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的时候感觉手很重突然感觉自己睡在大街道 自行车的铃声很清晰 走路的脚步声 浮现类似老上海的情景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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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文学 [我要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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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想为《多理镇》写点什么,这部我付出了很多的小说。它与青春无关,与童稚无关,与情色无关,只是关于成长。一个孩童的成长以及他生活的小镇十多年来的变迁。没有批评,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恶意中伤,点点滴滴全都是对流逝光阴的缅怀,对逝去的年月无法挽回的留恋。
  整个的写作过程中,十几二十年前父母的形象像一朵温柔的花慢慢在我心中绽放,鼓舞着我不要放弃,继续靠一点仅有的印象抒写他们年轻的时代。所以,这本书也是关于我的父母的,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处世为人,以及他们所受的磨难。
  何元甲、林得、石大富、胖牧师他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包藏着我的童年。他们是时光的魔手耕种在我心田的一粒粒种子,在我的抒写中渐渐长大,受到风吹雨打,最终走向宿命般的彼岸。在我翻开书页,去阅读他们的所作所为和所说的话时,年幼的贫困、卑微、空洞就像蜂群向我袭来,但我并不感到惊恐和无奈,恰恰相反,它们让我再次感觉到了真实,一种触摸到心底孤独的真实,让我可以枕着它们安心入眠。
  《多理镇的黄昏》是魔幻的,永不落入凡间的白色飞鸟、孤独耸立在镇尾的旅馆、慢慢走向死期的足球教练、等待归家的侏儒女、破败不堪的瓦房、不解的生世谜团,一个镇子的黑暗秘密??????而隧道的开通,带来的时代洪涛,不可避免的将这座封闭的小镇带向了世界。旧多理镇上的人和事,在环绕全镇的黑色柏油公路上逐渐蒸发。
  面对《多理镇的黄昏》,我有太多话要讲了。但从写作起的那一刻,到现在每次想起,总有诸多庞杂的意象涌向我,堵住了我的嘴,再多言语都是苍白。它已从我的笔下挣脱,永远活在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无争无扰,不受侵扰。
  我无法再给《多理镇的黄昏》做更多的表述,往昔还历历在目,它的脚步已坚壮,注定该踏上只属于它的孤独旅程。此时,我有些舍不得它,就像母亲舍不得孩子。但它不走,终归会像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使我无法继续新的述说。依依不舍、忐忑不安、诚惶诚恐、感慨叹息??????这些词反复出现在我的心头,让我在复杂的心境下,继续做着这项未可知的尝试。
  在此感谢每个原意阅读这点“绵薄”文字的人,从明天开始,《多理镇的黄昏》将继续更新。
  林兄的文字是品质的保证!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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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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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期待中。。。。。。多理镇,好奇怪神秘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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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到多理镇的第一个晚上,何元甲就失眠了。不过,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种辗转、焦躁叫做失眠。在那些由于黑暗而产生恐惧的无数个夜晚里,从黄昏的窗前经过的送葬队伍就会重生,径直穿过他的床尾,无声打开他的房门,朝着某一个固定却又茫然的方向走去。  今晚,何元甲七岁,已经闻过死亡的刺鼻气味。在混杂着油漆和生水泥味道的房间里,他就像一叶停靠在无主溪流上的小舟。  还在绿岛上住着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是挤在一张木板矮床上入眠的。绿岛的夜晚,只有风声、浪声和如雷般的鼾声,寂静沉重得如同漆黑幽深的山脉伏在大海一侧。那时候,黑夜对何元甲来说永远都是一眨眼的功夫,朝阳从脚下升起,月亮挂在眼皮底下。而现在,睡在大棕绳床上,何元甲感觉像陷在一张网窝里。他的头顶上,五十瓦的白炽灯照得夜晚惨白惨白,像是浸在水里过久的皮肤。那只名叫一休的斑点土狗在角落里呜呜地呻吟不止。鞭炮四处噼里啪啦响着。山谷里来的风在屋外低吼,仿佛要把窗户撕裂了。镇上的人模模糊糊地叫喊,似远似近,难以寻觅。何元甲为了躲避这些声音,只好努力幻想回到了绿岛,听着电线杆子上的那只破喇叭嗡嗡嗡地发着低鸣,好似鬼音。他的四周围坐些穿土布的老人,说起话来都磕巴,却又瘪着嘴唠唠叨叨个没完。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魂一样太浅太淡,遇到风就散了。  屋子的另一头,靠近农田的侧房里,陈蓝已经睡着了,躺在她旁边的何谷雨却还醒着。窗外的夜光幽深透明,总唤起他对港湾的诸多记忆。多年来的海上生活已经让他习惯在颠簸中入睡,从咸咸的海风中醒来,汗衫里充满着漂泊的气味。但也就是在这样的夜光中,他的心里萌生了另一个关于漂泊的梦:他要结束海上生涯,将数年的积蓄一并投掷到这块现在躺着的土地上。这座稳固的房子将被改造成一艘在海上颠簸的船,这些脚踏实地的床会变为流离者的家。在消失的波涛声里,在妻子的鼻息声中,他做出了决定:创建多理镇的第一家旅馆。  他难以停息对“旅馆之梦”的遥想,忘记了睡眠。等到被困乏缠住时,却又听到了房子里狗的呜咽声。那是一只刚刚满月的斑点狗,今晚还无法独自待在陌生的黑暗里,黑暗正以千变万化的形态向它侵肆。狗的声音持续不断,而在他身旁,妻子的呼吸愈发粗重。他终于完全睁开眼睛,不再努力入梦。他听到了窗外风吹过稻田的声音,月光照开了床单上印着的花朵。他起身坐在床沿边上,身旁的妻子跟着翻了个身。她的脸沐在光里,鼻尖的汗水闪闪发亮,仍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何谷雨和衣寻声而去,去看一看那只呜咽了整晚的小狗。  小狗缩在厨房里的四方桌下,像团长了霉菌的毛球,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仿佛心底就有了对抗黑暗的勇气,便不叫了。何谷雨打开灯,它爬起来,摇着尾巴挨着他的脚踝蹭了又蹭,两只眼睛乞怜地望着他。  “小畜生!”何谷雨不由地骂道,又满是疼爱。他把小狗抱到胸前,摸了摸它的脑袋。狗乖乖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一副任由宰杀的模样。  何谷雨抱着狗,来到儿子门前,打算让狗和儿子一块睡。他惊奇地听到同样的呜咽声从儿子的房间里传出来,带着哀怨似的哭腔。他打开门,屋里依然亮着灯,何元甲蜷缩在床上,身体和被子扭成了结。他的喉管里像插有一根失控的笛子,一直发出呜呜的声音。何谷雨小心地走到床边,看着被噩梦缠身的何元甲。他的双眼紧闭,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脸不时地轻微抽搐,不断呻吟。何谷雨怀里的狗也同样望着躺在床上的这个少年,它被充斥在房间里的呜咽声吓了一跳,仿佛被自己的影子惊醒了。它在何谷雨的怀里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何谷雨一放下了它,它便立即钻到了床底下消失了。  何谷雨擦掉儿子额头的汗水,把他叫醒。何元甲醒来时,恐惧还罩在他的心头,就像雨后枝头的雨滴摇摇欲坠。他看到他的父亲坐在床沿上,心里便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是不是演戏了?”何谷雨摸着儿子的脸颊问他。  多理镇一带把做噩梦称为“演戏”。何元甲摇了摇头,虽然睡眠今晚并没有太眷顾他,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了刚才的噩梦带给他更难以述说的现实窘境,而且千真万确,无法倒转。  何谷雨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背,是湿的,又摸了摸底下的床单,湿得就像刚刚从海里捞上来一样。他再闻了闻湿漉漉的手指,指间有海风中飘散着的咸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臊味。  他明白了过来,噢,是何元甲尿床了。  在搬到多理镇的第一个晚上,何元甲最后一次尿床了。钻在床底下的斑点狗此时正兴奋地舔舐着从床铺从床铺上渗漏下来的小主人的尿液,如获至宝。一岁的时候,何元甲曾把尿尿在自己父亲的头上,那时的何谷雨当着众人的面,无不夸耀说这童子尿是甜的。今晚,他又差点就把沾着儿子尿液的手指伸进嘴里了,在上面他闻到了阔别的海的味道。但此时,儿子正红着脸,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何谷雨掀开被子,将儿子从被窝里抱起来。床单和被子湿了大片,尿液都涌到了何元甲的脖子根,弄湿了他整件睡衫。何谷雨找来干净的衣服给儿子换上,再把湿掉的被子和床单抽掉。何元甲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困意爬上了他的脊背。他看着父亲进进出出,帮自己擦干净身子,换上舒适的衣服,接着铺上干净的床单,摆弄好新被子,最后把自己重新塞进被子里。  “还要再尿吗?”何谷雨问他。  何元甲摇了摇头,睡意愈发浓重,身体轻飘飘的。他闭上了眼睛,立即就睡着了。  何谷雨关掉了儿子房间里的灯,关上了门。回来时,他的妻子已经在床上打起了重重的呼噜。何谷雨看着床上浑然不觉的妻子,他想着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睡眠,更多的是投注在彼此身上的注意力。他突然有点恼火,上床时故意弄出了点声响,略显粗暴地推了推妻子。但陈蓝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缩回张开的手臂和伸开的腿,对何谷雨的情绪没有丝毫回应。倒是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立马闻出了何谷雨身上的臊味。她有意识地摸了摸何谷雨的下面,那里却像一截枯萎的树木桩子,没有一点活力。而何元甲尿床的事情很快被所有当天经过他们家屋前的人知晓了,那床画着世界地图的被单就像一面旗帜挂在屋前的晾衣绳上。以至于后来何元甲上课时被镇上的美术老师要求在黑板上画地球,底下的人都喊着说他不会画,但是会尿。  何元甲睡觉的时候有个坏习惯:爱蹬被子。往往到了后半夜,一床被子被他一蹬就蹬到了地板上。那只一直躲在床底下的小狗由于害怕就从床底钻了出来,轻声地呜咽着,沿着掉下来的被子一直往上爬,爬上了何元甲的床。它嗅到了何元甲裸露的肚皮上残留的尿液,跌跌撞撞地过去舔。何元甲在睡梦中一伸手将小狗甩到了床尾。小狗站稳后,拱着鼻子又爬到何元甲的脚前,意犹未尽地舔起了何元甲的两只脚丫子,两只前爪捧住他的大脚趾啃。何元甲倏地惊醒,看到有只毛茸茸的东西在咬他。他以为是有老鼠爬上了他的床,一甩腿把狗狠狠地踹下了床。小狗就像只肉球一样飞了出去,撞在写字台上发出一声闷响,痛得呕呕直嚎。  何元甲慌乱之中打开灯,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狗在地上缩成一团,四条腿蜷着,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来。他以为它快要死了,心里便害怕了,跑过去抱起它,把它放到自己的床头。小狗发出一声哀嚎,头埋进床单里,不再动弹。夜里,何元甲三番两次地醒来,他担心小狗会突然断了气,最后干脆一手抵着小狗薄薄的肚皮,在它微弱的起伏中逐渐睡去。  刚刚这一撞击,使得一休成了跛子。“跛子狗”的称呼就一直伴随着它到死,它死时何谷雨都已经忘了它还有“一休”这么个不相称的名字。只有何元甲还记得,当它躺在番薯地口吐白沫时,他脱口而出地大叫了一声“一休”。  自从搬到多理镇之后,跛子狗一直和何元甲一起睡。再大些时,它一天到晚地都野在外头,身上长了草耙子和狗豆子。何元甲每晚都要给它洗澡,仍无济于事,也只好跟它分床睡了。跛子狗死的时候何元甲十一岁,那是个黄昏。何元甲从足球队里训练归来,第一次没有在家里感觉到跛子狗的气息,他立即有种预感。很快,他的预感在离屋子不远处的番薯地里变成了现实。可怜的一休没能逃出镇上大多数狗的命运,误食鼠药,一命呜呼了。何元甲为此哭了整整一夜,他的第一条狗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了。  两个月后,同样是个黄昏,同样是在何元甲训练回来之后,他得知了爷爷去世的消息。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事先发现任何预兆,也没有为此而痛哭。何谷雨和陈蓝站在门前,就在等着他。何元甲看到自己父母的那一刻,突然感觉他们已经这么站着等他过了好久好久,而且还要继续等下去,等他一辈子。之前的一个月,何谷雨几乎每天都待在绿岛上,照顾他即将过世的父亲。何元甲这一刻心里非常清楚,只是需要父亲亲自告诉他。  终于,等到他走近时,何谷雨弯下腰,整张脸都凑到了他的脖子上,然后低缓地对他说:“爷爷没了。”  何元甲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机械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一晚,他感觉自己失掉了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但他并不清楚究竟失去了什么。这一年,何元甲十一岁,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葬礼,看到了死亡的颜色——铜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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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重的魔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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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岛位于多理镇北部的海域上,是多理山脉向海延伸的余脉,远远看去就像隆起的驼峰。它在地理上一直被称为驼峰岛,而在多理镇,古往今来都叫它绿岛。何元甲的记忆中,从出生一直到七岁他都没有离开过绿岛。实际上这是不准确的,他其实是在离多理镇约600公里的鲤城被孕育的,降生则发生在多理镇的卫生所里。他的被孕育到出生历经了一段长长的迁徙之路,也让他的母亲陈蓝从含苞待放的楚楚少女变成了饱受思乡之苦的异地人。当时,何谷雨本来已经从多理镇上请来接生婆替陈蓝接生的,但是任凭接生婆穷尽办法,陈蓝如何煎熬,肚子里的何元甲仍然不为所动,迟迟不愿意落地。何谷雨的父亲慌张了,相似的回忆涌上心头,宿命般的轮回感吞没了他。当年何谷雨出生时,他的母亲就是这么白白没了的。于是,他们连夜雇了船到多理镇,一路抬着陈蓝住进卫生院。第二晚,何元甲才呱呱坠地。因此陈蓝也总对何元甲说她一共生了他两次。  “绿岛上一次,多理镇上一次。”陈蓝说,往事都还在她心中。“小子,你是让我吃尽了苦头咯。”  “姆妈,这是你说的第一万遍啦。”何元甲脸上则挂着孩子特有的不耐烦。“每次都一模一样。吃尽苦头?换个词嘛。”  陈蓝心里也是怕何元甲不知道自己吃过的苦,但更多的只是怀念。  这天晚上使陈蓝加剧了对何家人的怨恨,最后延伸至对整个多理镇的怨恨。也是这怨恨将她重重地捆绑在后来的旅馆里,寸步难行。何谷雨和他的父亲一个喜极而涕,一个老泪横涌,一整晚都守着刚出生的何元甲,仿佛得到了一份天赐的礼物。等到了天明,他们才想起仍然躺在病床上孤苦无助的陈蓝,才记起她生了儿子的功劳。何谷雨给她端来了碗红糖水,上面飘着两粒未泡开的干桂圆。  “幸亏你是个儿子,不然恐怕连碗红糖水都没有。”后来每当陈蓝这么说时,何元甲总要试着回想自己出生的那天,不过他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陈蓝一直在心里排斥着何谷雨的父亲,老人就像块衰朽的木头,处处碍眼,又驱之不去。她当年刚踏上这个岛时,何谷雨父亲看到陈蓝头上戴着黄斗笠和花头巾,一身怪装束,便一话不说地掉头就走。何谷雨说她已经怀孕时,老人古怪地瞟了她一眼,这让她不寒而栗。接着,他当众冰冷地对何谷雨说了一句。那句话的发音和鄙夷的语气牢牢地印在了陈蓝的脑子里。在她渐渐能够听懂多理镇的方言后,她也就明白了当年何谷雨的父亲在他儿子耳边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先等孩子生下来再看。”他是这么对何谷雨说的。  “那我还真是够意思的吧。不偏不倚,就是男的。”何元甲如此对自己的母亲说。  不管自己做对做错,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总对她吹胡子瞪眼的,厉声责难她。何谷雨就算看到了也只会默不吭声,任凭自己的父亲刁难自己的媳妇。陈蓝一直埋怨何谷雨的“孝顺”。凡事他总听自己父亲的,没有一丝敢违抗的。  令陈蓝感到不解的是,当他们要举家搬到多理镇时,这位脾气暴躁的老人以难得一见的懦弱者姿态拒绝了,他仿佛一下子成了看透世事的智者。老人守在早逝妻子的墓旁,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眼泪在他老皱的脸上潸潸而下。  “我要陪着你妈啊,不然她就真成孤坟野鬼了。”  这个地方的男人尽是这样的,陈蓝心想。女人活着的时候百般刁难她,女人死了,却又开始和一只鬼相爱起来了。  现在,这位老人死了。陈蓝的内心深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年的积怨也一并消失了。等着一个人的死真的可以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的支撑,陈蓝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过这么一个支撑,至少曾是盼望。当然,她不敢把这种由于老人死亡而带来的心理松弛告诉何谷雨,告诉何谷雨、何元甲,永远也不能。何谷雨连夜赶回绿岛的那晚,她独自待在房间里,时隔八年,再次戴上那顶黄斗笠,包着那条花头巾,驻足在镜子前,心底激流涌动。当何元甲打开母亲的房门时,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戴着顶奇怪的斗笠,整个头被一块泛黄的花布裹住,她穿着蓝色布衫,站在镜子前,用奇怪的语言唱着歌,身体跟着左右摇晃着。刹那间,他还以为那是只鬼,不禁失声尖叫。他的尖叫声吓到了一条路过的大黑狗,它仿佛也撞见了鬼,发了狂似一路狂吠。它的吠声在多理镇的街道上就像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夜间阴魂都在它们面前显现,镇上所有的狗都跟着吼叫。不一会儿,狗吠声充斥着整个多理镇。人们打开窗户,就能见到家里的狗在屋前对着黑夜狂吠,就像得了魔症。没人敢下去制止,更没有人吭声,一镇子的狗发起疯,足以让一镇子的人不敢迈出大门,尤其是在夜晚。第二天,当人们看着门前趴着的一条条筋疲力尽的狗,再回想起昨夜疯狂的吠叫,觉着昨晚定是哪路神灵经过了多理镇,于是纷纷拿出家中藏着的香,将它们点燃,插在门前的黄土上,拜了又拜,祈求不管哪路神明都要保佑自家。  多理镇的人们还在门前三叩九拜的时候,何元甲已经上了去往绿岛的船。和他同行的是已恢复“正常”打扮的陈蓝。神明们如果真的在天有知,必是要感谢何元甲的尖叫声。那一叫使得全镇的人又都想起了他们可能存在的事实。何元甲在一夜的狗吠中睡得很不踏实。陈蓝反复告诫他明天到了绿岛不能再嘻嘻闹闹,何元甲觉得很恍惚,他忘不了母亲刚才一身的怪异装扮和手舞足蹈的样子。这一切都与何元甲所理解的亲人离世该有的情绪相逆,仿佛这个死掉的爷爷并不是他真正的爷爷。但并非是那样的,一种打断骨头都连着筋的骨肉之情正在何元甲的心里缓缓地升起,化作一团难以言喻的忧伤。何元甲坐在船上,望着越来越近的绿岛,心里的滋味也越来越复杂。眼前的母亲仍在叮嘱着他要注重礼节,但她更像是在靠不停地说话来缓解着她自己。  绿岛上,在何元甲的爷爷生前居住的小屋前,人们用粗毛竹支撑起脏兮兮的油毡布搭成了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底下摆着三张大圆桌,一口漆黑的棺材停放在矮围墙墙角下。何元甲全身发颤,快步从棺材旁边走过,不敢多看一眼。屋里黑暗暗的,挤满了人。何元甲背对着那口棺材,站在门前,他看到父亲从黑色的人影里钻出来,穿着一身白,腰间系着一块黑色的布头。很快的,旁边有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二话不说就给他套上了件孝服,戴上白色的布帽,在他的腰间系上黑布头,又在他的左手臂上戴上一朵白花。这只手一使劲把何元甲从地上抡了起来,像摆玩具似的摆到了何谷雨的身旁。何元甲看到自己母亲从小屋里出来,穿上了一身白,腰间系着条红布头。何谷雨拍了拍何元甲柔弱的肩膀,示意他进屋去,但是却被陈蓝一把拦住了。  “让他进去见一面,叫声爷爷就出来。”何谷雨对自己的妻子说。  “他还太小。”陈蓝说,摸着儿子的脑袋,有些犹豫。  “那也是他爷爷啊。”何谷雨说,“最后见一面。”  陈蓝没再开口说什么,也不再摸何元甲的脑袋,她温柔地看着他,心有不舍。何谷雨领着何元甲进了屋。屋里几十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这一家,仿佛是代替死者对他们的审判。  何元甲踏进屋内的那一刻心跳就消失了,整颗心都被夹在夹缝里。屋里弥漫着死亡的刺鼻气味,这气味比他六岁时在海岸边的大石头上闻到的还要浓烈。何元甲六岁时,岛上有个男人出海时不幸被淹死了。他的家人雇船沿着海流一直找,四天后终于找到了已经腐烂的尸体。尸体在一个傍晚运回到岛上,那块海岸边的大石头就是尸体落脚的地方。石头上那股刺鼻的气味久久不散,何元甲一见到这块大石头就心惊胆战,许多次他都看到死者的阴魂还躺在那里,高度腐烂,像滩烂泥。紧接着,他晚上便做了噩梦,死去的男人倚靠在何元甲家的门框上,不停地眨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而何元甲自己却被捆在桌角,尸体上的血水缠绕着他。那一晚何元甲也尿床了,不仅尿湿了自己,也尿湿了陈蓝和何谷雨。何元甲把自己的梦告诉了何谷雨,何谷雨拿着这条湿湿的床单往自己家的门框上擦了又擦,最后干脆把床单绑在了门框上。一旁在给何元甲收拾身子的陈蓝看到了,不禁感觉好笑,随即说道:“你儿子的尿真是无所不能啊。”  “是你儿子真能尿啊。”何谷雨对陈蓝说,乐此不疲地继续擦着。“可真会挑时候。”  拥挤在屋里的黑色人群散出一条小道,让何氏父子穿过。他魂不守舍,恐惧让他的身子轻飘飘的。以前他还住在绿岛上时,这间小屋他也常常会来,爷爷都会拉着他进门。但这次,他则以死亡的名义拉何元甲进门。老人现在躺在屋内一张破旧脏污的木床上,穿着崭新的蓝布寿衣,脸上全是被死亡残虐的痕迹,好像它依然无法使老人解除痛苦。他的身体未死先腐,皮囊内的五脏六腑由于长期的饮酒过度全都烂透了,只剩下一张老皮包着一身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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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元甲来到床前,低着头,四肢无力。他不敢看床上的尸体,哪怕这是他的爷爷。有人让他喊声爷爷,他就低着头重重地叫了声爷爷,声音大得吓了屋里其他人一跳。  “不用叫这么大声,你爷爷应不了了。”有人说道。  “磕头吧。”有人说道。  何元甲按照吩咐,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被何谷雨扶了起来。抬起头的时候,何元甲无意有意之间瞥了一眼床上,他看到了他爷爷那只干枯的手,摆在床沿的灰色布单上,就像一根虬曲的黑色拐杖,泛着铜绿色的光。  陈蓝牵着儿子的手往屋外走,那只铜绿色的手紧紧跟着他,一直来到屋外。屋里的黑色人群盯着陈蓝不放,哪怕只是用眼神也要显出个高低贵贱来。他们因此得到慰藉,感到了满足,甚至暂时忘掉了床上躺着的尸体。陈蓝挺起了胸膛,以更冰冷的目光盯着这些黑压压的人群,盯得他们纷纷都低下了头。她从来都是不愿意开口说这里的话,而不是不会。比起这些世代居住在岛上毫无出路的绿岛人,作为何谷雨的妻子,已经把家搬到多理镇上了的陈蓝心里更是多了分底气。到如今,她的的确确可以昂着头在他们中间做人了。  出了这间黑色的小屋,何元甲忽然感觉到恶心,肚子里有一股气在横冲直撞,那只铜绿色的手总是向他步步逼近,把他周围的空气搅得发臭。死亡的气息就像一张无边的大网罩在了他的身上。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捂着膝盖在屋外的草丛里吐了起来,把整个胃都吐了个干净。晚上将老人的尸体移至棺椁的过程中,陈蓝为了不使儿子再次被吓到,就让何元甲去外面等着。她的心里竟有一丝丝的恨意,认为何谷雨的父亲太过嗜酒,以至于死后看上去就像一具僵尸一样吓人。  稍晚的时候,何谷雨无意中听见几个妇人在偷偷议论何元甲吐了这件事。  “果真是外地人的种。”其中一个说。  她们交头接耳,只针对陈蓝。何谷雨叹了口气,却也无能为力,心里反倒庆幸没有被陈蓝听到。他咳嗽了几声,几个妇人也就散掉了。  葬礼一切从简。老人生前没享过什么福,死后,作为儿子的何谷雨也没有大办的意思。这有违当地的习俗。何谷雨心里想着的是早点让自己的老父亲入土为安,不愿让死人继续折腾着活人。他想要早点摆脱这层加附在他身心上的厚盔甲,但绿岛上的人可不这么看,他们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将罪魁祸首指向何谷雨的媳妇陈蓝。只是何谷雨从不解释,他也无从解释,依旧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了。  晚上,何谷雨守着父亲的棺椁,何元甲和陈蓝则住在老家。这是一栋两层的简陋小楼,立在山岗上。外墙上的石灰历经十几年的风霜雨雪,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红砖外层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末,在风里飘散。一棵油菜花斜着从屋檐下伸出来,它的枝干已枯成了黑色。它的根茎钻进砖石里,任海风吹拂,屹立不倒,站着腐朽。屋外的野草齐膝高,屋里的野草也不比屋外矮哪里去。楼上楼下窗户的玻璃都破了,不是风吹破的,是被石头砸破的。  楼下除了炤台还在,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律都被野草覆盖。兔子屎和老鼠屎到处都是。楼上的浅蓝色衣柜,已经成了老鼠窝。陈蓝自己动手将它搬了出去,从二楼的窗外摔到屋外。陈蓝脱下身上的孝服,用它把窗户堵住,但夜晚强劲的海风还是会呼呼地灌进来。被虫蚀得差不多的地板上只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板床。陈蓝扫去了木板上的老鼠屎和厚厚的灰尘,简单地用水擦拭了一遍木板。那一层浅蓝色的床身露了出来。这是陈蓝和何谷雨的婚床。他们结婚时买了一整套家具,一律都是浅蓝色。  但是这一晚,陈蓝躺在婚床上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结婚时的情形。她想起了自己挺着大肚子还在冰冷的溪水中洗衣服,想起了摸黑起来给何谷雨烧饭然后送他出海。也想起趁何元甲睡着的当儿,他们俩偷偷在床上做爱,每次床咿呀咿呀的叫唤声都让她不敢喘气。想起了已死的老人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处处责难她。对于过去的种种,陈蓝都记得很清楚。她擅长记忆,而且她现在是个胜利者。她生性坚强,宁愿和儿子挤在这间到处爬满虫子的破楼里,也不愿意向绿岛这些人低头。  何元甲睡到后半夜醒了。后半夜的海风格外强劲,能掀起巨浪,在屋外一直吹着号角。那件孝服本来是塞在窗户的铁栏上的,被海风吹开了,直直挂了下来,在窗户上一起一伏,腰际的红布头不停地在风里抖动,就像两只折断的手臂挂在人身上。绿岛上的夜晚是透明的,万物静默,没有影子。何元甲从母亲的胳膊里翻转过身,睡眼惺忪中看到了窗口上飘动的孝衣。他这次更真切地感觉见到了鬼,就在窗口,没有影子。惊吓中,他一把拽起陈蓝的胳膊就往她怀里面钻,钻到一半又被提了出来。何元甲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正在黑暗中看着他。  “姆妈,窗外有个人。”何元甲哆嗦地说,再次钻进陈蓝的怀里。  陈蓝是被风声吵醒的。她侧过身看到那件被风吹开了的孝衣在窗前晃荡,她立即从床上起来,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没了这件衣服,窗外的风也没了声音,直直灌进屋里。陈蓝将扯下来的孝衣扔在了一旁的地板上,转身回到了床上,抱着儿子。  “活的时候都不怕,还怕他死了!”陈蓝咒骂似的说,拍了拍何元甲的脑袋。“快睡吧,再睡会。”  何元甲重新睡下不久,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再次把他吵醒了。陈蓝和何谷雨就站在床边看着他。何元甲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母亲又穿上了那件飞舞了一晚上的孝衣。  “我想回家。”何元甲起来后闷闷不乐地对何谷雨说。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但已陌生了,反倒是那曾经陌生的地方现在成了实实在在的家了。对于临近不惑之年的何谷雨来说,这个岛是无法割舍的。绿岛对他来说就是一棵树,树干上留有了被风折断的伤口,但树根却扎在他的心里。而陈蓝呢,这个女人永远都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多理镇上那座房子使她有了安居之感,男人也在身边可以依靠,但是她心里的那个家却不在多理镇上,而是在遥远的鲤城。  “参加完爷爷的葬礼我们就回去了。”何谷雨安慰自己的儿子。  听到父亲这么说,何元甲突然感觉自己是被父亲邀请去参加爷爷的葬礼的,就像个局外人,心里又有些落寞。  “那什么时候开始葬礼啊?”  “今天下午。”何谷雨说,“吃完晚饭我们就回去了。”  事情好像因为一顿晚饭就能妥善地得到解决。但实际上,一参加完葬礼,陈蓝就带着何元甲回到多理镇了,没有留下来吃晚饭,陈蓝自有不留下来的理由。在葬礼上她的拒绝下跪哭丧,这一行为引得在场所有的绿岛民众都很不满。她现在没必要再忍受他们了。  “谷雨,你不能这么惯着她。”一个长者愤愤地说,“要是我死了,我儿媳妇敢这么做,我就算死了也要从棺材里再爬出来。”  何谷雨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护着手边的陈蓝,再看了看那口漆黑的棺材。然后平静地说:“要是真像您所说的,我倒是希望我爸能再从棺材里爬出来。”  看到长者神色不对,何谷雨又立即说道:“放心吧,阿伯。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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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谷雨也料到以陈蓝不屈的性格断然不会答应为老人哭丧的,所以他提前从多理镇请了几位有经验的妇女过来代替。从而,何元甲在葬礼上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当往棺材上敲入大钉子时,一位素未谋面的披麻戴孝的妇女从人群里跑出来,又哭又喊,冲着棺材而去,那样子仿佛和棺材里的老人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她冲到一半被旁人及时拦下来,干脆就跪倒在了地上,她的哭声骇人,引来一片赞叹的目光。哭到后来,活生生地晕倒了,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站稳。陈蓝远远地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有人将老人的相片挂到何元甲脖子上。棚子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下午三点的葬礼正式开始。  何元甲被推出人群,跟在一位老人的后面往前走,老人的身后是几个吹唢呐的老人。队伍出了棚子,又在屋后的小路上停了下来。这次是五六个披麻戴孝的妇女跪在棺材前痛哭了一通。过后,队伍又开始徐徐往前走。  绿岛被称为驼峰岛,它是有两座相连的山组成的。一座山是住活人的,一座住死人。去往墓地的路非常崎岖。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杂草漫路的坡。小路两旁的野草和荆棘事先都有进行砍伐,但是路面上起伏凹凸的各种石头块却无法砍除,人走在上面就像是船行在暗礁丛生的海面上一样。何元甲胸前挂着的黑白大相框并不能阻碍他前进,行到一半时,他几乎都忘掉了他身后的葬礼。他是个孩子,看到路就想飞奔。海浪声在他耳畔此起彼伏,远处的海面上,白色的海鸟贴着海浪飞翔。山上还有野鸡在叫,空气里都是海水散发出的淡淡咸味。为葬礼鸣放的鞭炮在他的身后啪啪作响。何元甲越走越忘我,也不顾身后的队伍了,他的脚下踏上了云彩,就往天上飞。这可苦了跟在他身后指引他的这位老人。老人岁数大了,腿脚不利索,这时候已经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拉住何元甲但又拉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跑离了送葬队伍,气得直喊:  “小子,你是赶着去投胎啊,慢一点。”老人咒骂道,声音嘶哑。  他这句话引得后面吹唢呐的老师傅发笑,结果吹破了音,好好的一曲《百鸟朝凤》多出了一个屁音。抬棺材的几位都是差不多也可以进棺材了的老人,他们全靠着唢呐转移重物压在肩上的疼痛。这突然地出现一个屁音,心气都差点跟着泄了。他们肩上的棺材差点就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还好何谷雨及时扶住了靠外面最瘦弱的一个老人,他的脚才没有踩空。棺材行在山上,就像小船行在暴风雨的海上。  “元甲啊,你慢点啊。”老人又开始叫唤起来。送葬的队伍才刚到半山坡上,何元甲抱着相框都就要到山顶了。  “元甲!站在那里等等。”何谷雨看到儿子跑远了,冲着儿子喊。  何谷雨的声音穿透了噼里啪啦作响的鞭炮,准确无误地传到何元甲的耳朵里。何元甲停下了脚步看着身后,白兮兮的送葬队伍就一只只蚂蚁往上挪动,那口黑漆漆的大棺材就像一条圆木在传送带上缓慢往前。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跟着那口棺材,沾满水泥的解放鞋在草丛里踏进踏出,也顾不上草堆里随时会刺伤他的荆棘,眼里只有他身边的这口黑漆漆的棺材,仿佛在护送他的至宝。他扶着一个抬棺材的老人艰难地往前走,再换另一个,然后换到另一个,轮流帮着他们抬。父亲沉默的身影以及棺材里同样沉默的父亲的父亲都烙在何元甲的心里,就算是真的要送到西天,他的父亲也会这么一直守在棺材旁走下去的。父亲无言的身影让整个队伍都为之黯淡。  “再忍忍,就要到家了,爸。”何谷雨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棺材里的父亲,同时也是对自己说,“再忍忍。”  面对自己父亲去世,何谷雨甚至没有伤心的时间,他一心只想快点将他送进坟墓,让自己的父亲好好待在那里,好风雨不动。  何元甲还看到自己的母亲跟在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后面,也正盯着他看。有鞭炮在她的脚边炸响,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不为所动。再往后,队伍松松散散的,几只大花圈在队伍里晃来晃去,小心地躲开脚边的鞭炮。队伍的最后面已经有人开始返回了。  “元甲啊,这满山的可都是妖精鬼怪,你一个人跑这么快会被妖精抓走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走到何元甲身边,拉他到自己身边,不让他再跑了。“你要跟着鞭炮走知道吗?妖精怕鞭炮。”  “我也怕鞭炮。”何元甲看着老人,委屈地说。  “鞭炮是死的……”  “可鬼也没活着啊。”  “你……这孩子,被教坏了,顶撞起阿公来了啊。”老人生起气来了,“鞭炮是驱鬼的!这座山到处都是坟,每到半夜全都是鬼在叫。山上可是什么鬼都有的,有一种贪吃鬼啊,专门就吃像你这样的小孩子的心,吃了好还阳。我叫你多少遍了,叫你别跑,你硬是跑,被抓去吃了怎么办?”  老人睁大眼睛生气的样子吓住了何元甲,他老老实实地跟在老人身边不跑了。心里想起了以前和母亲在山上砍柴时的情形,难怪当时山上的柴禾长得这么好,却没人去砍。而且,每次他们从山上砍柴回来时,绿岛上的其他人都离他们远远地看着他们。他这么想就又想起自己有一次一时兴起躺在一座水泥浇筑的坟上睡起觉来,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他不禁浑身一颤,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当初怎么会这么地大胆。  终于,棺材抵达了墓地,送丧的人走到这里也就陆陆续续地返回了。何元甲在人群中并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而父亲忙来忙去地,又无暇顾及到他。他心里觉得孤孤单单的,捧着相框找不到一个可以站脚的地方。墓地的位置选在靠外海一侧的最高处,往前望去是一片碧绿的海水,海上可以看到点点无人居住的小岛,由远及近。何元甲知道近的一两个小岛的名字,远得就不清楚了。他还知道台风来前,站在山顶上往前看就会看到最远端的一座小岛,那岛平日里是不现身的。何谷雨察觉到儿子有点落寞,便要去了相框打发他回去。自己则继续留在这里,等待着棺材入墓。  时候已是黄昏,太阳就要落山。海风变得阴冷而又潮湿,吹到何元甲的脸上,像是一根根舌头在舔着他。他环顾四周,看到满山的荒草和杂树,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开始小跑,一跑就止不下来,心里越来越怕,飞似的往下跑,一想到那个老人刚刚说的贪吃鬼,那鬼就在他后面追。送葬的人已经散去,路上散落着各种白色的布头和被丢弃的红色帽子,葬礼的痕迹就像一场噩梦缚住了他。何元甲觉得四周好像有千万双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他看。他越跑越急,越跑却越觉得身后有东西在追他,铜绿色的手和无头的贪吃鬼紧跟着他的脚步,无限地靠近他。当他路过一棵大树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曾有老人说过这棵树下出现过一具无头尸,当人跑过树下时,会有血水滴在他的头上,抬起头,就能看到树上挂着的一只头颅,正是那只头不住地往下滴血,头颅上的嘴巴还在抽搐。想到这里,何元甲立即感到有水似的东西滴落在他的头顶,他不敢抬头,怕见到那只滴血的头颅,捂住脑袋,呜咽了起来,疯了似的往下跑。  有一些还未走远的人看到了这个孩子从山上哭着跑下来,以为他着了魔,对着他大喊起来。但是何元甲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想着跑,跑,跑……一直跑回多理镇的家里去。那人伸手想去拦住何元甲,但是何元甲就像一阵风从他伸出的手旁呼啸而过。当他跑到半山腰的时候,一把撞在了等着他的陈蓝的怀里。  何元甲红着双眼,拉着陈蓝的手,哭喊着要回家。两岁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拉着陈蓝的手哭喊着要她回家的,当时是为了喝奶,现在则是由于恐惧。陈蓝当下就觉得这孩子有着永远也长不大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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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支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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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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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谷雨几乎耗尽数年来在海上漂泊挣来的钱,才实现了开设旅馆的想法。没有人阻拦他。何元甲还太小,说不上话。陈蓝呢,她并不在乎丈夫在多理镇做的是什么,只要她也在就行。对于开旅馆,她仅仅是向何谷雨表示了自己的担心。  多理镇三面环山一面环海,是个封闭的小镇。镇上是有个不大不小的港口——多理港,但除了夏天躲避台风之外,平常很少有外地船只在此停留。多理镇的人们世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过着四季变换的生活,看着天上风起云涌,当然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但是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无心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政策多变的年代里,人们总是搞不清究竟该怎么办。所有的消息都被挡在多理镇的群山之外,等到达多理镇的时候就会一股脑地倾泻而下。人们揣摩着,探究着,挖空了心思,但还是在消息的海洋里迷了路,左右为难。最后,他们便不管不顾了,任由你是洪水猛兽还是鲜花美酒,凡是到达多理镇的一律被忽略。因此,镇上的人们有着自己的规则,活在自己的规律里。何谷雨要想在这么一个封闭的地方开设旅馆,无异于是在沙漠里种植水仙。这里的人们也许什么都是缺乏的,唯独不缺乏床铺。  何谷雨不回避妻子的担心,也不回答她的担心。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把旅馆建起来,其他的都交给时间。他渴望一艘船,能载着他在世界行走。他渴望多理镇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一艘船,那么他的旅馆就是这艘船的船帆,只要世界上的风刮到这里,他就能重新起航,往更远的地方去。  何谷雨在镇尾买到的这块土地是一块长不出庄稼的废弃荒地。相传,地底下是一位古代大官员的坟墓。为了死后能够千古不腐,他的家人在坟墓里放置了一条河的水银。水银挥发后,污染了周边的土壤,以致于百亩农田中唯独这一块土地是寸草不生。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但何谷雨只看向未来,对这块地有什么过往一律不理。他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块土地,又花了一年时间盖了一幢四层小楼。房子四周都是农田,门前则是一条贯穿全镇的大路。这条大路一直延伸至远处的一座大山下,那座山便是多理镇人的墓地。几年后会有另一条大路从这条路上分叉开,一直往北,通向县城,通向全中国,乃至通向整个世界。而何谷雨的旅馆就坐落在这条路的分叉路口上。  何谷雨将每层楼都规划成相同的田字型。二楼的一个房间用来做储物间,剩下的十一个房间都用来做客房。他们住在一楼,靠近马路的北侧房间留给何元甲,何谷雨和妻子搬进靠农田的南侧房间。一楼还有剩两个房间。最小的用来当做一家人的厨房和餐厅,正对着马路的房间用来作旅馆的前台。何谷雨又在房子的侧面建了一个环形走廊,从侧面连接起其他几个房间。这么一来,他们算是真正在多理镇上安了家了。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何谷雨要陈蓝和何元甲想想旅馆的名字。  “就叫一休旅馆好了。”何元甲说,正在桌子底下寻吃的跛子狗以为是在叫唤它,汪汪汪地挠着何元甲的腿。何谷雨听到跛子狗的叫声,想到“一休”是条狗的名字,立即反对了。  “怎么能用一条狗的名字来给旅馆命名呢。”何谷雨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陈蓝,然后继续说,“我倒是想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新刺桐旅馆!”何谷雨一字一字地说出来。  “那就这么定了。”陈蓝说,她喜欢这个名字,就这么一个名字都能缓解她的思乡之情。何元甲有些闷闷不乐。他远没有到父母就家事征求他意见的年龄,他一跺脚就踩到了桌子底下跛子狗的尾巴。小狗呜呜直叫,夹着尾巴跑了。  名字就这么给定下来了,新刺桐旅馆。何元甲不理解名字的含义,何谷雨和陈蓝也不懂究竟有什么特殊意味儿,他们都认为这个名字最合适,这就够啦。一星期后,一块崭新的招牌垂直地挂在了房子的侧墙上,只要从镇上走来就能远远看到它。何谷雨特地买来各种颜色的小灯泡装在白色的招牌里面,一到晚上“新刺桐旅馆”这五个字就在小镇镇尾的黑暗里发着光亮,就像一片绚丽的云彩。  旅馆里所有的物品,床单、枕套、柜子、杯子……一律被印上火红的刺桐花图案。由于多理镇上的老师傅们都没有见过刺桐树,也无从知晓刺桐花长什么模样,他们单单根据陈蓝的一张手绘图和何谷雨的描述,草草绘制出这花的图案,以至于这朵刺桐花看上去像是两只缚在一起的鸡爪努力想要挣脱开的模样。这一点被镇上爱嚼舌头根的人抓住了,私下里都把旅馆叫做鸡爪旅馆。旅馆开业之后,镇上的人陆陆续续跑过来看个明堂。他们三五成群地扎堆在一起,对旅馆里的一切评头论足。他们看到了印得到处都是的两只鸡爪后,无不感叹异都有奇花啊。最终,他们得出了一样的结果:这花的妖气太重了,一律白色的布置跟住在灵堂上一样嘛!  当然,何谷雨从来就没有指望镇上的人会平白无故地跑来,花点钱,再住上一晚。既然是旅馆,当然是给需要一张床的旅客们住的。  第一位入主的客人要等到旅馆开业后一个星期才来。这期间旅馆里的生活平淡无奇,跟无数个日子一样。白天,陈蓝在前台守着,守得困了就趴着睡会,守得心烦了就带着跛子狗去田间逛一圈。这条跛子狗吃了半年的粮食也不见得长大多少,还是跟它来时一般的个头。它吐着舌头,哈着气,一瘸一拐地跟在陈蓝身后。起初是半步不敢离开,渐渐地,心野了,四处乱钻,逢东西就咬,一副老狗模样。陈蓝也不管它,只顾着自己散心,走累了就回到前台坐着。晚上就轮到何谷雨坐在前台等着了,他是会等的人,天生就是为了等待。每晚,他给自己泡一杯茶,端一盘花生,再在桌前放一包烟,几期旧报纸。喝喝茶,吃吃花生,抽抽烟,看看报纸,漫无边际地幻想,一整晚也就过去了。  何元甲的心里却有些着急,他还在琢磨着第一位客人会是多理镇上的哪个人。一有时间,他就端条小板凳坐在门前,盯着大路前方,等着第一位客人的到来。时常会有多理镇的人扛着锄头扁担从门口经过去往田里干活,他们看到何谷雨的儿子坐在屋檐下望着大路,总是一言不发。他们逗他,但何元甲并不理会。他们以为这孩子的耳朵或者脑子出了问题,劝何谷雨带孩子去卫生所瞧一瞧。何谷雨就从卫生所买了两瓶鱼肝油给儿子吃,堵住了这些人的嘴。私下里却也对何元甲总是不愿开口叫人而感到苦恼。  “才搬到这里多久啊,人都还没认全呢,你叫他怎么叫啊。”陈蓝对何谷雨的抱怨表示了抗议,她心里是觉得何元甲偏向着自己。  “他在绿岛上也不见得怎么样叫人啊。”何谷雨说,“遇见了长辈不叫总是不好的吧,况且长辈和你说话你还不理,你叫人家心里怎么想,难怪人家要说孩子身体有问题。”  “我看长辈也就这样子,跟个孩子都计较这么多,绿岛是这样,这里还是这样。凭什么我家孩子就要冲着他点头哈腰啊,也不见得他家孩子好到哪里去啊,尽会耍滑头。”  何谷雨知道自己这么说惹得陈蓝不高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凡是功劳都属于男人,罪过总归给女人。在绿岛上是这样,在多理镇也是这样。没有人会责怪是何谷雨把儿子教成了不会叫人的哑巴,只会说何谷雨娶了个外地媳妇。对于何元甲来说,他也搞不懂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显得那么斤斤计较,总是带着古怪的神情看着他,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坏胚子。在绿岛上是这样,在多理镇也是这样。  不管如何,何元甲一有空就在门前坐着,一坐就大半天。渐渐地,他怀上了心事。他满脑子都是第一位客人,思想着他到了哪里了,又长着什么模样。但第一位客人却迟迟不上门来,他的心里就始终是空空的。他仍然对那些扛着锄头扁担的路人不搭不理,好似没看见。这些扛着锄头扁担的人原本就瞧不上这个外地种,瞧他这样更不再正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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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彩,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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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的一个早上,坐在门前的何元甲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布衣蓝色长裤的胖老头,他一摇一摆地向他走来,肩上既没有扛着锄头,手上也没有拿着扁担,身子却打不住的左右在晃,活像只呆头鹅。胖老头的左手提着一个印有鲜红“十”字的黑袋子,右手抱着本黑色的大书。灰白色的胡子在风中飘呀飘,满脸通红。  看到胖老头一步一步摇向旅馆,何元甲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他想要跑去喊前台的陈蓝,胖老头却先冲着他招起手来。一直在路边晒太阳的跛子狗看到这个不明身份的老头子出现在大路上,手里既没锄头又没扁担,便凭着狗的直觉,装腔作势地叫,挡在路中间,不准胖老头靠近旅馆。但是它个头太小,胖老头全然没管这只不停在他脚边叫唤的小狗,喘着粗气就到了何元甲的身前。  “小孩,你爸妈在家吗?”说话间,一股浓浓的酒味儿掺杂着饭菜的酸腥气从他嘴里冒出来。何元甲转身看了看屋内,趁机喘了口气,跛子狗躲到了他身后。千思万想,何元甲也没有想到旅馆的第一位客人会是一个脸颊上生满毛的胖老头子,还一身臭气,他有些失落。  “我爸爸在睡觉,我妈在家,不过不知道在哪里。”何元甲含糊地说道,兴致大减,想要快点打发他走。  胖老头的脸被浓密的毛发遮盖了大半,红褐色的皮肤像是生了锈的铁块。  “那也就是都在家咯。”胖老头好像没看出何元甲的心思,一脸笑容。“那很好,感谢主恩典。”说完,他立即往屋里走。  “他说的是感谢什么猪?”何元甲心里琢磨着,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太胖了,所以反应有些迟钝。  “你是要住宿吗?”何元甲跑到他身前问,把“猪”的问题抛在了身后。  “不是,你们有福了!”胖老头说,“你们要得救了!”  何元甲听得一头雾水,隐隐有些不安,但他还是领着胖老头进了屋。屋内的陈蓝正在打瞌睡,听到了动静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灰白色的胡子,像一丛狗尾巴草绑在一块暗红色的腊肉上。  “是要住宿吗?”陈蓝诧异地打量着身前的胖老头。  “不是,他是来救人的!”何元甲在他身后喊道,声音大得吓了胖老头一跳。  “救人?”陈蓝疑心道,“这里哪有什么人需要救?”  “这位姊妹,不要着急,你听我说。”听着胖老头的口吻,陈蓝以为他就要捏个兰花指开始唱了。他一开口,屋子又都是难闻的气味。陈蓝和何元甲强忍着,等待着他说完。“我不是来住宿的,我是来宣扬天国的福音的!你看看这世道,钱财美色当道,自家人打自家人,儿子不认父亲,我们世人都是罪念深重啊。只有天上独一真神才能救得了我们啊,信主吧,姊妹,以免遭受硫磺火烧。”  “唱太平天国的。”陈蓝心想。  胖老头指了指黑色袋子上的红十字,打开那本黑色的厚书,翻了几页,舔了舔嘴唇,开始念。碎碎的话从他嘴里飞出来,感觉是奇形怪状的,令人难以理解。而且他嘴里的那气味也是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他还没说多少,陈蓝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们这里是旅馆。既然你不是住宿的,那你还是走吧。”陈蓝打断了他,“你放心,只要是神我们都信的。不管是坐船来的,还是乘云驾雾来的,所以你的神我们也信。”  “不,只有这么一位神!”胖老头突然坚定的说,“信他必得永生,不信,就下到硫磺地狱。”  “你的神好蛮不讲理啊。”何元甲说,“凭什么?”  “我信他的。”陈蓝对何元甲使了个眼色,责怪他鲁莽。  “对,那我也信。”何元甲改口道。  “嘴上说信还是不行的,还得心里也相信。”胖老头说。  “是,我明白了。”陈蓝把胖老头的这句话当做了一种明显的暗示,所以从口袋里掏出了仅有的五块钱,欲要打发他走。  胖老头摇了摇头,合上了书,转身要离开。  “我是个牧师。”他摇着头说,“我住在镇上的教堂里,不是江湖骗子。”  陈蓝和何元甲才知道多理镇上还有“牧师”这号人存在。  快走出屋子时,胖老头突然发出一声叹:“主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晓得!”  “我们不晓得什么啊?”陈蓝看着胖老头的背影自言自语地问道,胖老头踏着鹅步走远了,没有回答。  出了门后,这位自称“牧师”的胖老头一摇一摆地穿过旅馆前面的稻田,向着稻田尽头的黑色瓦房走去。看着胖牧师走远,何元甲不禁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就如同一粒尘芥般卑微渺小,就算在同样卑微和渺小的多理镇人面前也是如此。  等到胖牧师和黑色瓦房融为一体后,何元甲才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  接下来的每个周六,胖牧师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点上从这条大路上走过,一手捧着本圣经,一手提着黑色手提袋,一摇一摆,灰白胡子在风中飘荡着。还有身上永远散不掉的浓浓酒气。有时候他会进来旅馆坐会,聊聊他的主是如何的好,有时候他只在旅馆门口坐会。离开旅馆后,都会看到他慢吞吞地穿过门前的稻田,一直往前走,直到黑色的身影和田野尽头的那座黑色瓦房融为一体,才肯停下。  说来奇怪,多理镇上没有一座大点的寺庙。最多也只是山间小路上用几块破青石板搭个低矮的小洞穴,在穴里供奉下土地爷。镇上的人也迷信鬼神,却很少出门去祭拜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对崇敬鬼神不拘泥于形式的地方,却有着一座教堂。在通往县城的那条公路造成之前,像“教堂”和“牧师”都是坐着船来的。它们虽都曾遭排斥,但是命运却各有不同。胖牧师口中的“主”坐着船来到了这里,磕磕绊绊却也得到了点支撑。一到星期天,镇上还是会有一伙老爷爷老奶奶手捧着圣经,走进耶稣堂里坐着,一直坐到傍晚。他们信世上的所有神灵,他们对死亡和疾病的恐惧更深,也就更迫切地想要多活一会。等到他们死了,在他们的葬礼上就会看到各路神灵的影子,宛若各种宗教信仰的大杂烩。有时候的耶稣堂还会传来歌声,是一种来自“多理镇天堂”的声音,既不整齐也不好听。  但对于同样是坐船来到这里的陈蓝来说,这个“主”和她真的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了。一个至少把根扎进了多理镇的土里,一个却仍像是只龙虾始终被寄养在旅馆的房间里。陈蓝有时候会同情起这个孤身一人居住在教堂里的胖牧师。多理镇让陈蓝变成了一个外来者,而在多理镇上土生土长的胖牧师却也因为他的“主”成了多理镇上的外来者。每当这么想,陈蓝就会任由胖牧师说下去,也不赶他走,反倒是怜悯这对可怜的“主”仆。间或的,也会送胖牧师一包米或者一点吃剩的饭菜。  何元甲的等待还在继续。第一位客人迟迟不来,他忧心忡忡。他在课堂上想的都是客人的模样,失神被老师打了手心,在全班人面前出了丑。放学后他飞奔到家,一看到家里还是他离去时的样子,没多出个人,也没少个人,心情更加不好。那条跛子狗见到何元甲回来瘸着腿往他腿上扑,被何元甲一脚给踢飞了出去,但它呜呜几声后又像没事发生一样地扑向何元甲。何元甲的母亲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而何谷雨则刚刚起床。何元甲心里烦闷,进自己房间时,又对跛子狗使了坏。他自己率先跑进来,等跛子狗从后面一瘸一拐地往门里扑过来的时候,他抓起门把往外一甩,又把跛子狗撞飞了出去。可怜的跛子狗从到这里的第一晚开始就一直在经历各种撞击和拳打脚踢,但是却仍然坚强地活着(最后却死在连老鼠都不吃的“毒鼠强”手里)。跛子狗在门外呜呜地叫,何元甲心里过意不去,打开门。门一开,跛子狗“唰”地从屋外窜了进来,摇着尾巴蹭到何元甲的脚边,依旧和没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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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晚饭的时候,屋里过于安静的气氛使他隐约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何元甲的年纪还小,但从现在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坚信自己拥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对未来感知的力量,至少是对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或者说,往往这些或必然或偶然会发生的事情总会在它们发生的刹那给他如此的感觉:早在它们会出现前,他便已预感到它们的发生。今晚饭桌上异样的沉默以及父母脸上难以掩饰的欣喜给了他这样的预感。果不其然,吃到一半时,何谷雨指着天花板,颇为神秘地对何元甲说:“201住进人啦。”  何谷雨告诉何元甲第一位客人的样子:盘子脸,短头发,满脸胡茬,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大蓝色牛仔包。这么一说,饭桌上谈的都是他了。  “是从船上下来的。”何谷雨很肯定,“那股味道错不了,船上才有。”  “我看到是像个犯了罪的人,眼睛躲躲闪闪的。”陈蓝说,有意跟她的丈夫抬杠。“说不定是个通缉犯。”  何元甲埋怨自己没有见到客人,又说不上什么,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在心里更加急切地想要看看这位客人,看看他到底是如父亲所说的从船上来的,还是如母亲所说的是个逃犯。  吃完晚饭,何元甲来到前台,假装随意地晃来晃去。一会逗逗跛子狗,一会看看何谷雨的报纸,一会又整整自己衣服的领子。他在屋里踏着小方块,眼睛却一直瞄向后面的楼梯,但又不敢靠近那里,更不敢跑到二楼去,只是眼巴巴地等着那位客人,盼着他会突然下楼来,见上一面。他内心急切,却难以言说,像只无头苍蝇在屋子转悠,目光总对着楼梯口的方向。最后,他晃得何谷雨都心烦起来。  “你这样晃来晃去被客人看到了,他会吓着的。”何谷雨催儿子,“快点回房间里睡觉。”  “我就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何元甲说。  “能长什么样子,又不会长着三只眼睛,四张嘴巴。还不是就人的样子啦。”何谷雨说,“你先回去好好睡觉。等客人下楼了,我让他等等,再叫你出来看。”  听到父亲这么说,何元甲信以为真,磨磨蹭蹭地还是回了房。回到房间后,他又恨不得自己有只耳朵是长在墙里的,能听到室外的任何声响。他虽躺在床上,却时刻注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焦急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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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绿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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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我也着急得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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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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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谷雨哄走儿子后,坐在椅子上,心里想着得再在前台添置一台电视机。这样一来,可以看看电视打发时间,陈蓝也不会再抱怨整天干巴巴地坐着无事可干了。苦于家里没有钱,何谷雨琢磨着把自己房间的那台17寸西湖牌黑白电视搬到前台上来,再把那台一直摆在何元甲房间里的老式收音机放到自己房里去。他脑子里有太多想法,前一个还没褪去,后一个又拥上来。渐渐的,满脑子都是如何重新设计这个房间的规划,他开始变得坐立不安,立起身子来在屋里晃来晃去。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就像他未满十岁的儿子一样,在屋里跳着方格,时而十指触碰着墙壁,时而依偎在前台上看着凉茶发呆。他任由自己的想象像一朵白云在天空中游荡,不断地变成各种形状的图案,或汇聚或分散。  屋外的稻田里是一片漆黑。即将成熟的稻谷透着诱人的清香,虫声和蛙声在风中飘来飘去,就像梦境触摸不到痕迹。整个多理镇都沐浴在风里。黑暗中,它孤独地站在比夜更深更沉的海边。一排排灰色的房屋底下,一张张塌陷的床上,是沉浸梦里的多理镇人。他们有各自的梦,不同的色彩,相异的规则,但都在同一个多理镇上。而在大路的尽头,那些不安的亡灵正从坟墓里走出来,三五成群地坐在坟头上聊着各自生前的往事。柔和的星光下,一些永远也无法安息的孤魂,就像一个个落单的音符,跳过大路,走过田埂,徘徊在那栋黑色的瓦房外。他们聚在一起,却不知道为了生的事还是为了死的事,只能哭泣——为了不幸哭泣。多理镇的街头巷尾开始响起一声声野猫的叫声,惊醒熟睡中的人们。那并不是真正的野猫叫声,而是一个个弃婴的魂魄在黑夜里寻找自己的家门。  在多理镇末尾,那条通往墓地的路上,“新刺桐旅馆”的牌子闪闪发亮,像一把折扇在手中不停地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而屋内,灯光下,一个男人和他的影子在屋里跳来跳去,难舍难离。每每在这般孤独而又徒劳等待的夜晚里,何谷雨总使自己陷入狂想之中不能自拔。他把一生都浸入到想象的白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世界,然后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即将照射多理镇时,将它们通通擦掉。  凌晨三点钟,旅馆的第一位客人退房。何元甲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行李落地时发出的闷响,他是在等待中睡着的。另一个房间里,陈蓝翻身时想要拽何谷雨的胳膊却拽了个空。看着男人背着硕大的牛仔包踏进了朦胧的夜色之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大路上。何谷雨心里更加肯定这个男人是从海上来的,即将要回到海上去。因为现在正是涨潮时,也正是航船出海时。但他忘了要叫醒何元甲,当然,他压根就没有去叫何元甲的打算。但是何元甲却不是这么想的。在他得知第一位客人在凌晨三点钟退房离去了时,他为父亲的食言而哭了。何谷雨没料到何元甲会为这事哭。  “也许他过段时候就回来了,海上生活的人总是来来往往就这么几个地方的。”何谷雨安慰自己的儿子。   “很快就会有第二位客人,第三位客人……好多好多客人,到时候你看也看不过来。”陈蓝说,“到时候你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个够。”  “他还会回来的。”何谷雨说,“真的,人一生没几个去处。”  何元甲听了父母的话,没有再哭了,他相信自己父亲说的。但第一位客人并没有如何谷雨所说的过段时间又来了,倒是像陈蓝所说的那样不知是潜逃到哪个天涯海角了。第二位客人确实是很快就来到了,这之后,客人来住宿也就逐渐成了常态。旅馆的生意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十一个房间总不会全空着,总有一两间是住着人的。何元甲也如愿见到了想见的客人,而且有的远超出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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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何元甲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望着通向港口那头的大路,打发时间。二楼客房噪杂的音乐声不断地打乱了他的专注,同时,天花板被踏得吭吭响,响声一直持续到中午。它们惊扰了何元甲一个早上,就像一个天外来的世界居住进了他家的客房。中午,声音突然消失了。一位穿着一件浅蓝色牛仔衫和黑色喇叭裤的年轻人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台收音机,脚下像是踩着彩云似的从陈蓝身边轻溜溜地飘过,来到屋外。他回头看到了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何元甲。何元甲抬头看着他,不用多说,他微笑着就走了过来。  “小孩,要不要和我学跳舞啊。”年轻人向何元甲招了招手,仿佛全世界都得跟着他走。  何元甲望着眼前的这位奇怪装束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他正琢磨着自己的头发要如何才能长成他那样子呢,像打了卷的菜叶子,包着整个脑袋。一切都变得不同以往,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突然感觉到一点人生的况味。  那年轻人也没等何元甲回答,他打开了收音机。响了一早上的音乐又开始在何元甲的耳边响起,只不过这次何元甲感觉更强烈。他就像早上的天花板一样颤抖了,就连他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音乐一起在颤抖。音乐声中,年轻人的身体就像水蛇般灵活地扭动,两只手好似两根船桨在空气里轻盈曼妙地划动着。  “你就像那一把火!”年轻人高声唱道,用他那附有魔力的手指指向何元甲,双眼里放出一道光。何元甲被它抓住了。“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脚下的地就像海浪一样在起伏波动,何元甲屁股底下的那条板凳好似也跟着扭动起了不存在的腰身,四只小脚弯曲着抖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跛子狗受了惊,企图用它的叫声来压住脚底下的振动。它围着那个年轻人绕了几圈,低吼着,又搭耸着脑袋伏到何元甲身边。魔力还在继续。何元甲的双脚和手指随着音乐在拍打。这个年轻人对何元甲来说就像是一位天外来客,或者说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人物,就这么活生生地吞噬了他。  “小孩,要不要学啊。”年轻人关掉收音机,“免费教你啦。”  何元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谨慎的神情,坐在那里没有动。但年轻人可不管,把他从板凳上拉了起来。年轻人掌间柔软的温热瞬间打消了何元甲的担忧,他放轻松了,跟着站起来。年轻人又打开收音机,音乐继续。站在收音机旁,何元甲听到了自己的耳朵里有声音在尖叫。那尖叫直直冲向他的脑门,让他晕乎乎的,双脚绵软无力。他脚下一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跛子狗又开始叫唤,它冲着收音机的喇叭口汪汪汪地叫,汪破了嗓子,也没有治住这台制造声音的机器。  “看好了!”年轻人对着何元甲说,身体开始摆动。  这次,年轻人像一只提线木偶在大路上一摇一摆,他的脚像装了两只滑轮似的在路面上前后滑动着,身体仿佛几十块拼接而成的碎纸片,在魔法的驱动下各自舞动。年轻人抓起何元甲的手,何元甲的身体就跌跌撞撞地开始动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跛子狗也不叫了,跟着他们身后甩起了尾巴。  人们扛着锄头拿着扁担从大路上过来,看到了旅馆前的这一幕,纷纷躲到了一边。他们就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这两个陶醉在自我里的人和一条跛了脚还不消停的狗。他们心里更确定这何家的儿子迟早会是个浪荡人,一定要让自家孩子离他远点。  “我遇见过个玩魔法的。”何元甲会对自己的朋友说,高声唱道,“你!”他指着周围的人,沉浸在自我里,“就是一把火钳。”他边唱边像母鸡拍翅膀似的拍着双手,两只脚往后推着走。  毫无例外,每次都会引来朋友们的哄笑,有两次还被自己的鞋跟绊倒了。  年轻人教了何元甲一个多小时的舞,消失不见了。和许多突然出现在多理镇上,又突然消失的人一样,从此无影无踪。多理镇是一个没有记忆的小镇,任何人留在这里的足迹都会被时间的洪涛淹没。这里没有出产过英雄,在历史的足迹里找不到它的存在。这个小镇的历史就是一段亘古不变的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由一张张婴儿床和一块块墓碑串联而成,它在千千万万年来只由一个个人的生老病死组成。撰写镇史的人可以给多理镇的古老年代幻想出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抹去数也数不清的阴暗角落,但终归会发现这个小镇从来就没有他们真正的历史这一事实。  那个年轻人和他的舞蹈留在了何元甲的心底,但并没有改变他。倘若开始的确使他有那么点心动的话,现在也早就沉寂了。自从第二次被自己的鞋跟绊倒以后,他就不再去尝试了。日子久了,他也都看厌了旅馆里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大抵都是从海上来的,来到多理镇上,只做短暂的停留,就像一阵又一阵的风,在山谷里兜个圈又出去了。他们中好大一部分是船员,何谷雨喜欢和他们聊天,就像个瞎了眼的老人,和年轻人聊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然后感叹着时光流逝,岁月变迁。陈蓝终日待在旅馆里,很少到镇上去,靠着那台已搬到旅馆前台的电视机来打发时间。她慢慢地变胖了,脸上最后一点活力也消失了,像是一只被烤干了的鱿鱼。她心里还会想着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光以及可望不可即的故土,只是没有了勇气,把时间都寄存在了这座旅馆里。她对旅馆里的客人们的态度就像她对自己生活的态度一样,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按着规章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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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元甲时常会在旅馆里见到一些夫妻,他们总是在夜里住进旅馆,再在夜里离开。妻子们总挺着个大肚子,丈夫们提着些行李,神色慌慌张张的,既不像搬家又不像走亲戚。妻子们一进客房就消失了,直到退房时才会出现,那只大肚子里装着的好像是夜明珠,就算是在极黑的夜里也会发着暗光。丈夫们在客房里是待不住的,跑到前台和何谷雨一起抽烟聊天,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屋外,一只老鼠从田埂上穿过都看得到,港口上一根钉子落地的声音也都听得到。他们总要就着夜色出去观望,何谷雨此时就充当着老船长的角色,凭着多年来对这片海的了解使他们放下心来。在何谷雨的心里,他对这些躲躲藏藏风餐露宿的超生夫妻们总是怜悯。对他来说,即便何元甲是个女孩,第二个何元甲仍旧是个女孩,他也不会带着妻子过着老鼠般四处逃窜的生活。男女在他看来或许有别,但还不至于为生个儿子这般抛头颅洒热血。事实上,生个儿子就是生出来这么简单的事情嘛。  这样的故事总是在夜里进行,不可避免的,事故也总是发生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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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深夜里,何元甲已经睡着了。躺在地板上的跛子狗头突然急躁地叫了起来,叫声惊醒了何元甲。在前台坐着的何谷雨也听到了跛子狗的叫声,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就颠颠撞撞地跑进了屋里,喊了声“救命”,便晕倒在了地板上。女人身上的宽大衣衫被鲜血染红,浓稠的血液淌进了地面,水泥地面上开出一朵朵煞人的山茶花。何谷雨慌了神,没敢碰她,跑去叫醒了陈蓝。女人躺在地上,披头散发,神情痛苦,身体弯曲如老树根,大肚子被鲜血染红。陈蓝一看到她,立即就想到了麝脐香的苦味以及分娩时的阵痛。何元甲从房门里走出来,想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被陈蓝拦在了门外,命令他回去继续睡觉。睡眼惺忪中,何元甲依稀看到了一只黑色山羊披着人的头发躺在地板上,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跛子狗不厌其烦,冲着地上的女人吼叫,欲要冲过去,被陈蓝一脚踢飞了出去,呜呜呜地跟着何元甲回到了屋里。  有陈蓝在,何谷雨壮着胆子碰了碰躺在地上的女人。那女人动了动,随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何谷雨和陈蓝,翻了个白眼又晕过去了。何谷雨扶住女人的脑袋,陈蓝给她掐人中,女人高耸的肚皮一起一伏。也就是在这一起一伏中,陈蓝惊讶地发现女人身上的血正在凝结成块,血渍和衣服间闻得到一股火药燃烧后留下的气味。陈蓝伸手摸了摸女人的下面,湿漉漉的。当她把湿湿的手伸回来,放到灯光下时,手上面没有一丝血迹,倒是透着一股熟悉的臊味。女人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又喊起了“救命”,没喊几声,嗓子就哑了。陈蓝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在竹编的靠背凳子上。女人身上的血已经不再往下滴,凝固在了她的衣服上,就像一朵朵干瘪的花朵,在枝上枯萎。何谷雨拿来拖把清理地面上的血迹,女人看着那些被清理掉的血迹又哽咽了,随即放声哭泣。大颗大颗眼泪从她脸上掉落,掉在衣服上,溶进已干的血液里。干涸的血液又如花瓣般从枝头凋落滴到地上,再也恢复不到原先活着时的色彩。  “我丈夫死了!”女人突然大叫。她惊恐的声音在屋里绝望地回响,无依无靠,令人窒息。“那天杀的怎么就死了啊!”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墙壁,从躺在床上的何元甲的身体上方穿过,在黑色的山野里回荡着。就连那些徘徊在瓦房周边的孤魂野鬼们都被这凄厉的叫声震慑住了,停止了哭泣。跛子狗缩到床底下呜呜地叫,床上的何元甲抱着被子再也闭不上眼睛,一闭上眼全是鬼魂。何谷雨和陈蓝守在女人的身旁,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想要说点什么。但看起来,任何言语都是在亵渎女人的悲伤。地上的那摊浊血仿佛长了嘴,伸长了舌头向他们诉说。他们感到一丝不详,因为他们知道了从女人身上滴下来的是一个死人的血。  稍早的时候,一个猎人像往常一样在多理镇的山谷里寻找野猪的踪迹。他总在夜间打猎,因为他自以为很有经验。的确,他熟悉山谷里的每一棵树,能精确地辨认地出每种动物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在他看来,今晚与之前的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注定有动物会死在他的枪下,不管是大是小,多肉还是少脂。  远处树林下的响动吸引了这个猎人的注意。灌木丛里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猎人凭着对猎物的直觉——一只大块头的野猪,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手中的猎枪。这对超生的夫妇就躲在灌木丛里,等待着黎明到来。丈夫的胳膊肘无意中带到了一根细树枝,毫无预兆地,就在下一秒,他的心脏被子弹射穿了。他几乎是当场断了气。死亡来得过于迅速,他毫无准备,来不及说一句遗言。枪声过后,女人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山谷,甚至盖过了之前的枪声。当猎人赶到灌木丛下时,中枪的男人身体已经僵硬,一只手还捂着胸口,仿佛他的心还在痛。男人的鲜血在树丛底下汇成了一股小溪流,流进了这块陌生的土地里。  “你干嘛跑了啊!万一他把你丈夫扔进深山里,山里的野兽这么多,到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丈夫不是白送一条性命了。”陈蓝虽然同情眼前这位刚刚丧夫的女人,但对她抛夫的做法嗤之以鼻,“你这样跑到我这里来也无济于事啊,我们又不是公安局,这种事当然是要去找公安局的啊。”  “我丈夫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活过来了!”女人不管陈蓝怎么说,她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  “为了孩子,丈夫的冤屈都不管了?”何谷雨很不可思议。  “你是不知道啊,大哥。”女人哽咽着,“我也是有苦衷的,我们都生了三个女娃了。我可得给他留个种啊,不然你叫我以后怎么去地下见他。我丈夫是为什么死的?还不是为了我这个肚子!都是怪我不争气,连着生了三个都是女娃!要是第一胎就生了儿子,哪还会有今晚啊!”  女人说着说着痛苦地哭了,“大哥大嫂,你们行行好吧!我可要给他留个种啊,他家也就他一棵独苗,不能断在了我的手里啊!我不能做这样的罪人!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在这里啊,不然的话,死的也活不回来了,还要搭上我肚子里活着的啊。就算我替死去的孩子他爸求你们了!”  女人说着“扑通”地跪在了何谷雨和陈蓝的面前,死活要他们答应她不要去报警。有那么一刻,陈蓝觉得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此时也以同样的姿势跪在他们眼前,仿佛她是主宰他们命运的人。何谷雨和陈蓝扶起跪在地上的女人,他们都在点头应和,心里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在多理镇上,许多女人头胎生了女孩,在生第二胎时就跑进深山里。她们的丈夫每天从何谷雨的旅馆前经过,扛着锄头,提只篮子,像是去田里干活,实际上是给妻子送饭。十个月后,有的女人抱着一个男婴回来了,从此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底气;有的女人和去时一样,两手空空,肚子却已经是瘪瘪的,回来后的生活像影子般静悄悄。因此,多理镇的山谷,不仅仅用来播种庄稼,那也是女人们的战场。没有人听得到妇人在山谷里的呻吟和哭喊,悲伤和哀恸总被深埋起来。那里没有一块墓碑,但出生和死亡在女人们屈辱的眼泪里合为一体,每每就像抛硬币一样在脐带断开那刹那不可避免地发生。  没人救得了女人的丈夫,何谷雨和陈蓝从来就没有决定他人命运的本事,多理镇上的小旅馆更没有这个能力了。第二天晚上,何元甲梦见一只棺材被摆在旅馆里,棺材仿佛长了脚,在旅馆里四处游荡,寻找一个安身之所。无论何元甲在梦里如何躲避,却总和它撞个正着。那个男人的亡魂从山谷里飘下来,游荡在午夜的多理镇上。它沿着多理镇的大路一直往前走,小心避开街头巷尾徘徊嘶叫的一只只野猫。野猫们生性凶残,专爱吃新生的魂魄。它从废墟中飘过,爬上一棵老樟树,在树上它看到了自己的血在地上挣扎时孤独无助的影子。在血的指引下,男人的亡魂飘着到了旅馆的门前。  何谷雨独自坐在前台,脑子里有千言万绪,像是在稻田里拾起零落的稻穗。他寻思着将前台的地面铺上瓷砖,那样就再也不会看到那摊血迹了。此时,男人的亡魂被灯光挡在了屋外,它看到了何谷雨坐在光亮里,正看着自己的血,心神恍惚。和昨晚的女人一样,这只亡魂跪在旅馆门前的路面上哭诉,它哭自己的血,哭自己的女人,哭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那口棺材在何元甲的睡梦里向他逼近,压向他。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她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褐色的血从洞里涌出来,白色的素服被血染红。慢慢地,女人的肚子裂开一道缝,一只动物的爪子从裂缝里伸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只湿漉漉的动物头颅。锋利的爪子从裂缝里伸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只湿漉漉的怪兽头颅。何元甲沉重的呻吟声惊醒了跛子狗,跛子狗觉察到了屋外不寻常的动静,躲在床底下呜呜叫唤。何元甲一闭上眼睛,那只怪兽睁就睁开了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从女人的肚子里窜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田野里。何元甲再也睡不着了,他开了房间的灯,抱起床下的跛子狗,出了房门,穿过走廊,来到父母的房间里,挨着床上的陈蓝重新躺下。接下里的几天里,何元甲每晚都挨着自己的母亲一起睡。直到男人的尸体被运回自己的家乡,大肚子女人消失在多理镇上。  不知是多理镇太小了藏不住什么秘密,还是真的天网恢恢。没有任何预兆,何谷雨和陈蓝也没有泄密,女人却在第二天被计生办的人带走了。她丈夫的尸体在清晨被运到镇外的黑色瓦房中,和诸多死于非命的人一样,等待着家人前往认领。何谷雨和陈蓝相继前往公安局录了口供,猎人当场就认了罪。两天之后,女人和她丈夫的尸体一起被送回了他们的家乡,而依然留在多理镇上的只有男人的亡魂,他的血流在了这片土里,它哪里也去不了。每个晚上它都会从那片山林里下来,和众多的孤魂野鬼一起徘徊在黑色的瓦房外。然而,对多理镇来说,一阵喧嚣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这座没有记忆的城镇继续着它的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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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蓝终日坐在前台上看电视,她开始变得肥胖,腰间的赘肉就像一层层的面皮往下掉。脸颊圆鼓起来的肉,一边绕向太阳穴,一边伸向下巴,括了两个圆圆的弧。那件从家乡带来的蓝布衫再也穿不了了,她也懒得去箱底翻出来。旅馆的日子虽然无趣但也安生,至少让她不再时时想着以前,心里发恨。她爱上了看电视,几乎整天守在电视机旁,有时晚上也可以守着电视机陪何谷雨到很晚。对于电视节目她倒是一点都不挑剔,有什么就看什么,只是从来不看地方台。她并不关心多理镇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何谷雨就不一样了,他爱看地方台的节目,想要关注县城里最近的新闻,两人就会因此发生分歧。幸好分歧不常发生,因为他们一个是夜间一个是白天。  但现在,陈蓝可以独自拥有电视机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何元甲一放学就会守在电视机前看他的动画片,分割去她的电视时光。她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家里的两个男性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交心的人,她更无助地发现,何元甲越长大越像何谷雨,不光是走路说话的样子很接近,连举止间流入的那抹孤独气质都一模一样。她常常想要是再生个女儿的话,情况就会很不一样了吧。女儿可以帮她分担家务活,陪她聊天,和她贴心……  屋外,田野里的稻谷已黄,一颗颗饱满的稻穗经过一个夏天的风雨后正走向成熟。岩石间和山林里长着的野柿子纷纷熟透了,从枝头掉落下来,掉在了小路上,烂在了泥土里,黄溜溜的一片。枇杷树在疯狂的六月过后,归于了沉寂。晚生的蜜橘连皮带肉都可以吃,每个枝头都沉甸甸的,挂满了橘子,快要垂到地面。被虫咬坏了的,都掉到了地上,食果肉的蚊虫在林间越聚越多。多理镇人都很忙碌,这厢还在咒骂咬坏无数果子的蚊虫,这厢却又为不能停歇的采摘咧开嘴笑。一推车一推车的橘子从家门口运过,闪着金黄色的光,引人食欲。何元甲默不作声,馋在心里,他渴望能在这金黄色的海洋里徜徉,喉间被橘子甜润的汁液包围。不过,他家在多理镇没有耕种的土地。何谷雨曾在门前尝试种三四株橘子树,树却越长越矮,钻进了土里,消失了。牛粪堆积在道路两侧形成了小山丘,多理镇的孩子和狗都爱绕着它们跑来跑去。跛子狗也不例外,跟在他们后面瞎跑,谁家的孩子见到这条一瘸一拐的狗都会过去踢一脚,再唆使家里的狗咬它,跛子被咬得夹着尾巴到处跑。过后,它又会狗模狗样地跑回旅馆围着何元甲吐舌哈气。  陈蓝看电视这会儿,跛子狗正在稻田里扑泥鳅,弄得浑身是泥。由于太过投入,那个魁梧的身影从它旁边走过时,它并没有注意到,也就忘了吼两嗓子。之后,魁梧的身影穿过田埂,径直走向了旅馆。  来的是多理镇中心小学的体育老师,是个土生土长的多理镇人。不同于多理镇上绝大数矮小的人,他人高马大的,满身是肉,结实得像头牛。据说他年轻时去县城求过学,回来后在多理镇上当体育老师。在绝大多数的多理镇人不知体育运动为何物的时候,他率先在多理镇组织了一支足球队。  他进屋的刹那,陈蓝的眼前感觉有堵墙横在了门框里,屋里的光线骤然变暗。当他走近些时,陈蓝和那部小电视机全都笼罩在他的影子之下。  “你家是不是有个儿子啊?”男人站在柜台前,他的声音就像轰隆隆的雷声,令人惊恐。  陈蓝昂起头,看不到了天花板。  她生怕笼罩在头顶上的这块乌云会突然打出一个闪电来,直劈向她的脑门。当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后,陈蓝才从阴影中回过神,下意识地认为眼前的“这堵墙”是计生办的人。她心里“咯噔”一下,慌了手脚,拼命地呼喊正在睡觉的何谷雨。迟迟不见何谷雨答应,陈蓝连忙站起身来,绕过“这堵墙”跑到卧室里,拉起床上的何谷雨。  “快起来啊!计生办来人了!”陈蓝又急又气,恨不得扇何谷雨一巴掌,“来查儿子了!”  “查就查嘛,我儿子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何谷雨摸索着起来,不紧不慢地穿衣服,“再说了,元甲不是早就入户了嘛。”  等何谷雨到前台时,他也被倚靠在柜台上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那样子好像一只大象交叉腿靠在一截矮树桩子上,嘴上还叼着一根火柴棍大小的香烟。男人转过头看着屋里的这对小夫妻,再次问了遍先前的问题。轰隆隆的雷声里,弥漫着呛鼻的烟草味和劣质酒精气味。何谷雨感觉他们就像是两只误进了象笼的小蚂蚱。  “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何谷雨说,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将陈蓝护在了后面,双脚开始发颤,“多的再也没有了。”  “不要紧张,我是镇上的体育老师。”男人意识到眼前的这对夫妻有些紧张,随后给了他们一个善意的笑容,露出一口发黑了的牙齿,“我姓林,叫林宏生。是这样的,我在学校里办了一个足球队,正缺人,想找你儿子加入球队的。”  何谷雨知道了林宏生是来找他儿子摆弄球的,这不是什么正事,但也不是跟计划生育有关的大事,心里松了口气。  “我儿子才十岁,这么点年纪,踢足球是不是小了点啊?”何谷雨说,“要不等到二十岁再看看吧?”  “十岁不小了的。”林宏生说,“权当做是锻炼身体,练个好身体没什么坏事。”  于是,何谷雨让陈蓝把何元甲找来。何元甲在学校里是见过这位体育老师的,但对他突然的登门造访还是很感意外的。林宏生领着何元甲来到大路上,示意他跳一跳,何元甲就在大路上跳了几跳。林宏生又让他跑一跑,何元甲又放开手脚跑了几跑。  “很不错,明天下午放学后到操场来找我。”林宏生对何元甲说,“以后你就是我们足球队的一员了。”  何元甲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进入了足球队,在此之前他甚至无法区分足球和排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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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球队的全称是多理镇中心小学希望足球队。队里有二十二个孩子,年龄都在九岁到十二岁之间。家长们还是很乐意把家里的“小调皮”、“小捣蛋”送到球队里来的,免得他们到处惹事,也省了心。在足球队里,人人都怕林宏生,不单单是因为他不怒自威的模样,还有他那喜怒无常的火爆脾气。孩子们私底下都管他叫大狮子。不过,林宏生建立足球队的初衷并不是让多理镇的孩子们都怕他,而是单纯地想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就像他的祖先把高大高大威猛的基因注入多理镇一样,他盼望自己可以把足球的基因注入多理镇。只不过,这个最初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并流逝了。  多理镇上至今没有一所高中。因此,镇上的“高学历分子”大多也只是初中毕业,没有几个人会想着读完初中再去更远的地方读高中。他们想只要能看懂报纸就够了,没有谁会一直和文字打交道,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种或者日复一日在海上风吹雨打。林宏生却是个例外,他祖先的基因在这里帮助了他。虽然他并没有因为长得高而获得高中学历,却真因此离开了多理镇,走了回县城。  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林宏生没打算继续读书,每日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为成家生子做着准备。事实上,林宏生初中毕业时已经二十岁了,从来是边干活边上课,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完小学和初中的规定课程。所以,初中毕业时的林宏生已经是完全地长开了,身体就已经跟头牛一样壮实了。  多理镇的镇长在夏末时找上了门。他告诉林宏生的父亲县城里要组织个运动代表队去市里参加比赛,现在正到处招人,上面指定要林宏生参加这次的运动会。  “对,他们就要你们家宏生啊。”镇长说,“没别人的份,指定要你,上面的人看中你啦!”  虽然镇长说出这话时的样子是那么地大公无私且恩威并加,但实际情况远非他一句话概括得那么简单。  当时,镇长收到上面的通知,要求多理镇至少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参加运动会。他心里就琢磨着运动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要是是一个会议的话,怎么还指定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参加呢。他生怕其中会牵涉到什么利益又让外人得去了便宜,便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参加这个难得一见的市里会议。他儿子向多理镇的外地老师请教后,得知运动会不过是去跑跑步、跳跳远之类的小孩子玩意儿,并没有任何实际用途,还要耽误庄稼收成。镇长听儿子这么一解释心里宽松了好多,决定遵循上面的指示让多理镇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参加。林宏生的父亲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运动代表队,但既然是上面要人,田里的庄稼耽误也就只能耽误了,让林宏生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县城了。  “可别被骗了当了城里人的上门女婿啊!”林宏生的父亲在林宏生临走前小声嘱咐着,难掩激动,好似他儿子是被挑中进京抢绣球去了,“我家可就你这棵独苗!”  “放心吧,爸爸。开完会我就回来。”林宏生对父亲说,他看到自己骑着匹白马,头戴冠冕,身着锦衣,穿过闹市,万人俯首。他脑子里的县城是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万亩良田,千里河塘,一番人畜共处一室的样子。  林宏生背着一袋粮食和一大罐咸菜爬了一天的山才出了多理镇,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连夜步行十余里才在半路搭上了一辆往县城贩运海鲜的拖拉机。开车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男人,一车的鱼虾蟹都是刚刚从进港的渔船上卸下来,为了保证鲜度不受损,只能连夜往县城里运。老师傅多年来风雨无阻,一个人一部拖拉机,往返县城。他靠着拖拉机的一盏昏暗的前灯,“笃笃笃”地在这条黑漆漆的山路上开着,慢吞吞的,总在颠簸,停不下来。  与往常一样,今晚一路上也都平安无事。四周都是黑压压的山,灯光偶尔扫到的路面上,有受惊的山兔逃蹿的身影,这之外连虫叫声都没有。山路陡峭崎岖,被层层树冠和高耸的山峰遮盖,隐没在如深渊般的绿色里。虽早已通车,但仍是条坑坑洼洼的泥路。而且它是条单行道,七拐八拐,每个弯都是前胸贴后背,互挨着看不到彼此。山上的草木茂密得挡住了视线,外围又没有护栏,没遮没掩,一旦失误就是掉下山崖,性命难保,尸首也难寻。开车的师傅必须十分小心,尤其在夜晚,车子行在这条路上,就像走在刀刃上。司机们怕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某次操作失误,而是突如其来的惊吓。因在这条幽深的路上,视线范围内总看不到下一处拐角。就算他们在这条路上行了千千万万遍,也无法得知路的下一处有什么。  在一个大转弯后,拖拉机的前灯慢慢地从拐弯处的岩石上移回到路面上。当车灯移回到路中央时,一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了灯光的尽头。开车的老师傅还以为那是一只大狗熊,慌了手脚,差点就冲下了山涧。等定过神来,他壮起胆子冲着前面的那只大东西吼了几声。快要被疲惫和饥饿打垮了的林宏生居然一直没有听到身后“笃笃笃”响的拖拉机声,也没有意识到有灯光打在他脚下的路面上。他实在是太劳累了,一刻没有停下来过,半只灵魂已经被拖在了身后的马路上。老师傅的几声吼叫倒使得他从劳累中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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