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宝宝小时候一颗门牙断了一半怎么办根喀断了,影不影响长

Little&Red&Riding&Hood(3)
  新球日报主编佩里·怀特说过:再也没有什么比今天的头条更值得放在第一位。但是他也同时说过:只有一件事跟搞定今天的头条同样重要,那就是拿下明天的头条。
  航班起飞前克拉克就深有感触,专栏主笔、广告策划、执行摄影、造型助理、时事采编、特约评论人及两名拿临时记者证的大学实习生,总计八名美女未出大都会飞行港就已将镜头抢尽。佩里老大是对的,她们本身齐聚一处已经是一流的地方新闻,稳占二三版面,国内大小报刊及时尚杂志都可沾一页边,加上布鲁斯·韦恩天生的花边效应、公众影响力,至少可以吃定若干整版与专稿。事件还未发生,头版已经在握,佩里一定心情大好,在这个圣诞节后将收藏的极品雪茄抽掉一两根以示庆祝。
  听说《大都会时报》的主编气得跳脚,肯特先生没有亲眼看到,不敢轻信。此事佩里早有预谋,时事采编与实习生都是临时扩招,受聘不足两周——完全是因貌凑数。论及文辞质量、新闻敏度、专业精神,只有专栏主笔露易丝·莱恩与老牌摄影师波特小姐,各自有奖项在握,比较拿得出手。
  广告策划伊盖勒小姐从地产版块借来,二十八岁的红发大美人,此行她自觉专业无用武之地,“我对韦恩的兴趣远比不上改建后的韦恩庄园”成了她的口头禅,一路上说了不下十遍。评论人蕾妮·格朗茨二十七岁,人称金发妮妮,在新丁当中人气很高,差不多是近几个月的办公室周末约会公主。可惜她就是在玛利亚事件中指责蝙蝠侠没送花的上位新人,克拉克光想到这个就对她提不起兴趣。
  造型助理自称里克,大名其实是洛丽塔·里克,整个《星球日报》大厦中唯一一个名叫洛丽塔【注59】的女孩子,只有二十三岁,传说身上有二十三个环,分别打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克拉克第一次看到她时颇惊了一跳。他望着她钉满金属物的耳朵,“一定很痛吧?”他随口问。
  “不,很爽。”她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克拉克发现她舌头上居然也穿了个环。
  后来他们合作过几次人物访问,有点相熟后,她让他数过耳朵上的洞眼,只有十六个。
  “加上舌头上那个是十七个,还有六个在哪儿?”
  里克小姐抓住他的领带在他耳边说:“大块头,如果你跟我床上见面,就都能看见。”
  克拉克又被她吓一跳。这女孩把头发绞得像个男人,穿男式衬衫和皮鞋,却爱用桃红、艳紫与金色的眼影。她像个错乱的小孩,青春期很长,还没走出来。他不恋童。
  “我光看这十七个就够了。”克拉克这么说完,把领带抽回来整理好,并且请这半男不女的小鬼吃美式唐纳兹的甜甜圈。
  他们成了比较谈得来的朋友,一般都是里克一个人在说,克拉克只负责听,听完了继续请她吃甜甜圈。上个月她跟他倾诉,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同性恋,原因是她跟一个女同上了床,觉得比之前和男人们的那些经验都要刺激一些。“我还是会结婚,因为我妈妈一直希望我生小孩。”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眶发红,几乎要落泪,“在这个城市里不得不守住秘密存活的人太多了,这是必要的牺牲。”
  克拉克明知她在三个星期之后就会彻底忘掉那个床上功夫很棒的老女人,却还是免不了被她那些无病呻吟的词句小小触动,照例买了甜甜圈给她,顺便请了留下加班的其他人一起吃。
  周三那天佩里宣布了出差名单,里克欣然在座,从专业能力上来说她很够格,然而领队先生委实有点同情韦恩。主编大约是认为高谭王子死过一次后口味难保不会有所改变,没准儿他会对少年版洛丽塔那隐秘收藏的六个环产生兴趣。
  他们乘坐圣诞前日早晨十点钟的黄金航班去高谭。本地杂志纷纷得信,七点多就守在候机厅等拍美女同行。在其他美人儿们忙着摆造型和补妆时,莱恩小姐亦脱不开身,肯特先生心情倒很好,一直任劳任怨落在后面独自拎包,也不生气。
  他有个属于高谭的小秘密,跟洛丽塔的六个环一样藏得很死轻易不为人知。他对乔说过到了高谭会给他打电话,但他没说会去采访布鲁斯·韦恩。
  工作至上,小镇男孩想,等搞定圣诞派对,姑娘们回到酒店写稿他再联系小红帽。这个圣诞他不会让他一个人地下室里待着的,但豪门派对会耽搁多久他也不能确定,他们预订的假日酒店未必会允许一个怎么看都是流民的人孤身进入,他总不能让乔站在冷风里跟路灯一起等天亮。
  飞机抵港之前,他完全无人问津,便独自在机场免税区转了一圈,发现星巴克居然有圣诞超人小熊公仔特供。穿着超人制服的熊公仔有缝着圣诞帽和驯鹿角的两种,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大都会圣诞特色。他一样买了一个,准备抽空拿回去送给母亲玛莎。
  他从施华洛世奇水晶专卖店出来时撞见一个穿粉红套装的金发小女孩,头发的颜色淡得发白,且统统以雏菊形状的发夹卡得贴在头上,模样不过十六七岁,妆容稍稍有点老,淡蓝色的眼影用得也算精到,睫毛膏太黑。
  那半大女孩走过来用手指戳他:“嘿,大领队。”
  她的声音肯特听着很熟悉,他低头看了她好几秒,顿时觉得脑壳发胀,转身又往店铺里走。“哦!”他用指节敲自己的头,“我想我挑错颜色了。”
  那小妞抢步迈到他面前,伸开胳膊挡住:“你有给我挑礼物?”动作神态依旧不男不女,她还是大都会的廿三银环女孩。
  “你和露易丝都有,吉米的等出差回来我再给他。圣诞快乐。”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星球日报》的洛丽塔。这个名字其实蛮适合她。
  洛丽塔·里克打开盒子,拈出一枚紫水晶项链,色泽深沉跟她一身上下的颜色完全不搭。职业摄影造型助理无视配色悲剧,顺手戴上了脖子,“这颜色太棒了,我爱死你了,大个儿。”她蹦起来亲他的脸,克拉克注意到她把环子都下掉了,粉红的耳廓上留下一串未长合的小肉洞,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圣诞前日的早晨,他送出第一份礼物,得到第一个吻。似乎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们听见登机广播,赶往登机口招呼团队成员出发。肯特先生依然做着他的行李搬运工,里克小姐帮他拎了一个包,如常地对他叽叽喳喳。
  “我对布鲁西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把巨型化妆箱从左晃到右,“但是我听说托尼·斯达克和莱克斯·卢瑟也要去。我更喜欢斯达克先生,他那些炮弹的设计太炫了,就是不知道他本人的‘大炮’够不够劲……”
  上了飞机她坐在他后面一排,快起飞了还爬起来敲他的椅背。“我想看你给莱恩小姐的礼物。”她说。
  “跟你的一样。”他架不住招供道,“她的是酒红色。”
  “噢。”她总算老实了,系好安全带看飞行杂志,整个行程中都没来打扰他。
  他们落在高谭港,有《高谭报》的同行来接,顺便把租好的保姆车送到。来人是《高谭报》的主编崔西·罗林斯,佩里·怀特的大学同学,携他的专用摄影师和助理同来。他一头灰发,比佩里圆润一圈,之前早跟克拉克打过照面,今次便直奔露易丝。
  “崔西·罗林斯,佩里爱叫我老崔西。”他跟她握手,“我是你的崇拜者,莱恩小姐。”然后他想像个骑士那样俯下身子来吻她的手背,可惜肚子上的脂肪有点碍事,让他显得十分笨拙。克拉克顿时听到身后有两三个女孩爆出细细的笑声,他大声咳嗽,不怎么高明地替她们掩饰了一下。
  她们还算配合,让同行拍过照片,每人提供了一点不痛不痒的个人信息,顺利上车开拔。
  八座的丰田保姆车虽然宽敞,十二个人入坐仍显拥挤。崔西的助理负责开车,克拉克和露易丝陪主编坐在前排。
  “在这种万物衰退的黑色年代,布鲁西就是高谭之光,他不像那些忙于取悦媒体的娱乐圈明星,他本身就是娱乐。”主编像个歌剧演员那样摆了个手势。这个动作来自罗恩格林,克拉克因此微笑了。
  而露易丝一直在微笑,程式化的笑容未曾离开过她的唇角。“听说托尼·斯达克与莱克斯·卢瑟今晚也会光临派对?”她微笑着,“崔西主编,我想他们那些大阔佬总不会乘着私人飞机赶在最后一秒钟落地。”
  “我所知道的就是托尼宝宝一定会驾车前来——从他位于曼哈顿的展销中心,直接‘呜——’,你明白?卢瑟的飞机傍晚才到,我猜他们今夜若是不走,都会去住未来世界大酒店。”
  “那酒店在新式改革区临海的位置,四方大教堂的隔壁,跟我们住的假日酒店离得很近。”克拉克补充道。
  “喔。”露易丝点点头,“我记得未来世界大酒店是莱克斯·卢瑟在高谭的产业?”
  “曾是。也被韦恩买了,交易还差一点未完成,所以卢瑟不得不来。”崔西说。
  他们在高谭排名第十位的酒店落脚,毕竟是圣诞加班福利,待遇比寻常出差要好。辣妹们两人一间,克拉克独守空房。崔西主编拿他开心,说:“圣诞男孩,要是你太寂寞,我可以致电老婆申请这几晚都留下陪你。”他的揶揄没啥收效,小镇男孩遭人揶揄惯了,只是一笑带过。老主编毕竟跟他有些交情,找客房部经理帮他调了个设施比较好的蜜月大床间。
  房间确实不错,比克拉克在大都会的公寓要漂亮许多,甚至有个透明吧台,安放着要另外算钱的好酒;卫生间有一整面墙也是整块透明的玻璃,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果然不愧为蜜月设计。衣柜中的睡衣拖鞋都是成双成对,肯特先生发现时捂了一下脸。
  他给里克的房间打电话,提醒派对入场时间是晚上六点,让她尽快收拾一下,发挥特长帮同事们化妆打扮。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露易丝,打算提前把礼物送出,电话没有人接,他跳起来拉开窗帘,果然看到她一个人拎着小包往未来世界大酒店的方向走去。
  克拉克只好给她发了条短信,强调时间——这实在有点讽刺,她一贯比他守时——并嘱咐她注意安全。
  现在是白天,高谭的隆冬空气干冷,阳光还算明丽。假期刚至,街道上行人不多,新式改革区这边贴近市政核心,人烟更为稀少。一切看起来都安逸和美,和隔海相望的大都会是那么的相似。在夜幕降临之前。
  他和衣躺在床上,给母亲挂了个电话,接着用通信器连线瞭望塔。那边传来了欢快的音乐,让他一度以为通信频率出错接进了节前降价大卖场。
  “我怎么觉得你那边的声音跟沃尔玛的一样?”他问正当轮值的绿灯侠。
  “嘿凯尔!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关于那件事!蝙蝠终于松口了,同意我们今晚接瑞典地球儿童村的战争孤儿来参观——他说了只准开放餐厅和观测天台,其他地方必须由他亲自更改安全密码锁起来。我正在调音——喂!闪电!别把气球拿进这里来!”
  “约翰,我以为会是明天……今晚我恐怕不能——”联盟名誉首脑猛地坐起来,眼镜落到鼻尖上,他把头发挠得一团乱。
  “不用了凯尔,今晚沙耶娜、戴安娜、闪电和我都在,蝙蝠当然不在。我们安排了一些好节目。的确有不少孩子就是想见超人,不过你忘了?——我们有尚恩。今晚他就是你了。”
约翰听起来忙得不得了,他兴奋也似有一样的多,跟他的忙碌搀在一起拆都拆不开,“喂要我说多少次?——把这四个傻气球也拿出去!它们快撞到屏幕了!”
  那来自遥远天空之上的电波显示他刚用戒指把气球和闪电侠一并清理出了监控室,小红人的惨叫声倘若泄露出去,绝对会让正义联盟的整体公众形象下滑百分之五十。
  “圣诞快乐凯尔,放松一下,照顾好你自己就得了。”约翰在最后匆匆忙忙地说道。
  幸好他挂断了,因为门铃在这同时也响了。克拉克估计那是酒店服务员,来送烫好的西装。他把门开了一条缝,用门把自己的乱蓬蓬脑袋挡住,伸出一只手去:“直接给我就行了,谢谢。”
  但是一只柔滑的手在门外反握住了他的手掌,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念着他的名字,“肯特。”她贴在门缝上,用她一侧的肩膀,白毛衣的领口松松垮垮落在肩头以下。“嘿……我有事情拜托你。”她夹在门缝里,眼神迷离,金色长发散在肩上还没打理。
  她是蕾妮·格朗茨。
  金发妮妮把自己卡在门缝里,导致克拉克不敢强行把门关上。她每往前挤进一点,他就不得不把门拉开一点。
  他不想让她进屋,就那么僵持了十秒钟。于是不用开口确认她也看得出。“你的好意莫非是路易斯·莱恩专属?”她挤在那儿,伸手把他的眼镜推高,笑意带着点年轻女子的小狡黠,露易丝初出茅庐时也常常如此。
  克拉克叹了口气,把门拉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派对六点钟入场,七点钟开始,我们要提前一点到,四点半钟就要出发,有事情可以回来加完班再谈。”他感觉自己活像个领着学生出门郊游的早衰小教师,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喋喋不休地强调时间。
  格朗茨小姐提着一个迷你数据棒晃了晃,“请你帮我校对几篇文章,我一会儿就要发给佩里。”她走进来,用脚关门,“砰”的一声。
  克拉克往后缩了一步,眼睁睁看她深入。他兵败如山,她势如破竹。
  她穿着酒店的拖鞋、牛仔短裙,走进来就坐在床上,如老情人一样,翻他的旅行包。
“我这会儿可没时间帮你校对,蕾妮。”他不需要化妆,倒是很有时间,只是不想用在她的身上。他看见她从包里拉着小熊头上的鹿角把它拽出来,怔了怔笑倒在他的床上。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这个?”她提着超人熊摇晃,用数据棒戳它胸前的“S”,“你忘了莱恩得普利策奖的文章标题了?——‘为何这世界不需要超人’。”
  “我当然记得,这个是给我妈妈的,拜托你放回去。”克拉克强忍着自己动手的念头,尽量维持客气。他和金发妮妮的接触不多,且确定自己不属于她垂青的类型。她的文章他也不喜欢看,若是帮她校对,必定觉得索然无味。这种事总是能推就推。
  “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孝子。”
  她把小熊塞回去,还想再翻,他很小气地把包拿过来放在离她有点安全距离的吧台上。
  “帮我校对。”她做在床上,嘟着嘴巴,很没形象地盘着腿。几乎就是撒娇的调调。
  “真的没时间啦,小姐。”肯特先生一脸头痛状,不敢靠近,空间关系,也没法离得太远。“总有别人在等化妆,我来替你说,让她们帮个小忙。”他忽有所悟,扑向床头电话,飞速拨了一个房号,刚刚接通一声,就被金发妮妮伸手按住了插簧。
  “我知道你总看着莱恩。”她赖在他的床上,攀住他的肩膀,凑在他的耳旁吃吃娇笑,“你是她永远的备份,嗯?你帮她校对过几百篇文章,她有没给过你什么甜头?”
  她吻上他的耳垂。是他这天收到的第二个吻,又香又软,可他真觉得糟得不能再糟。他坚信自己在这里不会跟她发生什么,关键是别人不一定跟他一样的坚信。
  她吻完一下,惊讶感叹:“哇,肯特,你的皮肤真好,是怎么保养的?”接着她还想吻第二下,无奈克拉克死不配合。
  他轻易就能甩开她,又怕动作力度出错会弄断她的骨头,只能好言相劝:“我数到十,请你出去,不然准会有人过来。”
  格朗茨小姐笑得浑身发颤。“你以为我会跟你发生点儿什么,是么肯特?你其实很期待?”她披头散发,未着粉黛,整个人都贴上来。如此近观毛孔都纤毫毕现,若无好感,绝对看不出有多性感。
  “马上就会有人来敲门。”肯特先生用手撑住床头,不肯迁就,“倒计时结束。”
  敲门声响了。
  洛丽塔·里克小姐忽视门铃,把门敲得好像打雷。“克拉克!”她尖声叫着,整层楼都能听见,“你在里面?”
  蕾妮挂在他的脖子上:“说你不在,我就真的留下来。”
  克拉克如释重负,用在田里干活时才有的嗓门大喊:“我在!马上来!”
  这一回妮妮宝贝不得不松手,容他去开了门。里克一蹦一跳进来。“喔!真凶猛。”她把头夸张地往后一仰,摔给蕾妮一个不怎么友善的眼色,“评论人也在?”
  “我只是请肯特先生校对文章,你别误会。”蕾妮把头发捋了捋,穿好拖鞋下床。她看着克拉克,似乎欲言又止。克拉克赶紧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等她终于出门,他禁不住真心感慨:“我想她是选错对象了。”
  “见鬼,你不会真以为这婊子赶在上韦恩的床之前自己爬上你的床,只是为了要获得在莱恩小姐面前招招手说句‘克拉克来给我校对’你就摇着尾巴过去的成就感?”
  克拉克转过头,看见里克小姐交抱双臂站在他身后。“你从来没发现过自己的好处么克拉克?你像刚吞下一枚星星,最近几天浑身都在闪光唉!”她皱着眉头说。
  “……还真没发现。”
  “算了,你简直是钝感。”她拿起电话替他拨了客房服务,“需要打扫,请换套床单。”
  放下电话她连声叹气:“我真是疯了,难道要跟莱恩小姐接力继续监护你?”
  【注59】:Lolita,女子名,因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同名小说中对恋童癖有梦幻般的描写,遂成九到十四岁情态动人少女形象的代名词。 
  那桩可怕的“艳遇”导致克拉克整个下午都在躲避蕾妮。
  说起来格朗茨小姐算是最早进入派对状态,自己整好头发打好底妆,没有里克帮忙也很在行。
  克拉克再看到她时她正在对着小镜子刷唇彩,用淡金色薄涂一层,做最后的修饰。蕾妮·格朗茨化完妆判若两人,她穿定制的黑色短款礼服,挺括的绒面不加任何赘饰,也不用轻浮的丝绸。黑色高跟鞋是最简约的款型,盘起的发髻上插着宝石嵌造的黑色大丽花,其余一切配饰都带金色流苏元素。
  她用鸦片香水【注60】,而露易丝只知道香奈儿,在这种场合也只用香奈儿。
  对克拉克来说圣罗兰和香奈儿都没啥意义,他的女同事们统统用的是不同品牌的香粉香膏香水,争芳斗艳,这亦是雌性本能。但在他一一搀扶高跟鞋美女军团上车,并开车纵穿整个高谭城之际,满车厢里的气味便开始让他感觉苦恼。
  任其一种都是诱惑,掺在一起就是噩梦。氪星之子没办法堵住自己的鼻子,只好任噩梦依靠分子活动在他的身上恣意留痕。
  等这辆车停妥在庄园外,韦恩集团的保安帮忙开门,望着肯特先生口中感慨:“记者先生,你真香。”
  克拉克在这一天里第二次用手掌捂脸。
  彼时已近六点钟,女孩子们拖拖拉拉延误不少。波特小姐年纪声望都高,看了看表后站出来要求有专访任务的几个跟她先进去,乘大部分客人未到,按照之前的约定跟韦恩拍几张静态的新闻图片。“我觉得真正开始后大家都不一定能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我的经验。”她说,“一半是兴奋在捣鬼,另外一半是手足无措。我想咱们中间今晚一定会有人下意识地拉裙子几百次,而事实上它并不皱。”
  里克换了中性长裤,方便行动。“我可不是来喝喝酒跳跳舞的。”她冲克拉克挤眼睛。
  克拉克嗅了嗅自己的三件套西装衣袖:“真高兴有人跟我一样。”
  他们在停车场看到一辆老式法拉利跑车——仔细观察后克拉克发现它只是顶了个刻意仿古的壳儿,内置都是顶尖的,有些小细节甚至让他想起瞭望塔里的设备。韦恩的车自然有私人车库收藏,不会放在临时为派对搭建的室内停车场。
  “这是托尼·斯达克的车。”保安介绍,“你们一定难以置信,他从纽约一直开过来。这些有钱人都挺疯的。”
  走出停车场庄园即赫然在目。它曾多次出现在高谭的明信片上,固然宏伟又华丽,毕竟早看得眼熟。只有伊盖勒小姐对它赞叹不休。“我愿意嫁给这房子。”她深深吸气,“如果赠品不是韦恩的话。”
  她们在门口登记,用记者证换取红白相间的圣诞手牌。据说庄园的保全系统很完善,没有手牌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触动警报。
  气氛因为一连串的手续变得乏味紧张,大家都安静了一阵,倒是露易丝领头开玩笑。她拿着录音笔,佯装采访保安:“是否我在花丛中偷摘一朵玫瑰,就会有弓弩射向我?”
  保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出于职业习惯他们保持着严肃和沉默。记者们进入大门后都注意到了东南角有个巨大的全透明建筑,造型有几分酷似卢浮宫前的金字塔,内部隐约看得出有些设施,以及一部分的花园。
  “花房。一个温室。庄园重建的时候加造的。”领路的保安解释道,“韦恩家不缺鲜花,一年四季。”
  “因此他总有玫瑰赠佳人。”里克咕哝道。
  这个造型也有点像超人在北极的孤独城堡——克拉克想,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他站在那豪门高高的阶梯前,又嗅了一下自己的袖子。
  “都是女士香水,嗯?”露易丝在他的身旁停下,随手帮他把领带整了一下,手指掠过他的头发。它们并不乱,比及平时而言他算是精心收拾过了,虽谈不上尽善尽美,也算体面大方。她只是出于惯性,而他很清楚这一点。“你最好在外面散散味儿再进去,以免在这方面抢尽布鲁西·韦恩的风头——整个派对中身上香水味最浓最混杂的男性角色,呵。”她笑着拍拍他的胸口,半真半假的调戏。
  莱恩小姐眼神飘忽,绝对已经进入角色,脑中正忙着排文布字。明天的专访稿发出以后,她会忘了这一切。
  其他人都已步上了台阶,蕾妮·格朗茨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克拉克从口袋里掏出施华洛世奇的小盒子给她:“圣诞快乐!该送礼物的时候你该睡了。”
  露易丝拿过来立刻打开,和里克一样地流露惊喜:“真漂亮!”但她穿红色礼服,酒红链坠也不合搭配。她合上盒盖放进手袋,跟录音笔、钢笔、采访本作伴。“我还没想好要送你什么。”她说,“一个吻怎么样?”
  “在这里?”他们正站在韦恩庄园的阶梯上,两侧不时有穿着精致的陌生人结伴擦过,与他们优雅地点头示意。
  “算了,先欠着。”她合上手包,“我先去搞定专访。崔西说韦恩的状态不好,估计熬不到派对结束就得上床睡觉。克拉克,你真的要在外面?”
  “开始前我会进去。”克拉克说,“结束前我会回到车里。我不能喝酒,否则会现出原形变回一匹马。这样你们就得在午夜十二点钟去搭高架铁路,然后把水晶鞋留在上面。【注61】”
  他成功了,逗她在亿万富翁家的台阶上旁若无人地大笑。那之后她情绪饱满,去赴她的预约。而他反倒意兴萧索,在台阶上站了几秒钟,闭了一下眼睛。
  像在外层空间中一般,他沉下去,落入不可思议的一个极瞬。具象世界于他有如深海,他似沙石,又似一粒尘埃。他沉下去,这世界上浮,他不能自控,听见万千声音纷至沓来。整个城市在他耳边,从低吟浅唱,到疯狂嘶吼。一刹那。那些都静默了,他听见一个心跳,在水面之上,与他隔着一个人世,又或者,就在咫尺间。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了。方才一瞬之间他确有听到乔的心跳就在这个庄园内。
  这简直不可能,却又极度可能。红帽子乔是个贼,就算克拉克·肯特一直在他的犯罪停滞期刻意规避这个认知,他也的确是个贼。他承认过,并且毫无羞惭之意。韦恩庄园就在那里,仿佛所罗门的宝库,一个在高谭有名有号的神偷没有理由不来逛逛。圣诞节他确曾应许和记者克拉克见面,“我会带礼物给你哦。”没错,他说过这个。
  最好他的礼物不是偷窃所得,否则克拉克会彻底陷于矛盾,不知是否要去检举。上帝啊,肯特先生以为自己的存在至少能阻止乔再行违法之事,能让他良心发现,金盆洗手——他是何来这般的自信呢?他根本没有开口对他说过任何一遍“收手”。
  克拉克惊醒般转身下了阶梯,勉强保持着稳定的人类步速。他需要找一个无人的位置浮上天空去扫描定位。他必须在乔铸成另一次错误之前找到他,克拉克起不了感化作用,或者超人就有可能——
  “先生——”一个上了点儿年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仓惶。克拉克转过身,对上一个衣着考究的白发老人。
  “我想你的脸色不太好,先生。”那老者微笑道,“虽然你似乎刚刚经历过一些……香水奇遇?”
  他已经有了些年纪,但气度仍在,说一口安静的英国腔——与乔的不同,他用英式发音。他的安静想必来自丰富的阅历,或者还有刻意的训练。因为他接下去的自我介绍是:“我是韦恩家的管家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先生,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哦不潘尼沃斯先生,事实上……”克拉克悲惨地发现他也开始不由自主受到影响,使用起英式发音了,“我是肯特,克拉克·肯特……”他和他握了手,给他看手牌,“我也是《星球日报》的记者,先生,我只是有点头痛,需要透透气。”
  “我看到你一个人走到花房这边,从你的神情看,似乎是身体不适,先生。”老人这样说着往一侧让了让,示意他抬头看。克拉克退开一步抬头,发现类似有日光的折射光线晃在他的脸上,他不知不觉,确然已走到了韦恩家的花房前。
  他并不介意在这里起飞,不过不能当着这个老人的面。
  夜色渐渐地浓了。那巨大的花房依旧通体明亮,仿若整块纯白的水晶。克拉克认出里面采用了最新型的太阳能模拟系统,蝙蝠侠提过这个,它能在白天吸收自然光能,在夜晚定时释放出来。布鲁斯·韦恩用这种方法把白天留住,让蓓蕾开放的时限缩短,让热带的果实在温带的一个花园中成熟。时间和地域的差距都能消弭,有钱能使鬼推磨。
  “真美。”他实话实说。它又一次让他想起孤独城堡。它也是那么孤独,在高谭浑然一色的夜里兀自孤独地亮着,在这近海的悬崖上,亮如一座沉默的灯塔,纵然只能照亮几株风信子和玫瑰,也要固执地亮下去。
  “源于心血来潮。”老管家微微一笑,掏出一个类似汽车电子锁的遥控器按了一下,花房的一侧升起了一块滑门,“幸好允许参观。请进,先生,我想这里面的气味可能比‘鸦片’或‘小马车’【注62】更适合你。个人直觉。”
  “谢谢。”克拉克没有拒绝这份邀请。即使他心急如焚,也不可能这样直接拒绝一个老人单纯出于善意的展示。
  即使他知道自己目前处于擅离职守状态——无论是记者还是超人。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他可以等到这位老管家转身离开。庄园的圣诞派对即将开始,他总是要回到他的位置上的。
  花房中通风良好,花香很清爽,他们走过最初的几丛红玫瑰,月桂树后蹿出一条白影,向他们直扑而来。一条纯白的萨摩耶雪橇犬【注63】。它似乎已经被关了个把钟头,那些树下翻乱的泥土和几丛倒地的矢车菊显然是它的杰作。
  它活蹦乱跳,飞奔扑到老管家的脚边,用健硕的背脊蹭他的腿,把若干白毛留在上面。讲究形象的老人叹着气,在它把注意力转向克拉克之后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拂了两下裤脚。
  “喔!”克拉克的表情舒展了许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家也有条狗,我妈妈养的,没有这么大个儿。”他弯腰蹲下,似乎完全忘了身上正套着自己最好的定制西服,把手掌伸给大狗嗅闻。它舔着他的手指,蹭得更近了些,最后干脆蹲下后腿让他抚摩它的下巴。
  “嘿帅哥——”克拉克低下头确认了一下它的性别,“你真是个好小伙儿!啊,你是韦恩先生的狗?你叫什么名字,伙计?”
  “大卫。”管家潘尼沃斯先生替大狗回答道,“这位‘好小伙儿’也是心血来潮的产物。”
  “我从未见过关于它的报道,潘尼沃斯先生。”克拉克搂住大卫的脖子跟他蹭了蹭,大狗十分受用地眯上了眼睛,把尾巴左右甩着,“我都不知道韦恩先生还有养狗。”
  “大卫刚加入韦恩家不过数日。它很顽皮,精力丰沛有如超人,先生一般在有客人的时候把它留在花房里,免得它恶作剧。”管家介绍着,抬手提醒克拉克在花房一隅有个刻意安排的小庭院,布置了一些休憩用的树桩与躺椅。
  “你知道,韦恩先生身体还未复原,不能陪大卫玩,它总是很寂寞,眼神哀怨。”他笑道,“不介意的话我觉得你可以陪它一会儿,先生。”
  往常这个建议对克拉克来说确实十分诱惑。他喜爱亲近充满生命力的活物,可是现在……
  “……我可以给你端些咖啡和点心。巧克力烤饼怎样?”潘尼沃斯先生说,“反正离派对开场还有半个钟头,不知你意下如何?恕我直言,你的同事们已经足够我的主人和他的朋友们招架一阵了。”
  克拉克站起身,大卫也站起来,绕着他的脚转来转去,嗅着他的裤子,不断被香水味刺激得轻声喷气。但它还是不愿离开,甚至将一只沾满干泥灰的爪子反复踩在克拉克的皮鞋上。
  “噢!”克拉克惨叫起来,大卫当然不可能踩痛他,可这双鞋颇花了他一点时间上油。
  老管家歪着头给他一个歉意的微笑:“那么就巧克力饼干?我的拿手好戏,用来致歉总是战无不胜。咖啡要黑的还是?”
  “清咖啡就好了。”克拉克迟疑了一下,仍然无法开口拒绝他。他可以等他走开,而他现在就要走开了。他不会耗费多久,只需要一分钟左右就能完成他的搜寻。
  老管家离开花房时并没有关门,大卫追了两步就停了下来,站在花丛中发出细密的鼻息声。克拉克熟悉这种声音——犬类表达失望的声音。老人说得没错,它是一只寂寞的狗,而且,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抛弃在这座人工的水晶孤岛中。
  克拉克觉得自己正像个人类那样被同情的酸楚包裹。他软下心肠,重新蹲下来,拂开挂住大卫毛尖的玫瑰刺,抚摸它的耳朵。“五分钟……”他对着那只狗喃喃絮语,“五分钟后我就必须走了,哥们儿。别难过,说不定我还会来找你……但愿那时候你还能认出我来。你能的,对么?我会再来陪你的。”
  他领着大卫往小庭院那里走,拍着手,发出响亮的声音逗弄它。大狗雀跃着,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它这么亲近过。它追逐他,反复跳起来轻轻叼他的袖口,把黏湿的口水擦在上面。当他坐在树桩上的时候,它就忠实地蹲坐在旁,姿态严谨,一看就受过良好的训练。
  那约定的五分钟转瞬即逝。克拉克把手轻贴在大卫的脖子上,思量着要怎么跟这只狗告别。它就像他从小养大的那么温顺亲切。它和那些鸽子一样,坦然接受着他的善意,并不畏惧他的力量,也无意将他视为怪物。而人们不会是这样。
  这个世界不是大卫的世界,它也不属于超人。
  这或许是又一场的奇遇,高谭的圣诞魔法——已是夜晚,氪星人还能被温暖的太阳能量包围着。他身在在远离北极的犯罪之都,在一场豪门盛筵被人遗忘的角落,却意外地找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有人在花房门口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克拉克和大卫一齐向那个方向转过头去。
  “你们看起来简直像一对糟糕的圣诞套件。”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站在那门口,把双手抄在口袋里。他年轻端整,米黄色的风衣也还算整洁,只是皮鞋太脏,裤子也是大路货。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的人,和这些廉价衣物。
  “你……”克拉克站了起来,“怎么会在这儿?”
  “布鲁斯·韦恩的车库邀请我来,他有十辆兰博基尼却总忘记开。”那人走进温暖的花房,伸出一只手掌——戴着黑色的皮手套——从整排的粉玫瑰花瓣上揉蹭过去。
  他的手套上现在一定都是那个味儿了,这真要命,克拉克想。他噏动嘴唇,吐不出任何一个字。那个名字就在他的舌尖上跳舞,但他怎么也念不出。
  大卫站了起来,向来人弓起背脊。它毛尖倒竖,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在圣诞前夜见到我就不能笑一笑吗,我的好堂弟?”那人站在花丛中笑道。
  他是红帽子乔。
  【注60】:圣罗兰鸦片香水(Opium),法国伊夫·圣罗兰公司于1977年推出的东方型代表品牌之一
  【注61】:CK这番话全部是在类比迪斯尼的动画片《仙度瑞拉》(Cinderella),即童话《灰姑娘》。
  【注62】:Caleche,爱马仕(Hermes)的招牌香水。
  【注63】:这条狗其实来自原著漫画《黑暗骑士归来》(Dark Knight
Returns),老爷和超人在海边草地上骑马遛狗。 
  克拉克摸着大卫的耳朵,“没事儿伙计,”他用能粉碎巨石的双手轻轻挠着一条狗耳根的软毛,“他不会伤害你和你的主人的,别怕。”
  他抬起头——这个角度他恰好能扫描乔的腿骨。短短两周时间,乔的恢复程度惊人,有些富人倚靠私人医生帮忙复健也未必能长合得这么快。克拉克不得不承认红帽子在这方面的自愈能力似如怪物。
  他收回X视线,将目光抬得更高些:“你最好赶紧离开这儿,韦恩庄园的保全系统很先进,如果你没有手牌……”他看到乔扯高袖子,衬衫袖口和手套的间隙中露出一枚有编号的手牌,看起来跟他们在门口换的也没啥不一样。
  “好吧。”他认命地再度垂下头,“看来你准备大干一票了?我以为你老板的案子至少会给你一点警醒呢。”
  “哦,你说我老板?托他的洪福,我现在正被GCPD通缉。”乔耸耸肩,“不过我有把握,不会再回去蹲班房。干完这一票我就会躲起来,你就放心好啦。”
  他的口气笃定,仿佛确定克拉克一定会包庇他的罪行,为他隐瞒,成为他的同谋。记者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用自己的腿挡住神经紧张的大卫,望住红帽子乔的眼睛。
  “告诉我,”他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换一种生活的方式?”
  他没有直说“让你远离犯罪”或“让你重新开始”。乔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罪犯,他并不惶惑,也不恐惧,甚至对他犯罪的成果毫无期待。他缺乏犯罪前的紧张和得手后的兴奋,他所做的似乎都是不得已而为的事情,他做起来却毫无痛苦。从某个角度看,乔的意志是无懈可击的,他拥有无懈可击的绝望。他在绝望中随波逐流,从不呼救。
  克拉克不知道要如何将他的好意渗透进这个人坚硬的壳中,他的尝试一败再败,即使他得到过他的拥抱,他们的身体曾经亲密无间,他的这种忧疑和无力感也无法消除。他在一个极近的距离,目睹他的自弃却束手无策。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克拉克·肯特不擅长破墙而入,那是超人的专长。
  乔沉吟着,用套着黑色皮革的手指抚摩自己的嘴唇。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他对面的克拉克想起了蝙蝠侠。乔的嘴形与蝙蝠略微相似——当然色调感是完全不同的——乔此刻的气色并不坏,薄薄的唇瓣呈现淡淡的粉色,酷似被他揉碎的那些粉玫瑰的花瓣,又或是他刚把花汁抹在上面。他用手指摩着他的唇,窃窃地笑,释放着令人坐立不安的因子。他与地下室那个沉郁的戴帽子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克拉克。”他的声调懒得要睡,“也许我比你更想知道这个。”他放下手,落在身体中段摆了个短暂的手势,好像拨弦,“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真没想到。”
  “出乎意料往往是双方的。”克拉克说。
  乔放下手,继续揉着韦恩的花。克拉克认出那些其实是很名贵的品种,它们的物质价值让他头痛。“我以为你会找个旅店,把自己洗剥干净,然后打电话约我过去共渡圣诞。你在电话里的口气就像是要那么做。”他笑着,把一朵花摘下来,握在手心里。
  “听起来够奢侈的。”克拉克推推眼镜,“……不过也许可能呢?——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韦恩庄园,乔。马上。”他诚恳地说道,“找个咖啡店坐下来等我电话,我答应你——”
  “你认为我会为你放弃我的行业操守么堂弟?”乔故意把那朵花在大卫的眼前晃了晃,扔向门边。大卫转过身去冲着那个方向呜呜了两声,没有追出去。
  “它不喜欢我。”乔尼宝贝儿看起来相当郁闷,“但它却喜欢你。”
  “你缺乏诚意,乔。”克拉克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你不愿亲近它,动物这方面的直觉一般都很准。”
  “……好吧,我可不在乎。”乔又耸了耸肩。
  “考虑一下,嗯?我先给你两百块,找个地方待着等我。”克拉克说着真的开始掏他的钱包,“你得赶紧走。韦恩的管家一会儿还会回到这里来,是他帮我开的花房的门。”
  乔回过头张望了一眼,“你说的是他?”他指着花房的出口,“他已经来了。”
  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先生端着一个银盘——一件描述欧洲十七、十八世纪宫廷生活的电影里才有的奢侈品——上面放着丹麦风格花朵图案的瓷制咖啡用具。
  那老人端着盘子,步伐稳健地走过来。大卫又要扑上去,克拉克担心它撞翻那些昂贵的瓷器,俯下身捞住了它:“大卫,坐下。”
  大狗笔直地蹲坐着,伸出舌头,姿势标准,惟有拼命甩动的尾巴暴露了它兴奋的情绪。
  “乖孩子。”克拉克拍拍它的头。
  “我以为我的客人只有一位。”潘尼沃斯先生在离他们约摸五六步的地方停下来,把银盘放在古朴的木桌上。他用那种职业化的审视表情瞪着乔,可能是因为衣着的缘故,克拉克觉得他对乔的疑虑要多些。
  记者硬着头皮,站起来挡在他们之间,“潘尼沃斯先生,这是我的摄影助手乔。”他尴尬地笑着,“乔,这位是韦恩先生的管家,潘尼沃斯先生。”
  “唔……你的——助手——看起来十分不拘小节。”管家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下移,盯着乔的脏皮鞋。有一秒钟克拉克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他以此判断自己是干不了乔那种行当的——下一秒他便意识到自己是不需要呼吸地球空气的。
  乔笑了一声。他用牙齿在下唇上刮了一下,笑得没心没肺。“潘尼沃斯先生,你好。”他说着,抬起一只手招了招。克拉克注意到他故意把手牌亮出来给老人看。
  “幸好我准备了一套杯子,不至于措手不及。即使大卫也想来一杯咖啡,也足够办到。”潘尼沃斯先生重新微笑起来,将咖啡杯分开,先给克拉克斟过一杯,又抬起头问乔,“乔先生也要清咖啡,对吧?”
  乔抢在克拉克之前坐在桌边,两手搭着桌面。他弓着背,就差把下巴搁在手背上了:“如果有炼乳——”
  “没有炼乳,先生。”管家的声音有一丝的不悦,不明显的。“糖块可以吗?”老人顿了一秒钟,缓和了一些,“很抱歉炼乳我没拿过来。不过有一些鲜奶,我来帮你调味。”
  克拉克假装伸手拿自己的咖啡,用手肘捣捣乔的后背。他清清嗓子,很不高明地说着:“你该回车里了,乔。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觉得好不容易进来一趟,怎么能放过韦恩家的烤饼?”乔坏笑着,乘管家分神,他又从糖罐里偷了一枚糖块丢进自己那一杯。
  他轻摇瓷杯,举起来对克拉克眨眨眼,“致豪门盛飨。”他的脸在模拟阳光下笼着一层珍珠般的柔雾。克拉克啜着咖啡,隽永的苦涩与莫名的甘醇在他的舌上流转,他觉得自己若不是在做梦,就是彻底疯了。
  他甚至怀疑之前遇到过的小红帽真的只是一场梦,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又或者眼前的才是梦中人,他很快就要消失。他自我解嘲地笑着,低头啜饮他苦味的饮料。咖啡很棒,是他从未尝过的,他庆幸自己没要加上很多糖。
  “搭配甜饼口味更佳。”潘尼沃斯先生端起盘子邀请。乔已经在大快朵颐,就跟那时在地下室里一样,狼吞虎咽。管家似乎在刻意忽略他,只是关顾克拉克。
  克拉克拈了一块巧克力烤饼,第一口咬下他就后悔了:他很清楚这种东西不是时时都能吃到的。“这太好吃了,”他礼貌地称赞着,瞥了乔一眼,“咖啡和巧克力饼干是乔的最爱,潘尼沃斯先生,你让他想起他叔叔。”提到乔的叔叔或许能对他起点儿感化作用,或许不能。
  “很高兴我的手艺能让某个人旧梦重温。”管家坐在他们旁边,招呼大卫过去,从一块饼干上掰下两粒巧克力逗它,大狗只是嗅了嗅就别开了头。
  “布鲁斯·韦恩先生令人羡慕。”乔嚼着饼干,饮下一大口加了许多糖奶的咖啡,“虽然他的公众口碑不怎么样……”
  “我不这么认为,乔。”克拉克打断他,“韦恩先生是一个坚持自己想法的人。他于人并无恶意,更何况他乐善好施。”
  一个肯出钱捐助正义联盟的人应当得到赞誉——克拉克想,但过于盛誉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是不合适的,他并不了解韦恩。无论如何,他为这个世界构造了一些充满神迹的好梦,却不屑被世人知晓。他轻抛他的性命与财产,心思是那样飘忽不定,就好比这个水晶般的建筑,它仿若城堡,又如一个气泡。而他们此刻都被笼在这韦恩制造的梦幻泡沫中。
  “感谢你对鄙主人的评价,肯特先生。”管家向他欠了欠身,“他本人若听到一个如你这般温柔的人对自己能有如此中肯的评价,一定会很欣慰。”
  “……不见得。”乔小声嘀咕道,那声音低得只有超人才能分辨得清。他放下空了的杯子,再度提高音量。“克拉克,”他说,“显然你没见过韦恩先生本人。”
  “我见过。”克拉克笑了,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沿着乔的面部轮廓虚描了一圈,“他长得跟你差不多,比你胖一点儿——我见过很多他的平面照片。亿万富豪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乔,仇富没什么意义。”
  潘尼沃斯先生爆出一阵畅笑,笑得连大卫都费解地望着他了。“我将把这番话转达给主人。”他说。
  他看过手表,站起身道别:“请原谅我不能再陪伴二位,还有大卫。我有工作缠身,需要先走一步。咖啡与饼干请尽情享用——恕我直言在派对上能吃到饱的东西并不多。”老人笑得露出了牙齿,他的表情较之初见时也放松了很多,几乎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了,“杯盘我会差人收拾。”
  “等一下!”克拉克也站起身,他一把揪住乔的衣领,犹如提着一只猫咪那样轻易把这个混吃混喝的家伙拎了起来,“有件事务必拜托你,潘尼沃斯先生。我助手的方向感一直非常令人头痛,依他的职责他今晚不得不在车里等待,但他有点找不到出大门的路。所以——”他扭头学着乔一贯的龇牙表情送给他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恳请你,亲自把他送到门口,若是你觉得太冒昧……”
  “不胜荣幸,肯特先生。”老人伸手接过乔——他伸手直接从克拉克手里接过乔的衣领,顺手帮他扽平,“这边请,乔先生。”
  “克拉克……”乔从桌上捞起又一块烤饼咬了一口,“你——干得好。”
  克拉克站在阳光里笑容灿烂得不得了,冲着他抬起手招了又招:“注意安全,乔。记得等我电话。”
  乔老老实实跟着管家离开后,克拉克又在花房耽搁了十来分钟。他凝神去听整个庄园内的声音,要在其中剥离一个人的心跳太难了,人类的心跳是那么相似。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听到了蝙蝠侠,而乔的心跳声确实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收回心思,向大卫道别。大狗一直送他到花房门口,依依不舍,他再度许诺了会来看它。
  这听起来可笑极了,超人向一条狗反复保证。蝙蝠听说的话恐怕会发起投票把他踢出联盟。他下意识地抬首四顾,从心跳声他判断蝙蝠侠很可能就在这周围。他想听得更仔细些,可是不能够了,派对已经开场,庄园大厅中响着热闹的乐声和人声。他听见许多人在为韦恩的出现欢呼,他必须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他进去的时候韦恩已经回他的房间去了。他的状态果然不怎么好,得坐轮椅,据说只戴着驯鹿角让管家推出来混了十来分钟。他表示放烟花前会回来跟大家一起唱圣诞歌。
  “你跑到哪儿去了,克拉克!”
波特小姐为此有点生气,“露易丝说你在外面透气,实习生到处你。你失踪了,她们就开始纠缠我,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效率。”
  “怎么回事?专访不顺利?”
  “挺顺利的,我们顺便做了托尼·斯达克的即兴小专访。韦恩比较虚弱,托尼宝宝兴致高涨,配合得不得了。”波特小姐用香槟酒杯指了一下正被某个众议员揽着拍照的斯达克先生,“问题是他还热情邀请我们的两位实习生在派对结束后去他的豪华套房跳舞到天亮。”
  克拉克一天中第三次用手捂了脸:“哦老天,你告诉她们说不行了吗?”
  “她们说你才是领队。你必须过去把她们从托尼宝宝的怀里弄出来。你是领队,你得说点儿重话让她们醍醐灌顶一下。她们太不成熟了,以为这是大学俱乐部新年聚会?我们是记者,不是……算了。”她一口把香槟喝干,把空杯子举到克拉克的面前,“你明白我的意思。”
  “露易丝和格朗茨小姐呢?”克拉克张望了一眼,没有找到她们。
  “她们大概找病人的麻烦去了。韦恩现在有心无力,我觉得她们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点点自己的相机,“回头给你看看,我搞到几张有概念照风格的。你搞定实习生,我再去拍几张其他人,莱克斯·卢瑟今晚挺低调的,我很好奇他会跟什么人搭话。”
  他们再碰头时派对进行了一半。克拉克只喝了两小杯果汁,不过他成功地把两个实习生劝了回来。波特小姐拉他坐在角落里,给他看自己拍的莱克斯和几个议员。
  “真惊讶他有这么多的政客朋友。”她说,“你是怎么搞定小女孩们的?”
  “我提醒她们把电话留给斯达克先生会比较好,她们竞争激烈,都希望自己会是唯一被约的一个。”克拉克喝着他的第三杯果汁,暗自庆幸他在花房吃过好几片饼干。
  “事实上托尼宝宝回到酒店就会把她俩忘得一干二净,他连今晚吻过的小姑娘是金发还是黑发都记不清。呵,有钱人。”波特小姐则开始喝她今晚的不知第几杯香槟,她高高的颧骨上点染着薄红。
  克拉克把杯子从她手里拿开:“少喝一点。”
  “克拉克你是个好人。”那老姑娘对他笑笑,“等看完烟花我就回车里睡觉。里克已经先去了,她不适应这种场合。我们是来干活的,可真是累死了。”
  “我也不适应。”记者说着,目光从摄影师的肩膀上方移向豪华的大厅内部。那是真正的流光溢彩,在他们的世界以外。巨大的水晶灯下,玻璃和金银闪着辉光,音乐是欢快的,韦恩请了一个室内乐团现场演奏。政要与巨贾,明星与英雄,文人与美人,歌手与画手。这里的高朋嘉宾个个都是自己阶层的佼佼者,而他们只是观察者。
  他们需要学会屏息凝神,置身其外。
  他端起果汁,向那夜宴的中心地带,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丛微微举杯。“致豪门盛飨。”那一刻,他默念着乔的台词,无所谓自己有多么像个蹩脚的演员。
  果真有烟花。听说韦恩集团为了在这一晚燃放烟花,特意打通关节,更改了晚间九点至十一点的高谭地区低空航线。
  然而克拉克什么都没有看到。实习生们九点钟就喝醉了,他把她们送回车里,扒开她们搂住他脖子的手,喂她们喝事先准备的止吐剂,并且安慰她们说斯达克先生会来电话。等她们安静睡着,他走出停车场,惟能见到庄园大门前空地上的一排青烟和未及收拾的燃放废弃物。
  午夜将至,繁华都散场了。克拉克站在空地无人的死角连线蝙蝠侠,他很客气地道了声圣诞快乐,并且询问高谭上空有没有什么飞行物被韦恩家的烟花击中,蝙蝠在那头恶狠狠地说了声没有就掐断了。
  他们开车回到宿处已近凌晨一点。到了这个钟点,什么魔法都完蛋了。恶棍们和蝙蝠侠都各自窝在自己的巢穴中享受平安夜。车抵酒店,露易丝和蕾妮立刻奔回房去化身打字机器,克拉克和里克小姐一起把喝过酒的同事送回各自的房间。
  “一个不少,嗯哼?”里克刚睡过一觉,精神好得要命。她在楼层自动贩售机买了三包不同口味的奶油爆米花,“我待会儿要给妈妈打电话说我爱她。”她拆开一包逼着克拉克抓了一把,“这个点儿她铁定睡了,被吵醒会暴跳如雷。你呢克拉克?你要人陪吗?”
  “我有个超热辣的约会,明天搞不好会起不了床。”克拉克丢了一颗爆米花进嘴,“明天自由活动,记着天黑以前必须回酒店。”
  “圣诞期间哪儿的街上都特无聊,我明天会在酒店客房里看一整天的电影。”里克说,“能问问你约会的对象是谁吗?莱恩小姐?哦不可能,她在赶稿,金发妮妮也在。肯特先生,难道你今天另有艳遇?别告诉我是托尼·斯达克。”
  克拉克摇摇头,故意叹气:“似乎斯达克先生一整晚都没看我一眼。”
  “哈,你真悲惨。”她不以为然地用沾着奶油的手拍在他的外套上,“你就黯然神伤吧,我去帮波特阿姨整照片。”
  克拉克目送她欢蹦乱跳地进了门,才转身回他的房间去。两点已过,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忐忑了几秒。乔铁定不会在等了——所有的咖啡店都不会在平安夜开门到十二点后,哪一个露水情人都不会有热情等到这种时候。他会打电话,这是一定的,他会试试。可他也很清楚,乔会关机。
  记者仅仅是担心这位神偷先生乘着宾客散场,又潜回韦恩庄园。至于他是否还在等他的电话,他是不抱希望的。倘若他不接这个电话,克拉克就会作罢。也可能他按捺不住,会换成超人出场,把乔从犯罪现场直接拎走。
  他脱掉自己最昂贵三件套西装挂进衣橱,剥下穿在里面的制服藏好,拿掉眼镜,去洗澡,宛如进行仪式那样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切都用人类惯有的慢速度。这是他许诺过小红帽的,他会做到。
  即便这个承诺是如此荒唐。
  他终于走出浴室时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蝙蝠侠那极似兽类的声线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他听到他说:“你又来了,凯尔,你的‘类人心理’。”
  他听到他说:“人类的心是很脆弱的,凯尔。”
  凯尔-艾尔围着浴巾,戴好眼镜。克拉克·肯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
  三秒钟的回铃音之后,一首歌响起了。轻巧欢欣的节奏,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旋律。该死的,就在他的房门外,差不多是紧贴在门上呢。
  克拉克顾不上穿条裤子就冲过去掀开了门。
  乔站在门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另一侧的口袋里则塞了一只星巴克圣诞小熊,头上戴着驯鹿角,身上穿着——他的基督啊,那难道不是蝙蝠装么?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高谭特色?
  “《看见光明的一面》。”乔站在那儿,闷着一个不能爆发的笑,把手机挂断了,“傻毙了,我真该给你换掉。”
  他把小熊从口袋里拽出来递给几乎全裸的克拉克:“圣诞快乐,堂弟。这是礼物。”他依然带着皮手套,穿着旧裤子和脏皮鞋,风衣冰冷,发型糟糕。
  克拉克伸出手去,指尖在蝙蝠熊前停顿一秒。他蓦地抓住乔的手腕,将他一把拉进房间。
  他们关门,不知道是谁关上的门。他们一个赤裸,一个穿着浸满寒气的廉价货。乔穿戴满身——那很快变成了半身。克拉克把他直接拖进了水汽弥漫的浴室,扯开他的皮带,把他压在盥洗台上。小疯子乔欣然接受,自己把掉落的裤子和鞋子一起踢到一边。
  “你还没收下我的礼物——”当克拉克往手上倒浴液时,他提着小熊的鹿角晃来晃去,口中不知死活地欢叫着。
  克拉克嘟哝了一句闭嘴,他还能记得起露易丝就住在隔壁。肯特先生抢过熊仔把它捂在小红帽的嘴上,沾满浴液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塞进混混的身体。
  “礼物不错,我爱死了。”这个圣诞节的凌晨,记者先生的头上赫然生出了恶魔角,他恶质地蠕动着手指,又塞进一根,“真是……爱死了。”
  乔的一只手失控地滑过盥洗台的镜面,在蒙蒙白雾中擦出一道短暂的弧。他们喘息着抬起头,能在其中看见对方如碎片般的脸。
  克拉克的眼镜也渐渐地起了雾,但他始终没脱。
  乔趴在酒店的大床上,只差一点就赤身露体——他已经脱光了,惟独手套还没除下。
  他趴在那儿,用浑身上下穿戴最整齐的那个部件——他的手——拨弄着枕头上一对小熊:蝙蝠熊和超人熊,它们戴着一模一样的鹿角,造型傻得令人印象深刻。“我该砸了星巴克。”他用充满情欲的呻吟声叫嚣着,照克拉克看这些词句完全不具备威胁性。
  克拉克在他的身后,同样一丝不挂的。记者赤裸着漂亮的肌肉,靠在吧台上用纸巾擦他的眼镜。
  他已经擦了有一会儿,若是仅仅是要将那两片薄玻璃上的水雾去除,并不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反复擦拭。他心不在焉地擦着,望着趴在床上的混混,脸上顶着一副可以说是柔和的表情,在他颧骨上那些温暖的水渍干透以前。当他不戴眼镜的时候,脸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
  乔转过头看他,顺手抓起一只小熊——这回是超人熊——就如在浴室时那样,用白牙叼着它毛绒绒的耳朵,磨蹭着。“克拉克……”他含混不清地呼唤着,“别离我那么远嘛克拉克。”标准的诱惑,毫无疑问他想故技重施,一夜做到死,把自己榨干。
  对他来说做爱也许类等于自杀,他偶尔需要一个又痛又爽的死境来逃避现实,而对象是谁,可能都不太重要;若是刚好能碰上一个不错的对象,如某个人这样既强壮又肯花费温柔,足可抱在一起予取予求,他便情愿跟濒死的甘美来个短短的小约会。然而克拉克就是觉得,他还是会以他的方式活过来的,只要离得稍远,远到小记者的视线以外,红帽子乔就又会似一个气泡那样莫名其妙地消失掉。
  克拉克戴好眼镜,走过去,把手掌贴在那两瓣绝妙的屁股上,它们的触感滑腻得诡异,肌肉弹性极佳,骤然收紧的弧线令人窒息。氪星人不该因为性爱头晕,不过克拉克的头现在真的有点儿发晕,他用掌心描摹它们的形状,一时无法把手挪开。
  混混恶质地扭动着,浑身上下的伤疤都沾满了水汽,像涂满了橄榄油的祭品那样闪着光。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随时都会破碎消失,他又真实又具体且浑身发烫。他光溜溜地翻过身,湿滑的四肢缠上来,用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捧住这好情人的脸。
  “叫我克拉克。”记者用两个指头拎开小熊。
  “克拉克。”乔垂下眼睛,低低念出他的名字,用梦呓般的声音,那么疏离。如在重洋之外。他像个迷醉的恋人那样念着,“……克拉克。”他不看他。
  克拉克一瞬间就硬得发疼。“去、洗、澡。”他要闭上眼睛才能拉开这双手,突兀地,半是强迫地,把这个人拖得站起来。“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我需要准备一下,乖。”他说着,在他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半是强迫半是哄。他知道乔能听出来他有点儿别样的企图,他也知道他会顺从。
  他睁开眼睛,乔还是垂着脸,双手沿着他强壮的脖颈滑下去,滑到肩膀,滑到胸膛,抹出一道水痕。“唔。”他笑起来,“我会乖乖的。”可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克拉克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丢下记者,跑到衣橱那儿去寻找睡衣。他拉开门看到克拉克的西装,顺手抓起那袖子嗅了一下。“哦,至少有五、六种香水。”他松了手,从衣架上拽下一件睡衣,然后咬住他的手套边沿,用他习惯的方式剥掉它们。
  克拉克又脱下眼镜,用手指机械地擦着,盯着他。
  乔把一只手套吐在地上,跟他的风衣扔做一堆。“一种香水的香氛令人愉悦,几种混在一起就能要人命。”接下来是另一只,“就好像热辣的情人,若是一晚上要同时应付五六个,绝对让人大伤脑筋。”
  “的确。”克拉克笑了。他目送混混拖着脚步蹭进了浴室。热水雾把玻璃氤氲得模糊,乔的轮廓在透明的墙壁彼端若隐若现。
  很明显他自己也很了解会有这样的效果,他是故意的,洗得那么慢,每个动作都在炫耀,在云里雾里极之煽情。这个纯种恶棍。克拉克该扑进去,用亲吻加上火热的大棒,好好教训他。但他没有。
  他绕开浴室,视线尽可能地避着它,以免自己在视觉刺激和生理勃起面前溃不成军。他慢慢地踱着步,踱到一个乔也不可能看见他的位置,在衣橱的面前,打开它。
  如果说他完全没有迟疑过那是骗人的。他迟疑了若干秒,觉得自己应该回忆些什么,或者预估些什么,在他的经历和认知中找个理由,来让他的决定显得不是那么冲动和愚蠢。他没能成功,他那运算速度远超过人类的大脑里很罕见地呈现着一片空白。
  于是他认命了,用4马赫的速度套上制服——以及属于克拉克·肯特的元素:衬衫、领带、西装、长裤、皮鞋。一切。
  他拿出直连瞭望塔的通信器,调整了一下拨出码,让系统把通讯直接接到火星人尚恩的私人房间。通话接通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挪到了客房窗口的吧台那里坐下——离浴室要远一些,这个举动使他正在做的事情显得有点鬼祟,他掉在尴尬里面出不来。
  “喂,尚恩。”他唤着火星人的名字,焦虑地。他没办法光着身子跟尚恩通话,这会让他羞愧难当。说老实话,因为尚恩能看清他的想法的缘故,他一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早已经光得很彻底了。蝙蝠侠有时候也会给他这种感觉,有时候。
  “……凯尔?”尚恩的声音听起来飘飘荡荡,只剩下一根蛛丝般的细线连着理智,疲倦得不得了。他像是想了一下才分辨出这个突然连线他的人是谁。
  披着克拉克皮的超人凯尔-艾尔低低咳嗽了一声:“唔……尚恩,我有个问题……倘若你现在觉得不方便……”
  “……没关系,凯尔……”尚恩奄奄一息地回答道,“心理咨询是全天候的,只要你需要……”
  “谢谢,尚恩,谢谢。但听起来你非常疲倦。”
  “……孩子们刚走没多久,喔凯尔,他们真是爱你……”尚恩用只能让人联想起呻吟的音调呻吟着,“我快招架不住……人类幼体的想象力,喔,实在是……很丰富……”他顿了顿,继续呻吟,“……他们真的很可爱,你没在有点儿可惜。”
  凯尔伸手摸了一下耳机,仿佛这样就能隔着时空,从火星人那里分到一点点残余的人类儿童温软的触感似的:“我知道。”
  “看……你是我们中间最擅长对付他们的,孩子,还有狗……我的类比是不是有点问题?……总之,你比蝙蝠擅长这个……比我也……”
  “不,尚恩,别这样说。你和蝙蝠侠都是温柔的人。还记得吗,我们把这些孩子从军变的炮火里带出来的那天?有个小孩刚失去他的父母,我们谁都没办法让他乖乖听话……是蝙蝠搞定他的,嗯?”回忆是个好方法,凯尔觉得自己没有一开始那么尴尬了。不过,回忆也很容易让人跑题,此刻凯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跑题了。
  “……有点儿印象,他一走近那小孩就骂他怪物——那不妨碍这个怪物扑上去,用身体为他挡住飞溅的弹片。”尚恩的睡意也微微消散了些。联盟内部有句笑话说的果然没错——光是想想蝙蝠侠就足以让人醍醐灌顶,猛然惊醒。
  “没错,他好像伤到了肋骨……左边的,或者右边。他后来还是爬起来了,用那孩子的母语说‘你的英文发音不对,孩子。跟我念:怪物。’”超人微笑起来,“我记得他去抱那个孩子,他没拒绝他……结果他抱着他走上飞机,我们都愣住了。”
  “他们有相似处,凯尔。”尚恩说,“相似的人比较容易亲近。”
  “不,尚恩,我想是他的声音起了作用……我从没听过他用那样的声音说过话……”凯尔喃喃道,“那么温柔……那么……”他停顿了一下。
  “……凯尔?”
  “尚恩。”凯尔徐徐地呼吸着,用他不需要地球空气的肺。他说,“……我想了一下,还是换一种问法比较好。”
  “唔?”
  “尚恩,有什么方法可以抹掉一个人几秒钟内的记忆吗?”
  “……方法当然有,比如能够介入脑电磁波的仪器,瞭望塔里就有。或者采用心灵控制类的手法:暗示、催眠、强制洗脑……”尚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凯尔知道火星人打哈欠的样子,他们没有下颔骨,所以可以放纵自己把下巴一直拉长到胸口或脚面……喔,那真是有够吓人的。
  “那些会对承受的人形成什么负面影响吗?”凯尔摸着克拉克的眼镜边沿,问。
  “多少都会对精神上造成一些负面的影响。用磁能强制洗脑会致使记忆紊乱,紊乱的程度要视被洗脑者的个人精神状况而定。运气好的话只是会留下一些记忆碎片,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造成困扰。运气不好的话会生成多重人格,甚至导致精神分裂。暗示和催眠也一样的。”尚恩稍稍整束了一部分他分散的精神力,回答流畅了很多。但他的叙述中偶尔还是会掺入一些奇怪的发音和词格,凯尔猜到那应当是一种已死的语言:火星语。与氪星语一样,它在这个宇宙间可能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懂得。
  “……那不行,有没有比这些伤害都要小的方法?”
  “没有了,凯尔。技术上的手段在精神世界的变幻面前永远是极其有限的……”尚恩沉吟着。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想开个玩笑。“喔,还有一个办法,”他说,“那是蝙蝠侠常用的方法,弄晕那个人,然后用事实告诉他他刚才不过是在做噩梦。”
  “……虽然听也够糟的,不过比技术洗脑是好得多。”凯尔笑了笑,“还是谢谢你,尚恩。还有……圣诞快乐,我觉得等你睡醒搞不好已经是圣诞夜了。”
  火星人那根脆弱的理智线仿佛在这一刹那间陡然扯紧了。“噢凯尔!”他用差不多是叫嚷的声调在通讯彼端大声问道,“你到底要给谁洗脑?凯尔?凯尔……”
  乔推开了浴室门——凯尔在这一边把通讯器关闭了。他站起来,迎上前去。
  热水把乔的肉体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在有过伤疤的位置着色尤其明显。他胁下的大片淤青已经化散得七七八八,还剩下一些暗紫色的血点,如今它们被蒸得格外的鲜艳。他穿着睡衣——等于没穿——他似乎并不存在任何要把衣带系上的打算。他湿淋淋地跑出来,头发上滴着水,懒洋洋地说道:“其实我带了一瓶润滑剂,在裤子口袋里。你来把它掏出来吧,克拉克。”
  凯尔站在他面前,沉静地。
  这是不可想象的,在一个假日酒店的套间中,窗帘拉得很死,空调燥热,灯光昏暗。他在一个不合适的环境与场合,站着,比寻常任何一个时候的克拉克都要英挺、倨傲、面貌淡然。西装还是那西装,眼镜还是那眼镜,他不是那个他。“乔。”他超人般微笑着,“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真名,但我目前只能这样称呼你,乔。”
  乔怔了怔。他赤脚站在地毯上,衣不蔽体,头发上噼里啪啦地掉着水滴,隔着大约一臂,瞪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克拉克。那根本不是克拉克。
  “克拉克?”他用红帽子乔独有的低沉嗓音发问,诧异地,没有太多诧异地。
  “有件事我打算向你坦白。”凯尔看着他,用不须置疑的口气说道。
  “这是圣诞礼物,也可能是个噩梦——对你来说。我们都有过去,乔。”他说,“当我决定要试着爱你,我希望我在你的面前不必再说谎。”他退后了一步,退至更远一些的位置,退至乔尼宝贝伸手之间不能触到的距离。
  接着他说:“乔,我必须告诉你:我就是超人。”
  “一个圣诞玩笑?”乔笑了,“听起来水准还不错。”
  凯尔没有再回应他,他在他的面前直接飘浮了起来。
  凯尔-艾尔正在克拉克·肯特的衣服里面望着乔。
  他飘得并不高,离地仅仅两个英尺。然而人类在地球重力环境里是不可能做到这个的,除非是在幻梦中。
  他飘在那里,两手低垂,手中空无一物。燥热的环境愈加燥热,让人觉得干渴,呼吸困难。但他像个神一样不再呼吸,也不再能感到窒息。他听着乔的心跳,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听着他的心跳。
  这是一个偶发的行为——那氪星最后的儿子对自己说——但它并不是一个偶发的念头。
  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从乔第一次穿过便利店逃离他开始。不,要早一些,从露易丝某次拒绝他的吻开始……不不,还要更早,要回溯得更远,在乔以前,在露易丝以前,在他真正以“超人”的身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以前,在没有凯尔只有克拉克的岁月,从他知道自己不是人类,又决意不放弃人类的身份开始。
  大学,舞会,拥挤的人群,闪烁的灯球,喧闹的音乐,刺鼻的烟草。人类的荷尔蒙,汗水,眼神。终于约到一次的女孩,正拉着他的手。她轻盈得像小鹿,他得小心不能握得太紧,别折断她的手。
  肯特,肯特,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听到别人用含情脉脉的声音说我爱你真的爱你。
  我胸无大志,她说,嫁个好人,跟我的男人一起变老;生六个孩子,天天被他们烦死。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他给不了。
  肯特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松开手。
  他知道拥抱的人终是要放手,他知道亲吻的嘴唇终是要分离,他知道多么忠贞热切的情人最后也会被死亡隔开。他很清楚他的寿命会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长久。
  他来到大都会,他爱上那个城市。在那城市里他遇到露易丝。
  露易丝·莱恩就像大都会本身,她生机勃勃又流于凡俗,她积极乐观又脆弱易折,她骤然突入克拉克·肯特的眼帘,那么鲜艳。
  克拉克,你有什么愿望吗?——我的愿望是获得普利策!我会成为最棒的记者。你呢克拉克?
  我是真的很想为你鼓一次掌,露易丝。
  他没有陪伴露易丝最宝贵的青春时光,而是远离她,到宇宙深处去寻找他的母星,因为他确信在他生活的地球上,还能收到它发出的光芒。当他抵达那辽远的所在,他只看到一座恢弘静默的坟场,所有关于认同感的幻想被证明确实都是幻想。他其实早就知道,有些星星几千年前就化作了尘埃,而它们全盛时期的光彩才刚刚抵达亿万星河之外。
  这就是永恒的一瞬。
  在那之后,他回来,回到地球。为什么世界不需要超人——露易丝获得了普利策,露易丝有了理查德。克拉克不再有爱恋的冲动。他想他不会再对某一个人——对某一个显然要比他简单,比他脆弱,比他短暂的——人类,产生拥抱亲吻共渡余生的冲动。他是最后的氪星人,最后一个。可蝙蝠侠说得对——他在人类中长大,从心理上来说,在现阶段他和普通人类并无差别。一个不折不扣的类人的怪物。
  是这个怪物遇到了红帽子乔。
  乔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未来。他所拥有的惟有他的过去和他的绝望,克拉克——凯尔——很清楚,除了回忆与绝望,乔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他不值得被人毫无保留地爱上。但凯尔——克拉克——也很清楚,名字会消亡,身份会腐朽,未来最终也会成为一段过去,他能相信并能给予乔的就只有希望而已。
  他能感觉到的最真实的东西,是一个人类的心跳与他怀中的一点温度。
  有一个疲倦到极点的夜里,他对他说我想你。只有他。
  他想试着爱上乔。他想纵情一次做这件傻事。他们之间隔着克拉克与凯尔,如果他们是一堵墙,他可以把墙打破。他一直都能听见乔的心跳,他太知道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没了美丽谎言遮挡一面,也就没有所谓的退路。
  那怪物已经推演过所有的可能。
  乔会怎么做?他能怎么做?听听他的心率就知道了。也许他会惊疑,怀疑克拉克·肯特是个表演狂,他事先准备了钢丝,还是偷偷喂给他麻药?他让他产生幻觉,让他看见自己飞起来,哈!他居然相信自己是超人,是钢铁之子!
  也许他会恐惧,眼前的这个无论是个什么,都肯定不会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他曾和他肌肤相亲,他曾和一个怪物做爱!他的心跳会乱,血压飙高,肾上腺素激增,他会退却,尖叫,最坏还会晕倒——
  也许不是那些,也许他会异常地兴奋。他曾被超人救过,在那个绝望蔓延的晚上,是那会飞的超级英雄给了他生存的希望与梦幻般的体验。他崇拜他暗恋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谁不向往美梦和英雄呢?他与记者做爱,却把他想象成超人。他听见这出表白,一颗心将要突突地乱撞,他会露出崇拜的眼神……他会吗?——他会的。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那飘浮的怪物都能接受。他能全盘接受,他不会失望,不会怨恨,不会再做尝试。他会弄晕他——这很简单——再用脚踏实地的现实告诉他他是太累了睡着了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他只能给他希望,在注定会醒来的梦中。
  只能这样了,他静静地等。
  乔笑了。他又笑了。如微风吹过水面,这个笑容与之前他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给过克拉克的那些何其相似,他从世界某个角落里把小红帽找了回来。他的笑兼有颓废和嘲弄,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死掉。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异、惊恐、惊喜,他就这么晃了晃肩膀,让沾湿的睡袍滑落在地,织物摩擦,发出微妙的沙沙声。他赤条条地,向一个神样的怪物径直走来,心跳平稳,未漏一拍。
  “喔。”他轻笑着低低抽气,“你说你是超人……我得验验货。”他的牙齿摩擦着,眼睛自下而上地看,闪烁着掠食性动物嗅到鲜血般的狂喜。他冷静至极,扫视着那浮于人世的存在,走近了,突然伸出他的双手——拉住属于克拉克的领带。
  有人颤了一下——却是悬浮着的那一个。
  乔双手灵活地扯开那条颜色暗沉的条纹领带,抽掉它,扔在地下。“我在拆礼物了。”他用他那安静的致命的声音说着。
  接下来是扣子,他踮着脚尖,伸直手臂,从领口开始,一粒一粒地把那白色的衬衫解开。
  “包装纸也是精彩部分,忽略会很可惜。”蓝色的制服领边露了出来,乔停住手,抓住衬衫往两边拉扯开。
  他看见了那个属于超人的“S”,居高临下地,与一张人类的不得永恒的脸孔面面相对。“喔。”他叹了一声,“……我爱圣诞节。”
  然后他抓起那怪物的一只类人的右手,用牙齿咬住一根食指,从最后一个指节,一段一段地啃噬,他舔着他的手掌,如小兽一样,舌尖灵活地沿着没有掌纹的皮肤滑动。那温热的,濡湿的,连神祗也不能抗力的诱惑。他的心跳此时才陡然加速,跟喘息一起,大肆轰鸣,占据了凯尔的全副听力。
  那星星的儿子坠落下来了,他呻吟了一声,缓缓下降,双脚着地。“脱掉吧,克拉克。”高谭的小红帽含着他的一枚指尖,吸吮着,发出淫荡的脆响,劝诱般盯着他的脸。
  克拉克只用一霎,就去除了凡人的伪装。他那红色的披风边角在空调送风口下微微地颤动。乔捧起那一角的鲜红,在脸颊上磨蹭着,深嗅着。“神啊……”他感慨着,心声却在此刻,渐渐地平复下来,缓缓地跳啊跳,仿佛真的在这凉滑的织物中,能寻到一个逃脱休憩的秘所。
  他拽着超人的披风,牵引着邀请着,身体向后倾倒。他重重地跌在床上,像条赤裸的鱼那样无声地弹跳。披风的有一半被他压在身下,缠着他,绕着他。他如在渴求又如挣扎抵抗着某种沉湎,手盖着脸,摇着他的头,肌肉紧绷贲起,强调着人类的坚硬和拒绝。
  凯尔由着他随着他,膝盖小心翼翼地落在床垫上。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迷惑着,在拒绝与不能拒绝之间摇摆。但这时候乔的双臂突然环上来,不容置疑地,强硬地环住他的脖子。
  一个滚烫的拥抱,而且那么紧。
  “傻瓜。”乔用额头碰着凯尔的下巴,喃喃自语。他并没有勃起,拥抱就是拥抱而已。他抱紧他,血肉胸膛贴上了标志超凡的符号,“你解脱了,傻瓜。”他喃喃着,不是什么感叹而是平静的陈述。他肯定地喃喃着,叙述着对那怪物的评价:“傻瓜克拉克。”
  他说:“有很多事你本不必做,傻瓜克拉克。”
  他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大开心也不怎么难过。他没给超人再多一秒钟来考虑,就吻上去了。他凶猛地吻住钢铁的嘴唇,一分一寸地撕咬这撕不碎的柔和,仔细尝着那些天然的细纹中的隐藏的苦涩——一个好多年喝咖啡都不爱加糖的傻瓜,他的嘴时时都是苦的,双唇藏满了各种各样的苦味。从舌腹到舌尖,卷动过一遍,然后再来一遍。
  克拉克覆着他,圈住他的头颅,双手插进黑发,一遍遍梳弄。等他的嘴终于得了一时的自由,他就忍不住跟寻常人类一样,用口唇贪婪地吸起气来。
  空气对他来说就跟爱情一样,本来都是不该需要的东西。
  他有些沮丧地发觉自己已经很硬了,甚至比乔更快。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隔着一层薄布各自倔强地硬着,一下一下地摩擦,肿胀难耐。乔松开些怀抱,用半梦半醒的眼神看看他,又猛地箍紧了双手,抱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
  “我的神啊,我的……傻瓜。”混混在那非人的怀抱中低声说,“来吧……我的熊仔超人。”
  凯尔发出一声满足的,几乎算得上是凄切的叹息,以一个看过行星残尸的男人还能放送出的最为多情的声调。他圈着乔,圈着他不让他就这么化了、碎了。就算梦早晚会死的,也不能是现在,现在他可受不了。他蹭着乔的脸,吻他的鼻尖,吻下去,再度与他唇齿相接。
  现在他们的这个吻能把天空都点燃了。
  乔不怎么努力地挣扎着,搂着他细密地呻吟。“你该威胁我,要我为你保守秘密克拉克——快说,克拉克。快说。”他呻吟道,说出的话都莫名其妙。
  “主意不错,我正打算狠狠地威胁你,嗯。”氪星人不能再等了,他伸手去扯制服的裤子,平生头一次觉得它真是碍事。“……威胁到你哭出来。”他把上衣和裤子扯开一条缝,乔腾出一只手来帮他的忙。
  “我倒是很久没哭过鼻子了。”他假装很诚恳地承认道。小恶棍龇着牙窃笑,用手掌包裹住超人勃起的尖端,指腹搓揉着最柔嫩的一块,“哦,要是你能的话……外星教授。”
  超人凯尔——克拉克捂住他的嘴巴,把他翻过来,颇下了点儿重手摩挲着他那惹人喜爱的屁股,在紧实的肉块上揉捏着。“安静点儿,乔,你这个坏学生。”他在混混的耳旁喷着热气和私语,“最好闭上眼睛等着我给你上一课。”
  乔弓起背,从身下拽出还没晾干的蝙蝠熊仔,扔在枕头上。“蝙蝠侠要被你压死了,混蛋。”他笑得浑身都在颤,那些肌肉的牵紧又放松。那伤痕仍如克拉克初见,充满凌虐意味的变态的美。
  克拉克摸着他背上的伤疤,凑上去亲吻舔舐它们。“我小的时候,妈妈说这样做伤疤就会慢慢消失。”他说,“我的人类养母——倘若你没把刚才我说的全都当成个圣诞笑话的话……”
  “没有,克拉克,少犯傻了。”乔打断他说,“我知道什么是真的,外星人。”他光着整个身体,屁股被人捏在手里,背脊上有条外星人的舌头刮来刮去,他的声音却还冷定得非凡。他只是个贼,可他冷定起来跟蝙蝠侠都有得一拼,当然了,疯起来的样子也差不多。蝙蝠坏起来对人对己都坏,而乔尼宝贝儿仅仅是对自己残酷一些。
  “……我很清楚人类身体的极限,乔。”氪星人说,“受了伤会留下疤痕,看到疤痕让人想起过去的伤。但这没关系,乔,我希望你的伤疤不再变多,我希望你今后的几十年能过得好点儿。”他舔着他的背,磨蹭着,闭上眼睛贴上去。他的斗篷从肩头倾泻而下把他俩都包裹在其中,掩藏起所有的美与伤。每一道起伏都隐秘地暗示着躯壳的轮廓。
  “我希望你的未来能比过去的快乐要多。”在这个平安夜,在这人类世界的犯罪之都,在一个承载过无数露水姻缘的房间里——超人伏在一个混混的背上絮絮地许着愿。“让我来试试……我们一起来试试。”这一句他在心中许愿,无所谓有没有神,无所谓谁能听见。
  在这之前,或者之后,这座城开始下雪,只有一点点,细碎的雪花在黑暗中无声飘坠,未及触到地面便化尽了。把自己禁闭在温室内的人们甚至不知道冰雪女神来过。差不多是同时的,不远处的高谭四方大教堂敲起钟声,通宵达旦的歌舞剧演至高潮,又一轮的祈福圣歌开始唱响了,有的人能听见,有的人听不见。
  红帽子乔在酒店蜜月套间松软的大床上拉伸着他的身体。
  “……这可不像是个威胁啊。”他把脸埋进床单里,恶劣地笑出了声,算是对某些愿望最糟糕的回应,“而且我一点儿都不想哭。我都快笑死了,我的超人。”
  教堂又一轮圣歌响起的时候,那个叫做查勒斯的混混说了句:“我能不能来根烟?”
  那是圣诞节早晨的十点半钟,高谭市早已天色大亮,但混混查勒斯待着的这个地方还是没啥自然光。这里的四壁黄中带绿,斑斑驳驳的天花板上黏着几块将落不落的墙皮,当中悬着一根包着绝缘皮的细电线筒——下面吊着一盏足够崭新的灯泡。
  这是个地下室,它原来属于另外一个混混,那人叫红帽子乔。
  查勒斯已经盯着那个灯泡看了有一阵了。以前有位混混中的前辈向他吹嘘自己的一桩绝世本领——即每当被条子请去饮咖啡磨板凳功,他只消盯住审讯室的台灯看上一会儿,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他小时候煤气中毒落下的癫痫病根就能发作,他会抖得让那副凳子的小细腿儿都彻底散架。他知道怎么现场表演断气:俩眼翻白,口吐白沫,放任每根筋骨都来跳抖手舞。条子们当然要哀号,然后扑上来压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要在剧颤中折断自己的颈骨。哈,他会被挪到医院,那里三餐得济,有美貌的白衣天使;医生一般会留他观察48小时,他只要来上一针地西泮【注64】,就能好好睡上一觉,醒来自然活蹦乱跳。等他调戏完值班护士,拔掉手上的针头,脱下病号服就又是好汉一条。“别怕翻窗出走,”他对查勒斯小弟谆谆教诲,“所有的急诊室都在一楼。”
  这个办法很好,那会儿查勒斯小弟心说道,医院的玉米沙拉固然难吃,护士小妞都还是不错的,更何况谁能使个花招让条子技穷,谁就能在自己人中昂首挺胸。这个办法很好。
  几个周前他确然有幸被条子拘进去一趟,为的正是沾了蓝色骷髅湾那晚的夜场,玛利亚·温思特嗑过量爽死,剩下一帮子老少爷们儿分吃她的官司。他被GCPD带回去,才知道条子那边的咖啡也不是人人有份:帮派里有名有号的还不见得能混上一杯呢。他跟着大队人马,先被踢去验血验尿,核对了身份各自捧着牌子拍了照。他在号子里等了半夜,等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揪他进了个小单间简单询问——上帝作证那穿警服的娘们奶子可真够坚挺的,她绝对是个印第安人——不外乎身家姓名、时间地点、因何出现,他们拿出一摞照片,一张一张问他上面的人是否认识。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认识的他都招了,不认识的他也招了。反正就是昏天黑地,十分钟内他就招了许多供词。
  当他想起来也许应该保持沉默,等他姨妈帮他请个律师来再说的时候啥都晚了。他被丢进号子里,第二天一早就被转去拘留所待着。他的保释金额很低,两周后圣诞节前他的姨妈把他保了出来,条子把衣服球鞋发还给他,告诉他:肯定跑不了你的,回家等着随传随到。
  他觉得挺委屈——因为现在条子们的审讯室里都不用台灯了,癫痫计划少了个关键物品,有心无力无从仿效。现在GCPD的审讯室里装配着可调节亮度和发光角度的高级吸壁聚光灯——据说布鲁斯·韦恩那个欠干的阔佬,有一天香槟喝多了心血来潮,问吉姆·高登想不想换几个灯泡?老吉姆说好,他就随手签了张该死的支票……
  查勒斯躺在两个大纸箱上面,龇牙咧嘴,涕泪交流,鼻孔里往外嘶嘶冒血。他嚷着:“烟,给我根烟……不然我熬不过去。”他嚷着在箱子上翻了个身,那鬼箱子半敞着口,里面有很多尖锐的硬东西戳着他的背。本来他觉得疼痛难忍,非得换个姿势躺着不行。等他翻完了这个身,用皮肉骨骼仔细鉴定了一把,又觉得还是原来的姿势好受些,真是不如翻回去。
  可他们不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们在旁边成堆的箱子里翻着,找出来一把银色嵌着金铆钉的大锤子,掂在手里:“这个好重,肯定灌了铅。”他们向他走过来,在纸箱上拉开他的手指,手背朝上,再上面虚悬着锤子。
  “还有谁?”他们——无敌瓦斯跟他手下那帮粗胳膊的傻鸟—像坏了的老随身听似的反复表演卡带复读,他们反反复复地问啊问的,“除了你还有谁?红帽子乔是不是卧底?快说!”
  他怎么能知道?他只是被条子请去按了两三回指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过些啥。
  他呜呜咽咽地哭着:“他是,我不是。”——对不起了乔尼宝贝,不是我真心想拖你下水,但愿说出你的名字,能够保得我一时。
  但是他们鬼叫着:“不对!不够!你他妈说谎!你先招了小红帽那欠操的小子人在哪里,我们早晚会拎他过来跟你对质。反正老板说了,你们俩混球中间总有一个是卧底,总有一个是卧底!老板要知道的是真相,真相还在你的肚子里呢宝贝儿,我们得让你吐出来!”
  见鬼,他们真是疯了,蟒蛇范德萨要知道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他把整个高谭东区都毁得差不多了。他们无视律法,甚至无视上帝,赶着平安夜在教堂门外打晕了他的姨妈,把他直接绑架来到这里,就在这盏豁亮的小灯泡下私刑拷问,断断续续折磨了他一整夜。他们脱了他的鞋,搞了个好像圣杯似的鬼玩意儿让他顶着,逼他光着脚在玻璃渣做的假碳粒上走来走去,还用缠着金丝的宝剑猛砍他的背——谢天谢地那宝剑没刃,这绝对是三位一体的保佑。他们折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这屋子里的每样鬼东西他们都能利用……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乔尼宝贝儿租的房子没错,他也真是够变态的,怎么能跟这些变态玩意儿在一起待了两年?
  除却这个还有更不正常的:他这到处长霉的破地下室里竟然有一个新灯泡,一个差不多九成新的仿古沙发,还有一张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单人床。喔对了,那床底下甚至还收着半箱苹果。
  这小子倒是挺会伺候自个儿的,他和他那只满嘴西部口音的小海豹在这里共筑爱巢,夜夜狂操——蓝头发的查勒斯枕着耶稣受难时戴的荆棘王冠,蜷在女武神的金盾上边哭边想:我拖他下水也不算有罪,反正他是个享受过的人。
  他们真的拿那锤子对着他的手了——他知道他们真的敢……看起来先被挑中的是右手的小指头。那两个有纹身的雅利安人,在冷得要命的地方还脱了外衣,露出白背心和白肉鼓鼓的膀子。他们一个拿着他的手,一个拿着锤子。“瞄准点儿,兄弟!”他们相视而笑,眼睛里亮晶晶的都他妈是春情,“别擦伤了我。”
  小查勒斯不用看着灯泡就快要惊厥发作了。我操我操我操,他在心中大叫,这俩人该不会也是一对老玻璃吧?
  老瓦斯坐在床上,俯身下去嗅了嗅床单,“我知道他就在这附近,”他神叨叨地喃喃着,“我闻得到他的味儿,唔,他一身的骚味儿。等我逮着他我就弄死他。”他踢了苹果箱子一脚,把它拖近了些,挑出一个用手心肉抹了抹,咔嚓咬下一口,那神气就跟给地狱看大门的九头狗【注65】差不多。
  “还在磨蹭什么?”他嚼得唾沫四溅,“纯粹是浪费时间!我操!再不说就弄死他。”
  雅利安兄弟高举那雷神之锤——那原来搞不好真的是雷神托尔的锤子呢——瞄准了混混查勒斯的小拇指。白肉胳膊绷着一股劲,它扯紧了,接着——
  “啊——”一声惨叫,不过听起来声调儿挺高,音色相当好。
  好吧,雷神之锤明明还悬着呢,没落下。
  “啊啊——”又来了。那就是一曲咏叹的第一声高调,自此之后,是一阵急板,弓子在指板上一直敲一直敲,敲到要断。
  那似三角铁敲打着曼陀铃,是铁片砸着琴箱的声音——你也可以说那是用马蹄铁狂抽锯木,不弄到两败俱伤绝不算数。
  “我想那可能是锅铲什么的……”有个叫马可的家伙小声说,“他们在厨房……”
  声音更加响亮了,咏叹调还在唱。那是一个女人,可不是查勒斯这已然叫哑了嗓子的小混混。她尖声叫着:“啊捅死了——啊升天了——啊我的上帝!”金属木块水泥板激烈迎合,好一阵猛烈的撞击。
  “——干那个?”马可瞪着天花板听了几秒钟,总算接完了下面半句。“吓死我了,”楼上的女人再度尖叫出声时,他可怜兮兮地缩了一下,“我先还以为是在杀人。”他完全忘了他自己前不久也曾杀过人。
  “别理他,干你们的活!”老瓦斯一派庄严地下令。
  该落下的锤子延时了半分钟,到底还是砸了下来,在诞生日把小飞虫钉在纸片上作份儿装饰。那一锤砸碎了小混混的一片指甲,骨头也许碎了,也许没碎。他嘶叫起来,肢体如同脱水的鱼类那样拼命掀动,他们抓牢他往下按,破旧的纸箱四角撕裂,诸神的兵刃与花冠散落一地。经年累月的灰尘蓬勃如雾,把剩下来的惨叫呛死在喉咙里。
  施刑者们都被积灰沾了满脸,他们暂时放开查勒斯那血淋淋的手,各自骂骂咧咧地清理着。
  这当儿隔着一层楼板的尖叫声又进入了一个小高潮,那位太太声嘶力竭,真像被人用锤子砸碎了指甲,或者要更疼。她忽高忽低地呻吟着,让人禁不住要想象是根什么样的大肉棒在她的体内乱捣。节奏不消说,听听那木头与水泥的撞击声就能知道。嘿嘿好伙计,你们要跟着数数吗?打手保镖们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各走各的神。
  小查勒斯在莱茵河水妖【注66】蔽体的轻纱上痛苦翻腾着,剧疼之余顺便瞥了一眼瓦斯爸爸——哈,哈,老瓦斯的军裤当中搭起了帐篷,他嚼着苹果脸色通红。
  无敌瓦斯发现查勒斯那小混蛋居然一直死瞅着自己的要害神色有异,当即气得扔下了苹果核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高处提,他晃着他,犹如晃着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他把他往墙上狠狠甩去,让他用牙齿直接啃一口发霉的墙皮。
  查勒斯又叫了几嗓子,额头上披下血痕。楼上立马回应,操得更急更卖力,女人也跟着叫喊得更狂更销魂。这会子瓦斯老爸总算明白了,这就是竞技精神!敢情他们在楼下用拳头开了一夜工,头顶上的这一对全听错只当做是欲海浮沉。天知道本来住在这下面的人有没有这么通宵达旦的爽过,总之施诺姆先生感觉肩上压力很大,心中极为不忿。
  这是天大的侮辱!在一个盛世佳节的早晨。瓦斯先生口里骂着“我要弄死他们”,再顾不得身负使命不可四处留痕。他伸手掏出了他的沙漠之鹰,大步流星冲出房门。走廊里的灯泡开关在哪儿没人知道,他也不需要开灯。
  他的孩子们三秒钟后就又见到了他——基督作证他可不是啥氪星人,没有超级速度——他是倒着飞进来的,肚子被一个硬梆梆的肩膀顶着,那肩膀属于——这间屋子本来的主人。
  红帽子乔。
  小红帽打起架来一点儿都不像个人。他手无寸铁,可他用一面肩膀就把老瓦斯送回了房门内。老兵倒在纸箱上,把布伦希尔德【注67】的盾牌压得四分五裂。石膏碎片扎着他的背,他在剧痛与错乱中举枪射击,子弹接连打进墙壁,有三四声。
  他不装消声器。这是分明的枪声,没有人会听成情趣。楼上的尖叫和撞击都停止了,出租车司机纪录不保雄风不再。
  红帽子穿着早衰的三件套,戴着皮手套。他冲上前,一手拔起了盾牌旁边的格阑姆圣剑。死鬼道具师的魂灵在发霉的瓦尔哈拉墙后大笑,他喜欢使用金属制模而不是玻璃钢或者石膏。这是诅咒,这把剑也是真的,虽然也没磨开刃,但它确实分量十足模样好。
  “乔尼,快救救我!”小查勒斯惨叫。
  “那就来玩玩吧。”当世的齐格弗里德扯掉伪装用的金边眼镜,丢出去就击中了其中一人的鼻梁。歹徒们都有枪,可他们没机会拿出来炫耀。主人家左右开弓,抡起屠龙的宝剑敲上他们的后脑。他的剑术全没技巧,下手却狠毒。他能叫他们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不过他没这么做。他只是让他们灵魂出窍几分钟,陪着怀特老先生在天花板那儿飘一飘。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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