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一闻未点燃的香烟点燃大兴安岭森林味道,就能缓解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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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燃烧的蜡烛可以去烟味?还能去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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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点燃之后,和空气中的氧气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物中含有二氧化碳气体.虽然二氧化碳是由碳元素和氧元素组成的化合物,但是这并不代表它可以吸附异味.由石墨(碳元素组成的单质)微小晶体和其他杂质构成的活性炭和木炭等有些物质才具有吸附作用.简单的说,点燃蜡烛生成的二氧化碳是不具备吸附异味的作用的.不过,点燃蜡烛的时候,能生成炭黑,(用一个干的盘子放在点燃的蜡烛上面,可以发现盘子上有黑色固体生成,就是炭黑了).炭黑也具有很强的吸附作用,可以吸附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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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制蜡烛的石蜡(分子中含碳原子数为20-30)和甲烷属于同一类的碳氢化合物,其化学式可用CnH2n+2表示.蜡烛燃烧时,因含碳量大而燃烧不完全,有黑色烟子(主要成分是碳单质)产生.室内有人抽香烟后,常有难闻的气味,有人建议,在室内点燃一支蜡烛,不久这种气味就可消失.这是因为蜡烛燃烧时产生的黑色烟子具有吸附作用,它能将室内有异味的气体吸附在黑色烟子表面,从而达到消除烟味的作用....
发生了化学反应,
扫描下载二维码气味_小宗师专辑:好看的小说,就关注微信公众号:比比读小说网里程 出生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一个人的文学史》等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科学家最新研究发现,人类对气味的感受存在个体差异,而且气味同时影响了两性间的相互吸引。如果站在你身边的一个出汗男人,使你闻到的味道有如香草味或尿骚味,那么你可能吸入了他的体味,它也叫做雄淄烯酮。当人们吸入雄淄烯酮,大约有1/3的人说闻到香草味,1/3的人说闻到尿骚味,剩下1/3的人说根本没闻到什么味道。这个研究第一次把人体化学物质所呈现的气味与受体基因差异联系在一起,因而十分重要。气味是人类感官的一部分。雄淄烯酮可能是男人的一种特性,它源自于睾丸激素。──摘自世界科学核心期刊《自然》网站以色列科学家发现,无论对孩子还是成人来说,有气味的物体会在他们的大脑中留下鲜明印记,这就是为什么气味往往能勾起回忆的原因。──新华网上部 我的大学第一章1无论是梦里还是醒着,只要一想到海边,我的眼前就会浮现五彩缤纷无休无止升腾漫游的泡泡。关于海边,即便是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也可以对你不停地说上几天几夜:海海漫漫的紫褐色的盐蒿子草,骄阳烈日下像铺了一层冰霜的无边无际的盐碱地,还有夕阳中随风摇曳的芦苇,绵延几百里总似在喃喃低唱的,常有黄羊和田鼠穿梭其间的防风林,纵横的沟渠,散落的村舍,静静的卫河,小跑的驴车,突突疾驰的拖拉机,当然,还有那──海,不是我们通常所能想到的蔚蓝的含情脉脉的大海,而是铁锈色混浊无比的海,在一道道防风林相隔的远处翻滚咆哮……但为什么,每次首先想到的总是那满天飞舞的泡泡?泡泡犹如童年时百看不厌的万花筒,二姨妈喜欢把它叫做西洋镜。万花筒轻轻转动,恬静的柚子就缓缓出现了。她坐在卫河前的一只小凳上,袖管卷起,露出白皙的臂腕,双手使劲搓揉塑料盆里的被单。当我们的丰收拖拉机停靠在她前面的空地上,柚子笑盈盈地起身朝我走过来。她身体的轮廓轻盈飘浮在空气中,空气为之涌动……万花筒再度转动,柚子戴着塑料袖套,身挂黑色围兜,手里捏着一把铁钩,在昏蒙路灯斜斜的照射下,拖拽着一筐筐冰冻过的海鱼。也许这样的见面过于突兀,看到我和熊猫,她的神色慌乱,脸一下红了。那时候,柚子已回了城,结了婚,她嫁给了犀牛。犀牛是谁?犀牛是海边闻名遐迩的打架高手,堪称海边一霸。只要在海边生活过的人谁也不会相信,纯洁妩媚的柚子最后下嫁犀牛,作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选择。我相信,柚子出嫁的消息,让离开海边或留在海边的很多人无比震惊和纠结。海边,真是我们心头永远的痛。那是数年后的一个场景,在都市一个嘈杂无比的夜市菜场。隔着一筐筐冻鱼,隔着鼎沸的人声,我和熊猫没与柚子说上什么话,我们几乎是狼狈逃离而去。只有我知道,熊猫在海边曾经长久地暗恋柚子;而我,则是在柚子有心无心的诱导下,品尝到青春期甜蜜初吻的同时,也经受了一场生不如死的失恋煎熬。二姨妈去世后不久,我高中毕业了。为了离开这个让我讨厌至极的家,有一天我突然冲上众目睽睽下的讲台,夺过话筒,发誓要去海边创业。一夜之间,我成了学校里的公众人物,成了那年头的明星。这可能是我从小到大,最带有好莱坞英雄情节的一次秀。我被安排到各个中学去演讲,把我从未去过的海边描绘成人间天堂。说那里的电灯比别处亮,说那里每日三餐都有土豆和牛肉。平心而论,没人要求我这么说,包括班主任老太太,红团老师,以及我最好的同学熊猫。我像一个得了幻想症或癔病的患者,发着高烧,凭空虚构,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当一切过去之后,在等待毕业通知的日子里,我的高烧退了,平静下来了,像生了一场大病,需要静养,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或是做过些什么。离家出走的日子终于来了。我记得那是初春时节,码头上人山人海。强烈的灯光从高空辐射下来,使得攒动的人头犹如一锅滚沸开水之上浮泛的泡沫。喧嚣声咿哩哇啦升腾,升到空中被南来的江风一吹,缓缓四溢,随着夜霭时隐时现。我梦游一样随着人群往前走,那一刻,只有冷冷的灯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使我感到瑟瑟的寒意。后来,我像一头被斗败的疲兽,蹲伏在舱门后面的黑暗里。凭借廊灯透进的余光,我的同学熊猫翻下爬上,忙碌着将行李搁放妥帖。他已经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熊猫就是这样一个对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在学校的篮球场上,谁要是发球的时候踩线了,他会从很远的地方奔过来,不依不饶地要求你重发。船舱内空空如也。所有上了船的人都拥在舷梯过道上,与岸边堆积如云的亲人挥手告别。我眺望着星空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江水悄悄地流淌,点点灯火闪烁在遥远的江岸线。浮标上下起伏,似乎要被江水吞没卷走,悬悬浮浮,总也逃离不了我追索的目光。我视力极好,五官中就数眼睛最健康,小学时目测2.0,据说已达到参加空军的标准。但参军这样的好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想都不敢去想。我的家庭,我的出身,使我对很多事不敢存有奢望。走出小街回眸一瞥的瞬间,清晰地看到跌跌撞撞冲出小院的母亲,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我迅疾转回头去,一头扎进黑暗里,再也不敢回望。其实,当我提着行李,穿越车灯流曳的大街,内心异常地恐慌。我知道,生活要重新开始了。我对以后的日子一点把握都没有。是我自己选择了孤身一人去闯荡世界,那么离家出走时的孤单、没有依傍,都只能靠我自己去征服。四周的灯火明灭不定,街道闪烁其间,恍若梦境。倏地响起一串自行车的铃声,才将凝神车窗外的我拉回到现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空白,是我成人之后的一种基本思维常态。这么说,并不表示我缺乏想象能力,我常常希冀奇迹的出现。少年时代,总期待有那么一天,一个壮实巍峨的男人,从遥远的异国他乡来到我身边,对我说:跟我走吧,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父亲。后来呢,长久的期待因为没有着落而变换了内容,那个幻想中突然降临的人物由男子变成了少女。少女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寻找天堂。我就是不甘心放弃期待,才突然萌发冲动,强烈地希望离家出走。因为我觉得,期待,拥有无比辽阔的疆域;期待,包含亘古永恒的时间概念。难道期待不是诱惑的代名词,期待不是人的美好情感吗?靠近码头的时候,人群蜂拥,我内心掠过一丝暖意。起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稍稍定神之后,终于找到了根源:我和熊猫,毕竟是这支上百人队伍的领军人物。那些来自各个中学、素不相识的毕业生,将由我和熊猫带队奔赴海边。按照原先的安排,我要和熊猫一起在指定地点出现,和人数众多的属下见面。我没有去履行一个领队的职责。那丝暖意仅仅像火星倏忽一闪,便迅速寂灭。我在船舱里待了许久之后,熊猫来了。他的到来缓解了我低落的情绪。他没有责怪我的失职,他甚至提都没提我为何没在指定地点出现这件事。熊猫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在未来几年的海边生活中,他一次都没责怪过我。尽管我作出的很多选择,常常和他所希望的相反,他对我的包容和迁就好像是宽阔无边的。熊猫也是一个人来的,他也阻止了家人的送行。当熊猫面带微笑沉稳地走进船舱,从他脸上看不到一点沮丧的神情。相反,穿着宽大军衣军裤的熊猫理了个短短的平顶头,显出几分英气和领袖的气质。熊猫天生就要领导很多人,他的意志天生就要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二十多年后,熊猫因为经济问题而锒铛入狱。要不是他在我们城市的财贸部门重权在握,实在抵挡不了金钱的诱惑,他的仕途远远没有到达终点。他本来可以做更大的官。熊猫笑微微地走到我身旁,顺着我的目光远眺江景,轻轻打了声招呼:嗨,什么时候到的?熊猫的这声“嗨”,带有同舟共济的意味,使得被灯光刺激到的我好受了许多。熊猫将行李安顿好,又把我的行李重新合理地放好。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汽笛。码头上顿时人声飞扬,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轮船缓缓离岸,冷冷的灯光渐行渐远。我站起身,走出舱门。湿润的江风吹拂过来,吹乱了头发。江水轻轻拍击船体,发出哗哗的声响。一个船员从底舱舷梯爬上来,带出机舱一片轰鸣声,宛如放飞一群鸽子,在江面上盘桓。“我们去看看同学们吧。”熊猫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热情地邀请我。他没有忘记我们的领队身份。我摇摇头。此时此刻的我,更需要在船舷边自由呼吸。我不知道这艘轮船将驶向何方,就像我不知道那么坚决地作出抉择之后,下一步该怎么走。船有舵手在把握,而我从一踏上舷梯的那一刹那起,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惶恐和迷惘。面对茫茫的黑夜,神秘莫测的江水,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块漂浮不定的木板。我连自己都把握不了,怎么去扮演一个把握别人命运的角色?熊猫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从来不强迫我做什么,这让我感到舒服和惬意。也许正是这一点,很多年里,他一直能够成为我的好朋友。轮船行驶着,两岸灯火及巨型万吨轮缓缓朝后推移。轮船驶出江海交接处,那像条链子一般的灯光倏忽隐没了。风愈来愈大,愈来愈冷,甲板上原先围成一堆的人群躲进了舱内。只有几盏航标灯随着摇晃的江水在远处一沉一浮,一沉一浮。2五彩晶莹的泡泡在升腾,在飞舞。它们拥有球状的外形,像是自由的精灵,袅袅飘向空中。它们飞翔的线路是那样的短暂,也许稍纵即逝,也许倏忽寂灭,但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生长,顽强地升腾,轻盈地漂浮。柚子坐在卫河前的一只小凳上,袖管卷起,露出白皙的臂腕,双手使劲搓揉塑料盆里的被单。泡泡宛如一个个小天使,围绕她的周身。当我们的丰收拖拉机停靠在她面前,泡泡就神奇地朝我们扑面而来。顷刻间,我们也被袅袅的泡泡包围了。柚子笑盈盈地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行李。她的手上还沾满着泡沫。她穿着白衬衣绿军裤,走动起来短发飘拂。她靠近我的时候,我一激灵,脑袋似乎忽然清醒。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是如此的奇特,它像一支兴奋剂,一下激活了我的躯体,我的灵魂。这就是我和柚子的第一次相遇。此刻,午后开始的细雨已经消停,只有寂寥旷野上的风还在呼呼地吹,远处的防风林发出瘆人的巨响。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黏在身上,让人感到阵阵的寒意。我痴痴地望着来回跑动的柚子,麻木又无所适从。一路走来,先是一宿的轮船,接着是长途汽车不停的颠簸。轮船靠岸大约在黎明时分,我被熊猫推醒,睁开眼帘,朝舱门外一望,看到迷雾笼罩下的陆地缓缓驶近。熊猫叫醒我后,便迅疾蹿出船舱,照应其他人去了。熊猫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漫长征程中的具体事宜,但他总是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熊猫重返舱内时,手脚麻利地抓起行李,对我说了句“快走”,转身朝舱门外走去。我稍稍迟疑片刻,也顾不得多想,提起行李随后跟了出去。浓浓的晨雾四处弥漫,坚实的江岸变得扑朔迷离。强劲的江风猛然刮过来,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浓雾稍稍驱散开去,显现惨淡的码头晨景。但要不了多久,一股股浓雾又不知从何处冒出,陆地重新陷入一片虚无之中。我跟随人流涌出码头,回首一望,身后烟雾腾腾,真像是云中踏出的天路。来到街口,熊猫拍了拍我的肩膀,将两大捆行李往我跟前一撂,倏地消失了人影。我非常佩服熊猫的能力,他居然在能见度极差的情况下,找到了我们的长途汽车。放行李,找座位,一阵忙乱过后,污垢满身的长途汽车,发出粗重刺耳的声响,载着一车懵里懵懂的人上路了。长途汽车足足颠簸了十几个小时,一车年轻人昏昏沉沉,摇头晃脑,东倒西歪,个别女生已趴出窗外开始呕吐。车速其实很慢,路途坑坑洼洼。临近中午,车窗被淅淅沥沥的雨点击打,发出噼啪的声音。雨水垂挂下来,变幻着形状各异的图案。汽车在途中曾停靠过一阵子。那时候天色已豁然明朗,雨水仍在无情地倾注。站在车站饭店前的屋檐下,我看到一条长河,从公路一侧蜿蜒而来,又傍着公路蜿蜒而去。我这才知道,汽车一直沿着海岸线行驶。前方是一大片一大片泛出些许绿色的滩涂。南方四月的田野,应是郁郁葱葱的丰盈景象,而这儿的田地还是荒芜光秃,只有远处矗立在滂沱大雨中的一排水杉,给这块死寂的土地增添了一些生命的气息。操着浓重方言的司机,嘴里还大口嚼着菜肴,就含含混混吆喝我们上车。汽车很快又爬上泥泞的公路。司机一路怨天尤人,骂骂咧咧。小河里的帆船,公路旁的驴车,都诱惑不了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城市人的目光,受寒冷和疲倦的困扰,这帮学生难以撑开滞重的眼皮,轻易忽略了所有的窗外景致。于是,长路上的奔波也就变成了雨水打湿的沉沉回忆。我在回忆中跨下长途汽车。记得那时候天色已又开始暗淡,四野茫茫,雨水变小,而暮色和寒气从旷野上合拢而来。我忘了我们在一幢大楼前等候了多久。大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原上,后来知道这就是农场场部。那铺天盖地压过来的狂风源自海上,像是大海的喘息,又像是大海的怒吼。我们冷得哈不出一点热气,单薄的衣衫逐渐被雨水淋湿,那滋味真叫难受。这时候恐怕连一向沉稳的熊猫,也和大家一样感到绝望了。丰收拖拉机的嘭嘭声就是在那一刻挽救了我们。我们这伙人开始骚动。几辆拖拉机尚未在大楼前停稳,一些人已将包裹行李往车斗上扔。其中一辆拖拉机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跃下一个长长的身影。他一身军装,戴顶军帽,又黑又红的鼻梁上,架了副淡黄色的赛璐珞眼镜。这种眼镜在那时候的学生干部中很流行。他刚飞身着地,便吼了一声:谁是带队的?熊猫将我拽至瘦高个的面前。我发觉同样穿着军装的熊猫虽说比瘦高个小一圈,但他俩很相像。什么地方相像?我一时想不好。瘦高个说他名字叫鹿,他负责把我们这些新职工送往各个连队。他说话时喉音很重,共鸣很好,你难以想象那样洪亮的声音,竟发自一个如此瘦弱的躯体。副连长鹿就这样走进了我以后的生活。鹿在雨幕中将颀长的手臂伸向荒原,给我和熊猫指指戳戳,告诉我们整个农场内各个连队的分布情况。他指着远处微微隆起的一条坡脊说,那是界河。河那边便是劳改农场,河这边是知青农场。他又指着远处的一座碉堡说,那是抗战时期日本人留下的,大家都把它叫做“古堡”。鹿把座位让给了我们,他自己站在机头的一块踏板上,一只手抓扶把手,半个身子倾向外侧,雨水从他的帽檐滴下,又顺着脸颊流淌。他这副英武潇洒、环顾四野的神情,在我的记忆里久久难以磨灭。很多日子过去以后,我和鹿、柚子之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仍会常常想起第一次看见鹿时的情形。丰收拖拉机驶过了一座桥,庞大的机头一旦爬上桥身弧度的顶点,路旁阴森森的一栋建筑物迎面扑来。这栋顶部倒塌的圆型建筑物便是鹿刚才说的古堡。古堡带点神秘的气氛,在雨幕中更是如此。几年后那件轰动海边的案件就发生在古堡里。回忆犹如翩翩起舞的鸽子。三十年后,我坐在欧洲著名的鸽子广场──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一侧的露天咖啡馆喝摩卡。那是一个雨霁初晴的夏天傍晚,椅子是阴凉的,远远的广场中央,矗立着纳尔逊的雕像。一大片一大片的鸽子在广场上寻寻觅觅,周边围观的如织游人,纷纷给鸽子们抛撒食物。忽然间,不知什么原因,鸽群像受了惊吓或听到了某个指令,倏地集体腾空起舞,飞向暗蓝色的天空。那真是壮观无比的一幕,整个天空被鸽群遮蔽了。就在那时候,我的耳边竟然响起了丰收拖拉机的嘭嘭声,天上的鸽群开始变得模糊,它们变成了无数的泡泡,慢慢飞翔,飘移。应该把这种心理变化叫做什么呢?后来我想出了一个词:时光的变焦。对,就是时光的变焦。尽管人到中年的我,已经到了可以正视内心疾病的年龄,已经可以变换角度思考问题,但当我想到这个词之后,无边无际的忧伤还是将我吞没了……鹿领着我们去四连。这时丰收拖拉机上已剩下为数不多的学生了。不知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是鹿临时的决定,我和熊猫跟随鹿去四连,在当时看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要说人跟人相熟相知需要缘分的话,我们和鹿大概算是有缘分的了。他不仅一路上不停地给我们介绍情况,而且每到一个连队,他似乎根本就没考虑过要打发我和熊猫下车,他好像就是来将我和熊猫接回去,融进他以后的生活,去演变一场算不上轰轰烈烈但不可谓不惨烈的青春悲剧。好像都是一种冥冥中的安排,于是,我看到了漫天飞舞五彩缤纷的泡泡,看到了一路小跑过来头发飞扬的柚子,闻到了那股萦徊不去,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香味。柚子提着我们的行李,直接去了一座矮平房前,其实矮平房的后侧,还矗立着两排楼房,那里才是连队职工的主要宿舍区。矮平房里有广播站、医务室、工具室和仓库,还有,它是连队的“大脑”──连部的所在地。柚子和我素昧平生,她怎么会走过来,到我的面前,提上我的行李,那么肯定那么准确无误地走向连部,凭什么?这一切简直像个谜,久久地困扰着我。鹿对前来的一个老职工吩咐了几句,其他人随着那个老职工朝后侧的楼房走去。鹿对我和熊猫说了句“走”,便提着我们的行李大步流星而去。我和熊猫迟疑了一下,也拿起包裹网兜跟随其后。矮平房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延伸出去是一条人工卫河。卫河将整个村子围起,像是古代城池的壕堑。卫河相交处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走出通道,便是一望无垠的土地。卫河里挖出的土方堆成一座几百米长的土丘,土丘上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树苗。这时才发觉,我们非常幸运。副连长鹿带着我们走进的是一个已经建设得像模像样的村子。而在此之前,所到的其他村子,有些甚至连砖房都没有,仅仅是一些芦苇和茅草搭成的简易棚。走到矮平房中央的一间屋子前,鹿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将我们迎了进去。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朝北的窗边放着一张床,罩着白色的蚊帐,窗下有一张写字桌,桌上放着一盏玻璃罩熏得乌黑的煤油灯。那是鹿的单人床和办公桌。屋子朝南的窗边放着一只铁制双层床。鹿说,你们俩就睡这儿吧。没想到能够和鹿同住一间屋。短短的交往中,我们已经体味出他对我们的照顾,而我们似乎也同他有某种默契在渐渐形成。接下去的情形更让我们意想不到了,尤其是对我来说。熊猫一向稳重,他能够遇事不慌,从他平静而缺少变化的脸上,你很难看出他有惊讶的时候。我指的是我们刚准备拆包开箱,紧挨着的旁边那间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他朝我们睃了一眼,当我们觉察后抬起头打量他时,他已回过头去,双手叉腰,昂着头眺望宽阔的田野,仅把结实魁伟的背对着我们。我和熊猫当时感到了一种威严的气氛,一种压迫感。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鹿朝我们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收拾行李,他走了出去,走到那个人的身后,那个人好像会意地转过身,同鹿一起返身走进隔壁的屋子。他转身的时候,鹿高瘦的身影恰好挡住了视线,我们未能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但凭直觉,我和熊猫都隐约感到,那是一个掌握很多人命运的人。以后,隔壁那间屋子不断传来几个人嗡嗡的说话声。一个尖细如女人嗓音的叫唤声,总高悬在那些杂乱的交谈之上,它单薄而又果决地穿梭往来,有如行云流水。随着尖厉嗓音的不断响起,隔壁屋子的那扇木门一会儿开启,一会儿关闭。在这其间,鹿几次跑回来,拿了什么东西又急匆匆跑去隔壁的屋子。我们很快意识到,隔壁房间的忙乱以及那些杂沓的脚步声与我们是有关系的。鹿终于又跑回来,告诉我们:连队食堂已煮好了面条,让我和熊猫去打饭。鹿正对我们这么说着的时候,隔壁房间又传来那尖厉的叫唤声。鹿不敢怠慢,赶紧疾步过去。他重新回到我们面前时,手里拿着两副碗筷递给我们。黄昏逝去,天色终于缓慢地黑了下来,鹿跑过来点燃了煤油灯。这时已吃完面条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很蠢的话,我说旁边那间屋子是干吗的。是连部。鹿回答说。连部?也就是说,我和熊猫被安排住在连部的隔壁?听完鹿的回答,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双手叉腰把背对着我们的人是连长。那么,那个女人又是谁呢?我想问却把话咽了下去,毕竟和鹿还不是很熟。后来才慢慢知道,连里职工们通常说连部的时候,也包括我们居住的这间屋子。我和熊猫住进了连部,这件事让我暗暗吃惊。熊猫则好像早有所料,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拿着一本书,一骨碌爬到上铺去了。按照我们中学班主任那位老太太的话说起来,熊猫就是一个可以不断往他身上压担子的干部。这天晚上还有一位人物,应该进入我的记忆。他叫蝙蝠。那天晚上他不请自来,推门而入后,与我们有一种自来熟的架势。他的肩膀一高一低,走起路来下巴颏勾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的眼睛非常有神,灵敏闪忽,显得聪慧和机智。最有个性的是他的鼻子,你倘若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鼻梁略略歪向一边,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鼻子具有那种雕塑感,他的相貌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印象。蝙蝠进来后,笑嘻嘻地俯下身拍拍我的肩膀,又随意地一把夺过熊猫手中的书,与熊猫插科打诨了一番。最后,他走到鹿的床前,撩起蚊帐,把手伸进去摸摸鹿的脸。鹿虎着脸说你不要乱来哦,蝙蝠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怎么乱来了怎么乱来了?他边说边去挠鹿的胳肢窝,鹿扑哧一下笑出来,从床铺上跃身而起,两人扭成了一团。打闹消停后,蝙蝠在屋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他转过身,黑黑的眼眸骨碌碌打量我和熊猫,那会儿,我觉得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仿如嗅觉灵敏的犬鼻,他在寻找着什么。很快,他把眼光停留在我打开的箱子上,忽地扑过去,从我的箱子里搜寻到几本杂志。那些杂志我全没看过,准备带到海边阅读的。蝙蝠迅疾地抽出杂志,自言自语地说,好久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书了。他对枯燥的海边生活抱怨一番,朝我大声嚷嚷说,这些杂志借我了。没容我反应过来,他已裹挟着那几本杂志扬长而去。几个月后,我曾羞涩地向蝙蝠提起这件事,想问他要回那些杂志,他笑嘻嘻地说弄丢了。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制度,蝙蝠在人数众多的艺术类考生中,凭借扎实的素描速写功底和出色的文化考试成绩,以压倒性的优势拔得头筹。离开海边的前夕,我帮蝙蝠整理行李。理着理着,我愣住了:从他一只巨大的木箱里,我看到了我一年前带到海边的那几本杂志,它们整整齐齐地躺在那儿。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后来,我犹犹豫豫地指着木箱说,它们,可以还我吗?孰料,蝙蝠听后大吃一惊,像是听到了一则海外奇闻,笑哈哈地将箱盖猛然盖上,然后在我肩膀上挑衅性地重重击打一下。他涎着脸,怪模怪样地凑近说:怎么样?想打架啊?当时对蝙蝠很崇拜的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还有些懊悔刚才所说的话。那天晚上最后进入我们宿舍的是女排长柚子。柚子夹着一本红绒布封面的日记本,从二楼女生宿舍下来,轻盈飘进我们屋子时大约在十点光景。海边的天气变幻莫测,傍晚还下着雨,这时候村子卫河的上空,朦朦胧胧,居然出现了一轮如钩的细月。拥有一双兔子眼睛,细皮嫩肉的柚子走到我们屋子前,用脚很随意地踢开了门。我睡下铺,离门最近,反应也最强。我敏捷地坐起身体,心莫名地扑扑乱跳。柚子依然是穿着绿军裤白衬衣,兴许是刚洗过头,短发湿漉漉的,既清新又妩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同样吓了一跳的鹿,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猛然起身而掀动的一股骤风,吹得煤油灯扑闪不止。你干什么你?鹿跳起来指责柚子的口吻似乎很严厉。但柚子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畏惧,更没有自责的神情。她将一头短发的脑袋缩进脖子里,一溜烟地从副连长鹿的面前穿过,然后在靠窗的办公桌前,大模大样地坐下,半天才突然回过头来,朝鹿大笑起来。鹿一边走过去摆好姿势准备抬脚踢她,一边也露出洁白的牙齿咯咯笑个不停。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我习惯于柚子每天晚上夹着那本红绒封面的日记簿,从我的床前走过。倘若哪一天她没出现,那一定是出了问题。可以这样说,过了九点之后,我们的屋子就格外地安静。鹿、熊猫,慢慢地还有我,差不多每到这个时刻,都在沉默中怀揣一种期待和渴望。奇怪的是,只要柚子走进我们的屋子,就会带来一股奇特的浓浓的馨香。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呢?那香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那时候还没有人用香水,用香皂洗澡都已经是很奢侈的一件事,而柚子带来的馨香清新而浓郁,满屋暗芬,绝非香皂所能比拟。柚子每天像例行公事似的,要将当天的日记,或长或短的内心记录拿来给鹿过目。这看起来有点像上下级在交流海边磨炼的思想。我没和熊猫沟通过,但我觉得从第一天起,熊猫的想法肯定和我差不多,都明白这件事情的实质。虽然那时候的我们,在感情生活方面几乎都是一张白纸。所以,当副连长鹿和女排长柚子的头凑得很近,两张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布满红晕,谈话声由高渐低,最后变成了呢喃,熊猫与我都知趣地缩进了蚊帐。倒是柚子不时回头看看我们,好像很诧异我们这个角落那么安静,跑过来放肆地撩开我们的蚊帐,朝里窥望一下,与我们搭讪几句。这第一天的境况,决定了以后的岁月中,我与女排长柚子见面时,从不敢与那双眼帘长长的兔子般的眼睛相互对视。每次见到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我的眼神总是仓皇逃走。夜宿海边的第一个晚上,隔着一条卫河,五连方向传来一片女高音合唱的歌声。五连叫做创业连,那时还没有楼房,城里来的女学生住进四面透风的芦苇草棚,没电没水,海风呼呼地在草屋外逡巡,夹带远处的狼嚎狗吠。一路的劳累困顿,难以入眠的恐惧感,还有那乡愁一并袭上心头,于是,一群高音喇叭开足音量,放声歌唱。歌声在空旷阴森的荒原上久久回荡。壮观,悲怆,凄凉,后来慢慢地,歌声演变成了清晰的哭声。我就是在穿越旷野的哭声中渐渐睡去的。3风猛烈拍击着食堂的窗扉。四月的阳光透射进来,仍然驱散不了乍暖还寒的潮湿阴冷。新职工们显然意识到了海边气候的反常,他们也同老职工们一样,或套上绒线毛衣,或披了棉大衣,瑟缩着双肩,一溜排开坐在前面的小板凳上。从破败的窗扉望出去,我看到一条小河横亘在阳光下,粼粼的波纹反射出海边早晨冷冷的光芒。河岸倾斜的褐色泥土上,生长着一丛丛紫褐色的盐蒿子草。几棵芦苇的茎秆探头探脑地伸出水面,泛绿的芦叶轻轻拂动,仿佛在传递从海上而来的春天消息。连长鹰身披绿色军大衣,静静伫立在前面。他的目光望着窗外,这时的小河河面上游凫过来一群黄绒绒的雏鸭,一叶扁舟紧随其后,缓缓驶进连长鹰的视野。手持一根竹竿的养鸭姑娘枇杷将小船撑向岸边,箭步跳下,款款朝这儿走来。连长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坐得满满的会场,嘴里嚅动了一下,举起双手朝下摆了摆。刚才还发出嗡嗡声响的会场,顷刻间寂静下来。几个从后门进来的迟到的职工,蹑手蹑脚收紧脚步,悄悄放下板凳落座。枇杷从后侧闪进来,她也许感觉到了会场肃穆的气氛,吐了吐舌头,从墙角拣来几块砖头,垫在泥地里当做凳子坐下。连长鹰咳嗽了一下,寂静的四周听得见空气的流动声。他徐徐启口说话,很难想象,连长身材壮硕魁伟,声音却尖细如笛。他首先代表连部欢迎十多名新职工加入到农场建设的队伍中来,接着他简明扼要地对即将开始的春季挖渠战役作了动员。他说改良海滩盐碱地,行之有效的途径有几条,这里流行的做法是挖渠引水,用淡水冲走泥土表层的盐碱成分。鹰的这番话,显然说给我们这些新职工听的。随着话音的渐渐提高,我多次偷觑那张海风雕刻出来的脸。那张脸黝黑威严,它所具有的震慑力,很大程度来自鹰脸庞左边的那只假眼。这个秘密一经发现,我再也不敢去直视那只起装饰作用、凝然不动镶嵌眼眶之中的假眼。鹰的嗓音穿来穿去,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闭上眼睛,你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尖细声音,在会场的梁间回绕。女人嗓音再加那只假眼,不知怎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倏地攫住了我。我强烈预感到,连长鹰,曾经有过惊心动魄的经历。会议开得很短。散会之后,老职工一拥而出,纷纷返回寝室拿工具。新职工跟着副连长鹿来到保管室。几分钟后,村子通往原野的一条大道上,卸去军大衣的鹰,手支一把大锹站立在那儿,阳光把他魁伟的身影拉长,投射在阴冷的土地里。鹰的周围陆续出现了一些手持大锹的老职工。其中,一个又高又黑、头发鬈曲的男职工和另一个又小又矮、长相古怪的男职工,一左一右,像两名保镖分侍鹰的身边,为其护驾。那个高的叫犀牛,矮个叫猴子。后来,我从老职工嘴里知道,犀牛和猴子都是打起架来凶猛无比、遐迩闻名的角色。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鹰,并不仅仅因为劳改农场管教出身的鹰,拥有无数流传甚广且颇富传奇色彩的轶闻,也不仅仅是慑于鹰可以一分钟之内,用麻绳将人麻利捆绑在椅子上的神奇功夫。海边自有海边的法则。要让犀牛和猴子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折服,作为连队最高的统治者,不但需要胆魄和手段,而且还要有让手中那把大锹飞起来的真功夫。犀牛和猴子,都是鹰亲自带出来的名锹手。隆冬季节,据说在十几米深的河床底,将那些淤泥迅速装筐,而又要稳稳站立于缓缓涌动的淤泥之上,只有犀牛和猴子能够做到。他们在鹰的指点下,是能坚持到最后的拿得起的锹手。同样是服从,犀牛和猴子对连长鹰,含有敬畏的意味;对副连长鹿,更多是碍于面子。在以后发生的事情里,我一次次体味到其中耐人寻味的差别。领好工具的新职工,从保管室方向聚拢过来。在鹿的带领下,新职工排成方队,跟随在老职工的后面,朝荒原深处进发了。男职工拿着锹,女职工拖着钉钯,铁器摩擦地面的咣咣声一路响去。老职工的队伍散漫成长长的一列,在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蜿蜒蠕动。海边初春的阳光温煦惨淡。簇拥公路两侧的茂盛杂草沐浴在阳光里,随风轻轻摆动,叮咚作响的水渠掩映草丛之中。无边无际的田野上,海海漫漫的盐蒿子以及杂草荆棘宛如地毯般铺卷过去,延伸到快要与天际交接处,兀地隆起一条气势磅礴的防风林带。这条苍茫的林带由西向东巍峨雄峙,林带上空有袅袅的紫烟升腾弥漫。几只灰白色的海鸟在远处起起落落,上下盘旋,点缀着阳光变幻烟气迷蒙的海边景观。队伍走了近几里地,鹰带着他的“哼哈两将”,拐进公路一侧的田野。刚开春不久的土地湿漉漉的,松柔而富有弹性,踩过的杂沓脚印里冒出滋滋的水泡。我的裤腿和那双球鞋已被沾满露水的野生植物打湿,几里路走下来,浑身汗津津的,呼吸已有些急促。队伍深入到原野腹地,在一条被草木覆盖的干涸小沟前停住了,然后一字排开。副连长鹿跑前跑后,和其他几个排干部拉起样绳,用卷尺丈量沟渠长度。很快,鹿分配好了任务:老职工每人八公尺,新职工每人七公尺,用一天时间,将这条小沟改造成宽阔的水渠。鹰站在排头,紧随其后的是犀牛和猴子,其他几个重量级的锹手很默契地依次站好。这样的位次好像早就排定。在我印象中,以后只要鹰到场,大凡都是这样的阵容。鹰的话音刚落,呼噜一下,锹手们几乎是同时将锃亮的大锹深深扎进泥土。锹刃斩断草根的刷刷声响成一片,飞扬的土块沉闷落地的声音,好似一支乐队浑厚的低音部。不一会儿,锹手们纷纷脱卸衣服,结实的躯体环绕一团团蒸腾的热气。新职工受到老职工那种迅猛气势的感染,也跃跃欲试,舞动大锹干了起来。开始时,新职工们似乎并不逊色,凭借年轻,他们的动作节奏也差不多能跟上。我的前方是鹿,与鹿并排的是熊猫,他们俩是新老职工的分界线。任务一明确,熊猫二话不说,也挥舞大锹,像老职工那样将土块甩得很远。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甩出去的土块不像老职工那样方方正正的一块,而常常是碎土迸溅,惹得与他搭档的女职工跳开去,逃得远远地哇哇乱叫。在海边有不成文的规定:两名锹手的地块接壤,速度快的锹手首先开完第一锹,第二锹他拥有往后退缩的权利。每一锹大概半尺来长,往后退缩一段,五六锹开到渠底时,速度快的锹手完成的土方要大大少于速度慢的锹手。女职工都喜欢与有经验的快锹手搭档。快锹手自然速度超人,干完活拖着大锹扬长而去,与其搭档的女职工也可以提早收工,像只欣喜的小鸟蹦蹦跳跳尾随而去。另外,快锹手使用力量均匀,自始至终保持一种节奏,并且每一锹的土块不远不近,都稳稳地落在离水渠五六米远的地方,女职工只要站在原地,很省力地用钉钯将土块敲碎,平整出一条高出地面的土路来。这就是为什么在鹿分配任务的时候,女职工们都悄悄移动脚步,不愿跟在新锹手后面的原因。有几个专横的女职工,干脆直接跟在犀牛和猴子的屁股后面团团转。精明的女职工,即使是给鹿这样的老职工做搭档也并不情愿。她们知道副连长舞文弄墨是行家里手,而干起活来就不敢恭维了。在海边,严酷的事实是:一个名锹手有许多女职工愿意跟在他后面,愿意做他的搭档,愿意奉献她们吃不完的饭票,愿意为其洗被子洗衣服;一个干活拿不起来的锹手身后是空荡荡的,身后空荡荡的锹手在海边是脸上无光的。要想在海边站住脚跟,就必须努力把自己修练成一名好锹手。熊猫兴许正是明晓这一点,才把土块甩得远远的,不管搭档的女职工如何叫嚷,都无法阻止他向一名好锹手挺进。我则不行。从一开始便注定成不了名锹手。我的体质从小便弱。进中学后,篮球运动使得我的身体状况有所改观,但我依然适应不了大运动量的剧烈活动。通常情况下,我都是站在离篮板不远处,等着同伴传球给我。稍不注意疲劳过度,中耳炎、扁桃腺炎便一齐向我袭来。我一时冲动毅然决定来海边,并没有作好吃苦的思想准备,我没想到那么快就直接让我们新职工参加艰苦的劳动。我甚至对连长鹰的发言如此简短都感到惊讶,本以为要开一个长长的会,起码办一个星期的学习班,带领我们到处转悠转悠,参观一下,然后再慢慢适应海边的生活。周围的人都埋头干了起来,在这种情形下,我不得不挥起大锹,投入了紧张的劳动。起先我不甘示弱,也将土块甩得远远的,速度也不慢,只觉得白晃晃的锹面在眼前转动。开完第一锹,我已大汗淋漓,频率明显下降,双臂酥麻,似乎再也提不起来,腰部弓曲酷似一只大虾。渐渐地,我的土块再也无法甩得像先前那么远了。大口喘气的我,后来只能把一锹锹沉重的、体积如同炸药包的土方提到渠边。给我做搭档的是枇杷。枇杷很少下田干活,今天因为女职工人手不够,临时被抓差下了田地。面对渠边渐渐隆高的土堆,眉清目秀面容姣好的枇杷苦着脸,显得一筹莫展。她已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我的土块甩得实在太近,她实在无法阻止土堆在渠边渐渐增高。后来她干脆横下心来,不顾不管,听凭事态发展。与枇杷并排的是鹿的搭档柚子。女排长柚子平素也是常常病假的虚弱身体,看到愁面苦脸一筹莫展的枇杷,主动跑过来,帮她一起清除那座土丘似的小山包。这边的小山包刚刚矮下去,前面鹿那边的土方又堆了起来。柚子和枇杷赶紧又跑过去,救火似的猛干一阵。几个回合下来,俩人累得胸脯一起一伏,只剩下张嘴喘气的份儿。午饭是由手扶拖拉机送来的。吃了午饭,稍事歇息,老职工们开始了最后冲刺。两点左右,犀牛和猴子紧追鹰的后面,已挖到了渠底。半小时后,不用征得任何人同意,犀牛与猴子拿起衣服往肩上一甩,在田野上扬长而去。尾随其后的两名女职工,也神气地朝其他人眨眨眼睛,一蹦一跳地像两只归巢的小雀。老职工的渐渐离去,给体力不支的新职工的心里增加了无形的压力。这也许就是鹰严酷的一面,他觉得真正的快锹手诞生于激烈的竞争之中。他仅仅给予新职工少于老职工一米的优待,而事实上这一米的优待,并未给初试锋芒的新手带来什么便宜。刚刚走出校门离开大城市的这些学生,和老职工的差距远远不止预设的指标。老职工差不多要走完了,我才刚刚开到第三锹。后来新职工也陆陆续续往回撤了。人要开始垮,一定是因为丧失了信念。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一软,身体顺势倒在了阶梯形状的土坡上。柚子和枇杷见情况不妙,跑过来从我手中夺下大锹,将我扶到田野草丛中躺好。我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我四肢乏力,脑袋铅一样沉重,双耳嗡嗡鸣响,眼睑难以睁开。我听到鹿哇哇叫嚷,让柚子过去清除渐渐隆起的土堆,而这时的柚子正挥动大锹,替我在挖余下的土方。田野上冷冷清清。几只海鸟在远处的霞光中扑棱翅膀。我颓唐地躺在草丛里,心情黯淡,觉得自己很丢脸。4我伫立在卫河边上,内心正经历着痛苦的挣扎。皎洁的月光洒向静静的水面,宛如一张铺展着的银色之网。坡岸上一株株树苗默默挺立,细密疏朗的树影,模糊了我投射水波之中的孑然身影。寂寥的夜空星河流泻,蓝宝石般的天穹一直伸向遥远的大海。歌声从远处的旷野上传来。悠扬的女声合唱穿越幽深的荒原之夜,带给我无边的忧伤和惆怅。每逢断电的时候,歌声总会响起,而且一呼百应。高亢整齐的女声从楼房窗户,从茅草棚的门扉里飞出,似乎在向远方呐喊,提请外部世界不要忘了生活在海边的这一群人。而在我听起来,这种呼喊式的歌唱只会让人心境更加苍凉。断电是家常便饭。断电后的荒原到处是微弱明灭的烛火,像是蒙眬的睡眼。西边一团灯火的地方,据说是县城的发电厂,但永远供电不足,海边只能常常陷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海边没有电,姑娘们就用歌声为自己壮胆。通常断电后,柚子就会精灵似的挟着一本日记簿,潜入我们的房间。我与熊猫已经习惯于在这种时候加以回避。熊猫找了个好去处——医务室。医务室有一位常常顾影自怜的女医生,断电时也希望有人来,伴她度过这寂寞难熬的暗黑时光。熊猫泡医务室没人会计较,比女医生小得多的熊猫从不有求于她。来海边这么些日子,他从没请过病假,若逢身体不适,也仅仅是从女医生那儿拿些药吞下去,早早睡下,第二天村口挂着的那只废铁齿轮一敲响,穿着军装的熊猫又第一个出现在村口的大路上。要说熊猫的回避中,带有知趣识相、与人方便的意味,我的回避则还蕴含另外一层涵义。在我借故离开房间之际,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涵义,总会从我心底隐隐浮起,我似乎怕见柚子。从第一次出工我晕倒在荒原上,柚子和枇杷将我搀扶上拖拉机回村后,我就再也不敢直视柚子那双鬼灵鬼灵的兔子眼睛。那天我躺在手扶拖拉机上,神志刚刚清醒,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馨香。随着手扶拖拉机的颠簸,我被浓浓的馨香所包围。我微眯眼睛,暗中贪婪地深深吸吮那股诱人的气味。要命的是,不久后我发现,自己开始像嗜毒者一样迷恋……柚子身上的气息。我卧床一星期。其间,柚子好几次突然像阵风似的飘进来,那股好闻的馨香也随之飘进。她会走近我的床铺,猛地撩开垂挂着的蚊帐,伸进一张调皮的鬼脸,或询问几句,或扔给我一包牛肉干之类的零食。其实那次回村后,柚子也病了好几天。太阳升高了,出工钟声响过之后的村子格外宁谧,卧床的我一听到二楼水泥地板上踢踏的脚步声,心就会骤然收紧。我仔细聆听辨析头顶上的脚步声逐渐走下楼梯的声音,我说不清是希望还是惧怕那脚步声的临近。柚子每次出现都会出些花样,她一会儿附在窗台上学猫叫,一会儿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扔点物什在我的蚊帐上,一会儿将下楼的脚步声踏得震天响,但半天不露人脸,当我以为她不会再出现时,她又突然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喊一声“不许动”,然后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柚子和鹿的关系已明摆在那儿,鹰作为连队最高统治者,曾经亲自制定了一些诸如不准谈恋爱、不准抽烟之类的严明纪律,但即便是鹰,要是无意间拐进我们的房间,恰逢柚子和鹿头凑得很近地窃窃私语,他也会神色尴尬,却硬装得若无其事地退出去。鹰所制定的那些纪律,有一条是规定晚上十点以后,不准男职工上二楼的女宿舍。鹰不知道,他的法令实际上把女宿舍变成了一块更加诱惑人的禁地。一些男职工乘人不注意,滋溜一下便轻手轻脚潜上了二楼。后来,鹰为了整饬连队风气,实施极端手段,他每天派出治保队员,分别隐藏于东西两面楼梯道口下,每隔半小时,治保队就会上楼在走道里巡逻一次。治保队还专门设置了当值的巡逻口令,口令由鹰亲自拟定,且每天都会换。每晚九点整,治保队长准时来到连部,由鹰面授当晚他即兴想出的口令。青春期的情欲犹如旷野上的火,哪里是随便可以扑灭的?男职工想出的最简单的应付办法,就是晚饭后早早地上了二楼女宿舍,十点后全部躲进了女职工的蚊帐。那些女职工也故意把洗好的衣服密集地晾在窗前,挡住不时会出现的治保队员梭巡的目光。我也去过一次二楼女宿舍。我是在鹿的怂恿下,犹犹疑疑踏上通往女职工宿舍的楼梯。那天晚上我找不到蝙蝠。鹿说你要找蝙蝠啊,一边就将我推至门外的场地上,鹿指着二楼走廊一扇紧闭的门,让我大声喊蝙蝠。我愣在那儿不知其所以然。喊啊喊啊!鹿竭力煽动我。我的喊声一起,鹿很快跳回到黑暗处隐蔽起来。二楼那扇门打开了,灯光随即透射出来,柚子笑嘻嘻地走到栏杆边上,俯身对我说蝙蝠不在她们房间。说完,她并未返身回屋,忽闪着眼睛,朝下搜寻了片刻,然后她说你要不信可以上来找一下。这时我看见躲在黑暗里的鹿朝我比划着手势,像是极力鼓励我上楼去找似的,我愈发糊涂了。鹿为什么一定要我上楼去找蝙蝠,后来的事情发展又为什么是这样,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明白过来。那天晚上我提心吊胆步上楼梯,朝神秘的禁地攀援时,内心充满了紧张和畏惧。快要达到楼顶之际,一个男职工从后面敏捷地超过了我,他与我并肩的刹那间,眨了眨眼睛朝我诡秘地一笑,突然冒出一句:口令?我下意识地回答:芦苇!我随即反问:口令?对方回答:芦苇!芦苇!口令,是鹿刚才告诉我的。然后我听到了嘿嘿的笑声,我这才认出,那是身材高大的犀牛。他很显然是在吓唬我,他吓唬我的时候,轻易套出了今晚的口令。犀牛的神情里有一种通往禁地的路上居然也碰得到我的诧异。我的目光追踪他的背影而去。当我来到楼顶,一望到底的走廊上,已无犀牛的踪影。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间间女职工宿舍的纷杂景观从我眼前掠过。几乎每间宿舍里都有男职工的声音,从而洋溢着男女欢聚的融融气氛。在铁一般的纪律下,在严酷的管束下,以往无数个宁谧月夜,当我龟缩在人际关系拘谨的连部,我无法想象,通向二楼女宿舍的楼梯上,老鼠般流窜过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我无法感受到女宿舍蚊帐内、煤油炉旁男欢女爱的动人情景。此刻我才知道,我所经历的海边生活是狭隘的,偏颇的,死气沉沉的。我在一扇门前驻足轻叩。窗帷掀起一角,闪过一张脸庞,我尚未看清那张脸庞,房门忽然打开,开门的女职工快速向我招手,邀我进去。我刚刚跨进身子,女职工又迅即将房门紧紧关闭。这情形我只有在反映地下工作的电影里看到过。我看到了蝙蝠,果然不出鹿的意料。蝙蝠坐在屋子的中央,他的前面放着一只煤油炉,包括柚子在内的五六个女职工围着他,不停地给他斟酒,倒茶,递毛巾,那谦恭的态度犹如伺候皇上的众侍女。蝙蝠一边用勺舀着煤油炉上煮着的锅内菜肴,塞进嘴里大口咀嚼,一边慢慢悠悠继续将他讲到一半的故事往下说。我被一个女职工拉到一张小凳上坐下,在那个撩人的晚上,我和女职工们一起,聆听眉飞色舞的蝙蝠讲述一个扣人心弦曲折回旋的故事。很久以后,我在大学图书馆里读完了《基督山恩仇记》,远眺窗外一片绿草坪,才知道这本书里的故事,就是当年在物质极度匮乏,两三个月凭票吃一次肉的海边,蝙蝠用来换取那些女职工私藏罐头的本钱。那些罐头是远方家中邮来改善伙食的,姑娘们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全拿来孝敬蝙蝠了。而那酒,则是她们用节省下来的一点零化钱,凑份子在场部小卖部买的。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忐忑不安的眼神渐渐被蒸腾的水汽化解,我忘记了门外巡逻的脚步声,忘记了踏入禁地的使命,忘记了鹿还在楼下等着我的回音。凝视蝙蝠飞快嚅动的嘴唇和那极富个性的下巴颏儿,还有那魅力无穷的自负的鼻子,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鹿、柚子和蝙蝠以及这些女职工之间错综复杂的谜一样的关系。柚子刚才为什么要骗我?鹿为什么又那么准确无误地断定蝙蝠的行踪?蝙蝠与鹿的关系平日似乎非同一般,但看他在柚子宿舍里如归的随意姿态就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那些女职工好像在掩护蝙蝠这件事情上步调一致,配合默契,她们明明知道鹿和柚子之间的暧昧关系,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内心焦虑地伫立在卫河边上,周身沐浴着星光月辉。我仰望天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旧病复发。高亢悠扬的女声合唱已换过好几支歌了,而旷野上依然是没有光明的漆黑一片,看来一时半会儿海边是不会来电的。歌与歌之间的间隙,卫河边被搅得烦躁不宁的青蛙也突兀地聒噪几声,像是不满,又像是呼应。每次听到旷野上响起的女声合唱,总带给我忧伤的情绪。此时此刻,我想念母亲,想念大姐,甚至还想念二姨妈。我想到她背着我,一步步登上外白渡桥,嘴里还哼着我从小就熟悉的儿歌:笃笃笃,买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张家老伯伯呀,吃侬的肉还侬的壳……抵达海边的第一天,我才理解“思念”这个词的含义。但那时的思念是没有对象的,尽管也带着浓浓的忧伤。那时只是因为想到:我拼命要逃离家庭来到海边,而来到海边的第一天,随着悠扬的歌声响起,我的第一反应又是逃离!我的一生要在海边度过吗,我要与无边无际的荒原终身为伴吗,这里就是我人生最后的停泊地吗?我在梦中一次次大声地喊叫:不──不……明天一大早,熊猫要跟着鹿去防风林种树,这是海边的规矩,或者说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在海边,这叫种扎根树。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去种扎根树的。种下一棵扎根树,意味着你将一辈子不离开海边,你就生是海边人,死是海边鬼。而只有种过扎根树的人,才有可能当排长、副连长,甚至是连长,才可以比别人多拿三元钱的工资。也许几十年后的中国没人会相信,当时的海边,三元钱可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啊。在鹿和熊猫的眼里,明天参加这个仪式的自然还有我。后来才知道,那天,熊猫甚至还把属于我的树苗也替我准备好了。吱呀一声,复归安宁的四野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我侧转身,看到了正对卫河的一排矮平房中间有扇门摇曳不止,这时,我看见连长鹰从门洞里冲出,他的嘴里骂骂咧咧,身后带出一片喝斥声。那间屋子是连队的治保室。我知道,那里关着一个逃犯。白天中午时分,正在打盹的我,被一片嘈杂声吵醒。然后我看到鹰从隔壁房间冲出,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连排干部和治保队员。鹰很快登上了二楼女生走廊,他用一架老式笨重的望远镜眺望几十里外的公路,搜索一个逃跑的男职工。那个男职工已是第三次逃离海边了。近来,其他连队也不时发生同类事情。海边交通不便,邻近的小镇本身都很穷,加上老百姓经常受到海边职工的骚扰,关系日趋紧张,他们开始拒绝向海边供应肉类副食品。快两个月了,连队食堂黑板上写着的白菜和茄子的字样还没擦掉过。每天的菜谱,要么是油水不足淡而无味的白菜,要么是肚子里一包籽的茄子(这被大家戏称为“芝麻茄子”),让这些干着强劳力重活的年轻人倒尽了胃口。大伙儿开始拿出库存的家里寄来的香肠肉松,荤腥吃完了,就吃大头菜酱瓜,吃完自己的便去吃别人的,先是文明地要,发展到后来干脆就是抢了。男职工中,像犀牛、猴子这样饭量大、食欲旺盛、最先吃完库存食物的人,一到吃饭时间,就端着饭碗四处扫荡,吓得一些平时惧怕他们的人,通过转移,通过电影里对付日本鬼子坚壁清野的方法来对付他们的突然袭击。有的人出于不得已,深更半夜躲在蚊帐里偷偷咀嚼食物,发出的声响惊扰了别人的酣梦,或是梦中人也被食物弥散的香气馋醒了,于是,便听到有人大叫,老鼠,老鼠!分不清是梦中人在叫,还是咀嚼者的搪塞。男职工宿舍唯一免遭侵袭的一块净土就是连部。连部后来也缩小到仅剩鹰的那间屋子,我们的屋子也不安全。倘若闻到我们屋子里炖在煤油炉上的肉肠的诱人香气,犀牛和猴子会笑嘻嘻迅即赶来,掀开锅盖,把将熟未熟的食物捞个精光。犀牛和猴子一点都不怕鹿,鹿见他们过来掠夺我和熊猫的食物,又骂又打,撸下犀牛头上的一顶军帽扔向门外,可犀牛缩着脖子,涎着脸,大口嚼着食物,一边还大声说,好吃!好吃!男宿舍扫荡一空之后,就轮到女宿舍遭殃了。吃饭时分,常可听到从二楼传出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犀牛和猴子面带抢劫成功的狞笑,从女宿舍逃逸而出时,嘴里常塞得鼓鼓囊囊,脸色涨得紫红,透不过气来,但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号叫声里,却充盈了一种快乐满足的成分。女职工从房间里冲出,紧追其后,辱骂声尖厉刻薄不绝于耳。有一天,身材矮小的猴子潜入一间女宿舍,将一个女职工蒸在煤油炉上的两条香肠叨走了。这个女职工平日里打扮得山清水绿,没人敢惹她。倒不是因为女职工本人具有三头六臂,而是谁都知道,女职工的男友是工程连的一霸。工程连在海边打架是出了名的野蛮凶狠,令人闻风丧胆。被饥饿折磨得瞎碰瞎撞的猴子草率地叨走那两条香肠的时候,不知道他无意间挑起了一场海边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残酷战争。那个受了委屈的女职工哭哭啼啼,跑到工程连她男友那儿告了猴子一状,她男友二话不说,操起一把泥刀紧攥手中,冲到门前一座砖块垒成的山丘上登高一呼。工程连的人非常抱团,一大帮素来爱惹事生非的男职工,纷纷手持泥刀聚拢过来。几十名手持泥刀理着光头的小伙子,气势汹汹朝四连开发过来的时候,犀牛刚刚分享完猴子进贡给他的一根香肠,正抹着嘴唇,美美地回味香肠入口那甜腻腻的滋味。这时有人惊惶失措地跑来,告诉他工程连的人要来踏平四连的消息。皮肤黝黑、头发鬈曲的犀牛显得异常冷静,铁板样的脸上毫无表情。作为海边一霸的犀牛听说有人要来踏平四连,慢慢起身,把军帽往侧面一拉,拿起一块破碎的镜子开始整理额前的头发。容易冲动的猴子熬不住了,一听说这个消息,操起一把大锹就往外冲。犀牛走出屋子时不是拿了一把大锹,而是从门背后抱起一捆大锹,他魁伟的身躯沉稳向村外走去的时候,另外两名都是打架好手的男职工自告奋勇地跟了上来。犀牛来到村口,他的身后已跟随了长长的一支队伍。犀牛的面前,一场遭遇战已经打响。个子矮小却勇猛无比的猴子,挥舞大锹亡命徒一般与十几个人展开了格斗。犀牛见状,将十几把大锹一把把扎进村口的泥地里,然后唤回了正在兴头上的猴子。犀牛对工程连的那一大帮人平静地说:你们谁想进村,就先问问这些大锹同意不同意。有不怕死的就过来吧。工程连的人依仗人多势众,有几个人迟疑片刻,迈开步子逼近过来。犀牛等他们走近至七八米远的地方,突然单手操起一把大锹,像古希腊勇士投掷长戟般地让大锹在空中明晃晃飞了出去。那大锹在空中高速滑翔,阳光下锹面熠熠闪光。工程连的人见状赶紧朝两边躲闪。只听得嗖一声,那把大锹直直地飞落下来,木质锹柄落地后微微晃了几下,锃亮闪光的两尺长的锹身全部深扎进泥土。锹柄竖插在大路中央,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工程连的人愣了半晌,很久才有人跑上前想拔起那把大锹,谁知那把大锹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这真有些匪夷所思,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工程连的人个个也都是力大无穷,扛起一包水泥或挑起两筐砖来疾走如飞,怎么就拔不起犀牛手中飞出去的大锹呢?工程连领头的那人不乐意了,他不能在女朋友前丢了面子,这以后还怎么在海边混啊?他高举泥刀怒吼一声朝犀牛冲过来,其余人也呐喊着向前突进。海边的许多人在这个太阳当空的燠闷午后,目睹了一场人数对比悬殊却格外精彩的械斗。在村口开阔地的上空,阳光下,银光闪闪的大锹像密集的导弹穿梭飞翔。这场空前绝后的激烈殴斗,使工程连的小伙子们丢尽了面子。他们使惯了短家伙,面对大锹飞舞的技艺缺少操练,虽说人员众多,最终不但未能踏进村子半步,还在混战中伤亡惨重血流满地。除了一人的脚趾头是被犀牛的大锹不幸斩下之外,其余的皆是他们自己互相误伤的。四连方面,受伤的就是猴子一员大将,他的脑壳上被砍了一道大口子。这道口子经包扎后,不足以妨碍他在这天晚上当众羞辱那个肇事的女职工。他在指着她的鼻子用恶语秽言教训她的同时,还掀倒了她的一只储存衣物的樟木箱,将她床上的蚊帐剪成丝丝缕缕。出了一口恶气之后,他的恣意妄为导致了对他极为不利的后果:鹰叫了几个治保干部将犟头犟脑的猴子关了一个晚上的禁闭。在此之前,鹰手下的人谁都无法制服个子矮小的猴子,只有当鹰亲自出马,一双迥异的眼睛严厉地瞪视他,这时的猴子才古怪地笑了笑,低下了头,说:你要绑……就绑好了。这样鹰不费力气用麻绳三下五除二,将猴子绑在一张靠背椅子上。第二天一早,鹰派出连里的拖拉机,命人押送被麻绳捆绑着的猴子去强劳连。所谓的强劳连,就是摹仿劳改农场的做法,把一些不法分子捣蛋分子集中起来强制劳动,一支庞大的管教队伍对这些送进来的强劳对象管束甚严,稍有不轨则科以重罚。被理了光头在强劳连待了一个星期,猴子被鹰派人接了回去。鹰的明智做法显然对平息事端起了良好作用,但真正一锤定音解决问题的,还应当归功于犀牛。他在某个黄昏时分,带领几个死党,隔着暮气叆叇的运河,与工程连那帮人进行了一次秘密而有效的谈判。一起罕见的争端悄悄地平息下来。但导致事端发生的诱因并未彻底铲除。仍每天有人从海边逃跑。海边通往内陆的公路只有一条,逃跑者必须横穿过戒备森严的劳改农场,抵达位于两条河流交叉汇合处的长途汽车站,才能踏上自由之路。而阻截捉拿逃跑者也很简单,只要封锁通向内陆的唯一交通咽喉——河流交叉口,逃跑者便只能在海边的芦苇丛里游荡躲藏,最终饥渴难当,还得乖乖返回连队。令人奇怪的是,具有传奇般经历的鹰,蜗居在连部那间象征权力的房间内,却能够洞悉连队所发生的一切。这只能说明他对连队的控制和管理是非常有效的,他总能及时获悉逃跑者的信息。当他携带望远镜迅速登上二楼凭栏瞭望时,那个逃跑的男职工尚未涉过劳改农场一条杂草丛生的河流。具有逃跑经验的那个男职工没有像以往那样从公路上仓皇狂奔,他选择了沟渠纵横的原野田埂作为逃亡之路,希望那些蕤葳的野生植物在到达交叉口之前能够遮掩住他的行踪。不幸的是,他的对手是一只真眼一只假眼的鹰。一只眼的鹰像猎手般反应机敏,获知有人逃跑的消息,立即往长途汽车站挂了电话,让他们停止发车,自己挎着那架笨重的老式望远镜,登上了二楼女宿舍的走道,他的身后紧跟着几个治保干部。公路上渺无一人,路旁两侧的田野里茂盛的青草随风起伏,鹰的嘴角浮现一丝冷冷的微笑。他先命令鹿驾驶手扶拖拉机立即出发,在公路上游弋堵截,然后他又让一个治保干部率领十几名精干的男职工,跨过与劳改农场交界的那条大河,从田野里包围搜寻过去。布置停当,他扫了一眼女宿舍门口众多的观望者,转身下楼回到了连部。晚饭开饭前,鹿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嘭嘭嘭驶进村子,那个逃跑者被押在车斗上捉拿回来。先不理他!鹿让治保干部将逃跑者关进矮平房的治保室,派人看管起来。晚饭后,鹰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治保室。面对垂头丧气的逃跑者,鹰拿起了一根很粗很长的麻绳。在场的其他人屏气敛息,大家都知道,鹰只有在极度生气的情况下,才会亲自出马去惩罚他的属下。与那次对猴子象征性的捆绑不同,这次鹰是要动真格的了。鹰动真格时,将人捆绑在一张木椅上前后要不了一分钟的时间,麻绳经逃跑者的胸前一套,三下两下,就结结实实把人像蟹一样捆扎起来。很粗的麻绳深深勒进了逃跑者的皮肉,三分钟后,逃跑者的额前已渐渐沁出汗珠,接着很快是满头大汗,嘴唇痛苦地颤抖起来。被鹰捆绑过的人,都牢牢记着那种三日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和麻木感。鹰见情形差不多了,肉体和精神一齐瘫软如泥的逃跑者微启嘴唇,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于是他挥挥手,示意旁人松绑,自己大步走出门去,余下的审讯工作就交给治保干部去办了。身后的那扇门开启又关闭,烛光和争执声稍纵即逝,四野又归复平静。也许是唱累了,远远偶尔传来一两声领唱,已无人呼应,孤单的女声犹如暴风雨过后的几道微弱闪电,再也形不成紧锣密鼓的气氛。我伫立在卫河边上。一个手电筒渐渐向我摇晃过来。走近后才看清,是枇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站在这儿?枇杷一副惊诧的神情。你不是也没睡吗?我说。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了,我一个小时前去鸭棚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枇杷说。枇杷长得很标致,说话声音格外悦耳。她的长相让人觉得,她就应该划着一叶小舟漂在河里,前面凫着慢慢移动的鸭群。这是多么惬意多么自然多么公正的一幅画面。她似乎天生就和田地里那些重活没有什么联系。谁也没去细想,为何养鸭的美差要落到枇杷的头上。但我想过。起先我以为这一切既然都是鹰的安排,枇杷在鹰眼中的形象也该和大家一样。后来发生的事情才让人知道,其中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晚上你还要去照看鸭子?一个人不害怕吗?我说。来海边的这些日子,和枇杷一聊起来我就会一反常态,胆大,而且话也特别多,说话的欲望特别强烈。有什么好害怕的?别忘了你姐姐是老职工。小弟弟,海边晚上水气大,你还是早点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上防风林哩。枇杷说。枇杷其实仅比我大一岁,她也就比我早到海边一年,但自从我们认识后,她一直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我很奇怪。别忘了我是连里的业余播音员。枇杷说。那……你在海边种过树吗?我问。种树?枇杷很迷茫。就是我们明天要种的树。我提示她。你说的是扎根树?哈,怎么会轮到我呢,别忘了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哩。枇杷的声音很响,在夜空里飞行。那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好奇地问。你不一样,你是重点培养对象,你们这拨人还没来之前,大家就知道你和熊猫了。你们种了树以后就可以提干,入党,还能比别人多拿三块钱的工资呢。三块钱哪,可以买很多零食,可以买几十包洗衣粉,你想多幸福啊。枇杷滔滔不绝地说。那这些条件都给你,你会去种扎根树吗?我问。哎呀,这种事,怎么会轮得到我呢?枇杷说。这些条件都给你,你会种吗?我不依不饶盯住她那双在黑暗中无比美丽的眼睛。不!她说得很坚决。为什么?我不想把根扎在这里。我要回家……我爸妈身体不好,哥哥结婚了和我们分开住。我从没想过要长期待在海边。哦,你是孝顺女儿。也不完全是。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人要我想。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一辈子留在这个枯燥乏味,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哦,谢谢……谢谢你。我喃喃地说。5也许有了那天晚上的谈话,我以为,我和枇杷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内心沉重如铅的关键时刻,我的周围没有人可以对话。本来熊猫是可以对话的,但这件事情却无法和他商量。枇杷的直率,使我备受煎熬的内心平静下来,在人生需作重大抉择的当口,枇杷的话给了我答案,使我下了决心。从那以后,我的心目中,枇杷就平添了一种亲近感,有了一种亲人的感觉。每次见面,她都一口一个弟弟,叫得我满脸通红。在海边,无论年龄,男职工都会把和自己来往密切的女职工叫做“姐姐”。认了姐弟之后,姐姐就会时时想着弟弟,有好吃的给弟弟留着,缝缝补补的活儿,自然都是姐姐包了。所以,在海边,有姐姐的和没姐姐的男职工一眼都能看出来,穿的、床上盖的,干净整洁的那是有姐姐的,反之,那一定是单干户。当然,姐姐对弟弟的照顾还远远不止是生活上的,弟弟都是强劳力,身体里除了肌肉,还有青春期旺盛的情欲,当晚上弟弟躲进姐姐的蚊帐,抚摸到姐姐丰满的胴体,听着隔壁蚊帐里急促的喘息声,到了那份儿上,什么样的事情都是要发生的。那时候,鹰规定我们一年只能在春节期间回城探亲一次,但很多女职工会找出各种理由软磨硬泡批出假条,一年中要回去两次。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时很多女职工是回城去堕胎的。海边的姐弟关系,用现在香港媒体常用的一个流行词来说,就是“拍拖”。现在想来,这种关系还是很时尚很科学的,之所以要以姐弟相称,就是因为大家谁也不知道将来,谁也看不到前途。我没有作过调查,海边的“拍拖”们,事隔多年之后有多少成为夫妻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多数的姐弟都是海边的过客,也是情场的过客。这就是枇杷叫我弟弟让我脸红的缘由。枇杷帮我洗过衣被,那也是因为鹿的怂恿。他说枇杷你一口一个弟弟,那就应该付诸行动呀,弟弟的被子那么脏,你也不帮着洗洗?枇杷抹不开面子,说洗就洗,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便走到我的床边,拆开了被子裹挟而去。我不怀疑,鹿是真心希望我与枇杷建立所谓的姐弟关系的。这在以后我要讲述的故事中可以得到证明。除此之外,我还和熊猫一起去过枇杷的宿舍。枇杷住在连部边上的广播室,她一开始是单住,后来城里来了一个带队女干部和她同住。于今想来,枇杷叫我弟弟是合情合理的,在她眼里,我确实像一张白纸。可悲的是,我是从小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幼年我去医院做扁桃腺切除手术的时候,那五官科大夫和母亲谈过我的心理问题,他说我是一个过度敏感过度自我过度封闭的孩子,也是敏感到有些偏执的孩子,可惜他的话没有引起母亲足够的重视。令人惊奇的是在那个年代,那位五官科的专家,居然也是一位心理学方面的高手。要知道,六十年代,即便在西方,心理学也还是一门年轻的学科。用现在的话来说,年轻时代的我不会换位思考,当然也就无法去解读枇杷的心思。如果我当时的心理疾病没有那么严重,如果我稍稍成熟一些谙事一些,我想,也许能阻止事态朝着悲剧的方向发展。那天晚上,我从卫河边踏着露水打湿的草地回到房间时,柚子还没有走。柚子轻轻吟诵着鹿写成不久的两句一段的诗歌。鹿已写了几百首这样带有马雅科夫斯基风格的诗歌。鹿的诗明朗激越,宛如泉水汩汩流淌,滋润着柚子年轻而多情的心田。柚子见我疲疲沓沓踅进来,像是刚刚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把手中的诗集一合还给鹿,随后一蹦一跳地向外走去。途经我的背后,她用日记本敲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嗨!如同身患夜游症的我,遭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猛醒过来,回头一望,柚子的身影已飘飘忽忽隐没于夜色中了,留下的一缕馨香经久不散。柚子走后,鹿很快躺下睡着了,并发出幸福而均匀的鼾声。我睡不着。眼皮滞涩,思绪却异常活跃繁乱。留在屋子里的那股馨香还是那么浓郁,那么清晰。我是如此迷恋柚子身上的气味,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挣扎着和自己的内心作斗争,只要柚子一来我们宿舍,我总会找到机会偷偷溜走,几天没闻到那股馥郁的香味,我又会拼命地想,想得很苦,像一只没头苍蝇东突西撞。我会用大锹把棉花树连根斩断,我会跑到连里司务长用来采购物品的驴车前,乘没人时,用树枝猛烈抽打驴屁股,可怜那驴被我抽打得乱叫乱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很阴暗很变态。我为什么要去虐待那匹驴呢?道理很简单:我曾搭乘过驴车,毛驴一路小跑过去时,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臭味,我用处罚骚臭味的办法来排解对那股馨香的思渴。很奇怪,那股香气苦苦折磨我的时候,脑子里会跳出枇杷妩媚的脸庞。论漂亮,柚子没法和枇杷比,还有,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柚子是属于鹿的,即便没有鹿,也还有蝙蝠,哪有我什么事?我想,倘若走在大街上,柚子属于那种回头率很低的女孩,而枇杷的情况则就完全不同了,我敢担保,走过十个人一定会有九个回头,没回头的那个一定是白痴。枇杷的美几乎是无可挑剔的,那我为什么还被那股馨香折磨得死去活来呢?月色透过窗棂射进来,映在垂挂的蚊帐上。轻轻摇晃的床使得月色也如同水中的倒影恍恍惚惚。不知何故,漫长而寂静的这天夜里,那张床不仅仅因为我的缘故才晃动。上铺的那个人似乎也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和我一起将这张床变成了驶进浪谷随风起伏的一叶小舟。天色微明,鹿第一个起床。他起床后过来撩起我和熊猫的蚊帐,把我们也叫醒了。临近黎明方才迷糊过去的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困倦不堪。上铺的熊猫一骨碌翻身下床,穿衣套鞋,很快拿了一把大锹走了出去。我是在鹿的第二次催促下才起床的。我拖拖拉拉迟迟疑疑,起身后看到楼房前面晨雾迷蒙的空地上,晃动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我在床沿耽搁了一会儿,然后下床走过去,从门背后拿了一把大锹站到了门口。这时,我又听到鹿在叫唤我的名字。骆驼呢,骆驼在哪?我想,鹿也是一个敏感的人,这天他好像有某种预感似的不停关注我的行踪。鹿集合好队伍,简单地说了几问,便带领大家朝村外走去。按照惯例,种过扎根树的连排干部都要出席今天的植树仪式。队伍稀疏地拉成长长一条。队伍中没有柚子,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种过扎根树的排干部。这是鹿为她力争来的特权,但也为以后柚子的背叛埋下了伏笔。队伍走到村口拐弯的时候,我落在了末尾,这时我想解手,还欲望强烈。我犹疑片刻,转身朝孤零零蹲伏在原野上的那间茅屋走去。我走进那间茅屋,就再也没有出来。我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一切都不是我预先设计的,我事前没想得那么周到。但那一刻的抽身而去,却是我本能的反应,它符合我内心的抉择。我猜测,鹿带领队伍走到防风林的坡下时,天色应该已经大亮。身材颀长的鹿回头一望,马上就会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大概会停下脚步,挨个将队伍里的人员清点一遍。他的目光一定如电如炬,逐个搜寻过去。最后,他差不多应该走到熊猫跟前,我能想象出他脸色异常难看,镜片后面闪烁着严厉目光的那副神情。怎么回事!鹿发火的时候常常这样问道。熊猫的目光瞥向一棵晨风中的小草。骆驼对你说过什么吗?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向我汇报吗?……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搭档是一个可耻的逃兵!……几年后时过境迁,我向熊猫求证那天早晨我逃离队伍后的情形,得到的结果居然和我的猜测一模一样。我祈愿鹿的在天之灵能够宽恕我,我辜负了他对我过高的期望,我在那个早晨给他丢了脸出了丑。一九七七年中国大陆恢复高考制度,在第一批离开海边的人群中,有一个名叫鲸鱼的人。因同在一所大学里,又有几个相同的朋友,他后来与我交往密切,毕业后几十年的时间里,他的事业愈做愈大,最终变成了亿万富翁。但就是这个鲸鱼,是他所在连队第一个种下扎根树的新职工。从那以后,短短的一年时间,他就完成了人生的三级跳:入了党,从副排长、排长、副连长,一直升到连长兼支部书记。当时的海边,他的名声遐迩皆闻,谁都知道这个海边最年轻最能干的青年干部。在树阴遮天的大学校园的甬道上,我曾询问过鲸鱼当年种扎根树时的内心感受,我问他那时候想没想过一辈子留在海边,内心深处有没有矛盾过,有没有犹豫过,后来恢复高考制度,又是如何平衡自己内心的?我怎么也猜想不到鲸鱼的回答,让我猜一百遍都猜不到。鲸鱼沉吟片刻,许久,他的眼神从镜片后奇怪地打量着我,他用一种怪模怪样的语气说:你能不能不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你心智成熟一点好不好呵?我傻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弱智。6雨点淅淅沥沥打在塑料布遮盖的简易顶上。几十只双人床拼凑在一起搭成的临时住所像是败军之营,在远离楼房的一片空旷地上散漫地分布着。油布和塑料布依靠竹竿的支撑,经风一吹,鼓鼓的,犹如野地里盛开的硕大无比的蘑菇。连里所有的人都撤离了楼房,箱柜也转移到临时住所,偶尔,会有女职工不顾一切地跑回楼房去拿遗留的物什。一个星期以来,地震和海啸将临的消息不断传来。恐怖的气氛紧紧攫住每个人的心。那种等待灾难降临的不祥之感和无奈情绪到处弥散,令人窒息,令人发疯。男女职工们纠集龟缩在临时宿营地,打牌喝酒,发出一阵阵号啕怪叫声,听后叫人毛骨悚然。长长的海岸线在战栗。绵延的防风林在颤抖。此时此刻的海边,酷似一座炼狱。暴怒的大自然随时可能举起惩罚之鞭。所有厕身其间的生灵们的争斗,都不过是徒劳的小伎俩。叭!皮带抽打腿脚的尖啸声骤然飞来。迷迷糊糊的我不由得一惊,缓缓睁开眼睛。一根很宽的棕黄色皮带高悬在我视线的上方,我闭上眼睛。叭!又一声皮带抽在皮肉上的刺耳声音。长时间的停顿。我微睁眼睑。皮带高悬然而久久未落。视线艰难地下移,扭作一团的猴子,捂着收缩起来的腿脚在床沿翻滚,面容古怪得让人很难辨别他表情里的含义。皮带无力地垂落下来。视线旁移,沿着一条长长的臂弯向上攀援,鬈曲头发覆盖着的犀牛黑亮的额角进入画面。视线顺着鼻梁下滑,停留在嚅动的嘴唇上。犀牛棱角分明的脸庞侧影退出画面后,皮带又高高上升,上升,升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这时,猴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发出虎啸般的吼声,朝画面的右侧扑去。叭!皮带坚决地落了下来,猴子来不及闪身躲避,后背又遭受了重重的一记鞭打。来,你再来呀!犀牛冷酷无情的面容重新占据视线的核心部分。你来呀!犀牛甩了一下皮带,咬牙切齿地说。不玩了,我不玩了。猴子伏在床上呜咽道。坐好!犀牛说,你坐不坐好?猴子起身坐好,脸上竟然渐渐绽开笑容。你老实不老实?犀牛边说边在猴子的腿脚上又抽了一下,这一下并未真正击痛,倒是铁制床架发出了清脆的回音。好了好了!猴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不悦的脸上尖突的嘴咕咕哝哝。噢,打你不得,你又要生气,你生气好了。犀牛板着脸,皮带左右开弓,噼噼叭叭火星迸溅。猴子的脸上迅疾又绽开古怪丑陋的笑容,仿佛一朵色彩淫逸的郁金香,迎向脸色铁板的犀牛,是谄媚,又像是挑逗。古怪的媚笑使事情的性质变了,如果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方向发展,就大大削弱了原先场面的紧张性和观赏性。我对皮带肤浅庸俗的上上落落失去了兴趣,闭上困顿酸涩的眼睛,昏沉沉睡去。熊猫进来的时候天色晦冥不堪。他低头弯腰,钻进塑料门楣垂挂的宿营地,脊背和双肩被雨水淋得很湿。尽管他轻手轻脚,我还是在床架的摇晃中渐渐苏醒。从连部开完紧急会议回来的熊猫,在这天开晚饭之前,悄悄透露给我一个消息:半夜全连可能要上防风林抢险。从熊猫嘴里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暴怒的海水漫过了两道堤坝,防风林是阻止海水继续朝内陆渗透的最后一道屏障。防风林不能垮。鹰在连部会议上斩钉截铁地说,防风林一垮,海边的所有连队所有人就没有一个可以幸存的。熊猫拿着饭碗走出宿营地时,告诫我吃了晚饭早点睡觉,并准备好雨披和工具。熊猫种了扎根树之后,成了连部机关领导层的当然成员。他虽说还没被任命什么职务,但大大小小的会议他都要参加,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比别人早知道。那次从防风林回来,熊猫对我的态度似乎什么都没改变,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一起合伙吃饭,我们俩的饭菜票也依旧放在一起轮流由一个人保管。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但我很清楚,维系我们之间关系的纽带松掉了,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流失。至于鹿呢,他也只是有一天突然掀开我的蚊帐,怔怔地看了一眼卧床不起蒙头大睡的我,嘴里支吾了一阵,欲说还休地走开了。我一直等待着让我搬出这间屋子的指令,我已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想到以后要被塞进七八个人合住的肮脏不堪的某间男宿舍,想到要和好朋友熊猫分开,曾经是携手并肩的同路人,从此将要离开各住不同的宿舍,我的心里不由得黯然无比。一星期,两星期,岁月流逝得缓慢而又湍急,一些日子过去了,并没有人要我搬出这间屋子,一切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原先寡言少语的熊猫和我在一起,话反而多了,鹿也时不时找机会走来与我搭讪几句,开开玩笑。我起先很有些为此而感动,我觉得自己没被他们抛弃,他们没有歧视我,没有因为我的逃跑行为而远离我。我不知道在没让我搬出去这件事情上是谁起了作用,但我心里面却是很感激熊猫、鹿,甚至是鹰的。渐渐地,敏感的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鹰再也不轻易跨入我们这间屋子,碰到什么事,他总是用尖嗓子召唤他的两名属下,每每此时,熊猫和鹿总是立即应召而去;再比如,以前鹿谈论连里的工作从不回避我,而现在鹿和熊猫很少在我面前谈论正儿八经的事,他们似乎都在外面谈完了才进入这间屋子。有好几次,我看到鹿和熊猫面对面站在卫河岸边,神情严肃地谈着什么。他们回避我使我觉得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与我有关,所以当他们谈完了回到屋子来,显得异常轻松地和我攀谈几句时,我自然而然觉得他们的行径是多么的虚假和伪善。当我察觉到这些犹如暗流般潜伏在河底的变化之后,内心豁然明朗起来——熊猫的多言和鹿的爱开玩笑其实不过是一种怜悯自己的高姿态。他们只是像可怜一个落魄者,可怜一只迷途的羔羊那样来可怜我,没话找话地给我四周编织起一道错觉的网。将这一切想通之后,我感到十分耻辱,更加郁郁寡欢,常常在熊猫和鹿去隔壁房间或开会或闲聊的时候,躲进蚊帐看书,记笔记。如果不是有一天柚子突然闯进屋来,如果不是胆大妄为的她一把抢走我的笔记本,也许陷入苦恼之中的我,不会很快改变这种郁郁寡欢的状态。柚子夺走我的笔记本,在屋子里大声地朗读起来:我没去防风林,我是一个逃兵。逃兵就是罪人吧?我为什么要当逃兵?但我为什么要去防风林?我不想把根扎在海边,海边不是我想要长久驻留的地方。海边没有我所期待的一切。我期待什么呢?我渴望飞。我要飞,飞,飞。我恼怒万分,急速穿好衣服跳下床来,柚子已将我的内心独白非常舞台化地念完了。我一把夺回笔记本,脸色通红通红。我是真的生气了。柚子见事情有些糟糕,赶紧走过来,态度诚恳地说她也是一名逃兵,她也没有种过扎根树。我惊讶地缓缓抬起头,我从柚子灵秀的脸蛋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开玩笑的迹象。与她美丽的眼睛凝然对视的刹那间,我的心一热,迅速移走了视线,但那可怕要命的馨香又开始来困扰我了。那鹿可是种过扎根树的呀。我莽撞地脱口而出,好像要力图甩掉那香味。他种过扎根树跟我有什么关系?柚子忽闪着黑眼睛说,一道浅红浮上了她的脸腮。柚子的反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让我模糊的双眼拨开云层,窥探到迷雾笼罩的隙缝。不过,我对她的话依然似懂非懂。碍于羞怯心理和当时的情形,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我让谜一样的疑问在脑海里转动了几下,留存于心中。这一天柚子的闯入不仅仅是对我所栖身的这间屋子而言。柚子的闯入是深入的,全面的。它扭转了局势,安抚了一颗悸动的心灵。有女排长柚子作为参照对象,我沉重的心理负担开始变轻,继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熊猫透露的风声在这天夜里得到了应验。子夜时分,一声哨子紧急吹响。接着,当当当的钟声穿越雨幕中的旷野久久回荡,启动引擎的拖拉机犹如万马齐鸣,轰鸣声震耳欲聋。披着雨披的鹰和鹿大声吆喝着,挨个叫起被窝里熟睡的男女职工。他们不容商量的口吻预示着情况的紧急性和严重性。我被推醒后,懵里懵懂听到哗哗的雨声和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幸好有熊猫的提醒在先,我忙乱中还是找到了雨披和工具。走出宿营地,拖拉机头打出的两束强光前,已站满了手持大锹和箩筐扁担的人们,瓢泼大雨在两束横射的光柱中纷落如注。鹿清点人数,发觉少了犀牛和柚子。经询问,柚子已发烧数日,而犀牛称病不起,没人再敢去叫他。鹿低声和鹰说了几句,鹰的眼光在雨水模糊中变得冷酷无情,他尖叫一声,让鹿去把那两个真假病号全部叫起。几分钟后,在这个天昏地黑大雨滂沱的深夜,装病的犀牛和烧得晕晕乎乎的柚子,一齐被人架上了拥挤的拖拉机。灯束四处摇曳晃动,当当的钟声还在原野上回响。风狂雨骤,泥泞的道路坑坑洼洼,拖拉机载着满满的一车人颠簸前行。凄厉的风劈面而来,刮在人身上发出呜呜的尖啸声。我瑟缩着脑袋,挤在人堆里,身体随车晃动。我眼睛眯缝着,借助一束手电光,看到病病歪歪被人搀扶着的柚子。随着昏冥的脑袋渐渐清醒,我开始意识到这群人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去干什么。熊猫曾经对我说过,海边发生地震是最可怕的。据资料记载,一百多年前,这一带发生过八级地震,海啸紧随在后,漫天的海水浩浩荡荡吞没了纵深几百里地的内陆。希望是仪器测错了。熊猫目光幽幽地说。在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一场赌博,赌注就是海边几万人的生命。那为什么不能撤走呢?我问。来不及了。再说防风林需要有人看护,我们一走,后面的老百姓势必引起骚动,没人会去管防风林。熊猫这样说的时候俨然是一个主留派。仪器假如没有测错的话,我们不是在等死吗?我追问道。你不要想得太多。熊猫皱起了眉头,有没有地震,多少级,离这儿远不远,都还是个未知数,通知仅说这一带近日可能发生地震,仅仅是一种可能。熊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没有信心,所以我的神情有些烦躁。我沉默了。我不想再与熊猫争辩下去。我从熊猫所表现出的不自信当中看到,主宰海边几万人生命的是一股神秘巨大的,超越整个海边指挥系统之上的自然力量,面对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连部、场部乃至更高的权力机构都无可奈何,都不过是听任命运安排的一抔黄土。既然如此,我又何苦要去刺激表面镇静、内心紊乱的熊猫呢?拖拉机在两束射得很远的强光照耀下艰难跋涉前行。从四周汇集过来的微弱灯光明灭闪烁,在风雨肆虐的黑洞般的荒原上苟延残喘。看来海边的几万人现在都出动了。这种架势表明防风林危在旦夕,海水恐怕是涨上来了。我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地震之前往往伴随狂风暴雨,不要说几万人,就是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也统统是瞎折腾瞎忙乎,大海只要打一个喷嚏,无论多少人,意气再奋发,无一可以逃脱葬身鱼腹的惨烈下场。拖拉机穿过暴风雨的茫茫黑夜,像载着一车昏昏沉沉的醉汉,穿过长长的隧道,朝死亡之海驶去。真是一场侥幸碰运气的赌博,我望着东倒西歪的许多头颅,浑身感到冰凉。难道就这么完了?我莫名其妙选择的通往海边之路其实是一条死亡之路?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就要草草结束了?我还没有尽情呼吸过清新的空气,馥郁的花香,我还没有胃口大开尽情品尝过美味佳肴山珍海味,我没还有寻找到一片供我自由飞翔的天空,实现我人生的蔚蓝的梦想,我甚至还没有……爱过,还没有占有过异性的胴体,还没有畅饮过爱的美酒,并为此而深深沉醉……就这么完了?生命就这样单调无聊?这样的安排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在我还没有触摸爱之前,先让我触摸……死。二姨妈的死,让我看到了遥远的地方稍纵即逝的一道阴森森的白光。但那离我很远,离我的生命躯壳以及灵魂都很遥远。现在则不同了,死就伺伏逡巡在前方,它阴险地等候我前去,它要掠走我的生命其实很容易,很简单,以后太阳升升落落,人类生生死死都与我无关了。我还会以某种物质形态出现在世上吗?我还会来人间走一遭吗?拖拉机笨重地驶过一座桥面,机身下坡让我的心不断下沉。拖拉机再往前爬行一段路,就到了防风林。霎时间,狂风漫卷树林的呼啸声一阵阵如雷贯耳。备受风雨鞭笞的绵延无边的林带东倒西歪,宛如败军之阵,堤岸上的刺槐树或枝条折断,或根须暴露,昔日巍峨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大片一大片的堤坝泥土被冲走,海水要漫过这最后一道屏障,后果将不堪设想。几万大军的任务就是要用泥土和草包堵住那些缺口,加固危险地段,增高堤坝高度。我随着人流涌上防风林,目光急切地恐惧地寻找漫过来的大海,然而黑压压的前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声雨声从四处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暴风雨停止咆哮是东方渐白的黎明时分。长长的堤岸上,蠕动的疲惫不堪的人流渐渐明晰起来,从天地的那一头蜿蜒过来,又伸展散落到天地的另一头。奋战了几个小时的海边人,浑身被泥水浇过似的面目不清,很多人都光着脚,在泥泞的防风林上啪唧啪唧艰难移动。曙色漫过来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那时候的我已腿脚发软,全身无力地仰天斜躺在堤坡上。黄黄的海水急剧后退,已退到了天边,在那儿缓缓喘息游动,像是纵欲过度后的平静如初。水天一色。辽阔无比的海面被曙光涂了一层亮色,熠熠闪耀,明净光滑得像绸缎,像美人的肌肤。人是一次次劫难后遗留于天地间的幸存物。我这样想。警报在这天中午解除了。六级地震发生于昨晚距海边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没有人员死亡。第二章1马队从南北两个方向成钳形朝海边飞速包围过来。尘土在杂沓的马蹄声中纷纷扬扬。偶尔还有一两声枪声传来,使得寂静的海滩上惊起几只灰褐色的海鸟,聒噪着发出翅羽拍击长空的清脆而不安的声响。一群身穿军衣,理着光头的劳改犯手持各种工具,龟缩在一间临近运河边的矮平房内。他们一个个神情紧张,屏气敛息,静听马队奔驰的蹄声由远而近。走,上古堡去!一个领头的劳改犯一脚踹开木制的房门,把手一挥,墙角被推出一个五花大绑的劳教干部。他十八九岁模样,嘴里被塞了团回丝,怒瞪着双眼,在几个劳改犯的推搡下,步履踉跄地朝外走去。马队穿越茅草地斜刺里插向运河,茂草的海洋淹没了奋勇向前的马身,只留出腰背拱曲的士兵在草丛之上浮游。马队爬上高坡的时候,士兵们看到,隔着运河,一溜劳改犯仓惶跑向一座高耸云天的碉堡。一名士兵举起了冲锋枪,被一个当官的阻止了。因为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被劫持的劳教干部。劳改犯在碉堡的门洞里鱼贯而入,随后关闭了铁皮包裹的木门,用几块巨石镇在门后。一小时后,两列马队迂回过来,将荒原上的这座孤零零的建筑物团团包围起来。大汗淋漓的军马长途跋涉后犹如奔驰过猛的列车,一时难以刹车,它们围绕着古堡继续散漫地小跑,或打着粗重的响鼻,或仰头高抬前腿,发出几声嘶鸣。士兵们开始喊话。劳改犯们蹲伏在碉堡的顶楼,从墙孔里窥视耀武扬威的马队来回疾驶。不一会儿,在带头闹事的那个劳改犯的指使下,劳改犯们对士兵们的喊话给予了回答:他们将五花大绑的劳教干部顺着一杆旗杆像面旗帜似的高高吊起,两个劳改犯手拉一根粗麻绳,随着士兵们劝降的喊话节奏让劳教干部在旗杆上滑落上升,滑落上升。年轻人的脖颈被勒得愈来愈紧,嘴里又被回丝塞住,呼吸极为困难,脸色憋得猪肝一样紫红。双方对峙着。一小时,两小时。一天,两天。悬挂在旗杆上的年轻人垂下了脑袋,像一棵蔫了的向日葵。劳改犯们也一个个意志颓废,圆睁双眼,向下望着碉堡四周安营扎寨的士兵们咀嚼饼干和猪肉罐头。这天晚上,劳改犯们于午夜时分悄悄打开了木门。他们借助依稀的月色,朝散布四周的帐篷偷偷匍匐过去。他们撂倒一个持枪的哨兵后才发觉事情不妙,那个哨兵原来是用茅草扎成的。劳改犯们刚闯入士兵们的帐篷,几十支手电筒一齐从草丛里射过来,他们明白中了计,后退已来不及了,通往碉堡的小径被一排持枪的士兵堵截了。除了领头的和另外几个为数不多的劳改犯,所有的暴动闹事者一并被拿下。半小时后,这些劳改犯们狼吞虎咽地咀嚼士兵们施舍给他们的食物,暂时忘却了以后难以逃脱的惩罚,对眼前一时的满足眉开眼笑。第二天凌晨,碉堡顶端传来一阵咆哮声。那个领头闹事的劳改犯像头困兽般来回梭巡,他一手提着一根皮带,一手端着一把从劳教干部那儿缴获过来的手枪。他用皮带抽醒两个迷迷糊糊的劳改犯,然后命令他们放下那个年轻人。碉堡四周被吵醒的士兵和昨夜做了俘虏的劳改犯们纷纷钻出帐篷,抬头仰望那个雄狮般发怒嚎叫的人,不知他要干什么。那个年轻人被推至碉堡堞墙前,饥渴和折磨已使他软瘫如泥,不过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回过头来朝身后那个家伙狠狠瞪了一眼。不许回头!领头闹事的劳改犯大吼一声,抬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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