾坤&&&&&&&&&&&&
43 红袜子&&&&&&&&&&&&&&&&&&
44 摩托车开起来&&&&&&&&&&&&
&&&&&&&& 第十卷
45 欢宴和悲剧&&&&&&&&&&&&&
46&& 分分合合&&&&&&&&&&&&&&&&
47&& 大休息和网语&&&&&&&&&&&&
&&&&&&&& 第十一卷
48&& 基因和白发&&&&&&&&&&&&&&
49&& 秘密和问题
第1章& 生命和神刀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旁
谁能舆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好人一生平安》
  这一年我77岁。
这是一个油尽灯灭的时刻,但室内客厅的吊灯依然光灿夺目,没有熄灭的迹象,开关就在不远处的遥控器上,我的手平放在桌上,这只长满老年斑的手显然无意去触动那个开关,光明弥漫了我的一生,包括那最隐暗的角落,这一切都被照得透亮,发出光辉。这是生命的回光返照。我之所以记住这个日子是因为有一个瞎子用手在我脸上摸索后断言:77岁是我的生命大限之日。我那时年轻得像刚拱出土的竹笋,我不相信却记住了这个并非吉祥的数字,然而这个数字又代表一个中国传统的巧合,还暗示了一个比你我和当今世界更为古老的神话,牛郎和织女的相会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生与死究竟有什么关联?这个问题一直在苦恼折磨着我的神经。还巧的是我出生时老宅的门牌也是77号,进了77号就回了家。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家、我的归宿?――不过我现在好好的,头脑清晰,肢体康健,无病无痛,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等待显得荒唐。
  周围很静。寂静如坟。
  回忆是个深渊,是个黑洞,浓缩了时空,一旦释放出来,就如同在体内爆炸了原子弹,我成了无数碎片飞流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上,我生活过的田野、老屋、庭院、教室和数不清的故人容貌有形无形地弥漫在我的身边,我同它们相遇,并紧紧地附合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飞扬,像一粒粒尘埃,没有落定的时刻。
  桌上有一封信,我看过好多遍还不能弄清它的意思。这是一张白色的打印纸,在灯光下苍白无力,极像某一个人的脸,我一时说不出这是谁的脸颊。或许是我记忆中好多可爱可亲的脸庞。我无目的地用大头针在纸上戳着,一片密密麻麻的针眼像一片曾经见过的沙地,或是记忆中的沙台,只是没有芦苇、翠竹、芭蕉。生命有时就像这针眼一样细小、脆弱,然而生活却又如针尖一样可以穿过最微小的细孔,渗透到另一个地方。那是另一面,人生的背面,时间的背面,那里有什么呢?我将纸翻了过去,在它有背面寻找相反的痕迹。
  我吓了一跳。戳出的字是反的,或者说无意中戳出的针孔构成的形状是某个字形的反面,当我翻过来看时,我才明白刚才我在一片针孔旁戳了一个字,这个字是:生。
  我远没有求生的渴念,早过了对生的迷恋。
  我蓦然想到这是一封绝命书。
  她为什么要死呢?死意味着什么?
  她为什么不生呢?生又意味着什么?
  她吸海洛因。她说她吸过5次。人人都谈毒色变,说一次就上瘾。她说是3次上瘾。最最坚强的人不能超过5次。我曾经问她,吸毒的好处在哪里,为什么要吸呢?快感,她说,无以替代的快感。是什么呢?她说说不出,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说不出来的,无法形容的。她想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它比性快感还快活10倍……这让我惊骇无名。是梦幻吗?她说不是,梦是虚的,而这是实在的,真真正正的。
  这是不可理解的。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3种虚幻的东西。一个是梦,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海洛因的幻觉。它们都存在于虚拟的感觉中。梦是原本就没有的,让人觉得有了;回忆是曾经有过的,但过去了,当你回忆时,它已不存在,同梦是一样的,没有实感,就像留在相片上的影子;而海洛因,同样是不存在的幻觉,但她一口咬定它不同于梦,它是实在的,甚至有物体的质感。我不知道这3种虚幻有什么区别?在四维的时空中,你躺在那里,没有动,但在你的思维感觉中,你在动作,你在行走,你在做你认为要做的事,可是你没有动弹。思维不能代替真正的言行,但一切做过的有过的却无一例外变成回忆中的思维,这个思维同梦中的思维有什么不同?流逝的事物不可逆转地消失,它跟没有存在过的事物一样只存留在脑海中,不能触摸,不能复原。如果梦的回忆同回忆的影像一样,又何以区别梦是假的回忆是真的?她认为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种不同于梦不同于回忆的东西,那就是第三种思维──吸食海洛因的幻觉。这越发让人不解了。
  她说她是第5次吸食海洛因后写的这封信。
&&& 信上没抬头,只有一个字:
&&& 我……
&&& 她写不下去了?只开了个头。
&&& 整张纸是一片空白。
  再没有字了。
  字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就像电脑中操作失误消失的文件。非专业人员不能找出电脑中消失的文件。我觉得我是在力求乱敲键盘,从生命的各个角落寻找已消失的信息,这是个费力耗时的工作,而且多半是无益的。
&&& 她发来一个文件很大的电子邮件,她说那是她几十年的日记和她个人的秘密。可是打不开,没有密码。她说你自己猜密码吧。她就寄来这封无字的信。她这人一生都怪诞,诀别也让人猜。我试了她的生日,她的电话号码,我们相识的年月,以及值得纪念的日子,都不是!密码只给了7次,如果7次都错,整个文件将全部消失。我在试了几次后不再抱幻想了,我已经疲倦了。当我收到这封信时她已经走了,她把这个秘密留给了我,这时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然而我无法解开。
  此刻我只读到那个用针眼剌出的字:生。
  她就这样去了,在无限空间和时间的无影无踪中,她的一生就只留下这个无法打开的文件。而文件本身也是虚拟的。此刻,她只在我的回忆中,在回忆中是没有生死的,甚至生与死可以互相转换,没有时空的隔阻。她和我都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之前――
  那时我20岁。
&&& 那一年奶奶病重。奶奶瘦小的身子缩在几十年压塌的棕绷子床上像不存在似地,被窝平平地盖在床上。这是奶奶结婚时订制的红木雕花大床,补过的蚊帐像密密的蛛网垂吊着,一柄久不使用的精致的蚊刷子挂在帐勾上,同奶奶花白的头发很相似。她的女儿们走马灯似地轮流值班守护。奶奶有9个儿女,父亲排行老二,都叫他二哥,从我记事时,我就有了大 、 五⒘⑵呤濉途@先歉龊蜕校纤氖撬液艹ひ欢问奔涠疾恢馈:枚嗄旰笪也胖滥棠糖咨闹挥形腋盖缀土⒕渌亩际悄棠棠且槐驳氖宀淖优垂呃来闻畔吕吹摹D棠棠且槐驳娜硕既チ耍ㄎ乙T诶罴遥椭荒棠趟豆龃妫恢Χ佬恪D棠瘫卜肿罡摺6冀兴袄戏鹨薄
  奶奶得的是半边风,半瘫在床。
  奶奶已是90高龄。她神智清楚,光滑的额头在髻子下没一丝皱纹,她用常用的口头禅说:妈的个嘶呵,再打二两酒来!把老八送来的各种罐头打开!罐头是九偷摹K殴诶畲鞯匕苍诎飞稀0跃πΓ担瑁抢暇潘偷摹D棠滩惶U7⒒频难壑椋缋嵫塾至骼崃耍τ檬峙量棠痰难劢恰
  奶奶经历过满清、民国、到解放共三个朝代。民国时当县太爷师爷的爷爷肺病去世,奶奶就从此停留在民国时期。比如,用铜钱计算生计,酒和豆腐干都是用几文钱算计的。她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新月如钩时嫁到李家,爷爷李斐然为此花了一大笔积蓄在戏院包了一场川剧招待两方亲友故交,按规矩新人在前排要放一红绸条桌摆菜点小食品的,爷爷坚持不设,目的是露出奶奶那双人见人怜的小脚。于是那双穿红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就搅得人目光荧荧,并传颂了好几年。那晚演的是《荆钗记》。
  南宋初年的王十朋唱道:玉碎珠沉魂梦香,花辰月夕泪空抛。戏彩萱堂同欢笑,惟有阑房静悄悄。五马黄堂何足道,返魂乏术恨迢迢。玄妙观中修大醮,一年一度把魂招。长幡宝盖空中绕,法鼓金钹不住敲。叫主持焚香忙上表……
奶奶的三寸金莲确只有三寸。穿在一双特制的新绣花鞋中,红缎黄边,绣的三朵莲花,绿叶叠成云状,是用铺针、鸡毛针细绣出来的,有的地方还用了包针和抢针,鞋便有了质感。鞋套亦是红黄相间,套下只露莲耦一角,半遮半掩。其时台上颦笑可观,台下裙屐连翩,奶奶下意识地将小脚缩回裙裾之中。两旁的伴娘却是天脚,未及笄。奶奶就盯着那两双脚看,心中涌起万分的酸楚。
  难忘你举案齐眉同欢笑
  难忘你小窗灯火伴春宵
  明知道人天阻隔云路杳
  愿贤妻魂魄入梦慰寂寥
私家胡琴的调门别有风韵,王十朋正用心唱道,新郎倌爷爷过来了,他递给奶奶一把精致的竹扇,不小心就踩着了小伴娘那双直伸伸伸出的脚,她便“哎哟”一声呻吟起来,爷爷忙不迭地陪理,问,你叫啥名字,小姑娘答道,我姓佟,爷爷便只当她还在喊疼,又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还疼么。这小姑娘瓜子脸,眼晴不大不小,眼神洋溢着少有的光彩,她眨眨眼更正说,我姓佟,不疼不疼,没来头,没来头。她没有缠脚,一双天足穿了用不规则的平套针绣出的粉红花的绣花鞋。
爷爷回过脸来,见新娘子的金莲全躲在裙里,有些不悦,愠怒说:你的脚呢,不要亏了那双漂亮的鞋嘛,旋小声说,伸出来。奶奶这才躲躲闪闪地亮出那双可怜巴巴的金莲来。爷爷说,脚小就不会踩着嘛。奶奶低头不做声。后来爷爷又说,脚小不容易被踩着,并为他的发现沾沾自喜。脚大江山稳,女人不靠脚,脚小反而江山稳哩。
爷爷那天梳了个“拿波头”,就是头发往后梳,还抹了发油。前额发际有一缕白发,衬在黝黝的黑发中像一道装饰。李家有点遗传,就是俗称的“少年白”,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好在从爷爷开始就只白了额头前的一绺发丝,不再全白。李家的“少年白”还有点特异:一到中年,头发又转黑了。
  是夜,爷爷打开那近一丈长的裹脚布,闻到一丝淡淡的异味。打开这双脚,爷爷觉得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脚布已洗得发白,放在床前是一大堆哩。奶奶的脚很小很小,但并不好看,变形的肉像白色的棕子。从此爷爷不吃棕子。他并不觉得这脚美,但在人前他却总是夸它,并且很高兴地听别人夸奖这双软玉金钩。时俗使然罢,哪个新娘子脚大,仿佛是见不得人的大事。弄不好,婚事还会吹了。小脚是那个时代女人的通行证。爷爷可是大脚,打趣地对奶奶说,我也是三寸金莲――横量。就是说奶奶的小脚长度是爷爷大脚的宽度。因为脚,爷爷的爱好一度被分裂,在人前他夸小脚赞小脚显小脚,人后呢,却还是爱自然天成的天脚,由此引起的公案,这里先放下。
  缠脚的考证有各种说法。张献忠剿四川时据说人口锐减,不得已从湖广移民入川,流行的说法是“湖广填四川”。据说张献忠最爱三寸金莲,但他的爱法不同寻常。他爱一个杀一个,杀了后砍下小脚,小小的三寸金莲堆成了一座小山,就缺山尖上的那一点──想来想去最好的那只小脚长在他的小妾身上,于是如花似玉的小妾就为此殉命,那红绣花鞋套住的三寸金莲就成了山尖上那鲜红的峰尖。小妾被祭前张献忠与她缠绵了一夜,谓之停眠整宵,然后是莺声婉转,啼痕流红,到底还是被活生生地剁了尖尖脚,血流满地,昏死过去。这当然是“污蔑”农民起义的一种版本,五六十年代成了禁本,但奶奶在花季时没听过另一种版本。按她当时的想法能当上那顶尖的殉葬品应该是一种殊荣。
  张大帅的残忍被上几代先人畸形的审美美化了。据说那脚是由人按在木板上,没用绳子,在脚背跗面骨之间有一道缝,幸好那刀极快,沿着那条缝“噌”地一声就滑溜过去。如果莫言来写这一段,可以用两万字的篇幅。但考虑到这个故事还很长,便省略了。补充的一句是,刀下去了,可爱的足身首异处时,美妾还没有反应,只是十多秒后她才尖嚎起来,顾不得花容失色,她嚎了几声便昏死过去,从此再没醒来。张献忠为她厚葬,在剁去的双脚处安了一双赤金的足,这真正名符其实的金莲用去了几斤纯金,尽管有人说是镀金,但毕竟含金量太大,为防有人见财起意,这金莲宝莹至今不知葬于何处。传说那铸造的金足玲珑可爱,肌理和骨脉清晰可见,足能当一个三寸金莲的完美样本。可惜竟就此失传。说不准啥时候考古挖掘出来了,摆在博物馆或文物馆,定会引起大大的轰动。可惜至今没有被发现。史实没有实证便是传说。传说在民间表现为故事。
  张献忠的故事是奶奶讲给父亲听的最多的故事。比如,张献忠入川就用一根绳子栓在树上量人的高矮,凡是高过绳子的人统统不合格──杀掉!估计那绳子栓悬的高度在现代一米七左右,由于各处的栓法不严格规范,所以四川人大都不高,多在一米七以下。高个子都被杀掉了。偶然有几个高个子以某种基因的方式漏网了,却普遍被人蔑视,骂为“高肠子”,“灯杆”,说是“活着费布死了费棺材”。俗语“张家长李家短”也是那时兴起的,说张(献忠)长李(自成)短嘛。又说张献忠剿四川时大批的川人都是被绳索栓成一串一串地迁徙,要拉屎拉尿得解开绳子离队出恭,因此入厕叫“解手”,就是解开手上的绳索的意思。也有人说“解手”是“解溲”的同音转字而来,但奶奶坚持说是“手”不是“溲”,四川人只说“尿”不说“溲”的。比方说“屙尿”,沿用至今。
  这些传说的印证是奶奶个子不高。也许对女人的量法更低一些。奶奶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几,那时是五市尺左右。
  爷爷的个头标准的是一米七,就是五尺七罢。爷爷算是高个儿了。
  川人个头不高都因张大帅的原故。
  爷爷的爷爷说,祖上在湖北孝感,就是后来出麻糖的地方。果然不错,那时孝感有两大姓:李杨两姓。所以四川的李杨两姓居多,都是那时的移民。尤以成都为最,凡是李姓杨姓,十有八九都是从孝感迁移来的。有一个叫杨慎庵的状元公,中了状元在新都修了个状元府第,一湖的桂树,成了名胜,叫桂湖公园,这位杨状元的祖上就是从湖北孝感迁徙来的。这个公案一直留到二十世纪中叶,爷爷的爷爷终于在祖上留下的一个老楠木大箱里发现了一本家谱,第一代在四川安家落户的祖先叫李树基,出生在湖北孝感。于是家谱就传了下来,一代代记上,到二十世纪末,共是十四代,一推算时间,正好是张大帅入川的时期。
&&& 传说张大帅破例开了一个恩,留下了一个不到一米六的田姓匠人,是川西远近闻名的铁匠。他的淬火技术一流但是保密,有人说用加了一种植物汁在水里,锻出刀青光闪闪,一根发丝搭上悄然自断,八个银元叠在一起,一刀下去削铁如泥像切豆腐干。又有说法是张大帅问过他,他吐露了诀窍,说:只要用整个心去铸,这刀就通了人性,有了灵性。这个说法也许是冠冕堂皇的托词,也许真是真谛。他为张大帅锻铸的这把宝刀要试刀,让大帅苦思了好些天,试刀要见血,须用活人为祭,偏偏大帅有个毛病:越是喜欢之物越是要选喜欢之人共享,喜欢之刀则用喜欢之人来试,谓之爱之疼之深。就如爱之深恨不能咬她一口或将她吃了一样。这种极顶的快感常人不能理解。他一喜欢就想到最疼的小妾,无奈小妾已为金莲丧命黄泉,余下的嫔妃他总不满意,那几日他目光炯炯左右搜索。其时他身边的人都心惊胆颤,不知殊荣和灾难会落到谁的头上。田神刀听人讲起大帅的嗜好便敬而远之,但苦于军营内竟无藏身之地,那天见大帅提着刀过来左顾右盼地,他左思右想天助良机,他发现一棵空心枯树,便侧身藏了进去。不料张大帅寻人不着气恼之极竟看这树不顺眼,便拿这树开刀,一刀过去,大树立为两截,田神刀就冤冤地成了活祭,好在刀锋如线,他只觉得一丝凉意飘然而至就魂飞故里到了童年的乡下,那里的蚕豆花开得正旺,他嗅到青青的香味就沉入梦中。张大帅见树中流出汩汩的鲜血来,下人报告是田神刀在树中,大帅一声叹息,说:天意呐。这刀成了天下绝响,竟纳头一拜,宝刀入鞘,将宝刀供于堂前,从此青锋不再。
第2章& 老宅里有一只猫儿
空庭走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蕤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 ――《夜半歌声》
人的一生有时很短暂,我觉得自己还不老,却77岁了。童年就像发生在昨天哪。
这个故事的开始就发生童年。我天性胆小,羞怯,从没离开过家,刚上幼儿园。第一天我就哭了,别的小孩都在外边玩,我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哭。陌生的环境让我不知所措。阿姨戴了顶很奇怪的帽子,这是一个基督教办的幼儿园,她教的歌是:
排排坐,吃果果,
幼儿园里朋友多,
朋友多,好唱歌,
唱起歌来多快乐。
她说,你到外面找小朋友玩嘛。
我低声怯问,找,哪个……玩嘛?
周围的人都笑了:那么多小朋友,找哪个都可以呀。
我又哭了起来。这时一个小姑娘来了,伸出小手说,跟我玩呗。她扎了两条小辫,辫上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穿一件小围裙,上面绣了一只花猫。我还是哭。她用手在我头上弹了一个“波波”,一转身跑了。
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她就住在我家的前院,是新搬进来的邻居。
她叫佟英。
她后来是这样唱那首儿歌的:
排排坐,吃果果,
幼儿园里朋友多,
朋友多,好唱歌,
唱起歌来各唱各。
那天早上很冷,空气中有薄薄的雾,肯定是冬天,或者是冬至以后,天已经阴了半个月了,其实这个城市整个冬天都是阴沉沉的,一旦有点小小的阳光烘烘,家家都要将被子棉衣啥子的拿出来晒晒。如果太阳露下脸,全城就像过节般欣喜。冬天的阳光淡淡地将温暖镀到到成都人白晰的皮肤上,有一种回到母亲怀抱感觉。然而多数日子是阴天,这样的冬天是心情最不好的季节。成都的房子都不御寒保温,墙不厚,上部多半是木板壁,木窗单薄,四处透风。我的心情还跟手和脚上的冻疮有关。10多年后我到过北方,再冷的天我也不会生冻疮的。大人说,热不死的屁股冷不死的脸,这脸反而冻得红红的发烫。这天早上的天气特别潮湿,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雾水,连蚂蚁也没有出来,院子静静地。
突地大门“吱嘎”一声,一个人影轻轻地闪了进来。
“田姑爷要来!快回去穿上那双皮鞋!”
田姑爷!这个田姑爷有啥了不起,来就来么,他来就要兴师动众。我故意站着不动,埋头吹起手中的烘笼,炭火早快熄了,吹起的灰弄了我一脸。擦擦眼泪,朦胧中就又看到了这个古老的院子――
那一年我5岁。
&&& 30多年后在这个院子的里屋的大木箱里我们发现了我们家的家谱,是爷爷的爷爷放的罢,藏在一些书画和破烂下边。发现家谱时的这个老宅叫李家祠堂。因为原来进门有一面青砖砌的照壁,上嵌“李庐”二字,后来这墙拆了,前院反倒宽敞些了。进大门是一个过厅,上面是屋,过厅又叫龙门,也许人们在此闲聊便引伸为“龙门阵”了。原先大门上有有两个吞口,口含门环,不过铜的吞口早没了影,只剩下一个印印和钉子眼眼。
  我依稀记得那老宅的模样,印象最深的是它的三进小院及从低向高、左右对称的格局。就像好多年后我见到的成都皇城和到北京见到的故宫。只不过大小程度不同而已。
  它像一个由品字构成的图腾,有许多象征性;又像一个躺在地上压扁了的金字塔,有一种终极感;它还像好多年后时兴的魔方,在一间间小方格内演绎无穷变幻;它颇像中国的官场,一步步通向那个金鸾宝座;它还极像一册《红楼梦》中的册子,注明了各人的生死运道;那些门槛和台阶都明白地规定了等级、辈份、长幼、秩序和法度。
  庭院深深深几许。记得作家琼瑶就多次用过这个意象,并写了书,倾倒了一代少男少女。我那时觉得这个院子好大好大、好深好深。我后来觉得这个院子其实不大不深,进门得弯腰,几步就转了一个够。但这院子有特色却是无疑的:像中国的许多庭院一样,自我一统、营造出一个小小的皇宫似地建筑,自我安慰罢了。关起门来做皇帝。──中国的建筑都这样的。&
  从中轴线向左右排开的厢房是建筑的主体,但在右边的厨房及那个小院落却打破了平衡,风水由此遭到破坏,家族的衰败也许由此引起。
&&& 在我77岁回忆这个古老的庭院时,那一房一瓦、一板一壁便清晰地闪现在脑中――
&&& 在那个细雾弥漫的早晨,我穿上新皮鞋出来时,院里还没有人。院角堆着十来支竹竿,那是晒衣服用,竹竿刚好能搭在左右厢房的房顶,昨天还晒着旧床单,今天早早就收了起来。我抱着黄黄为我捂好炭火的烘笼,抱在胸前,手捂在上面,竹编的边儿有的地方烤得焦黄,有几根竹条已烧断了。原先有一个铜做的暖壶,像个金黄发亮的扁南瓜,不生炭火,灌开水,就是太烫,要包一层布,听说也是田姑爷送的。奶奶用着,就把她用过的这个竹烘笼给了我。这个田姑爷就会用些新玩意儿来讨好奶奶。我的思路很快就从这个田姑爷那里跳走了。我用脚踢踢那棵树,又踢踢土,我记得蚂蚁的窝是在这里,可是它们搬家了,原先那个小手指粗的泥洞不见了踪影。我这天醒得特别早,想到前院去,那里新搬进来的一家人。有三个小孩,老大就是幼儿园的那个女孩,她扎的辫子粗粗的,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有些好玩儿。她是我在幼儿园中惟一的玩伴。阿姨知道我们住一个院,说,你们是一家人呀?我说是& 呀。她就瞪眼盯我,嘟起嘴不吭声。她是你姐姐还是妹妹?她一撇嘴说:不是不是!呵,我晓得了,是亲戚?我忙点头,我很想有这门亲戚。佟英不理我,负气跑了。
&&&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真的是我的亲戚。这是后话了。
&&& 这时一只黄色的猫轻盈地跳上了房顶的屋脊,优雅地沿着屋脊走过来,顺势踩着青青的瓦片,不理会瓦间长着的蒿草,到了檐边,又轻轻一纵,沿着那些晒衣竿就下来了,朝我走来,它的眼睛里闪着绿光,一道竖的黑钱隐隐可见,它猫地一声就窜到我的脚边,嗅着我第一次穿上的皮鞋。它也许感到新奇,我从来是穿布鞋的,有时还穿草鞋,布鞋是保姆黄黄一针针纳的鞋底又一针针缝上鞋帮的,草鞋则是带绊的,顶上有一朵红绒球。那是最好的草鞋,草鞋也是分档次的。皮鞋当然是最高档的鞋。但硌脚,后跟疼,前边又夹,爸说穿穿就好了,让黄黄用楦子撑,用锤子砸了后跟,还是硬梆梆的。
&&& “黄黄。”我一边唤它一边用手捋它的毛。
&&& “喊啥哩――”黄黄在院里答应着。我这才想起又误会了,我们家有两个黄黄,一个是保姆黄黄,一个是猫儿黄黄。保姆当然姓黄,但她从小不准我叫,让我叫她外婆。黄黄是大人叫的。黄黄的名字我自始自终都不知道。户口本上写的是张黄氏。那年代,女人的名字不重要。
&&& 刚才就是她非让我穿上这双皮鞋的。黄黄右手里提着一条肉和一溜猪肝,左手提着酱油瓶。我晓得又是那个挑着桐油篓子卖酱油的汉子来过了,奶奶多次说,酱油一定要买黄豆酱油,这汉子像是同黄黄约好的,适时地出现在门口,他一吆喝,黄黄的酱油刚好用完。黄黄见我的新皮鞋上满是泥就叫道:“啧啧,你看你,咋个就搞成这个样,”她将肉和肝挂在桃树枝上,酱油瓶放在地上,用手在皮鞋上擦擦,又用围腰一角蹭了蹭,又说:“等会儿田姑爷要来!”
&&& 我猛地回过神来,这新皮鞋是田姑爷送的。
&&& 田姑爷来的那天一直等一个人:我的大表哥田霁明。他是田一纶这一房中出生的第一个男孩,都叫他大少爷。他是我的表兄弟中最风趣最有才华的人,他同我差了10多岁,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好感。田姑爷早就说不等了开饭了,妈妈总说再等等。后来是奶奶发话:妈个斯呵,不等了。
大少爷来晚了。这一天早上他从父亲田姑爷那里要了一块钱。穿上那身行头:白西装,三接头皮鞋,歪扣着一顶咖啡色鸭舌帽,他照照镜子,很是满意。这西装是三个扣,他按规矩只扣了中间一颗。这是身公子哥儿的打份,只是身材和面孔嫩了点,不脱学生样儿。父亲给的是一个“大头”,上面有袁世凯的头像。这是民国三年出的货真价实银元。他同两个朋友出门,逛到智育电影院,找到在电影院四周守株待兔的“黄牛”,用一块“大头”换一个“小头”,用差价买了三张前排的电影票,虽说前排的贵些,但在表哥的眼里这钱像是赚来的,何况他历来讲究有好的绝不要差的。演的是《夜半歌声》,还不到《火烧红莲寺》的午场。这《夜半歌声》已睃过多次,表哥最想看的,不是想看、而是想听那首歌:空庭走着流萤,高台走着狸蕤,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唱得回肠荡气,不过他最爱的是后边几句:你是那天上的月,我是那月边的寒星;你是那山上的树,我是那树上的枯藤;你是那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他心里吟咏着旋律,陶醉一阵就捉摸那曲调可不可以改一下,他加了个花音,觉得不对,正默哼着,朋友说,那“小头”拿来睃睃。他回过神,从白西装内口袋中摸出“小头”银元。这“小头”是孙中山侧面像。背面是帆船。这孙中山不如袁光头值钱?表哥说,管他的,袁光头胖,孙中山瘦些嘛。三人出了影院,从劝业场穿过设在路中的岗警亭,看福泰和公司里人来人往,过了胡开文老店和亨达利钟表行,就踏上了肩摩踵接的春熙路,表哥不爱逛商店,爱看那些花枝招展的旗袍,和卷发下一张张打了口红的脸蛋。
这时他睃见一个女人,穿的像是学生装,白上衣黑长裙,像一个人――像九秸舛锤缮赌兀空牍ィ患桓龊谝氯私羲嫫浜螅谝氯舜髁搜忌嗝保床磺迕婺浚幌袷茄>吖ィ雇送闹埽夂谝氯司屯O铝耍蛔撸指狭恕D皇歉伲坎灰鍪虏藕谩K涔サ苍谀呛谝氯饲懊妫担徊换唬渴掷锬贸瞿敲丁靶⊥贰保侨怂担トトィ淮缸樱∶鞲缢担Ω瞿模换讳糖颍咨蹲有祝苛礁鐾б补矗褚靶颇质碌难侨俗炖锕竟距噜嗨担献咏裉烀还Ψ蚋愠常蠢献佣焓帐澳忝牵≌庖煌希巡患耍鞲缧闹邪底缘靡猓担焕硭磐呱瞎展ァ9寺范乃镏猩酵衲嵌觥靶⊥贰崩疵凶叛鄱哉樟艘幌滤镏猩降拿婷玻嵬嶙欤靶⊥贰痹谑稚吓灼穑幼拍笞。南肴绻敲娑腿セ私殖粤拱彀兹夂头壅羧猓蚩中模潜趁妫闱颍匝宰杂锱蘖艘簧等ヒ目Х裙荨D鞘钡娜硕喟牒炔焕茨强嗫嗟目Х任丁1砀缢担嗉臃教恰U牛砀缢档鹊龋吨毕蛞桓錾砜克磐∏奖诖┖谏来餮忌嗝钡娜俗呷ィ僮殴倩埃灰换岫烁卟闪业刈矗此靡桓觥靶⊥贰被涣艘桓觥傲蟆保钟貌罴劭巳Х取⑷龅阈暮腿荼苛堋3隽嗣牛诵穆庾愕匾丶遥砀缢担呵衣蚬用坏茫孔摺K绶ㄅ诳街疲摇盎婆!苯傲蟆痹倩怀伞按ㄑ蟆保罴塾止涣丝馐钡囊涑闪吮”〉某缮缓玫囊耍馐撬拇ё灾频摹R话闳烁悴欢ㄑ蟮模写ò妗⒀虐妗⒊О妗⒃影嬷郑鞲缍驼獾憔土瞬黄稹;褂泻诨埃欢猩蹲隅垩闼眨甙司沤猩蹲颖慷疲鞲缫捕
这套花钱的耍法是我的大大表哥:孝哥发明并教他的。孝哥是李家旁系的长子,本名叫李孝生。表哥当然不会说出换钱、花钱的秘密来。众人就对他保持了一种钦佩,以为他是第一流的花钱高手。
打弹子是“耍洋盘”,表哥自己也没啥兴趣。前几年打弹子风行一时,这两年过了时兴期,冷冷清清,表哥好的是人多、热闹,见人少更无情无绪的,那两个朋友根本不会玩,三人乱打一气,出门时他说,玩格嘛。这时已是华灯初上了,用这“川洋”再玩点啥名堂呢?三人绕过智育电影院拐到后边,经过悦来剧院正散中场,晚场的人等着要进去,人一下涌动起来,他睃了一会儿,想那些美若天仙的演员还在后台卸装罢,他跟父亲去见过那些名角,不过名角都老了,还不如那些演丫环的年轻漂亮,前几天听百代公司的唱片,好像是《别宫》,孙夫人唱的“从今后再不照菱花宝镜,清风一扫未亡人”,他不喜欢离乱之音,他只喜欢川剧的缠绵宛转,正想着,随人流就到了福兴街的一家叫盘餐市的烧卤店,一时兴起,三人进去啃起了猪蹄和鸡翅来,吃了一半,这会儿他想起爹的话,糟了!我要赶回去了,到奶奶家!他一作揖说:古得摆,再会!摸出“川洋”交给朋友,一转身小跑向督院街跑去,到家骑上那辆新买不久的“来铃”向奶奶家冲去。这车花了100& 多块钱哪,那时小工的工资才4块钱。他的车擦得锃亮,不光是因为值钱,而是因为这是新鲜玩意儿。
他故意“叮铃铃”地按响“洋马儿”的铃铛,黄黄说:来了来了,少爷来了。我妈忙说:咋个这么晚,快吃饭。田姑爷一声不吭,用手抬抬眼镜,皱皱眉。来晚了的表哥看得出爸爸对他不高兴,便知趣地躲在一边。这天饭吃晚了,打牌的时间就不够四圈了。弄得兴趣索然,说不打了,改天。倒上茉莉花茶,大人们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田姑爷说,唉,打不成了,我下星期六来,约好人,不要三缺一。妈妈牌打得好,却从无兴趣,说,叫和尚三哥来。表哥挺无趣的,大人打牌,赢了可以要钱,而且咋个耍咋个闹也没人管。他挪到我跟前问我,佟英在不在家?我说保险在。他说找她去,我给你们摆龙门阵。我俩蹑手蹑脚地溜到前院去。
他说:佟英长得漂亮。他觉得她像他看见过那个小戏子。
我说:啥叫漂亮?我想起了佟英的样儿。
他说:你不懂。他想起了小戏子的细腰。
我说:你才不懂,她眼睛不大。我想起了佟英的眼睛。
他说:也不小。他想起了小戏子的眼神。
我说:不大不小。我想起了佟英的双眼皮。
他说:大眼迷人,小眼醉人,不大不小整死人。他想起了小戏子长长的腿和小小的屁股。
这些对话其实对我高深了些,这些句子当然是后来整理的,我当时感兴趣的是还另外的东西,比如她的说话口音,同我们成都有点儿不一样。例如她会说:“太阳的光飞(辉)一下不见了,我刚从黄(房)子里出来就淋了雨,把头滑(发)都打湿宓哪嵌浞ǎ┮驳袅耍蚁肴ゼ瘢厣嫌餐贩海ǚ矗┑共畹惆淼埂彼鸦阅畛煞桑逊磕畛苫疲逊⒛畛苫鸦畛煞逊茨畛苫海腥ぜ耍猛娴煤堋K顾邓浅啥既耍饪捎械愎至耍
我和明哥见到佟英时他嗄然而止,对我使个眼神,换了话题,眉飞色舞讲起了刚才咋个花一块银元的事,末了说,爸给我一块银元,为啥,这有个秘密。他故弄玄虚说,以后告诉你们。缠了半天,他还是不说,说以后嘛。凡是秘密都是童心中永远的向往和梦想,凡是以后,就永远有个谜在前面招引。悬念使表哥就这样成了我心目中最好玩最神秘最有吸引力的人。
佟英也挺佩服他的,跟着明哥长明哥短地叫,叫得表哥心花怒放。他已忘了九氖露耍餐嘶厝ヒひ欢俾睢L堤锕靡⑵鹌⑵词呛苄椎模街谎劬狨降揭黄稹H绻笕怂盗伺龅接腥烁倬氖露蛔季筒换岱⑸罄吹氖露恕K凰担男乃蓟乖谕嫠6稀
第3章 第三章& 麻将和云居寺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 ――《康定情歌》
&&& 田神刀的后代传到田老太爷。
田老太爷祖传一把宝刀也许是佐证。据说刀是子母刀,又说是雌雄剑,双锋合在一起入鞘。刀柄上嵌有拼花红绿玉石,周围有贝壳细花纹。这刀面很薄,能弯曲一百八十度。严格讲这算剑不算刀,但祖上传下时都叫刀。刀身呈青色,只一面开锋。这刀常年挂在墙上,从没用过。从爷爷辈开始就不准试刀了,按祖制田老太爷也从没动过此刀。只是不时有人来鉴赏一番,展示一番,都击节称善,叫好刀好刀!田家祖制是每年取出细细擦拭一遍,薄薄地抹上油,用红绸缠好放入刀鞘。不知何时,也许是爷爷的爷爷辈,这刀不知为啥传到了李家。我晓得这刀时,它已是单柄刀了,一个说法是母刀,子刀不见了,另一说是雄刀,雌刀不见了,家里人都倾向于是雌雄刀,这时的刀鞘就空空荡荡些,一摇就晃动,显见得是缺了另一半,李家无人知其详。我当时关心的是刀咋个就分得出男女?黄黄说,不是男女,是公母。爸纠正说,不是公母,是雌雄。雌刀失踪,没实物,也就没比较,这个问题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连最有学问的父亲也说不清这种区别。
神刀在我们李家再不是神刀了,不再被供奉,用绸布裹起来放着,就忘了。到了解放后,和平时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神刀就不再发亮了,仿佛有了点锈迹,不经意地放在堂屋的供桌背后。几乎被人遗忘。  田老太爷又传了几代,都是单传,到上个世纪初,传到一棵独苗,叫田一纶。
田一纶娶了我们李家的六小姐──李冠荪。从此李田两家联姻。据说李田两家相识还是因为这柄刀。田家上下当然都晓得神刀的传说,传到田一纶这一代却没有了刀。听说李家有把同传说中的神刀一样的刀,托人来见识。取出刀来,一看,不是想象中的样儿,平常得很,失望之余却睃上了李家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于是常来拜望老太爷,一来二往就有了结亲家的意思。刀依然放回原处,开始摆在显眼的地方,后来就不摆出来了,放在角落里。它好像是一件道具,戏演完了,道具就收了起来。
李家是书香门弟,但家道中落,靠在成都郊区光华村的薄田收租已不抵支付。田家有钱,当然也得力于有势。那时田一纶当了军阀邓锡侯的副官。他一身黄灿灿的军装配上武装带和黑锃锃的皮靴,显得少年英俊威武十足。他的长相中只有一点不尽人意,双眼相近,鼻梁过窄。好在一付黑框眼镜掩饰了这些缺陷。田一纶在金钱上出手比较抠门。亲戚在私下都叫他田猴子。他有一嗜好就是打牌。其实那年月最大的娱乐就是打牌。半个世纪后成都人的最大娱乐也是打牌,且打得天昏地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国全世界都屈指第一。所以怪不得他,或许可称之为打麻将的先驱和前辈。只是他的牌品有点瘕疵:他打牌时赢得输不得,输了就发火。一般说他是不会输的,比如砌牌时他有心将几付牌的砌码处记住,果然单吊时就福牌;或者掷骰子时手上一玩名堂,那集中砌码的那放牌就到了手上;出牌时紧盯下家,下家打啥他打啥,绝少放炮;堂里的牌手上的牌要记要算;牌过三圈,他基本已能摸清另外三家各做什么牌了。他的算计很精,一丝不苟,从不胡涂。亲戚间打牌多有些随意,反正也是个娱乐,不靠桌上进项。他不,总是认真较劲。
&&&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他又来看老岳母了。这天他带来一付新牌,是最新的赛璐璐做的牙骨牌。原先家里那付牛骨面、竹片背的,燕尾隼镶合处多有松动了,他说,来新的!他一上桌,就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记述了福牌的番数。本来对于牌场上的常客这些约定俗成的花样和通例是熟稔在心的,但他还是要重审规矩,说是要一统不同牌局的规范,免得到时扯皮弄得不愉快。新牌新规矩嘛,他兴致很高。纸是一张牛皮纸,上面用毛笔写道:
平福、缺一门、无字、小花、门清、一般高、老少、独幺、中放、四归一、杠上花、海底捞月、中发白各一番;风一番;将一番;
混龙、断幺、庄家双风各两番;
十三烂三番;花龙三番;
对对福五番;五雀五番;姊妹花五番;
暗七对七番;一条龙十番;
清一色二十番。
庄家输赢翻番;放炮翻番。多牌,包;缺牌,相公。
唉,谁晓得几十年后这些规矩统统作废,四川的麻将不仅天下闻名且领导新潮流:先是不算番了,推倒福;进而只准碰不准吃;再后来非要缺一门了;然后又兴起了“下雨”,“血战到底”,“买点”……总之是越打越简单,越来越省事。问题是这些方法咋个就能在全国推广?有如一个“操”字和一个“鲜”字竟能风行二十来年,都是不可解的事儿。四川人保守却又不安份在吃和玩上体现得最为充分。
这天田一纶白纸黑字地写下规矩,问题也不在这些规定上,而是在于他往往因势利导地兴出许多新花样,破了通常的惯例,比如他就数出连六来,大家说不兴不兴。他说东北打法就算,大家说不算不算。下一局他和了个十三烂。他的十三烂不用二五八做将不说,还要算条和万的一二七作小花。众人又说不行,但他认真起来,争得面红脖子粗,到后来大家谁也没精力去争了,说算了算了,他一数就数出二三十番来,超过了二十番满贯的规定,二嫂就说:算了,数得出来的都算。后来和尚三哥福出个七字全,这牌不多见,他硬是不认,说纸上没写,和尚三哥早就看不得不顺心,就冒出了私底下喊他的绰号来,嘀咕了一句:这田猴子……也太精了。你说啥子?他耳尖,明知故问。牌桌上就没了声音。你花和尚出口伤人,妈,今天非要说清楚!他其实风闻这个绰号,今天想趁势为自己平反。和尚不回话,双手合什,念起阿弥陀佛来。夫人李冠荪见田一纶在家里闹起来,自觉没脸,就拉拉他的衣袖,说:不要说了,猴子就猴子嘛,猴子有啥子不好,人还是猴子变的,是人的祖先哩。二嫂息事宁人地说:不扯了,自家人,好说好商量。奶奶就发话了:还打不打牌,不打就收摊了。田一纶扯横说:为啥不打,我正走运呢!和尚说:你们打,我不打了。田一纶说:不打就不打,吓那个,又说:你还差我十五番牌没付账呢。和尚就从挎包里砸出三块银元,哗地撂在桌上。你发啥火?田一纶边说边从腰间皮套里掏出一把手枪来,也重重地砸在桌上。枪一亮出来把大家吓了一跳。众人倒吸了口气,都盯着那支黑呼呼的手枪,深怕它就走了火。多数人没见过真手枪。你做啥子嘛!夫人在旁说。奶奶知他脾气坏,还没料到这么不知分寸,就真生气了,一巴掌拍在桌上,骂道:妈的个嘶呵!翻天了?李家没这个风气!田一纶一时下不了台,拉起夫人就走,李冠荪看看奶奶,说:妈,我们先走了,省得你怄气。
  门外是一辆崭新的黄包车,扶手、车沿包了镀铁,亮闪闪的。车夫是个年轻人,是临时雇来帮忙的,原来的老车夫病了。年轻人身材均匀,五官端正,令田家上下纳闷的是他戴了付眼镜。都说,哪有戴眼镜的车夫?这时他忙小跑过来,问:老爷要走啦?田一纶说:你懂个屁,走!车夫还站着不动,眼晴在屋里东瞧西望的。走!田一纶又提高嗓门叫了起来。铃一响,黄包车就动了。老爷莫气,车夫小心说。田维伦又说:你懂个屁,拉你的车。车夫还是那句话:老爷你莫气。如是者三。田维伦不由得多睃了一眼这刚来的车夫。
  和尚三哥还在生闷气,奶奶说:去抽袋烟,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三句不对就发火。妈的个嘶啊!
  这时黄包车又回来了,随着叮叮铃铃的铃声,田一纶大踏步进来,皮靴吱吱响,将一叠铜板哗啦啦丢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说:给那个和尚,补的钱!说老子小气,没有我哪来的这院子!?哼!
  田一纶平生大方过一次,这院子是他买来孝敬老岳母的。
  这话很伤奶奶的心。
  和尚三哥正斜躺在厢房的客房里抽烟泡,听见田一纶大声武气地说话,一下觉得这烟也变了味。这烟土是田一纶弄来的。她起身叫黄黄端一碗花茶来,喝了一口,爬下床来,到对门的房里,见奶奶正端坐在滕椅里生气,二嫂在旁安慰她老人家,就说:今天的事儿是我惹起来的,我有法子收拾他。二嫂说:别惹他了,看在六妹儿的面上。和尚三哥说:不碍事,他有把柄在我手上。他有啥把柄?奶奶问。和尚三哥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真的。问来问去不说,也就罢了,奶奶说:叫黄黄弄饭了,别再说这个人了,可怜老六遇到这么一个人。
  说归说,在现实生活中田一纶的权势总受人敬仰。这个说法很不高尚,在我的记忆中,曾经有10几年时间很鄙视金钱的,又过了10几年,人人又“向钱看”,再过10几年,却“笑贫不笑娼”了,历史转了一个圈回到了一个起点。好像没有螺旋似地上升。古人对金钱的总结很经典,有钱能使鬼推磨,岂但是鬼,毕竟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世俗社会,毕竟我们还没到共产主义。
&&& 因为田家有权有势有钱,众亲戚也就原谅了他的缺点,照样常来常往。惟有和尚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好在和尚方外之人,虽酒肉穿肠,烟酒不忌,小赌怡情,到底是跳出三界,不重世俗,众人也就随他去了。和尚一个月进城一次,从云居寺步行到天龙镇,再喊黄包车进城。八小姐有一次随大人去云居寺,见道姑都是戴妙常巾,身穿水田服,净袜凉鞋,就和尚三哥还是那一身粗布褂子,随后到经堂后边和尚三哥的居室,屋里竟只是一张木床,阴丹蓝的床单和被套,枕头亦是深色蓝布套在一条长石上,硬梆梆的,全床深暗发黑,躲在角落里,一个小圆窗糊了白纸,室内晦明无光,阴森森地好不吓人。人住在这里像是行尸走肉。一灯如豆,灯草剪得很短,锡台发黑,桌几上竟没一件陈设。八小姐就胆怯地问:你就睡这儿?和尚说:可不是嘛……又说:你六根不净,还有一段荣华债未偿,快出去吧。
八小姐心想,人生再苦也不能当和尚。她只向往锦衣玉食的生活。斋僧不饱,一天两顿饭,绝早诵经,这日子咋个过嘛。她在寺里听和尚们撞钟,那天正好做一场佛事,就听和尚念道: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上祝当今政府,大统乾坤,下资率土地方,高增禄位。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获苍箱之庆。干戈永息,甲马休徽,阵败伤亡,俱生净土,飞禽走兽,罗纲不逢,浪子孤商,早还异乡,无边世界,永享康宁,远近檀那,增延福寿,三门镇靖,佛法常兴,土地龙神,安僧护法,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八小姐听得似是而非,问二哥,二哥说:不外是祝颂之辞,劝人向善罢。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八小姐说:我还小呀,都十七了呢。又问:和尚三哥究竟是哪门子亲戚,他们都叫他和尚为三哥,你大还是他大?二哥说:和尚没大小,没性别,她其实是你们的三表āT剿翟讲幻靼琢耍诵〗悴晃柿耍团苋フ揖琶玫搅肿永锟绰煲洗蚣苋チ恕D翘斐哉梗幻靼准热徊怀匀猓恫擞肿龀扇獾哪Q3运鼗故遣蝗绯匀猓皇撬吕锏暮燔娑构暮吐备⑾滩颂乇鸷贸裕僮呤本徒谢苹拼亓思复蠊蕖F婀值氖腔丶揖筒幌懔耍缓贸粤恕:罄闯ち嗣梗恕
  八小姐还在懵懵懂懂之中,就嫁给了姐夫田一纶。
&&& 田一纶娶了李家两姊妹。
20年后我看过一些“社教”时写的几部家史,是单位学习的材料。当然以阶级斗争为纲,地主都很坏。我没有见过那些地主,地主都斗死了,地主成了一个个戴着川剧脸谱的坏蛋。又过20年,明哥给我看了本戏剧的脸谱,才晓得好人坏人从脸谱上常常也是分不清的:关羽是红的,吴胜、曹仁、徐宁、朱仝也是红的,姜维的红脸上额头多了个八卦;张飞却是白的,牛皋、鲁智深、焦赞、徐晃也是白的;单雄信、窦尔墩是蓝的;杨志、程咬金却是绿的;颜良、许诸是紫的;宇文、于禁、乐进是肉色;李逵、周通、杨七郎是花的;连悟空、八戒、沙僧都有,就是没有唐僧的,再一翻,没有刘备的,没有皇帝的,总之是没有一把手的。可见当主子的是没有戏脸壳的。为尊者讳呀。当年我小时候,田姑爷我可是见过的,人长得好,帅气,有一付那时很少很有身份的金丝眼镜,梳着拿波头,头油亮亮的。当然皮鞋也是黑锃锃的,尖尖的。田家和李家这部家史要在几十年后写,人就变得具体而生动,不再是脸谱化了。田一纶“霸占”了我的两个墒词亲栽傅摹N业笔焙拖衷谝膊幻靼自谡馊耸轮杏心敲炊喔丛拥奈弈危呵迤逗透还蠼淮恚浪缀褪鄙薪嵩担碇呛颓楦写砦唬『统两德只亍
&&& 但当时我并不关心这段不光彩的家史,我只想去找那个前院新来的叫佟英的小姑娘玩儿。男娃娃喜欢玩叫咕咕(蝈蝈)和叫鸡子(蟋蟀),昨天她给了我几只小小的蚕儿,今天要约我到王家的院子去偷点新鲜的桑叶。蚕宝宝已代替了我原先装在小铁盒里用棉花养的“洋虫”,蚕儿白白的,肥嘟嘟的,那两点黑黑的眼睛看不清世界,却满盒里乱爬。昨天临时搞来的构叶啃得只剩光杆杆了,今天说啥子也要弄点桑叶来。
&&& 可是那天黄黄又说:田姑爷要来!穿上新皮鞋。我心里一百个不高兴,把鞋退他算球!莫乱说,小心给别人听见。黄黄捂我的嘴说。她手上一股烟熏味,我忙闪开。她的手发黑发黄,像染过的。
&&& 妈妈也在里屋喊我。我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到堂屋。&&&&&&&&&
&&& 这时门外一个人影一闪。我知道,准是她――佟英!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三字。我是20年后才知道“老外”也有同一个手势:姆指同食指围成圆圈,另三指伸开,是成功的意思,可她在几十年前就发明了!
第4章 新式抽水机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哪……在梦里
――《甜蜜蜜》
&&& 人物的命运似乎同院子有关。这个结论有关风水、气场、环保、星占、卦象及义理、数理的封建或科学的神秘联系。
&&& 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这个院子。先体味它的形状形式体态和方位――
那个古老的院子像是一个变魔术的盒子,装满千奇百怪的惊奇。中国的建筑都是这种方方正正的魔盒,包括故宫、包括大观园、包括市中心的皇城,甚至刘文采的庄园。它总是一层一层地递进,一圈一圈地展开,像原子的构造。堂屋、耳房、厢房、景壁、天井、走廊、甬道和外院、侧院构成辐射状,像水波的涟漪向四面散开。重垣邃室,庭院深深,从中轴线从南往北进去的三进院落第次深入,水沟边的青苔和石板间的青草增添了它的幽深和神秘。它的放大就是一座宫殿或一个城池。台阶是等级、辈份的认定。这是一种从古至今的规范和传统。它的井然层次不仅暗合了家族结构,也是传统伦理观念的写照。
这个院子有一百多年历史。它是爷爷的爷爷修的,那时的人的理想就是建房造宅,要传之后代。后来不晓得为啥家道中落,上上一辈人发生在老宅的事我们永远不能知晓了。老宅落入外人之手一直是李家的心头之痛。据说新主人也姓李,老宅就还叫李家祠堂,房子易主,好在还是李家的。都姓李呀 。李是大姓,不小心就碰上家门儿。但李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爷爷一直想赎回老宅,无奈有心无力。巧了,时光晃到某一年,那个李家生意失败破了产,精明的田一纶钻了空子,占了个便宜,终于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孝敬我的奶奶、他的老岳母。有人说是田一纶在生意场做了手脚,只是他从不承认,也无实证。不过人们不再关心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老宅物归原主是最重要的事儿。老主人继续了老房子的故事,李家就延续了下去。就像朝代更替,年号改动,皇帝易人。住进来时谁也没想到天道轮回,都有劳燕纷飞、人去楼空的那一天。
  听说最早的老宅院子左右都有一个侧院的,可是左侧院早被上一李家卖了出去,那地皮早修了居家的平房。对称的屋宇被拆散了。多年后李家意识到这个失去的左边侧院破坏了平衡时,为时已晚。
&&& 剩下的右侧院是一大块荒芜的花园,年久失修,早无落红满地桃李芬芳的景致,只剩下北头一片小树林和竹林,几畦不种地的菜地,一方水塘飘浮着绿色的澡类,石砌的栏杆已残破不全。一旧牌坊,字迹半泐,莫可辩识。林薄昏翳之际,常是孩子们捉迷藏之所。只是北边一带更加荒凉,荆棘丛生,长满活麻(荨麻)。常是惊风火扯地一叫:鬼来环溲瘫闵掀唤酉缕芑啬谠骸4笕顺8娼胪砩喜坏萌ゲ嘣和妗@罴易芫醯糜行┟孛芑蛘咴┕碓谀嵌O蛲硎狈肿芙谢苹平嘣猴杆V皇敲┓吭诓嘣海环奖悖忝考浞坷锱淞艘恢宦硗昂鸵恢槐愫B硗昂捅愫甘蟪闪司欤以翘枚手爻铝谢蛘估涝诨蟮奶谩揖醯梦颐抢罴业穆硗昂鸵购日庑┢分指叩档枚啵上Т耍⑶倚耐吹背跛嵌际欠旁诖灿肭降慕锹淅铮购蜃苁俏夭啬湓诖蚕潞诎抵Α
  侧院左边紧靠主屋的一排平房做了厨房,这排平房是单修的,同主屋之间有不到半米的夹墙,这个结构与故事的后边关系极大,先搁下不说。沿屋外一字排开一溜硕大的水缸,贮水,腌咸菜,泡泡菜,装一年用的葫豆瓣,有一个半人高的米缸,还有一只只有两尺来高,是装活螃蟹用的。十来步远是一口双眼井,左水井旁安了时兴的新式抽水机,原有的轱辘拆毁了,有半截石柱。有好长一段时间是用竹竿钩上水桶打水,田一纶叫人换上了这台当时时髦的机器――抽水机。
  一切就绪,就像戏台上的布景搭好,人物就登场了。
  不是主要人物的主要人物是黄黄,她一天有大半时间在厨房。她已帮李家10年了,她的亲生女不认她,她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有一年她回去,她想女儿了,可半个月后她哭恹恹地回来,问她啥也不说,从此她再没说过她的亲生女儿。黄黄一走家里的饮食就乱了套。她回来全家都高兴。李家也就把她当成半个李家人。
&&& 她做得一手好菜,厨房里的事儿不用操心,她还会劈柴,将乡下人送来的木柴劈得整整齐齐,然后成井字形堆码在院子里。那些从乡下担来的柴,有时会从里边劈出些寸多长的蛆虫来,叫柴虫,她敢将虫烧了吃,说香极了。都说这是乡下下人们的坏习惯,妈妈不吭声,其他人就背着说点闲话,从不当面说,算是一种别样尊重。那时是柴灶,做饭是先烧柴,后烧草杆,然后是让暗火煨,那锅巴天下无二,不忙着起锅,抹点猪油一烤,黄黄脆脆的锅巴许多年后再也吃不到了。是嘛,黄黄人勤劳勤快,从不得罪人,不说小话,不传话,永远和气。六小姐和八小姐出嫁时,都是她用绞线为她们开脸,两根线绞起来在脸上绞去细细的绒毛是要技巧的,她绞得不疼,只痒,这是八颐撬档摹4蛏ㄕ饷炊嗉湮葑右彩撬咳盏墓危徽拍ú蓟么巴砑妇唬话焉ㄖ阈醋职懔煞镂瑁话鸭γ岱髂切┐苫ㄆ看晒拮雍妥郎系木悼蚝托“谏瑁嶂氐玫保婊河兄隆K涝吨淮┳约鹤龅牟夹哺颐亲觯虿伎亲鲂铮该艿啬尚祝部冢诓济妫强杀绕ば么┒嗔恕5比唬褂姓湛次颐羌感值堋O穹醯暗募Γ恢唤右恢环醭隼矗恢唤右恢坏爻ご螅恢唤右恢坏胤闪恕永疵挥斜г构痪浠埃褪抢罴业娜四牛皇遣恍绽睢
  几十年后,她一直老死在李家。
  我的哥哥和我,弟弟,都是她从小带大的。她私下叫我喊她外婆,我答应了长大后要给她买一付水晶棺材。她去世时已满70多了,早就病在床上。那时她已搬到厨房隔壁的平房中,她从不怕那个荒凉凄清的侧院。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一辈子。我那时听说她去世了,并不特别害怕,我远远地在门口睃了睃她,她一头灰白的头发披在那床黑黢黢的被头。我不敢近前,用一根木棍试了试她的身子,她一动不动,永远地睡着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侧院是她的归宿。我到底没有兑现我的诺言──我没有为她买一付水晶棺材。我几十年后一直将她称为外婆,心存歉疚。不过她是我童年最亲的人,我想她会原谅我的失信,原谅我的无情。我那时还小,对人生看得懵懵懂懂的,没长醒呢。
  不过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时,田一纶才是院子真正的主人。他平时穿长衫,多数时间穿西装,少数时间穿军装。他在井台边教黄黄使用新式的抽水机。成都这个地方,几乎家家有水井,为啥呢?因为平地挖地三尺就见水。老宅的井深,也许是地面高的原故。井深便水好,干净清凉多了。但田一纶喝茶是不能用井水的,讲究的人都不用井水,得用河水。据说井水泡茶上面有一道油荤。所以黄黄还得叫人担河水来,泡菜也要用河水,点豆花也要使河水,井水抽上来,还要加明矾镇了净了才能用,所以家家屋边放了许多大缸蓄水。抽水机是成都当年引进的新玩意儿,没几家用得起,铸铁的扛杆一压,水就从伸进井里的管子抽上来,从一个管嘴里流出。其实原理简单,使用也简单,远比用竹竿钩水桶下去打水方便多了。黄黄打水是一项绝技,用竹竿上铁钩将水桶使力往下一按,水桶一晃就灌满水,一瞬间就趁势钩起水桶把,满桶水就提上来了。这个技巧被黄黄运用得炉火纯青,打水简直就是一种表演和享受。八小姐就笨多了,水桶浮在水面就是下不去,那一晃动是关键,往往折腾好久才提上来半桶水。田一纶是冲着这个小姨妹安的抽水机。不想黄黄和八小姐对这个新玩意儿并不领情,黄黄像被废了武功般无所适从,八小姐却说抽水机不好玩。她说这玩意恐怕没用水桶打水快。在她的主张下,田一纶和黄黄进行了一场比赛。田维伦开始觉得有失身份。但经不住八小姐的莺声燕语,尤其这个小姨妹那张樱桃小嘴的可爱催促,因兴奋而发亮的脸颊透出了粉红,他还是脱了长衫,取下手表让八小姐拿着,挽挽衬衣就上场了。这是一只可爱的金光闪闪的外国表,八小姐在手上比划了一下,觉得这表很好看很精致。这时她看着表,记下时间,说:开始!
  手下的几人早将厨房里的所有木盆端来放在井边。最起劲最卖力最兴奋的是那个新来的车夫小伙子。黄黄提出的水往旁边的大水缸里倒,田老爷抽出的则往大大小小的木盆里倒。八小姐只管喊加油。一会儿功夫田一纶就一身虚汗。他哪经过这种体力劳动,平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眼镜上也起了一层雾,他于是喊暂停,不认输。这次比赛的结果当然是黄黄胜出,但田一纶说,比体力我不行,叫车夫来压水。那年轻的车夫力气也不行,压着压着眼镜就要掉,忙用手去扶,八小姐觉得很好笑,多睃了他几眼,觉得他像个学生不像是车夫。第二次还是输了。这抽水也有技巧,劲道不对压出的水就不多。算了算了,不比了。田一纶从不同下人一般见识,更不要说一起比试,很丢人现眼的,这一次觉得让八小姐开心一场也值得,何况独家小院,没外人在场。从八小姐手上拿回手表,他说,我这表是三防表,八小姐问是哪三防,他说是防水防震防盗。八小姐就嘻嘻笑着说,不信不信,把个头摇成拨浪鼓,那独辫上的花结甩来甩去像蝴蝶。田一纶兴致空前,他将表往地上一摔,众人一惊,他得意地拾起,表照旧走动,说,怎么样?走得尚好嘛!接着他将表“叭”地一下丢在水盆里,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等了一会儿他将表从水里捞出来,八小姐忙摸出手绢,他擦了擦,递给八小姐说,你看,照走不误呢!八小姐抿嘴一想,说,两防了,还有一防哩──咋个防盗法?田一纶趁机没还八小姐的手娟,只有那个车夫注意到了,他皱皱眉头,表情怪怪的。
  田一纶从没这么兴致高过,因为这八小姐总是对他生分得很,从不同他单独说话。这是次难得的机会:二哥和二婶出门了,奶奶在抽鸦片,其他人都不在家,偌大一个院子没有别人,就黄黄在。
  他有了主意。说,这第三防我以后告诉你。
  后来他果真地娶了这位八小姐,这表就戴在八小姐的手腕上。田一纶对她打趣说:我这表再不怕被盗了。送了人,盗了也不管我的事儿了,你说是不是一劳永逸地防盗?八小姐这才佯作不解说:你当时就没安好心呀,嗯?哪里哪里,我只是开个玩笑,田一纶接着说,我手上的表谁敢盗,吃了豹子胆啦,偷了我找保安司令王胖子赔嘛,你说是不是?王司令是田一纶的好朋友,除了酒肉朋友,在生意上还有些牵扯。
  说着他就动了兴致,搂住八小姐就亲。八小姐闻着那股烟味,一身不自在,说,你还戒不戒烟?
  说起烟他心里就不痛快。他原先是让夫人六小姐抽烟的,还同意了她抽鸦片烟,不想这就上了瘾。
  他一踌躇,八小姐一转身就从他怀里溜了出来。说,戒了烟再说,不然就……
  看着八小姐的背影,他心里一阵激动。
&&& 与此平行发展的是田一纶和六小姐的儿子出世了,接着我的大哥也出生了。18年后,他俩一起去参军,报考的是西南军区文工团,他俩抱着一把“歪呵林”,就是小提琴,各人拉了一曲,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那时能拉这洋玩意儿的人不多,画豆芽瓣的五线谱更是天书,然后考表演,我大哥却怎么都不能大笑,不能打出响亮的哈儿哈儿来!我后来发现我也不能哈哈哈地大笑,也许是遗传,我就从没见过我父亲大笑过,我母亲也从来是微笑。演员不能大笑就像文人不能写字,大哥就被淘汰了,大表哥穿上了军装,大哥后来也参了军,不过是从政,从一个小单位的干事一直干到总政来的一张调令。两表兄弟就天各一方,干起了不同的工作。
&&& 那首解放初期的名曲是九姑爷教他们的。
&&& 九姑爷是一生不得意的“老革命”。
第5章 八小姐和九小姐&
&&&&&&&&&&&&&&&&& 长城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 海之角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送别》
&&& 我的八⒕鞘苯邪诵〗愫途判〗恪
八小姐和九小姐在华美中学念书的日子被日本飞机的轰炸打断了,学校疏散到乡下。校舍就成了从北京迁来的燕京大学的校部。奶奶自然不让女儿到乡下受苦,两姐妹就留在城里。城里时不时拉警报,躲来躲去就成了“狼来了”的故事,两姐妹不再躲了,在城里东游西荡无所事事。成都的小街都窄,两边是低矮的瓦房,好一些的人家,有小巧雕花的瓦当,多数的没有了瓦当,瓦片直接悬在头顶,随时要掉下来。只是家家的屋檐都伸到街上,为多雨的城市打了“伞”,屋面多开了店铺,同老宅的结构一样,下面是砖墙,上面是木板,拆下木板就是店铺,卖些小百货,不外是洋胰子、锦江火柴、芙蓉肥皂、三星牌彩笔之类,除杂货店外,卖吃食的多是杂糖、水果糖、红苕片、麻糖、酸杏(儿)、炒黄豆蚕豆、葵瓜子南瓜子西瓜子花生米之类,遇上挑子卖炸豌豆饼、红糖豆花儿、担担面、叮叮糖、苕丝糖、蒸蒸糕的,不由你不停下来,不吃也要看两眼闻两口。明哥说,油糕要吃五世同堂的,锅盔要吃玉皇观的,甜水面也要吃玉皇观的,想着这些话便没了味口。两人拐上大街,就有人摆了呜呜叫的白铁筒机器卖棉花糖的,白生生泡酥酥的让人眼馋,这是刚引进的新玩意,两人一人一个拿在手上,一舐就化。迎面见一个小石亭在路边,上书:敬惜字纸,惜字得福。八小姐说:书读不下去了,字纸就没得>判〗闼担赫饽晖坊苟辽蹲邮楹牵ǖ焕慈嗣疾幌Я耍
两个人都不喜女红,不善针黹,时局紧更不想读书。九小姐是家里的幺女,在几个姐妹中,九小姐的模样最丑,家里人老打趣她是捡来的。可不,众姐妹一个比一个漂亮。八小姐就是标准的瓜子脸,丹风眼,樱桃嘴,皮肤白净,好在九妹不再乎这些,也不嫉妒姐姐们,她从小内向,这一两年似乎成熟得少年老成,不再嘻嘻哈哈的,显得深沉起来。九小姐是众姐妹中唯一的单眼皮,嘴唇厚,这会儿更显眼光内敛,不善言辞。八小姐说:九妹啦,你最近咋个啦,心事重重的。九妹眨眨那单眼皮说:没啥。走,睃热闹去!八姐说。好说歹说硬拉她上街,从春熙路、科甲巷逛过去,到了悦来剧场,买了包瓜子啃着,无情无趣地,不知不觉往西去就到了陕西街,见穿蓝衫的学生人人夹着个本子鱼贯到礼堂去,说是听教授的教授讲课。两人好奇问:啥叫教授的教授,学生们不理会这黄毛丫头的询问自顾自往里行去。一个高个子奇怪地打量了一下,说是教教授的教授,懂么?啥叫教教授的教授?比教授还教授嘛,这个都不懂还来听课?高个子说着,急匆匆地进场。礼堂门口有一付对联:
&&&&&&&&&&& 众志成城天回玉垒
一心问道铁叩珠门
&&& 九小姐就站在门口仔细端详这对联,八小姐耍心重,并不关心这些联对,拉着九妹就挤进去。原来是个瞎子教授,穿长衫,瘦瘦的个子,满腔湖南调,讲得抑扬顿错,两人听不清楚,似乎是讲的魏晋南北朝的事,教室里坐满人,不时爆出笑声。有一个听课的老者坐在后排角落,却皱眉,自语道:学问冷僻,不过咧,选题还奇锐,举证么,还算曲巧。两人就更听不懂了,索然无味。八小姐又拽着九妹钻了出来。
  后来知道那瞎教授叫陈寅恪。半个世纪后再次大名鼎鼎,这是后话。回家后说给二哥听,二哥说:是名教授啦,是燕大的“四大名旦”哩,听说会十多种外语呢。这话是二哥说的。二哥的话她们都听。你读过他的书么?二哥说,翻过他的管锥经史,觉得像抒情言志的散文,不太懂,要有那种学问才行嘛。长兄当父,二哥的话她们就信了。
不多久听说燕大请了美国人来演讲。两人又跑了去看热闹。别说八小姐九小姐,国人多没见过外国人。这件稀奇事一下传遍了成都。美国人叫什么威尔基,这个姓很怪的,百家姓上没有姓威的么。那次她俩先去了何公巷文庙,尾随着住那里的燕大男生们走,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华西坝,早已是人山人海。远远望去,这威先生穿的与众不同的西装,褐色的,个子很高,比当地人高出整整一个头来。有人就叫“高肠子!高肠子!”还有人叫“灯杆,灯杆!”讲些啥一句不懂,倒是有人翻译,是个中年人,说是燕大的校长,叫梅贻宝。临时搭起的木台周围全是人,两姐妹挤不过去。人看人,人挤人,热闹一阵就溜了出来。华西坝到处是绿草茵茵,小树林中是一栋栋的小楼,住着数不清的教授。教授都兴穿西装打领带,穿尖尖的皮鞋。这是一个新奇陌生的地方。草地上长满官司草,两人坐在草地上玩了起来。两人的草结成结,这一次九妹的官司草老赢,八小姐的官司草一拉就断,八小姐不服气,找着一绺粗粗的草,不想还是被拉折了。九妹,这又叫情人草呢,你要走桃花运了……情人两字在当初是个时髦的新名词,八小姐说得有些拗口。九小姐说:乱说!不跟你玩了。
这时看见一对男女过来,男的是一个外国人,穿皮笳克,人说是美国飞行员。女的个子矮小,风姿绰约。人说是那个梅校长的千金。八小姐说,中国人同外国人恋爱不晓得是啥滋味?九小姐说,你咋个晓得他们是……九小姐到底将“情人”二字说不出口,这词儿洋气,还不习惯说。两人溜过去靠近,只想看蓝眼晴和高鼻子,没看清,却听得这对男女说的外国话,一听,才后悔上学的英语太差劲了,听不明白,一个单词还没反应过来,一串串单词就溜溜地飘过去了。这对男女有说有笑地往草坡上的小洋房去了。――60年后这对男女再次联系上了,男的是飞虎队的,他从昆明同在美国的这个小姐通了一次越洋电话,小姐姓梅,是梅校长的千金,这事轰动了昆明。这说明当初他们还不是情人而是朋友,不过也许是情人终没成眷属。这是后话了,幸亏我活着并看见了一对人生奇异的结局。人活得长,啥都能看到,啥都能晓得呀。
回忆的场景又回到华西坝。后来人潮就散了,美国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过来,两旁的人就鼓掌闪开道。八小姐就拉着九妹硬往里挤。终于清楚地看见美国人的高鼻子和蓝眼晴。走到草坪边时,一群半大的孩子也拥过来,举起右手,伸出中指齐刷刷地跟着欢呼,却不是喊“欢迎欢迎”,竟喊出一个下流的词:“挨球!挨球!”──这是一句成都骂人的口头禅,究其深意当然是非常猥亵下流的。这一下弄得梅校长等人十分尴尬。威先生不懂中文更不懂这方言俚语,以为是欢迎之词,报之以灿烂笑容。八小姐和九小姐见这些孩子口出秽语,羞得红了脸。不过没人看她俩,孩子们依旧喊“挨球挨球!”同时合着喊声比出中指一甩一甩地,很是整齐有致:
&&& ――挨球!挨球!
&&& ――挨球!挨球!
  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冲向那些孩子,欲将他们赶走。孩子就起哄,喊得更来劲。那学生戴一付眼镜,很高很瘦,也算个“高肠子”,他劳而无功返过身来,孩子们故意用屁股去撞他,他一个踉跄,同正挤上前的九小姐撞了个满怀。九小姐一下红了脸,噜起小嘴生气,八小姐一看这学生,有些面熟,猛想起就是在陕西街见过的那位。这学生倒长得浓眉大眼,鼻梁高直,只是瘦了点,就打圆场说,九妹,算了算了,他也是无心嘛。九妹这才凝目,那学生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就这样认识了这个人。
  我姓邹。他说。邹云仁。
  我姓李。叫李白蕾。
  我叫李白蒂。八小姐说。她是我九妹。
  与此同时,她们不知道的是,事后威尔基先生问那些孩子喊的啥子?校方不好意思,辩称说:那是表示欢迎欢迎的意思。欢迎?威先生不解,校方只好将错就错:那是四川方言,挨球(音)就是欢迎的意思。哦,原来如此。威先生余兴未尽,又问,那手势是啥意思,答曰是本地的一种欢迎的手势。这谎越扯越大了。没想到威先生却印象深刻,记住了。
&&& 几年后中国一个教育代表团去美国,威先生就如法炮制,组织了一大群孩子,口呼“挨球”,右手比出中指按节拍甩动,热烈地欢迎了中国来人。
  后来邹云仁拿了一张华西报来,上面刊登的是美国特使威尔基来华,燕大等校在华西坝举行欢迎集会报道。照片模糊不清。邹云仁将这篇消息剪了下来夹进笔记本。他纪念的也许是这一天,一个认识九小姐的重要日子。
  八小姐做梦也没想到九妹同邹云仁谈起了恋爱。几年后这个高肠子还真成了妹夫。
  八小姐做梦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哩。四年前,这个不起眼的九妹秘密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那一年是1938年。“三八式”的九妹在半个世纪后成了一名退休的教师,那时她一直没有恢复共产党的党籍。我说:你是“三八式”呢,恢复组织关系总有一些好的待遇嘛。九厮担核憷玻迹叮岸嗟娜肆恕>昙痛罅耍鹊幕苹品羯炊皇裁幢浠故前拙坏陌猿隼咸矗嵋椎募傅憷夏臧呔头滞饷飨裕逦埔哺裢庑涯俊>牡パ燮こ闪怂燮ぃ⊙垡脖浯罅耍桓洞让嫔颇康睦先搜K故嶙哦掏贩甘暌还嶂频夭槐洌昵崾笔悄茄心晔悄茄夏昊故悄茄用桓魏纬绷鳎用皇峁枳右泊用惶坦#担澳甏侵醒У纳傧榷痈ǖ荚保前嘀魅巍K渤34蛄颂鹾炝旖硗⒆用窃谝黄稹K茄W钍芑队钍馨鞯睦鲜ΑC挥腥酥浪木K泊硬惶钙稹5比蛔橹现溃还卧硕疾缓霉ぉぶ饕抢肺侍馑挡磺宄1热纾淖橹叵凳侨绾味系模烤担耗鞘笔堑ハ吡担等吮蛔ィ庀呔投狭恕J虑榫腿绱思虻ァT郊虻ゾ驮剿挡磺宄;褂幸桓鲋と嗽冢褪峭比氲车囊桓雠尽K浅狄鹊呐#福澳甏跗冢狄鹊呐惨舐涫嫡撸指吹臣N宜的闳フ艺宜铮苈涫嫡撸憔湍苈涫担忝鞘且黄鹑氲车穆铩K懔耍怠K捻永镆衙挥辛斯饷⒑突鹧妗K暝乱丫忌展恕
  因此那一年八小姐吃惊地知道:九妹失踪了!
  奶奶托人打听清了,她是同那个表面老实的邹云仁私奔了。
  几个月后来才知晓,她同邹云仁去了延安。
到延安去投奔光明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奶奶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晋魏,何论民国。她的小脚注定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说这三进的小院安静清幽,红漆大门终年锔锁,但还是有人敲门。每当门上的铜环咣咣咣地响起时,佣人黄黄就隔着门问:
然后才拔开门销子,伸出头来,门就吱呀一声沉重地开了,半个世纪前的风貌就展现眼前。石板路穿过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是两排古虬曲枝的梅花,靠墙左是芭蕉,右是疏斜影绰的荆竹林,上三级台阶进二门是左右厢房,一律的粉绿色,木板墙、木格窗,木门楣、木檐下有一窝燕子,木梁上挂着一只隔年的风筝,沿天井是碎花石小路,依次有几盆盆景,右边有一红砂石砌成的鱼缸,中耸假山,养了金鱼和红鲫鱼,左边院中则是石桌石凳。厢房原是三哥、四哥住的。后来三哥早夭,四哥出走,人去楼空,闲着。&&&&&&&&&&
&&& 最后一院的左右两边第一间分别是八小姐和九小姐的闺阁,都掩着门,长形的铜锁锁着挂在门环上。都还没起床呢。
  排下来的第二间都是空着的,分别是六小姐和七哥的卧室。
  后来六小姐李冠荪出阁了,嫁了人。房空着,留着她回娘家时不时地住上一晚。七哥常年不在家,后来是出走当兵去了,那门就常年锁着,成了临时客房。
  这一院的正中是堂屋,一长溜的供桌上是香炉香台,上有木龛灵位,奶奶总不忘让黄黄在锡灯上点上长明灯,菜油灯草,一灯如豆,幽幽的,一张八仙桌摆在一旁,一张楠木的四方桌摆在另一边,这是平时吃饭和打麻将用的。右边是奶奶住的,左边是二哥和二嫂的卧室。当然,供桌后边放着那柄早被遗忘的神刀。
  客人一身葛布长衫,手上挽了个粗布布袋,长袖拢住双手,脚下是裹布和草鞋。
  奶奶的门在左侧,黄黄高兴地喊叫:和尚三哥来了。
  据说和尚三哥是远房亲戚,听说早年间老三才7、8岁就夭折了,和尚刚好排行老三,家里将他当成李家的老三。只听见一个女声问安,放下包袱似的挎包,黄黄马上端出一杯清茶,陪着唠叨开了,一丝尖尖的女声从和尚口里吐出:哎哟,昨天又出了棒老二,抢了镇上的一家棉布店哩,人人脸上蒙着黑布,都说是熟人哩。有个棒客专抢花布,披在身上,走一路拖一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舍不得丢,给抓住了。
  奶奶从房里出来,嘴里骂道:这是啥世道?那个皇帝是咋当的?黄黄,现在是哪个在当皇帝?黄黄就说,啥皇帝,不是早给你说了,皇帝没有啦。奶奶满脸不高兴说:没有皇帝咋个行,哪总要有个管事的嘛。和尚三哥笑着说:现在叫总裁了。黄黄说:叫得怪,种啥子菜嘛。和尚三哥不理她瞎说八道,也不更正。奶奶揉揉火眼说:不说了不说了,管它啥子种菜,今年的青椒出来没有,黄黄今天炒一个青椒肉丝,要不,番笳炒青椒,这几天胃口不好。
  厢房的八小姐醒了,木板墙漏音,听和尚三哥来了,心想一定又带了乡下的土产来了,她最爱吃清风镇的苕丝糖和波丝糖。她一翻身起来,穿着裤衩到窗前往对面一望,九妹的门还虚掩着,心想她莫非早起来了,忙穿上奶奶刚让冯裁缝做的对襟小花棉袄,套上那双白线袜,用鞋拔子使劲穿那双紫红色的新皮鞋,觉得鞋太夹脚,后跟和小趾生疼,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这毕竟是她穿的第一双皮鞋。皮鞋是新姐夫送的。她舍不得穿,黄黄说:皮鞋穿穿就松软了,再说皮鞋穿不烂的,要穿十几年呢。二哥那双黄皮鞋就穿了五六年了嘛。想想也是理,就忍住疼硬穿了起来。九妹就犟,硬不穿,只穿那圆口布鞋。穿皮鞋有个好处,是高了半寸,走路也悠悠闪闪的,她自觉身段也好了起来。怪不得舞厅里的小姐要穿高跟鞋哩。
二哥早上班去了。和尚三哥正坐在堂屋里喝黄黄沏上的花茶。这和尚三哥也怪,她八小姐一直没弄明白和尚三哥是男的还是女。明明是女声女气的,咋又叫三哥呢?不是我们李家的人,却又姓李。三哥是发高烧死的,那时就找不到一片阿斯匹林,退不了烧。三哥一死,这和尚三哥就像补了缺似地常常来李家了。而且这和尚三哥还怪在没有辈分,奶奶叫她三哥,小辈的也叫三哥,连黄黄也是叫三哥,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是叫她三哥的。神了。
和尚正摆着龙门阵,说是金河边出现了神仙吕洞宾和铁拐李。有一天人们看见吕洞宾在河边洗沙罐,里里外外的翻过来翻过去的洗,天哪,沙罐咋个就能翻过来洗呢?真是神仙下凡了呢?那个铁拐李更神,叠了一些纸鸟,蚊刷子挥来挥去,纸鸟就跟着飞来飞去,你说怪不怪?这事儿传了多日了,和尚说去会过了,那个“会”字高深莫测,和尚只淡淡一笑,说是假的。咋个假法,和尚正要说,见八小姐进去,停下了话头。说:莫信有啥子神仙呵,信不得信不得哟。
  果然和尚三哥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点心来,果然是苕丝糖和波丝糖,只是捂热了,有些化了,粘粘糊糊的,波丝糖不脆了。有了吃的便忘了神仙的事儿了。八小姐伸手就抓。
  三哥的女腔说:去叫九妹来吃。
  黄黄这才说九小姐不在屋里。
推开虚掩的木板门,被子整整齐齐的,桌上小圆镜旁,有一封毛笔信:
     亲爱的母亲大人:
    &&& 女儿不孝,不辞而别,非寡情也,实乃事出突然。女
  &&& 儿婚姻自主,有拂母亲大人之意。不过不要怪女儿,女儿
  &&& 知书达理,女儿要追求自由和光明,你老放心!女儿这一
  &&& 去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五年,女儿自会保重。山高路远,
  &&& 女儿定省不疏,以解慈母依闾悬念。
    &&& 云仁是个好青年,他一心向上,非一般纨绔子弟可比。
  &&& 母亲放心。尊此上禀,敬请福安。
               不孝女 冠明 叩拜
  奶奶问:这冠明是谁?
  八小姐怯声说:是九妹自己改的新名字。
  奶奶一下楞了,她没想到这个最老实最不声不响的老九竟是家中最不安分的人,如今自个儿耍了朋友还不声不响地出走了,我们家那点儿不好,不知天高地厚。奶奶一下觉得血脉上冲,头有些发晕,黄黄赶快扶奶奶回屋去了。同时又派人通知上班的二哥。
  这晚上和尚三哥没打成麻将。和尚三哥并不惊讶此事,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似地。和尚漠不关心地看着李家在忙乎这件李家的大事。奶奶说,出家人嘛,不理凡事,让和尚一个人静静地喝茶。
  二哥匆匆回来,问明情况,就找六妹夫去了。
  自从认识邹云仁后,九小姐就自改了名,她觉得李白蕾的名字不好,她不愿做一朵花,她想做一个追求光明的人。
  这会儿她已同邹云仁踏上了去延安的路上。
第6章 第6章& 美女车和雕花床
&&&&&&&&&&&&&&&&&&&&&&&&&&&&&&&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松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著车辆儿转动
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坏境
――《夜上海》
我是距九甘旰蟛诺焦影玻废呦喾矗皇谴邮袢肭囟谴又性肷隆:罄从止思甘辏抑沼诖映啥汲龇嘌艄阍私C拧⒐虐卣欧傻馈⒐耪坏溃蚝褐行薪N蚁耄妥拊迫什换嵩谀翘豕诺乐泄凵凸乔旯诺婪缇啊N夜兰扑悄鞘被姑挥凶吖C判酃兀环虻惫匮剑蔷屯轮泄母锩凡良缍簧荒艹龃ǎ簧怀纱笃颉
与他们投奔革命的道路正相反,我的表哥们正在花天酒地。
我一下就想起孝哥来。孝哥李孝生是大姑爷那一支的表侄,也姓李――就是教明哥用一块银元玩一天的那个表哥,我们都叫他孝哥。他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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