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这种女式皮鞋高跟2017款方跟皮鞋要是使劲踹在一个人的光屁股上会有多疼?

09-2109-2109-2109-2109-2109-2109-2109-2109-2109-21最新范文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拥有1个小站,订阅1个话题,关注22个小站
在山腰上。有一座瞭望台。在这儿放眼远眺,可以看到很远很远,既能看到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森林,又能看到那些弯弯曲曲的河流和繁荣的小村庄,还有那辽阔的碧绿的平原。
在瞭望台的附近有一家小小的旅馆。有一天。店老板又不失时机地向游客推销当地的商品:&看这些,你不买点纪念品吗?明信片或是木雕的人像……&
&哦,谢谢。我想我不需要,我从来...&
&&& 在山腰上。有一座瞭望台。在这儿放眼远眺,可以看到很远很远,既能看到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森林,又能看到那些弯弯曲曲的河流和繁荣的小村庄,还有那辽阔的碧绿的平原。
&&& 在瞭望台的附近有一家小小的旅馆。有一天。店老板又不失时机地向游客推销当地的商品:&看这些,你不买点纪念品吗?明信片或是木雕的人像&&&
&&& &哦,谢谢。我想我不需要,我从来就不买什么土特产或纪念品之类的东西。这些小玩意儿在街上到处都能买到。有名的东西也可以用钱随时买到。&
&&&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你真的不想买些什么?&
&&& &不,我只想好好享受这些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那会使心灵得到美的享受。&客人固执地说。
&&& &也是,这样也对。那么,请到森林里去散散步如何?像这样枝叶繁茂的森林并不多见。&
&&& &是吗?谢谢您的指点。&
&&& 游客真的去了那个森林。确实,这儿幽静得很,景色也很美。可是,不久他的好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突然蹿出一头十足的野兽&&熊!
&&& 他很想马上逃跑,但由于过分惊慌和恐怖,他已不能走半步了。直到黑熊气势汹汹地扑上来时,他才手忙脚乱地抵抗起来。他拼命地反抗,不顾一切地奋勇和黑熊搏斗着。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成为野兽的美餐。
&&& 游客没命似的跑回旅馆,喘着粗气说:&我遇上了可怕的事情。我刚才遇上了一头黑熊&&&
&&& 可是,店老板的回答却出人意料之外:&哦,这没什么了不起。我把您刚才那激动人心的浴血奋战的场面摄入了八毫米的电影胶卷。你愿意购买吗?不知道你愿意出多少钱来买呢?&&什么?啊,原来这是圈套呀!那只熊是人扮的&&&
&&& 游客非常气愤,但转念一想:把这电影胶卷放映给邻居的孩子们和相识的姑娘看的话,也许确实是个不错的念头。刚才的场景非常逼真,别人应该看不出破绽吧。
&&& 所以,他重新作了一个决定:&好吧,也许有些贵,但是我还是决定买下它。你真是个会做生意的家伙!&
赫尔姆特&克劳塞尔
赫尔姆特&克劳塞尔(Helmut Krausser),德国作家、诗人和剧作家,日生于内卡河畔的爱斯林根,在慕尼黑长大,现生活在慕尼黑。1985年克劳塞尔高中毕业后,曾经当过守夜人、歌剧院群众演员、流行歌手、播音员和记者,1985年到1989年在慕尼黑大学学习古罗马省区考古、戏剧学和艺术史,但是他大学没有毕业...&
赫尔姆特克劳塞尔
赫尔姆特&克劳塞尔(Helmut Krausser),德国作家、诗人和剧作家,1964年7月11日生于内卡河畔的爱斯林根,在慕尼黑长大,现生活在慕尼黑。1985年克劳塞尔高中毕业后,曾经当过守夜人、歌剧院群众演员、流行歌手、播音员和记者,1985年到1989年在慕尼黑大学学习古罗马省区考古、戏剧学和艺术史,但是他大学没有毕业。1985/86年曾经流浪街头。1983年至1987年间,曾经为巴伐利亚电台第二套节目的青年节目写作一批短篇散文,其中一些后来经过修改收入短篇集《筹码》。他的主要作品有:《大洋上的国王》(1989)、《肥胖世界》(1992)、《旋律或水银时代补记》(1993)、《猪与大象》(1999)、《庞佩的疯狗》(2004)、《性爱》(2006)及短篇集《筹码》等。
一月份的时候,要找是我不用费太大的劲的。谁要是有事,总能发现我在床上听收音机,看电视,狂吃意大利面条。我每天散步两次,从床头到垃圾桶,更多的运动就没了。寒冷让我动弹不得,让我害怕。我蜷曲到内心里,一边让呆滞的目光从脚指头缝里穿过,一边喝意大利晚秋勃艮第葡萄酒。
  您可能会觉得,写这些已经偏离主题了?不是的。这个故事虽然是讲诺伯特,但是诺伯特自己的事两三页纸就能写完。
  讲他的故事前先说两句:年的一月份。这与其说是一月份,不如说是一种十月。气温经常是在摄氏度以上。这是老天赏赐给我们的时光。没有冬天的冬天很让人不适应,谁也不会想到,随后的两个冬天也将没有冬天。大家都庆祝这奇迹,只有几个滑雪的怨声载道,可是,就像伯恩哈特总是说得那么妙:让一切一神论者和滑雪者见鬼去!本来就该这样。
  仅仅因为亚述尔群岛上空影响我们天气的云层不正常,退休人员的死亡人数降低了百分之二十,许多过路人脸上有了和蔼的表情。当然,如果不是在我们的故事里起一定的作用,我是不会提到天气的。
  我和老朋友伯恩哈特坐在一条长木椅上,俯视着空空荡荡的特蕾西娅草坪。我们喝的是宝莱纳啤酒。如果是冰冷的一月,我们或许会更喜欢铁锹牌或何夫人牌啤酒。不过无所谓了。
  我们鉴定着过往的行人,尤其是其中像着了魔一样被太阳吸引着的老年人。起了皱纹的老肉团惬意地晃来晃去。我们向瘸来拐去的每一个人举酒瓶致意,其中的多数人居然回礼。需要一提的是,伯恩哈特和我前一天看了巴贝特施罗德的电影《夜夜买醉的男人酒心情缘》。电影里出现了许多非凡的老年男人,充满幽默和诗意。这部电影让我们很感动,让我们有兴致变成老人。我们开始装糊涂,不再惧怕时光的流逝,用简短的句子谈论着重大的问题,啤酒这时候就是催化剂。我们感觉非常惬意。现在必须得先说,诺伯特没有看这部电影,他看的是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这种小的细节往往能够解释许多事情。
  当时我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直到太阳消失在一座商场大楼后面,然后翻开报纸,研究电影院的节目,结果没有发现什么诱人的东西,所以我们决定去找阿斯特丽德。
  阿斯特丽德在这个故事里不起太大的作用。当时,伯恩哈特常常和她睡在一起,几乎没有更多的事可讲。人们经常去找阿斯特丽德,因为她的住处比较大,地理位置很有意思,正好是在火车总站斜对面的高处。她厨房的窗户已经模糊了一层,脏兮兮的,总是泛着蓝色的灯光。阿斯特丽德喜欢幽暗。她沉湎于一种极度不开窍的审美主义,始终有些装腔作势,一场冒牌儿法国味道的超现实主义戏剧,虚伪而且晚了年。她把嘴唇染得血红,想显示自己可怕而危险,即使是喝啤酒,她也是只用长脚葡萄酒杯。她的大多数女友都是极端女同性恋圈子里的。可是她的房子所在的地点很漂亮,真的。她和伯恩哈特的关系以相互嘲讽为特色,而且行将终结。他们变得太不相同了。以前,他们至少还有荷尔德林作为共同爱好,尽管两个人的动机不同。现在呢,伯恩哈特在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感觉,非常印度化,很简单,直接面对现实。他把自己的词汇量至少降低了两万个词,为简洁的句式而兴奋,比如那儿有男人,他们做出了大事。遗憾的是,这句话并不是他的发明,而是来自伟大的查尔斯,简洁得已经不能再有任何变动,更不用说进一步简洁。
  尽管如此,伯恩哈特在今年的一月相当满意,情绪很好,唯一的烦恼就是阿丝特丽德。他不能再忍受她,把她降级成了一件可用的家具,降级成了他的精液坑。阿斯特丽德的所作所为也一样,只是她在用辞藻的堆砌来掩饰这一事实,处心积虑地避免任何生活琐事。情况糟糕透顶,两个人面面相觑,一片沉寂。不过,我们坐在阿斯特丽德的厨房里的时候,并未觉得这有多严重,因为,我们都在从窗口上往下看,看轨道和路岔和信号灯的杂乱,看行李箱和儿童,金属和玻璃,流浪者和铁路警察,倾听喇叭里传出的诱人的目的地,倾听和另一个足球队的球迷打架的球迷的喧嚣。我们指挥列车通过,和旅客打招呼。显而易见,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也会变得无聊。
  好像是出于这个原因,出于需要说点什么事情的必要性,伯恩哈特开始讲事了。我整天下午都和他在一起,但是他对这件事却没吐露哪怕是一个字。
  他这时多少已经有些醉意,把酒杯端起来,抿了一口,说道:
  知道诺伯特现在在干什么吗?猜猜看!你们永远不会想到的!
  干什么呢?
  他正在自杀。
  我们都竖起了耳朵。
  是的,伯恩哈特接着说。诺伯特今天中午径直找到我说,今天是个死亡的好日子,他要开车到树林去,把汽车废气灌进车里。据说这种死法相当保险。你们想,他到性用品商店买了手铐,要把自己铐在方向盘上。他想开车到树林深处,要是过早被人发现得救了,将会留下严重的脑损伤
  我们一句话没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大笑。可是,面对死者总还要保持一点儿敬意。
  伯恩哈特接着说:单身这么长时间后,他两天前刚刚认识了一个女人,现在却要死阿斯特丽德打断了他的话。她的面孔就是震惊的写照。
  你就没有想办法打消他的念头?  伯恩哈特无助地翘翘眉毛,说:我能说什么呢?来点儿哲学?不行不行,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我也没有任何做这种交谈的经验。我告诉他,月日是个很不错的死亡日说其他的任何话我都觉得太俗气。
  太不像话了!阿斯特丽德大声喊道。
  他说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而且一点儿都不紧张  阿斯特丽德情绪更加激动。她从来没见过诺伯特,可是诺伯特自杀的消息还是让她昏了头。她从一面墙奔向另一面墙,完全摆脱了素常百无聊赖的角色。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多少死者,家庭平安,从来没有什么戏剧性事件。这样,一个正在死去的诺伯特就惊天动地了。
  伯恩哈特还在继续讲述,说诺伯特交给他一个小黑本子,里面是他写的诗。我马上警觉起来,或许有什么值得剽窃的。
  像样吗,那些诗?
  纸的背面还可以用
  可惜。
  你们这些玩世不恭的人!你们这些该诅咒的玩世不恭的人!你们真这么想吗?阿斯特丽德喊道。
  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我们像一家人一样。我们三个认识时间已经很长,谁和谁都睡过,是同甘苦共患难过来的。
  第一次可能怎么都成不了,我说道。或许他会突然害怕,或许他没有加足油,或许那副手铐是香港造。我觉得,这种天气,没人会满意地自杀。他肯定明天就会回来,给那个女人打电话
  我只见过诺伯特一两次。他是伯恩哈特的隔壁邻居,两个人同在凝芬堡运河边上的一家人家住转租的房子。诺伯特的面孔异常苍白而平滑,毫不引人注目。他的短发黑得和他穿的山本耀司衬衫一样。他和伯恩哈特之间的纽带是对水烟的爱我对此毫无兴趣,所以从来没有更进一步认识诺伯特。伯恩哈特时常和他去看电影,但这从来没有带来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趣事。我不觉得有任何悲伤的义务。又少了一个蹩脚的诗人。
  伯恩哈特说:我们打电话问一下好了。
  我们拨了诺伯特的电话,每过一小时一次。诺伯特不接。渐渐的我们感觉到,他说的可能是当真的。
  半夜的时候我起身告别,因为这个晚上变得无聊了。阿斯特丽德指责伯恩哈特办事无能,指责他在这么悲伤的时刻居然心安理得地对她动手动脚,完全忘记了伯恩哈特读了三岛由纪夫的所有翻译了的作品,而且收藏有一套日本切腹剑。
  而伯恩哈特一直抱怨,让她别胡来,要她赶紧把衬衫脱掉,死亡只是死者的事。他们二人相互不理解的程度就如同鲸鱼和人。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记起,诺伯特相信轮回转世。我觉得很奇怪。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自杀呢?莫非是想换一副皮囊?他毕竟还年轻,健康,甚至为一种剃须水做过广告。
  我每天打电话,希望知道事态的最新发展,然而什么消息都没有,诺伯特还没有回来。看起来,他是真的把事办成了。我们每次谈话的话题都是诺伯特,从来没有任何人这么关注过他。
  死亡是一个耐谈的话题,这星期在专题电影院放映的恐怖电影与此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是,我们还是讨论了这些电影,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诺伯特这个话题在我们的内心已经引起了某种不舒服,这主要是因为找不到诺伯特。由于这个原因,诺伯特占据了一个比我们活着的人更神秘、更有利的位置。这让我们觉得恼火。我们可都是很棒的家伙,非常有智慧,知道这世界怎么运作。我们想方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到火车总站的立桌酒馆找老头儿,听他们讲新故事,可他们讲的故事大多比他们自己还有年头。只有一个老头有趣儿,一头稀疏的白发,一个被打瘪了的鼻子,一双深陷的、泪汪汪的眼睛。他想花一百马克雇我们,让我们鞭打他。
  开始的时候我们想,这种钱挣得容易,就跟着他去了,等要下手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忍心了。用鞭子抽打老年人,这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所以我们只拿了钱就走人,没有动用暴力。其间,我们已经确信,诺伯特是死了,所以伯恩哈特第二天就报警寻人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他会觉得有必要这么做,或许是想借狗皮的手得到个究竟。
  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决定,因为这使这件事多了滑稽的一面。报警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四个绿衣警察,搜查诺伯特的住处。他们几乎翻遍了诺伯特的房间,要看看他是不是藏在了什么家具夹缝里。这听起来难以置信,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他们连诺伯特的一封绝命书都没有发现,这让我很遗憾。绝命书大多都很有激情,节奏感很强。此前不久,我刚刚买了一本绝命书集,读得很有趣味。
  伯恩哈特被细致而严厉地审讯了一番,他坦白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尽管如此,警察还是几乎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可是,最后四个警察怎么搜查小小的花园,怎么弯着腰站在树丛和花圃间,我都不好意思讲了。事实就是这样,可我要细讲,马上就会丢失任何可信性。不管怎么说吧,情况就是这样。最后,警察撤退。
  伯恩哈特占据了诺伯特的黑白电视机,我们怀着一种奇怪的感受坐在电视机前,同时我还在翻看诺伯特的遗著。祈求爱情和和平的三行诗,韵律不怎么严格。
  利希滕贝格曾经声称,一个人要是能把一生的幸运灵感都汇集起来,就会写成一部佳作,而每个人一年中至少可以当一次天才。愿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在他的坟墓深处享受他的荣耀,可是在这点上他错了,这个小黑本子就是证据。其中没有任何值得偷的东西,没有任何一句。
  就在我们拿着诺伯特可笑的遗著逗乐的时候,他的父母来了。他的母亲除了像一个母亲,什么都不像,一直在哭哭啼啼,又绞手又摇头。
  他的父亲,一个五十来岁的胖男人,却径直走进诺伯特的房间,要把他的家具带走。当我们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时却发现,他根本就不悲伤,相反,他愤怒得大喊大叫。
  自杀?想笑死我啊?他才不会自杀!他是溜了,游手好闲去了!他破口大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说诺伯特的汽车是他的,这混蛋儿子还没把车钱付清。
  这条懒虫,他肯定是躺在哪处沙滩上享福哪!为了挽救自己的钱,他现在要变卖儿子可怜的那么点儿家具。
  那汽车是我给他买的,条件是他分期把钱还给我!他倒好,几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现在他会是自杀了?糊弄你们成了,可糊弄不了我!
  他四下张望。
  他的电视机呢?我知道,他有台电视机!
  伯恩哈特变得非常羞怯。
  幸好,伯恩哈特的主房客出面挽救了局面。她勇敢地干预,把大胖子赶出了门。他站在房子和运河间,还大叫了一会儿,什么他一定会来收他的钱的,什么他一定还会再来,毫无疑问。他的妻子站在他身旁,用手捂着脸。在儿子死去带来的痛苦中,一定也混杂着为活蹦乱跳的丈夫所感到的耻辱。
  我们松了口气,又在电视机前坐下。他父亲的说法虽然愚蠢透顶,却也让我们开始讨论,诺伯特会不会真的只是溜了。许多事情都是可能的。如果他只是想潜逃,为什么要这么虚晃一枪呢?出于什么目的?我们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太不厚道了。我们反反复复地讨论着。
  不,诺伯特不会这样。我们有一点很确定,他肯定是懒散地躺在什么地方,但绝对不会是在海滩上。
  两个星期过去了,诺伯特还是无影无踪。这段时间里,拿起电话的第一句话多是:有诺伯特的消息吗?放下电话时总是要求对方:一有消息赶紧给我打电话!  当时伯恩哈特正在和阿斯特丽德分手,却拒绝亲自告诉她,只是无声无息地不再去找她。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受到伤害而情绪冲动的阿斯特丽德是很危险的。每当她觉得伯恩哈特要来了,就在脸蛋儿上涂抹一层厚厚的脂粉,以便让眼泪在脸上分流得更加惊心动魄。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总是哭诉得我双耳生茧,而且骂我,声称我是伯恩哈特的奸细和代理人,事后会立即把她说的话原原本本讲给伯恩哈特。我觉得这都是无聊的废话,因为伯恩哈特根本就不关心她说他什么。在哭骂的同时,阿斯特丽德在厨房的小桌上摔碎了大堆的葡萄酒杯,闹得像一个初恋的对象要迁到远方去的十四岁的小姑娘。事实上,伯恩哈特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根本就谈不上爱。如果伯恩哈特再等上三四个星期,阿斯特丽德可能会自己跟他吹,一切就都幸运地过去了。
  这样我处在他们两人中间,不得不听一大堆难听的话,这很快就让我心烦透顶,所以我就去了阿尔高地区,参加一次象棋比赛,结果被大雪封在了那里。冬天突然铺天盖地地降临了。我的精神围上了厚厚的围脖,变得愚钝而盲目,棋路没有了章法,比赛完全失败。
  当我回来的时候,伯恩哈特爱上了一个市民姑娘。她那不同寻常的床上演技让他非常兴奋。他讲的床上故事充满了戏剧性,并且极其具体,现在做爱的时候他也不必再多说那么多话。
  而阿斯特丽德已经决定,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换一个城市居住。
  因为有这么多意义深远的变化,诺伯特几乎已经被忘弃了,而整件事变得越来越离奇。他开到树林里去的毕竟是一辆鲜艳的红色面包车,这车不可能四个星期都不被人发现,而且还烟雾腾腾,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是一个散步者、玩耍的孩童,还是一个林工,随便一个什么人应该发现了他才对。肯定有什么事不对头。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德国,不可能还有什么地方能停放一辆可能起破坏作用的鲜红的小面包车(而且还是印着小花儿的!),居然这么长时间而不被发现
诺伯特诚实的自杀意图逐渐受到严重的怀疑。或许,父亲们了解儿子的程度要超过人们通常所想象的。
  二月份过了,至少在三月初,我们开始对诺伯特非常生气。没有什么人还在相信他已经辞世。不留下绝命书,那他至少也该寄张明信片儿来,带着美好的问候之类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狠狠地涮我们一把呢?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用那个小黑本子来这么一套矫揉造作呢?这小黑本子很有可能是他在消失前一天的晚上胡乱画满了的。
  如果他那个时候回来了,嘴里再来一句愚蠢而幸灾乐祸的口头禅,我们肯定会把他痛打一气,把他连同他的面包车扔进运河里去。每个傻瓜都能发觉,这里绝对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可我们却拿他这么当真,连我们自己都生自己的气了。
  诺伯特是一月十六日出走的,可是在十五日他还付了两个月的房租。为什么?如果他这样喜欢自己的女房主,那一个月的房租也足够了。我们怀疑,他会在三月十五日准时回来,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一脸狞笑。或许他只是想气一下自己的父母。另外,他的女房主很让我们同情。许多人觊觎诺伯特的房间,不断给她打电话。他要让位的消息早已很快传开了,头无片瓦的苦楚强于对死者的尊重。每天都有一些家伙用银行账户清单、推荐信、家谱和精神医生鉴定书武装了自己前来询问,每天都有几个人打电话来询问,诺伯特是不是终于被发现了。
  没那回事,没有任何关于诺伯特的消息。他的黑白电视也坏了,伯恩哈特把这具残骸放回了原处,反正他在忙于探索那位市民姑娘的秘密,这些奥秘又好像全部在她的阴道和子宫之间。我自己呢,决定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阿斯特丽德给我们传来喜讯,说已经被维也纳电影大学录取。简而言之,我们都忙于自己的事,就在我们谁也不再想的时候,传来了诺伯特的消息,而且是准时地在三月十五日。
  当时,我正和那时的乐队在一个叫做易斯特霍芬的偏僻村镇演出,主办人是我见过的最坏的混蛋。我们正想砸烂他们的音响设备,伯恩哈特闯了进来说,警察打电话通知了女房主,可以把诺伯特的房间出租给别人了。有人在纽伦堡附近的一处树林里发现了诺伯特,他当时的外貌肯定很吓人,发现他的那位长跑者被吓得休克而进了医院。
  就在这个时候,舞台上开始上演糟糕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小乐队,杂乱的念头穿过我的脑海,比如,德国居然还有两个月都没有人经过的地方。我觉得这很出人意料。没调好调的吉他和声杂乱无章地在大厅里摇荡。我和伯恩哈特来到走廊里。我们首先能肯定的第一点就是:诺伯特的父亲,那头肥猪,不用再打汽车的主意了。我们说,车里的臭味儿他是永远除不掉了。这让我们很欣慰。
  贾枝平译
作者:贾平凹名字?   刘高兴。   身份证上是刘哈娃咋成了刘高兴?   我改名了,现在他们只叫我刘高兴。   还高兴……刘哈娃!   同志,你得叫我刘高兴。   刘高兴!   在。   你知道为啥铐你?   是因这死鬼吗?   交代你的事!   我不该把五富背了来坐火车。   知道不该背为啥要背?   他得回家呀。   家在哪儿?   商州的清风镇。   ...&
&&&&&作者:贾平凹&&&&&&&名字?   刘高兴。   身份证上是刘哈娃咋成了刘高兴?   我改名了,现在他们只叫我刘高兴。   还高兴&&刘哈娃!   同志,你得叫我刘高兴。   刘高兴!   在。   你知道为啥铐你?   是因这死鬼吗?   交代你的事!   我不该把五富背了来坐火车。   知道不该背为啥要背?   他得回家呀。   家在哪儿?   商州的清风镇。   我问你!   就这儿。   咹?   西安么。   西安?!   我应该在西安。   你老实点!   老实着呀。   那怎么是应该?   真的是应该,同志,因为&&      这是日,在西安火车站广场东区的栅栏外,警察给我做笔录。天上一直在刮风,广场外的那些法国梧桐、银杏和楸树叶子悠悠忽忽往下落,到处是红的黄的,颜色鲜亮。   我永远要后悔的不是那瓶太白酒,是白公鸡。以清风镇的讲究,人在外边死了,魂是会迷失回故乡的路,必须要在死尸上缚一只白公鸡。白公鸡原本要为五富护魂引道的,但白公鸡却成了祸害。白公鸡有两斤半,最多两斤半,卖鸡的婆娘硬说是三斤,我就生气了。胡说,啥货我掂不来!我说:你知道我是干啥的吗?我当然没说出我是干啥的,这婆娘还只顾嚷嚷:复秤复秤,可以复秤呀!警察就碎步走了过来。   警察是要制止争吵的,但他发现了用绳子捆成的被褥卷儿。这是啥,警棍在戳。石热闹的脸一下子像是土布袋摔过一样,全灰了。这狗日的说什么不成,偏说是捆了一扇猪肉,警察说:猪肉?用被褥裹猪肉?!警棍还在戳,被褥卷儿就绽了一角,石热闹一丢酒瓶子撒腿便跑。这孬种,暴露了真相,警察立即像老虎一样扑倒了我,把我的一只手铐在了旗杆上。   能不能铐左手?我给警察笑,因为右臂在挖地沟时拉伤过肌腱。这回是警棍戳着了我的裆,男人的裆一戳就麻了,他说:严肃点!我严肃了。   我的眼睛发黏,好像一下子生出许多眼屎,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但我没有惊慌失措。要稳住。警察的钢笔似乎下水不利,不停地甩,那额头上的一片小疙瘩就全红了。我伸了脚去踩飘过来的法国梧桐叶子,没有踩着。小伙子生这么多的青春痘我从来没见过,一定是未婚,没骟过的羊冲得很!   咔嚓,有人在拍照了。   我最讨厌的是那个记者,装嫩呀,三十多了还梳个齐溜溜!她拍照的时候我根本没注意,等拢了拢头发,把衣领扯平,还摆了个侧面让她再照,但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的,仍然是我半拱着腰在接受笔录的样子,而我的面前是一个用绳子捆扎的印花被卷儿,五富的脚没有裹严,露出那只塞着棉花的黄胶鞋。把他的,这张照片和身份证上的照片一样么!身份证上的照片要求正面照,要照出耳朵,没有谁照出来不像个罪犯的,可我的鼻子高,嘴角有棱,她偏不侧着照,这&女子!   那不是我,不是,绝对不是。   五富的尸体在运往殡仪馆后,我被释放了,但我必须要在火车站广场上等候五富的老婆赶来处理五富的后事,而广场上许多人是看过了报纸,指着我说:瞧,背尸要坐火车的就是他!他们叫着刘哈娃,我不理睬。再叫:商州炒面客!我们商州地区苦焦,春季里青黄不接主要吃柿子拌稻皮子的那种炒面。叫我们是炒面客那是作践我们哩,我当然更是不理睬。我是要想想问题了,于是我想:五富的尸体被运往殡仪馆了,五富的魂肯定还在这个广场上,在广场的那一排路灯杆上呢,还是在那一辆推过来的装满了烧鸡、熟鸭蛋、面包和矿泉水瓶的叫卖货车上?我在那个时候腰又发酸发困,手便撑在了后腰上,就再想:汽车的好与坏在于发动机而不在乎外形吧,肾是不是人的根本呢,我这一身皮肉是清风镇的,是刘哈娃,可我一只肾早卖给了西安,那我当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我很得意自己的想法了,因此有了那么一点儿的孤,也有了那么一点儿的傲,挺直了脖子,大方地踱步子,一步一个声响。那声响在示威:我不是刘哈娃,我也不是商州炒面客,我是西安的刘高兴,刘&&高&&兴!   孟夷纯在初次见我的那天,她说:刘高兴,你不像个农民。我当时说:是吗,羊肉怎么会没有膻味呢?孟夷纯说,她在城里见的人多了,有些人与其说是官员,是企业家,是教授,不如说他们才是农民。孟夷纯的话其实说到了我心上,我一直认为我和周围人不一样,起码和五富不一样。这话我不会说出口的,但我的确贵气哩。   我可以举例说明呀:一、我精于心算。在我小小的时候,加减乘除从不打草稿,你一报数字,三位数四位数都行,我就能得出答案。我当然有一套算法,但我不告诉人。二、我曾经饿着肚子,跑三十里路去县城看一场戏。三、我身上的衣服旧是旧,可从来都是干净的。我没有熨斗,在茶缸里倒上开水在裤子上熨,能熨出棱儿来。四、我会吹箫,清风镇上拉二胡的人不少,吹箫的就我一人。五、我有了苦不对人说,愁到过不去时开自己玩笑,一笑了之。六、我反感怨恨诅咒,天你恨吗,你父母也恨吗,何必呀!来买肾的那人说肾是给西安的一个大老板用的,得检查我有没有别的病,查就查吧,只查出我有痔疮,还嫌我身体发福,说了句:形散神不散。这让我生气,生气过了也就不生气了,临走我给他在清风镇收买了一篮子柴鸡蛋。七、我生就的嘴角上翘,所以我快乐。四年前王妈给我说媒,我吹了三天三夜箫,王妈说你必须盖新房,我去卖血,卖了三次血,得知大王沟人卖血患上了乙型肝炎我就不卖血了才卖的肾。卖肾的钱把新房盖起来了,那女的却嫁了别人。嫁别人就嫁别人吧,我依然吹了三天三夜的箫,还特意买了一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我说:你那个大脚骨,我的老婆是穿高跟尖头皮鞋的!   能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当然是西安的女人。   我说不来我为什么就对西安有那么多的向往!自从我的肾移植到西安后,我几次梦里见到了西安的城墙和城洞的门扇上碗口大的泡钉,也梦见过有着金顶的钟楼,我就坐在城墙外一棵弯脖子的松下的白石头上。当我后来到了西安,城墙城门和钟楼与我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城墙外真的有一棵弯脖子松,松下有块白石头。这就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力气总不够,五富能背一百五十斤柴草蹚齐腰深的河,我却不行?五富一次可以吃十斤熟红苕,我吃了三斤胃里就吐酸水?五富那么憨笨的能早早娶了老婆生了娃,我竟然一直光棍?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我活该要做西安人!
作者:迟子建 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这种草料与唾液杂揉的声音使他陷入经常性的回忆。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这声音里,可回忆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他总是无功而还。   继父大约是快死了的缘故,这一段他几乎天天都来牛屋和宝坠说话。有时他一言不发地抚摸宝坠的脑袋,眼睛里漫出混浊的泪水。宝坠就说:&叔,你饿了?&因为他饿极了就想哭。   继父摇摇头,青黄...&
&&& 作者:迟子建&&&&&&& 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这种草料与唾液杂揉的声音使他陷入经常性的回忆。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这声音里,可回忆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他总是无功而还。   继父大约是快死了的缘故,这一段他几乎天天都来牛屋和宝坠说话。有时他一言不发地抚摸宝坠的脑袋,眼睛里漫出混浊的泪水。宝坠就说:"叔,你饿了?"因为他饿极了就想哭。   继父摇摇头,青黄的面颊抽搐着,他哆哆嗦嗦地拉住宝坠的手说:"等叔死了,你就回屋里去睡。"   "我乐意和牛在一起。"宝坠嘻嘻笑着,"花儿快生小牛犊了。"   花儿是一头棕白相间的花母牛,它左脸有块形似兰花的白斑,这使它比扁脸和地儿都显得漂亮。地儿是一头三岁的黑公牛,是家里耕田犁地的主要劳力;而扁脸 矮矮的个子,深棕色,是头年长的公牛,由于尾巴太粗,拉屎时老是弄脏尾巴。宝坠便埋怨它,夜里往槽子里添食时就拍一下扁脸的肚子,"别贪吃个没完啊,吃东 西要有时有晌的。"   这话是母亲经常说给他的,如今他转嫁给扁脸。扁脸可不管这一套,它食量惊人地照吃不误,身后的卫生自然也就每况愈下。宝坠曾试图将它的尾巴 用绳子拴起,高高地吊在牛栏上,可他仅仅试验着刚把绳子系在牛尾上,扁脸就拉下一盘屎,用尾巴卷着扬到宝坠的脸上,气得宝坠直想割下它的尾巴。   "割下你的尾巴喂狼!"宝坠威胁着,却把扁脸尾巴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继父已经好些天不来牛屋了。雪儿每次来给他送饭,宝坠就问:"我叔死了吗?"   雪儿就将洁白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恨恨地说:"你才死呢!"   雪儿是宝坠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几分倔强。母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满蛔虫。   牛反刍的声音衰竭了,宝坠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着不久,一道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袭来,母亲声音嘶哑地吆喝道:"宝坠,你醒醒,你起来看看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   "你别让它刺我的眼睛。"宝坠嘟囔着,指着那道射向他的电筒光。   母亲连忙将那光转向别处,正照在中间的牛栏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只是没有香气沁出。   宝坠坐了起来。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母亲带着哭音说,"虽然说他是你后爸,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他还天天给你来送饭,宝坠--"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宝坠复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   "你就去这一回。"母亲乞求地俯身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明天妈给你烙葱花油饼。"  "卷土豆丝吗?"宝坠的胃因为兴奋而跳了一下。   母亲点点头。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 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荡,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   "宝坠!"母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坠--"继父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黄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你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 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你还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 睡觉,伸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你们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们长着四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雾的日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根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白桦树做成的,黑色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 神,有的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发生过什么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 刍声就努力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坠,你的饭!"   自从继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色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豆丝!"雪儿说,"你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你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屁!"   "你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豆丝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棉花,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从矮矮的东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雾仍然很大。   宝坠跳上牛槽,他站在上面,头颅就越过了牛栏,三朵梅花扣莹莹欲动地望着他。宝坠先解开了两朵,地儿和扁脸就朝门走去。轮到花儿,他踌躇了一 下,但还是把那朵花打落了。他跳下牛槽摸着花儿的鼻子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   花儿"哞--哞--"地叫了两声,温顺地答应了。   宝坠将两张饼卷起放进饭袋,背上水壶,赶着三头牛出了牛屋。   雾气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太阳像团刺猬一样在浓雾背后变幻不定地动着。宝坠视线模糊,只觉得脚下的路仿佛涂了猪油,踩上去东摇西晃的。扁 脸显示出长者风范,冲锋在前,地儿紧随其后,只有花儿听话地跟在宝坠身边。他们四个在大雾中穿行,经过一座座房屋。屋外的黑栅栏在白雾中像是在水中漂游的 青鱼。几声清冷的狗吠声响起,接着是一缕金色的鸡鸣。宝坠和花儿同时停下步子,等待鸡鸣声落下。他们都喜欢这声音。偶尔有几个过路人与宝坠擦肩而过,虽然 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声音宝坠却是熟悉的。   "放--牛--去?"拉长声调的人是老张头,他喜欢喝酒,舌头总是不听使唤。   "花儿还莫(没)生?"这是做豆腐的邢婶,她说话很快,口腔中老是散发出一股葱味。  "你叔还撑得住么?"问这话的一定是李二拐了,他扯着三岁的儿子红木。他因为死了老婆,老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每天领着孩子在村子的小路上转悠,谁吆喝去吃饭他就进谁家的门。他老婆死了一年,他便领着儿子吃遍了全村的人家。现在他每碰到宝坠都要打听他叔的病。   宝坠回答这三个人的话都很简短:   "嗯。"   "没生。"   "快死了。"   宝坠和三头牛走向离村两里的草场。这里的雾气更大一些,草湿漉漉的。宝坠很快听到了牛垂头啃草的声音,那声音"嗤--嗤--"的,可见草的柔 韧性和纯度之好。他站在草丛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雾气,觉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的,手上什么也没存下。他不明白能看得见的近在咫尺的东西为什么会抓 不住。   宝坠的继父本以为自己夜里就会撒手人寰,而到了凌晨竟然能悠徐自如地喘气了。为了证实自己还活着,他咳嗽了一声,这时他身边的女人便翻了一下身,有气无力地问一声:"你行吗?"   他"嗯"了一声,便试探着下地走几步路,出乎意料地能走到东窗前。天色灰蒙蒙的,外面白雾汹涌,弥漫着犹如传说中的天堂气息。这使他心中的隐 痛再次发作,泪水无声地漫下。女人见他没事了,就穿衣起来点火做饭。她一边拨弄柴火一边说:"昨晚答应了宝坠,今天要给他烙葱花油饼,他还要卷土豆丝呢。你说他傻,可他吃的心眼一点也不缺,唉。"  雪儿不久也起来了,她出了自己的小屋就冲灶房的母亲喊:"下大雾了,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全都糊涂着。"   "雾月到了。"母亲淡淡地说,接着无限忧伤地叹息了一声。   "这雾是什么变成的呢?"雪儿惆怅地自问着。   母亲说:"一会儿你给哥哥送饭时,告诉他今天别带花儿出去。雾这么大,滑倒了花儿,那肚子里的牛犊可就遭殃了。"   雪儿看了一眼母亲正和着的面团,惊叫一声:"真给宝坠烙葱花油饼呀!"   "雪儿--"宝坠的继父从东窗转过身来说,"以后不能老是宝坠宝坠地叫,要喊哥哥--"   "傻子也算是哥哥吗?"雪儿满不在乎地说,"他天天和牛在一块,别人都说咱家养着四头牛。"   "三头。"母亲强调,"那一头还没生下来呢。"   "宝坠也算头牛!"雪儿说完,跑到院子里给鸡雏喂食。   雾气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才渐渐稀薄了。太阳依旧朦胧如窗纸后的油灯。宝坠的继父喝了一些汤水,就走向院子另一侧的牛屋。女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 后。他推开牛屋的门,看着他亲手盘起的火炕、垒起的火墙,看着墙上挂着一些熟悉的物件:狍皮、马鬃、成捆的棕绳、捕鼠夹子、挂网等等,想起他初见宝坠时他 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花儿怎么不在--"女人忽然在背后慌慌张张地说,"这个傻子,告诉他下雾天别带花儿出去,它快要生了,要是摔倒了揣不住牛犊可怎么好!"   女人返身快步地回屋去找雪儿:"你怎么没把妈的话传给宝坠?花儿不在牛屋里!"   "我说了--"雪儿大声争辩,"说了两遍呢!"   "他今天能带它们去哪片草场?"   "我怎么知道。"雪儿说,"他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他晚上能回来,可花儿不知能不能回来。"女人不由咒骂起已来的雾月,直骂得嘴角发麻,气喘吁吁,然后才定下心来想着去寻宝坠。她刚刚换上胶 鞋,突然想起丈夫卧炕半月已病入膏肓却突然奇迹般地能行走,内心甚感不祥,惟恐她出去的这一刻会有意外。虽然对于未来来说,牛比丈夫更重要,但她还是选择 了丈夫。   宝坠的继父把目光转向那道白桦木的牛。他的眼前闪现出八年前的宝坠。他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就喜欢上了他。他生得虎头虎脑,很爱笑,生父因 为打草遭毒蛇咬而丧了命。那时宝坠的妈妈不像现在这么邋遢,炕上的被褥拆洗得有皂香味,锅碗瓢盆绝不存一丝污垢。他虽然比她小两岁,还是心满意足地与她结婚了。那时他们只有一间屋子,宝坠睡在炕梢。由于新婚,他几乎每夜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如果月光好,他就能看清宝坠熟睡时的脸。宝坠每翻一下身或发出一声梦 呓,他都要为之一抖,觉得已故的男主人的阴魂还在角落里监视他。他曾发誓说要尽快造一座房子,让已经七岁的宝坠独自去睡。然而未等他的房子造起来,雾月来 临了。&  他们居住的村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每逢六月,雾就不绝如缕地飘来了。从早到晚,只有正午时分雾气才会消散一刻。由于日照不充,所以这个 月庄稼长得很慢。人都说连着三四天的雾都难得一见,可他们这里的雾却能持续一个月。一些气象学专家曾来此地做过考察,也终未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倒是老百姓的民间传说占了上风。说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云游四方经过此地,但见田里庄稼长势喜人,牛羊成群,家家户户仓凛殷实,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只是很多人家 的男人都在骂老婆,骂的又都是一个词:"丑婆娘"。仙人大惑不解,问了几家因挨骂而啼哭的女人,她们都说一到六月,阳光灿烂而农事稍闲的时候,男人们就嫌 她们丑陋而牢骚不止。仙人一笑,遂将此地的六月点化成雾月,斩首了泼辣的阳光。袅袅雾气中的女人恍若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气,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感觉,消逝的 柔情又湿淡淡地复活。   宝坠的继父在那个雾月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他们被大雾包裹着尽情地欢娱,宝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看着他们跃动的影子,后来发出嘻嘻的笑声。宝坠的笑声彻底摧毁了他的激情,他胆怯地从女人身上哆哆嗦嗦地下来,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第二天早晨,宝坠到牛屋去,他便也跟去了。牛屋里飘着雾气,他小心翼翼地问宝坠:  "昨晚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叔和妈叠在一起。"宝坠认真地说。   宝坠跳上牛槽,解拴在牛栏上的牛绳,这时忽然问:"叔,你们弄出的动静怎么跟牛倒嚼的声音一样?"   他就是在这一刻蹿上牛槽,一拳将宝坠打倒在牛栏上的。宝坠的脑袋重重地磕在牛栏上,"呃"了一声,然后像股水一样泻倒在牛槽里了。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把宝坠打昏了,于是就抱着他回屋,对正在灶房忙碌的女人说:"宝坠把头磕到牛栏上了。"   "他是个灵巧孩子,怎么会磕到那儿?"女人叫着去试宝坠的鼻息,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就放宽心说,"磕昏了,睡一觉就会好的。"  宝坠在雾中一直昏睡了一天。他起来后是又一个雾天的早晨了。他看着一切都觉得陌生,目光呆滞,母亲喊他宝坠时他也不知道答应。   "你觉得头疼吗?"继父问他。   宝坠看着外面的雾说:"不疼。"   当天夜里宝坠就闹着要去牛屋住,他说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继父以为他不过是糊涂一两天而已,并未太放在心头,于是就去牛屋给他临时搭了一张铺。 宝坠从此开始了与牛生活的日子。他坚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后来他们发现宝坠不断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贪吃贪睡,逢到有雾的日子就泪水涟涟。他们便知宝 坠丧失了一部分意识,沦为一个弱智儿童了。女人为此哭得抽过好几回。那时她已怀孕,动了胎气,所以雪儿是个早产儿。继父更是悔恨难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 一拳会葬送继子的前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在他看来跟屠刀一样可恶。他不敢把真实的一幕说给老婆,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装修起来,为宝坠盘了一铺火炕。他每天给 宝坠送饭,跟他说话,希望能打开他记忆的闸门。三九天北风呼啸的时候,他几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给宝坠的炕填些柴火,顺便也喂喂牛。宝坠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只能天天放牛。宝坠也喜欢牛,三头牛的名字都是宝坠给取的。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来到牛屋为宝坠换上新衣,将窗户贴上"福"字,还送给宝 坠一盏他亲手糊的灯笼。宝坠喜欢金黄色的南瓜灯,他就年年送他一盏。夜半吃饺子放鞭炮的时候,他还把宝坠带到院子,让他看火花和听响儿。宝坠乐得忘乎所以,能吃下两大盘饺子。   雪儿的降生并没有给身为父亲的他带来任何快乐。因为他觉得雪儿的诞生与宝坠的病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雪儿两岁的时候,他便丧失了与女人亲热 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乐此不疲的事。负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备受滋扰侵蚀。宝坠的母亲因为丈夫的病而讨了无数个偏方,最终他还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气便一天天坏起来,整日面目浮肿,不事修饰。当丈夫瘦得已经全然脱相的时候,她便张罗着借钱去大城市给他看病。可大夫坚决不同意。说以后的钱都要攒着,留 给宝坠治脑袋。女人便落着泪说丈夫善心肠,对原方的孩子这么好,是宝坠前世修来的福分。   雾气使白烨木的牛栏显得更粗了一些。他盯着那道罪恶的牛栏,恨不能将它当成脆骨嚼碎,咽进肚子,把它带到地狱去。四年前他便倾其所有翻盖了 房屋,使一间屋变为了两间,雪儿有了自己的一铺小炕。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宝坠能回到人住的屋子,这样也许会使他的病慢慢好转。可宝坠昨晚的话却使他最后的一口气没能畅快地吐出来。他说继父死后还会来个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没有宝坠的位置。这朴素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翻盖房子 了。   "宝坠--"他对着那道惨白的牛栏低低叫了一声。   牛栏在整个牛屋里处于极其显赫的位置,正当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白色树皮已经被拴牛的绳子给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树斑依然清 晰入目。除了牛栏别具一格地横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竖的。竖的柱子、竖的墙、坚的门,这使得被支撑在半空的白色牛栏格外抢眼。宝坠的继父只在传说中听过 狰狞的鬼的长而尖的利牙,在他看来,这道牛栏就是谁栽在他家的一颗牙。   "我要拔下这颗牙。"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环顾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后返身走到牛槽前,试探着往上攀,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劲 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举着斧子看着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栏。他这样僵持了大约不到两分钟,忽然觉得更浓的雾气涌来,白色的牛栏狡猾地隐身其中,仿佛一 道云层后的闪电让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先是无边的白色,接着是强大的黑色,再接着是激烈的紫色,他摇摇晃晃地冲着牛栏唤了一声:"宝坠--"然 后扑倒在地。他死时手里还握着斧子,那斧子因为久不使用,已经锈迹斑斑了。   宝坠赶着三头牛回村时已是晚炊时分了。扁脸和地儿走在头里,他和花儿落在后面。傍晚时的雾气更大一些,宝坠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儿有个闪失。他想好了,要是叔还没死,他就再问他个事。   他未进家院就听见一阵锯声和创木板的声音传来。他停下来拍了一下花儿,说:"咦,听听,家里怎么有动静?"   花儿沉默了一刻,然后仰起头短促地叫了一声,它肯定小主人的话时总是这副举止。   宝坠只觉得院子里游动着许多人影。刨木板的声音嚓嚓地像收割麦子。他不小心撞上一个人,那人说:"是宝坠回来了?"   宝坠"嗯"了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干啥?"   "打棺材。"那人平静地说,"你叔死了。"  "叔死了。"宝坠嘀咕一句,然后偏过脸对花儿说,"我还想问他个事呢。"   宝坠忽然委屈起来,他呜呜地哭了。哭声在雾气中流窜,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谁在哭?"   "是宝坠。"   "宝坠哭他叔。"   "宝坠舍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内容相同的话,然后品评宝坠的哭声:   "比亲生儿子哭得还真。"   "不和他叔有这么深的感情,哪能这么哭。"   宝坠的哭声使得屋里已经歇了的母亲的哭声再次号啕而起,雪儿明亮的哭声也加入进来。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劝老的,一会儿又劝少 的。最后宝坠被一个人给领回牛屋,花儿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地儿和扁脸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那人将牛屋的灯拉亮,昏黄的灯光照着白色的牛栏、翘起的铡刀以及继父亲手为他盘的那铺火炕。宝坠哆嗦了一下,内心有一股异常凄凉的感觉。领他的人见他不哭了,就关上牛屋的门去打棺材了。   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这是他一个人白天在草场时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豆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干草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父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入殓后,继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 上孝帽子,腰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高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硕大的芦苇一样斜插在院门口。母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 要大声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记住了?"母亲凄怨地问。她的满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干硬的白色。   宝坠没有搭腔。   母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母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黄昏一般朦胧,而黄昏又比以往的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干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摇头,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满面迷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白。"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言厉色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干,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兴奋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点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从未有过的融 洽和快乐。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头绫子缠它的腿,就是用条帚蔑扎它的黑鼻头。母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豆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舌头舔它的 脸,地儿也对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常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 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白茫茫的雾气使它刚熟识的人 和场景变得恍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宝坠再去草甸子放牛时队伍就扩大了。他想他的队伍会不断壮大下去,最终他会被牛群所包围。他会了解每一头牛的脾性,懂得它们每做出的一个举止所蕴含的内容。牛屋的白桦木牛栏的梅花扣会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着开放。那时他赶着一群牛走在村路上会有多么风光啊。   雾月将尽的一个黄昏,宝坠赶着牛刚回到牛屋,雪儿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妈今天把李二拐骂出门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宝坠木讷地说:"他不来就不来。"   "你知道妈为什么骂他吗?"雪儿压低声说,"李二拐说跟妈过日子后,要把你送到金矿点去给人看点儿。说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雇你。说你去金矿点还能帮家挣钱,省下家里的饭,他都帮你把活答应下了。"   宝坠吃惊地看着雪儿。   "妈听完后就骂李二拐--"雪儿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绘声绘色学说道,"你给我滚蛋,别想这么作践我们宝坠!他叔活着时对宝坠比亲的还好,谁要拿我的宝坠不当人看,这辈子就别想再踏我的门槛!"   "李二拐就给骂走了?"宝坠问。   "嗯。"雪儿说。   "好。"宝坠赞叹道。   雪儿接着有些羞怯地说:"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记我半夜可能会挨妈的骂了,她现在天天搂着我睡觉,还帮我捉头发里的虱子。"   宝坠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栏那儿去拴牛。他异常熟练地系着梅花扣,这时雪儿对他说:   "哥哥,我昨天梦见爸和你了。"   宝坠跳下牛槽探询地看着雪儿。   "我梦见爸领着你过年。"雪儿颤着声说,"天很黑,还下着雪,爸领着你在院子里放炮仗。炮仗声很响,爸怕吓着你,还帮你捂耳朵。"   宝坠非常想哭,因为梦和雾气一样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梦会是什么滋味。   "我还梦见爸来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认识他,就伸出蹄子踢他。"   "卷耳怎么能那样。"宝坠伤感地说,"那不是叔么。"   那一夜宝坠听着牛反刍的声音,再一次竭尽全力回忆这声音里曾包裹着什么重大事情。他想得脑袋发麻,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森严的高墙,难以逾越。 他又打开灯去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漆黑的树斑睁着永不疲倦的眼睛望着悬在它身上的梅花扣。他的回忆缥缈如屋外的白雾,暗无天日。宝坠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望 着睡态可爱的卷耳。他对自己说:"和牛过得好好的,想那些不让我想起的事情干什么。"   宝坠关了灯,睡了。他的睡眠没有梦,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净净的,晶莹剔透。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声音和一道亮光所扰醒,他从炕上坐起来,只见卷耳把牛屋的门撞开了。花儿、地儿和扁脸都充满深情地望着屋外久违的阳光。   雾月过去了。   宝坠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门口。卷耳歪着头,无限惊奇地看着屋外飞旋的阳光。宝坠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说:"出太阳了,到外面玩去吧。"   卷耳试探着动了动蹄子,又蓦然缩回了头。宝坠这才想起卷耳生于雾月,从未见过太阳,阳光咄咄逼人的亮色吓着它了。宝坠便快步跨过门槛,在院子里踏踏实实地走给卷耳看,并且向它招手。卷耳温情地回应一声,然后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缩着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头,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阳光给踩黯淡了。
作者:霍君 那就从恨开始吧。我曾经恨过父亲,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恨过。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对父亲的恨和母亲对父亲的恨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它恨得很纯粹。不像母亲,恨里夹杂着无奈,绝望,还有牵挂。  我对父亲纯粹的恨的开始是因为母亲。  在村里人看来,父亲是个少有的老实人。父亲也确实争气,一心一意地扮演着老实人的角色,从来没有出过偏差,丝毫没有往不老实人里发展的迹象。...&
&&&&&&& 作者:霍君&&&&&&& 那就从恨开始吧。我曾经恨过父亲,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恨过。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对父亲的恨和母亲对父亲的恨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它恨得很纯粹。不像母亲,恨里夹杂着无奈,绝望,还有牵挂。  我对父亲纯粹的恨的开始是因为母亲。  在村里人看来,父亲是个少有的老实人。父亲也确实争气,一心一意地扮演着老实人的角色,从来没有出过偏差,丝毫没有往不老实人里发展的迹象。他的两扇厚厚的嘴唇习惯性地紧闭着,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思想,都被他关在里边。向人们出示的,是一具老实的皮囊。皮囊当然不会有思想,不会有表达。因为是没有思想不会发怒的皮囊,自然免不了被人摸两下。摸它的那只手有时沾着几棵草屑,有时沾着几粒粪便的渣滓。  皮囊回到家里,就变成了我的父亲,就变成了母亲的丈夫。它就不再是皮囊了。被抚摸的耻辱可以在家里得到发泄。母亲的责问,母亲的不满可以排成长长的一队,成为父亲发泄的理由。  吃过午饭,去找同学上学。背着书包和同学经过家门口,许多人围在栅栏门口看热闹。透过人的缝隙,我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哭泣,旁边的父亲正在做着一个动作。他在往脚上套着鞋子,父亲肯定用鞋子抽打了母亲。我无法看清母亲的脸,她像一粒刚刚被抽打完的豆荚,孤独而又无助。在迅急猛烈的抽打下,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用哭泣来表达她心灵和肌体的疼痛。  我美丽的母亲哭泣方式明显是在模仿着村里其他女人的哭泣方式。村里女人的哭是豪放的,是夸张的。母亲太想让自己融入到其他女人当中,包括她的哭。母亲原本是一个默默承受生活的人,她的哭泣方式也该是默默的,可是那样一来,她就脱离了其他女人的队伍。她改变不了父亲,只好改变自己,让自己和村里人有更多相同的地方,这样,她在村里就不会太孤立。我们这个家就不会太孤立。母亲别无选择地用自己不太喜欢的方式来哭泣。它明显地不适合我母亲那样美丽的女人。看上去既蹩脚又做作。  同学说,你爸打你妈了。  我撇下同学,快速地跑走了。脑子里满是父亲穿鞋的动作,满是母亲的哭泣。满是愤怒,和耻辱。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趴在课桌上。埋起我的脸,埋起我的表情,更是埋起我的愤怒和耻辱。我将它们埋在我的臂弯里,埋在小小的心里,不愿意我的老师和同学看见它们。  老师来扳我的手臂,怎么了?  老师的声音温柔极了,慈爱极了。我真是生气,那么年轻的老师竟会有如此慈爱的问候。在这份慈爱面前,小小臂弯里的愤怒和耻辱化成巨大的委屈。我的委屈就要喷礴而出了。这时,和我一起上学的同学说:  他爸打他妈了!  更可恶的是,我的同学居然来扳我的头。他想在老师的面前有所表现,想证明他的话是对的,以比平时大几倍的力气让我的头离开了我的臂弯。我的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呈现在老师和同学的面前。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恨扳起我那颗头的同学。  更恨我的父亲,是他让我蒙受了耻辱和嘲笑。  仇恨的种子就这样埋下了。  在这之前,我对父亲只有一个感觉:怕。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怕父亲的。  父亲并没有打过我,可我还是怕他。我对他的怕是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父亲从来没有和我亲近过,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他对我的喜爱,甚至连一个温暖慈爱的眼神都没有过。我不知道我在父亲心里是一个什么位置,或者在他心里有没有一个位置给我,一点都不知道。在上小学之前,我还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男孩子。村里放电影,我抱着父亲的大腿,求他带我去看电影,父亲说,等我一下,我去趟茅房。我就乖乖地等着父亲,我相信父亲一会儿就会从茅房里出来。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父亲的影子。我想,父亲一定是解不出大便了,就继续耐心地等,等来等去,电影都散场了,也没等来父亲。跑去茅房一看,早没了父亲的踪影。我难过极了。  母亲说过,小时,刚学会说话的我追着父亲喊爸爸,父亲却羞于应答。或许,他还没有做好接受我的准备,我的存在还是他的一个意外。为了拒绝我,他把他自己藏在他的羞涩里,久久地不愿意走出来。他制造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这段距离足以让我望而生畏。有一次,街上来了一个卖桃子的,父亲难得地慷慨,买了一竹篓的桃子。父亲把买好的桃子放在门后,就出去了。那篓桃子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我,让我一步都无法挪动。我的眼睛贪婪地抚摸着每一个桃子,恨不得连桃毛连盛桃的篓子一起吞下去才过瘾。但我不敢去碰一下桃子。父亲临走时没有说过让我吃的话,尽管我知道父亲买桃子就是为吃的。他没说,我就不敢动桃子。我在等着父亲回家来,等着他发现我没有吃,等着他下命令让我吃桃子。到那时候,我会一鼓作气地把我的小肚皮撑破。惧怕也是有高潮的,那个高潮和后来发生的恨在同一年诞生。  夏天。雨水过度泛滥,坑里的小鱼儿都游到了街上。我和小伙伴拿了筛子去捞鱼,捞了一上午,竟捞了一大白碗的小鱼儿。我趴在炕沿儿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掐着鱼,等着母亲回家给我熬鱼吃。从地里排涝回来的父亲沾着一身的泥巴躺在炕头,合着眼。那时父亲睡觉还是不打鼾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只有让掐鱼的动作轻些,再轻些,怕打扰了父亲。掐着鱼的我是兴奋的,也是快乐的,我期盼着母亲回来夸我,说她的儿子好能干。忽然,父亲睁开了眼睛,对我说,别掐了。  我大概是太兴奋了,竟然忽略了父亲的警告,只是更加谨慎地掐鱼。手里的一条小鱼还没掐完,炕沿儿上盛鱼的大白碗就被父亲一手举了起来,啪!一声脆响,大白碗在地上粉身碎骨了。一&&&&&&& 我陷在对父亲的恨里。恨,太虚无,太缥缈。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虚无缥缈的恨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证明它是确实存在的。  父亲有一个习惯,喜欢喝羊奶。  父亲对羊奶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当年,奶奶产下父亲时,解开上衣的疙瘩纽,带着几分幸福带着几分羞涩在父亲面前垂下两只汁水不多的乳房,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以一个婴儿所不能完成的固执拒绝了奶奶塞进他嘴里的乳头,奶奶将乳头塞进父亲的嘴里,父亲坚决地将乳头吐出来。父亲只是啼哭,从白天哭到夜里,又从夜里哭到天明。奶奶说,这个孩子怕是得了病了,活不成了。请来村里的郎中,郎中看着干核桃一样的父亲,说你们另请高明吧,就颤着一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走了。我奶奶一声嚎啕,我的儿呀,便昏了过去。  我爷爷手里拎着一小块席子,准备着我父亲咽了气好卷了去埋。父亲的小胸脯在竭力地起伏着,把一声比一声衰弱的啼哭艰难地传送出体外。这一声衰弱的啼哭传送出来,我奶奶和我爷爷以为再没有下一次了,谁知,过了一会,下一声已经在艰难地酝酿艰难地行走了。这个缓慢的过程把我奶奶的疼痛拉得格外漫长。  窗外的羊圈里,老母羊发出长长的呼唤声,&&咩&&咩,她在招呼她的一双儿女,别光顾着玩耍,该吃饭了,该吃奶了。  我的父亲肯定听到了老母羊的召唤。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听到老母羊召唤声的父亲停止了过度衰弱的啼哭。我奶奶和我爷爷以为父亲留下最后一声啼哭走了,一大口痰涌上奶奶的喉管,被身边几个婶子大妈的一通捶打,才没有背过气去。那一小块席子在爷爷的手中展开来,父亲的两只小眼睛却在此时睁开了,它们灵动地旋转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两小片干涩涩的唇做吸吮状,左右找寻着。&&咩,老母羊的呼唤声又起,父亲的寻找明显地转化成了焦急状态,吸吮的两小片唇呈现极度的渴望,没有目的地突奔。母亲从来都是最了解儿女的,尽管父亲刚刚生下来,还来不及和奶奶交流。奶奶眼睛亮亮地吩咐爷爷,让爷爷赶快到羊圈里挤些羊奶来。于是,父亲活了下来。&&&&&&& 喝着羊奶长大的父亲被村里人视为奇人,不光是村里人,就连爷爷和奶奶也认为父亲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面对村里人对父亲的刮目相看,爷爷奶奶表面上谦虚着,心里却对父亲充满了期待,充满了自豪。在家里人和家外人的关注下,父亲渐渐地成长起来。父亲越是长大,家里家外的人越是失望。他们发现,父亲除了一生下来就喝羊奶,其它方面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平庸。父亲出生那年,天津解放了,所以父亲赶上了好时候,到上学的年龄背着奶奶手缝的粗布书包走进了学堂。父亲的书读得并不比任何人好,不但如此,还经常挨同学的欺负。哪个同学捶了父亲一拳,哪个同学踹了父亲一脚,父亲大多是隐忍着。父亲不敢回家去告状,让父母为自己撑腰做主,打上人家的家门。反而还会招来爷爷的一顿拳脚。一个过于本分,过于窝囊的孩子,爷爷没有颜面为他讨回公道。更何况,父亲还曾经是那样一个被家里家外的人都看好的孩子。爷爷将拳脚强加在父亲的身上,一半是发泄自己的失望,一半是想警醒父亲,希望他有所改变,不再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父亲就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一个平庸的人怎么配天天喝羊奶呢?爷爷奶奶给父亲断了羊奶。偏偏,父亲是离不开羊奶的,不吃饭可以,不喝羊奶是万万不行的。羊奶是蛰伏在父亲体内的一种欲望,这个欲望被滋养着,会变成享受。一但被冷落了,则会魔鬼一样跳起来,让父亲正视它的存在。家里家外的人管那个欲望叫&馋&。父亲只好偷偷地喝羊奶,偷喝羊奶的行为不断受到家里家外人的检举。家外人检举父亲也就罢了,家里人,也就是父亲下边的弟弟妹妹,他们比家外人更凶猛,更强烈地检举父亲。父亲总归是爷爷奶奶的长子,一个曾经寄予了深厚希望的长子,父亲再一无是处,他们对父亲的疼爱之心还是有的。有时侯,爷爷奶奶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面对家里家外的检举,爷爷奶奶只好大动肝火。他们恨父亲的不争气,恨不争气的父亲成为村里人的笑柄。如果你是个够出息的孩子,别说喝羊奶,就是喝马奶,喝骆驼奶,别人谁敢看你不顺眼。  下着大雨的一个晚上,奶奶数了数躺在炕上睡觉的孩子,发现少了一个。少的那个正是父亲。正在磨刀石上磨劁猪刀子的爷爷顾不得披上雨披,一头扎进大雨里,去寻找父亲。奶奶靠在门框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一帘雨。不知过了多久,雨帘掀动了一下,爷爷回来了。爷爷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恨地说,不找了,说不定早让大雨给冲死了,妈的,早死早省心。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爸,你到羊圈里瞅瞅?爷爷一个机灵,我咋没想到呢?  爷爷在羊圈里找到了父亲。  在一铺干草上,父亲和老母羊安详地睡着,嘴角挂着一小滴羊奶。  除了喝羊奶,父亲似乎再没有其它的爱好。我对父亲仇恨的表现不得不从羊的身上开始。  那时,我已经会放羊了。每天放学我都要去放羊。由于经常地和羊亲密接触,我明白母羊是如何怀的小羊,母羊不但会产下小羊,还会产下父亲爱喝的羊奶。家里的几只母羊不知疲倦地怀小羊,不知疲倦地产下白花花的奶。母羊们的不知疲倦要归功于家里的那只大公羊,它比母羊们更加地不知疲倦,在母羊的身上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厌烦的动作。父亲喝的羊奶就在那个动作中开始酝酿了。本来,我是不讨厌那个动作的,不但不讨厌,多少还有一些痴迷的。大公羊那样做时,我的身上会流动着一股说不清的东西,既是燥动的,也是愉悦的。我要给父亲断奶,就必须管住大公羊。只要能成功,我愿意牺牲我个人的享受。或者这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才可以看出效果。有的母羊已在怀孕的过程当中了。究竟是一年,还是两年,我的计划才能有效果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决定坚持下去。  我的精力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一些。  那只大公羊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后,开始向发情的母羊进攻。这个时候,我手里的羊鞭子便啸啸叫着飞过来了,毫不留情地落在大公羊的身上,雪白的羊毛如柳絮般飘散开去,弥漫了一小片天空。大公羊很是给我面子,在最初的几个回合里让我占了上风。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阻隔之下,大公羊到底还是被激怒了。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羊还可以打人。它迅速地接近我,让我的鞭子无法发挥效力,然后,人一样站起来,用头对准我的肚子。那真是杀气腾腾的一顶呀。  该死的大公羊。不怕,还有第二个回合,第无数个回合。晚上,羊进圈时,我就守在羊圈边上,只要它一接近母羊,我就把手里的长棍子捅向它,让它的好事做不成。大公羊对我的行为无可奈何,我们中间隔着栅栏,它再也不可能气势汹汹地把我撞翻在地上。对着粗木棍围成的栅栏发了一通威后,大公羊竟然和我耍起了心眼,卧在地上假寐。家里很少有人注意到我的行为,也许注意到了,只是实在没有精气神来理会我。爷爷病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睡眠很快袭击了年少的我,在我睡去的时间里,那羊该是为所欲为的了。  我醒来时,已经在屋里的炕上了。大概是家里的哪个人发觉了我,把我搬到屋里的。很是沮丧。我的计划这么容易就受到了挫折。看来,我是要另想办法来对付大公羊了。偏偏横生枝节,病了很久的爷爷突然逝去了。  我给父亲断奶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草草结束了。二&&&&&&& 说一个人操心,心都操碎了,爷爷就暗合了这句话。我爷爷的心肯定是操碎了,一张嘴大口大口地往外吐心的碎片。我从爷爷那里印证了人的心是鲜红的。那个红,比我看到的任何一种红都要红。红得让人胆战,红得让人心跟着疼痛,也有要碎裂的感觉。往往看着那红,我都要捂住胸口,惟恐自己的心也碎了,从嘴里喷出来。奶奶一边帮爷爷擦拭嘴角,一边拿眼睛盯父亲。那不是盯,是怨恨。仿佛因为父亲,爷爷的心才碎了的。父亲垂着一颗哀伤的头,回避着奶奶的怨恨。父亲的回避,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默认,也就是说,父亲承认爷爷的心是因了他而碎的。此时,我那美丽的母亲是焦急万分的,既为爷爷的病焦急,也为父亲的状态焦急。母亲多么希望她的男人在别人面前能够坚硬一些,稍稍强大一些,再稍稍勇于承担一些。而不是把所有的强硬只对自己一个人释放。那样,母亲将是自豪的,也将是幸福的。  爷爷觉察到了生命的期限。我的一家人,包括嫁出去的姑姑,都守在爷爷的身边。就等着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奶奶握着爷爷的手,走吧,到那边享福去吧。走吧,谁也不用你惦记着。走吧。  爷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有啥让你不放心的,你这个老东西!  爷爷不能走,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办完。这件事情办不成,他会死不瞑目的。然而,爷爷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件事情。爷爷艰难地守住最后那口气,努力地思索,努力地寻找。它该和父亲有关。  自从那个大雨之夜,在羊圈里寻到父亲之后,爷爷就再也没因为父亲喝羊奶而责打过父亲。爷爷说,父亲前世怕就是个小羊羔呢。羊奶之于父亲,绝不仅仅是解谗那么简单,否则父亲不会一生下来就寻羊奶。羊奶是父亲的命根子。给父亲断了命根子,父亲的小命也怕是不在了。还有,父亲的性格也和羊的性格相当地吻合,绵软至极,对外界完全一副没有抗争能力的样子。爷爷如此的一番理论,给父亲喝羊奶开了绿灯。与此同时,一个计划也在爷爷的大脑中形成了。一个性格越来越绵羊的父亲,注定要成长为一个男人,是男人就要撑住一片天,就要养家糊口。起码你要有一技之长。爷爷自叹自己一生没有其它的本事,除了劁猪劁羊,身无所长。  爷爷便有意识地把自己唯一的本事传给父亲,村里谁家的猪羊该劁了,只要父亲那时是在视线里的,定会带上父亲一起去。而父亲呢,爷爷劁猪会跟了去,劁羊是不会去的。就算爷爷把他的屁股踢肿了,父亲也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久而久之,爷爷拧不过父亲,也就遂了父亲的愿。想必是父亲和羊的感情过于深厚,不忍看在羊的身上动刀呢。爷爷劁猪的时候,让父亲在一边看着,他先让父亲感受一下气氛。眼睛看得多了,等有一天真的动起手来,也会容易很多。父亲一脸恐惧地远远地观望着。看着爷爷熟练地一抡,就把要劁的猪崽放躺在地上,然后一只脚迅速地踏上去,使猪崽动弹不得。猪崽的屁股完全地展现在爷爷的眼里了。惊恐的猪崽在爷爷的脚下发出尖利的嚎叫声,那叫声的尖利如一把刚磨好的匕首,刺出去,令我的父亲心惊胆寒。劁完一窝猪崽,爷爷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了汗,将劁猪刀子收进皮套里,领着父亲回家。这时,劁猪的那家人刚好做熟了午饭,客气地对爷爷说吃了饭再走吧。爷爷当然是不吃人家饭的。可是,爷爷带了父亲,父亲毕竟还是个孩子。劁猪的人家就追着赶着往父亲的手里塞一些吃的东西。在爷爷的许可下,父亲举着手里吃的东西,一路举回家,把它们分给妹妹和弟弟们。不是父亲懂事,是父亲怕他们联合起来揍他。父亲可以继续喝羊奶,已经让妹妹弟弟不舒服了,如今,父亲又经常被爷爷带在身边,真是太过分了。假如父亲独吞了人家给的吃食,回到家里让嗅觉异常灵敏的他们闻出来,不止是罪上加罪,而且是罪不可恕。他们会背着爷爷奶奶想方设法地折磨父亲。尤其是我的姑姑。比父亲小不到两岁的姑姑,她十指上养的指甲可不是吃素的,偶尔地会想吃些人肉。父亲脸上浅浅的疤痕全是小时候姑姑的杰作。虽然作品不是很漂亮,岁月却是无力将它抹去。  父亲再大一些时,爷爷便让父亲打下手,让父亲给他递递酒精什么的。仅此而已。父亲的手不敢去握爷爷递过来的劁猪刀,在父亲看来,那柄被爷爷磨得锃亮的刀子绝非是他的细手臂所能把持得住的,他没有勇气,没有信心去握住它。爷爷为了叫父亲真正地掌握劁猪的本事,也是下了血本的。自家买了一头小母猪秧子,小母猪秧子渐渐地长成了可以下崽的成熟母猪,很随爷爷心意地产下一窝小猪崽。小猪崽长到该劁的时候,爷爷挑了一只让父亲来练手。父亲当然是拒绝的。爷爷一步一步把父亲逼到墙角,手里举着劁猪刀子,喊了一声父亲的乳名,今儿个,这个猪你要是不劁,我就劁了你,让你彻底变成一个废物!  爷爷的气势吓住了父亲。父亲抖抖索索地学着爷爷的样子,一只脚踏住小猪崽,手里的劁猪刀同样抖抖索索地朝着小猪崽屁股底下垂着的两粒光溜溜的小蛋子割去。嗷&&,小猪崽一声哀号,身子猛烈地一抽,从父亲的脚下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嗷&&,爷爷听到了,没错,是小猪崽的叫声。是数年前从父亲脚下逃走的小猪崽在叫。爷爷清晰地听到了。  天哪,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居然差点忘了。其实,爷爷不是把如此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不会忘,更不敢忘。相反,由于它太重要,爷爷故意把它给忽略了。只是爷爷自己不知道。爷爷为他记忆的复苏兴奋着,人立刻有了精神,两只滞涩的眼球竟然有了几分的灵动。奶奶说,爷爷这是回光返照。  爷爷不但叫人请来了村长,还请来了村长家里的一头小猪崽。村里的人不知道爷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全跑来看热闹。  爷爷让人偎着,两根僵硬的十指和中指费力地绻起来,在炕沿儿上轻轻地扣击着。村长忙着上前,老爷子,您这是干啥,有啥话您尽管吩咐!  爷爷的眼神里现出浅浅的满意,他知道村长读懂了他的手势。他的两根手指,岂止是爷爷的两根手指,它们在代表爷爷给村长行跪拜大礼!它们的寓意是丰富的,既有求助,又有感激。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父亲从皮套里缓缓地抽出那一柄爷爷挚爱的宝贝,一道光芒在人们的眼前划过,照亮了父亲沉重而又坚实的脚步。  父亲听到了脚步发出的铿锵之声。墙壁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周围的人在摇晃。只有他是不可动摇的,不可动摇的他朝着一个伟大的改变前进。支撑父亲的是一股巨大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迈感。他是别无选择的。  父亲的一只脚坚定地踏住小猪崽,为了显示他的力量的足够,父亲松开了之前捆住小猪崽四条腿的绳子。接着,手里的劁猪刀子带起的寒光一闪,小猪崽的两粒小蛋子已被割开。人们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刀柄早衔在了父亲的嘴里,腾出的两只手利索地挤出了小蛋子里的那根性腺。脚下的小猪崽刚一觉到疼痛,欲做垂死的一博,父亲那里已经在用酒精消毒了。动作快得像打闪认针。  活儿不难,够漂亮!  在人们的惊叹中,爷爷停止了呼吸。爷爷带着他的满足,带着满足赋予他的安详走了。  一大片哭嚎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来。  在一片哭声中,有两个女人的哭是与众不同的。或者说,她们哭泣的内涵不仅仅是由于悲痛。一个是我姑姑。一个是我母亲。  姑姑的哭声里有着明显的怨愤。她想,再怎么着,爷爷临走也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即便不说什么,给她一个眼神也好。她需要从爷爷那里读到她想看到的歉意。她是爷爷亲手制造的一个牺牲品,她的下场和我的母亲一样,她们本该属于更优秀一些的男人。爷爷居然吝啬到连一个她想要的歉意都不给她。天哪&&姑姑的泪水成串地流。  母亲不像姑姑那样一腔的委屈,委屈她大概是有的。但此刻,母亲心里的自豪感占了上风。这是母亲想要的,父亲刚才给了她这感觉。自从嫁给父亲,母亲第一次因为父亲而自豪。所以,母亲哭得有些幸福的味道。她是多么希望幸福的时刻长些,再长些。母亲陷在自豪和幸福的哭泣里,太投入,太专注。一点也没觉察到村长对她意味深长的长久盯视。三&&&&&&& 我有些怪母亲了,怪她的太容易满足。爷爷死时,母亲夹在亲友群里幸福的哭泣,是无法逃过我的眼睛的。当然也包括村长对母亲长久的意味深长的盯视。我习惯了对生活细节的在意。也许,母亲自从嫁给父亲,从来就没有过满足,没有过幸福的心理体验。母亲一直都是忧愁的,一直都是不快乐的,也一直都是殚精竭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生活给她的失意,用她特有的隐忍承担起来,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是的,所以,所以母亲才充分地享受难得的幸福,哪怕它是瞬间的,因为它来得太艰难,母亲才要更好地珍视它,享用它。  我可没母亲那么容易满足。目睹了父亲的劁猪表演,我承认,它确实是精彩的。然而,我以为那样的精彩应该出现得更早一些。有点像一个智障者,某一天突然独自做成了一件事儿,而这件事是连几岁的小孩子都可以做好的,大人们还是给予了智障者热情的肯定和热情的鼓励。就因为他是个智障者,我不仅不自豪,相反,还对父亲多了一层蔑视,在原有的惧怕和怨恨的基础上。  给父亲断奶的计划也不全是因了爷爷的死而搁浅,我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这个计划完成起来实在是有一定的难度。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家里不断出现的死亡事件,把我的注意力全部转移走了。  我家里的羊莫名其妙地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去。  村长家的猪都被父亲利索地劁了,况且活儿做得那么漂亮,村里其他的人没有理由不再相信父亲的劁猪技术。谁家的猪羊该劁了,自然而然地就找到父亲。父亲呢,自从有了一个漂亮的开始,接下来的每一件活儿都做得不比那个漂亮的开始逊色。父亲一脸谦卑地出了门,带着他特有的绵羊的温顺,奔赴劁猪的战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并不过分,对父亲而言,那的确是一个战场。也可以说,那个战场是父亲假想出来的。在那个战场上,父亲是威风凛凛的,是杀气腾腾的,是不可阻挡的。父亲是征服者。父亲劁猪的做派,劁猪时脸上垂挂的沉沉骄傲,不由得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样的表情好熟悉,过去,它只有在母亲的面前才露出面目来。平常的日子里,它深深地隐在父亲绵羊性格的最深处,绝不轻易地探出头脑。躲在暗处看父亲劁猪的我,眼睛逐渐地迷离了,分不清在父亲脚下的究竟是小猪崽,还是我那美丽纤弱的母亲。  小猪崽劁完了,父亲从他的战场走下来,带着他绵羊般的性格。刚才的威风凛凛烟消云散了。父亲一边往皮套里放那柄爷爷传下来的劁猪刀子,一边低垂着眉毛低垂着眼睛,等候主人家的检查。主人家挑来挑去,实在挑不出一丝丝的毛病,就说,毒消得不够好,算了吧,下回注意点就行了。  父亲才敢夹着他那条看不见的绵羊尾巴走出主人家的门。  风波从羊身上而来。起因是父亲除了劁猪,拒绝给村里人劁羊。如绵羊的他,顽强地坚守着他一惯的立场。建立在极度绵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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