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录取的大学阳光学院学费费一年都要八万,加上伙食住宿费十几万,一家人都是农民负担不起怎么办,怎么求资助

《小说月报》2011增刊2期(中篇小说专号)心肝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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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1增刊2期(中篇小说专号)心肝宝贝
  整个夏天,远秋都在为一笔钱发愁,原本就显老的脸,一天一天愁出了秋茄子样。四万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四十六万,倒可以大大方方嚷出来,这年月,为筹措巨款犯难,不算丑事,反倒是气魄和能耐的象征。四万六就有点惭愧了,在他这个年龄,举目一望,但凡有份固定工作的,谁的腰包里挤不出个四万五万来?偏偏他就挤不出。挤不出来还不敢声张,得憋着,穷字一上身,别说借不到钱,玩都找不到人。
  四万六是双胞胎儿子上一中的赞助费。儿子们中考没考好,要想上一中,就得掏钱把分数买到录取线。
  如果不还房贷,手头也不至于这么紧。五年前,远秋两口子一商量,按揭买下了一套房,不是为了住,是为了卖,卖了供儿子们上大学,或是结婚成家。所以买房就是存钱,比存钱还管用,存钱是吃不完的才存,买房则是先还了月供再谈吃的事。还贷的户头上写着姚远秋的名字,这意味着,远秋再也享受不到领工资的乐趣了,每月鄂近三千块月饷,扣掉房贷,已不足五百,再扣掉水电煤气,基本上就梅空了。一家人的生活开支,人情往来,全靠老婆小甘的工资,儿子们的学杂费则靠远秋的工资外收入。很早以前,远秋就开始涉足第二职业,本职工作之外,他另外打了两份工,一份是给一家花圈店写斗大的奠字,他的书法本来就还过得去,苦练一番过后,饱蘸浓墨的奠字写得越来越有味道。另一份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兼职策划,广告公司的老板是他高中同学,同学也不是稀缺他这个劳动力,而是看中他工作的单位,总觉得占有远秋,就等于占有了远秋背后的某种资源,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占到多少便宜。本来,这两份收入维持两个儿子的学习费用,倒也勉强可过,但遇到赞助费这种额外的大宗开支,就无可奈何了。
  远秋口袋里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近期新增的债务。哥哥一万,妹妹一万,三个同学各三千,广告公司预支工资一万,花圈店预支工资一千,自己平时点滴积累三千八,算来算去,还差两千二。
  眼看就要开晚饭了,远秋却骑着自行车,蔫头耷脑地出了门。人一发愁就没胃口。
  在路边碰到了一个同事,跟太太并肩往饭馆走。同事大声跟他打招呼,指着一家饭店说是出来散步,顺便换换口味。远秋马上打起精神应和道:“嗯,这家饭馆还可以,我们一家前几天也来吃过。”其实远秋从没来过这家饭馆,更别说带着家人了。同事们都知道他两个儿子铁定上一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两个小东西根本够不上一中的录取线。
  途中偶遇让远秋的脸更加灰黑。同事年纪跟他差不多,孩子却已大学即将毕业,前不久又获得保送研究生资格,两口子整天喜气洋洋,优哉游哉。远秋羡慕地望着那两个背影,觉得自己从没像他们这样怡然自得过,即使在没有孩子的那些年,也是焦头烂额。远秋二十五岁结婚,三十岁开始打着旅游的旗号,陪着老婆小甘在全国各地治疗不孕症,没有孩子的时候为生孩子发愁,有了孩子又为养孩子发愁,他想他这一生,真的没过过一天轻松日子。
  坏心情是顺着血管走的,刹那间,就可从头顶传导到脚跟。他连自行车都蹬不动了,只好拐上人行道,下了车,慢慢推着走。实在凑不齐的话,真的只有一个办法了,去跟老师求情,剩下来的部分宽限一些时日,老师应该会同意的,只是这么一来,就等于告诉老师,他家属于贫困之列,这一点是他最不愿让别人知道的。
  他知道他为什么穷,不管在哪个阶段,他的花费都要比别人大得多。就拿怀孕来说吧,人家不费吹灰之力,更不用花一分钱,孩子就怀上身了。他呢,看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偏方,那些药,以及为了去拿那些药所产生的花费,前前后后加起来,养大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万般无奈,动起了试管婴儿的脑筋,从报名申请那天起,这病房那病房,这实验室那实验室,从体内到体外,又从体外到体内,六万多的“净成本”,一分钱都不能报销。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了,大笔大笔常规性的开支立刻横空出世,叫人目不暇接。有一天,远秋掐指一算,等孩子满十八岁时,他已经整整六十,是个无用的闲人了,而十八岁的孩子,可能高中都还没有毕业,根本无法独立存活于世。不行,得为孩子的将来做些考虑,他们就在这时按揭买下了一套房子。就跟激活了一个魔法、一个咒语似的,每个月日子一到,存折上的工资就不翼而飞。这还不算,各种兴趣班、特长班铺天盖地,也想过拒绝,但不是孩子吵着要去,就是老师推荐“最好参加”,再不就是孩子有某一方面的不足,不参加不足以告慰良心。好不容易读完了初中,一中的名声已如日中天,大有进了一中,就等于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架势。人人都在想办法进一中,他有何德何能,敢逆潮流而动?何况两个儿子的成绩并不稳定,时高时低,这次中考就是一个明证,跟一中的录取线相比,老大差了二十分,老二差了十八分,一打听,调控生底价五千,差一分两千,兄弟俩算下来,得交八万六,托人去学校求了情,学校看在双胞胎双份贡献的面子上,降价处理,算来算去,还是得交四万六,还是高得离谱,但人家已不可能再让步了,赶紧去筹钱吧。
  于是就有了这个焦头烂额的夏天。远秋心里有谱,他的孩子还有潜力,只是没怎么用心,或者说,学习态度没有放端正。还在初中,兄弟俩就经常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什么“不要迷信第一名,第一名和第十名相比,只不过多错了一道题,没准除了这道题,第十名比第一名还厉害呢”。跟他们讲竞争如何惨烈,他们却说:“人跟人相处,不是为了把别人踩在脚下,而是为了平等快乐地交往。”为了让他们进一中,远秋急得寝食不安,他们看在眼里,但并不领情。“一中有什么好?一中出来的学生只会做卷子。”远秋反驳他们:“不学会做卷子,如何进得了大学?”他们毫不示弱地反问:“进入大学是最终目的,还是进入社会是最终目的?”问得他哑口无语。打嘴仗归打嘴仗,该拍板的事还是得大人来拍板。人人都说,一中的老师,个个都有两把刷子,再烈的马也能把它治得服服帖帖。他要的就是这个,他相信他的双胞胎儿子只要肯服帖下来,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绝对不会输给别人,三岁看老,他们小时候的聪明劲儿至今还历历在目。
  远秋走着走着,肚里一阵空虚,腿肚子就开始打颤,赶紧到路边的条椅上坐下来。这才想起自己中午就没吃饭,心里不由一声长叹,早知道养育孩子这么艰难,当初真不该千辛万苦锲而不舍地要。
  当然,这只是无人处的一闪念而已,他本能地觉得,这种想法对孩子来说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吉利的,别说把它说出来,就连这样想一想都是罪过。
  一条小狗在花圃边嗅来嗅去,小东西全身浅棕,行走起来像一个滚动的毛球,如果不是在为钱发愁,远秋真想去逗逗它,他知道怎么逗小狗,他办公室有人养狗,天天都在讲狗经。
  小东西四处嗅了一阵,停下来,乌溜溜的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远秋。远秋跌一下脚,它吓得浑身一颤,可一双眼睛还是透过长长的毛发,执着地盯着他。
  好像是泰迪犬,同事养的就是这种。同事养狗可专业了,吃的穿的用的,比人家养小孩的还严格,还说:“人对狗的感情是最纯粹的,没有目的,没有功利心,不像养小孩,既要站得高,又要看得远,太沉重了。”“你妈妈呢?”远秋问小狗。他知道女人在小狗面前,都喜欢自称妈妈。
  小泰迪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小狗以为有东西吃,立即上前几步,但他的手迟迟掏不出来,他身上不可能带着吃的东西。
  一个妇女走了过来,远秋以为她是小狗的主人,但她眼皮也没抬地走了过去,直到她走姚远了,远秋才突然醒悟过来,这小狗很可能没鄂有主人,很可能是只流浪狗,很可能肚子饿了。
  梅人与狗就这样凄惶地对视着。远秋在想,不如把它带回家去,家里那两个小东西肯定喜欢,从小到大,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动物,各种各样的动物,大到大象,小到蚂蚁。又一想,算了吧,多一个人也就多双筷子,多一只这样的小狗,就不像多一个人那么简单了,据说光是狗屋一项,低于一千块钱是拿不下来的。
  一千?这个数字刺痛了远秋的某根神经,花一千块给它买个狗屋,不如让它睡我的床,一千块钱拿来给我儿子上学好了。
  咦!远秋脑子里灵光一闪,看狗的眼睛马上直了,这小东西是有价有市的呀,什么带回家!什么狗屋!我就不能去卖了它?反正这狗没主人,捡的当买的。
  他按捺着心跳,装着从口袋里掏东西,小心地伸向小狗,小狗急不可耐地向那只手扑过去,他猛一用劲,就捏住了小狗的脑袋,再一把扯下短袖汗衫,将小狗裹住,缠好,放进自行车前筐里。
  踮脚骑上自行车的刹那,他依稀听见有个女人在后面喊:“宝宝?我的宝宝呢?”远秋一边脑袋里轰轰作响,一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很快,他就来到了另一条街,穿过这条街,再过一条小巷子,就是宠物街了。
  也是他时来运转,当天晚上,这条泰迪犬就以一千八的价格出手了。赞助费基本解决了。
  回家路上,胃里饿得像火在烧,但他仍然把自行车骑得像风火轮。晚风扑向他的脸,他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他想起人常说的一句话,只要脑壳精,大粪也能变成金。
  但这天晚上的事也给他留了个后遗症,很长时间里,他都不敢再从那条街上过了,他总觉得那天晚上有个女人在喊她的宝宝,总觉得她的宝宝就是被他卖掉的泰迪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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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露了一面的生财之道,尝过一次甜头后,似乎就永久性地关闭了,远秋再也没有挣过狗狗的钱,因为他再也没有碰上过类似那天晚上的机会。
  有天上班,远秋听到同事又在讲她的狗经:“我一个朋友,在宠物一条街花一千五买了只纯种可卡犬,当时狗狗只有一个多月大,大耳朵,卷毛,看起来特别纯,没想到后来越长越不像可卡犬,现在已经六个多月了,竟然变成了一只拖着大耳朵的土狗。”远秋心里怦然一动,故意说:“不可思议!难道可卡犬与土狗的区别也看不出来吗?”“你多能啊,你去试试看,一个多月的时候,除了沙皮狗之类外形特别的,其他的狗狗外表都差不多。”远秋心里有数了,却装出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同事。同事接着兴致勃勃地说:“尤其是黑白花的土狗,跟斑点狗的小时候特别接近,我另外一个朋友就上过这种当。”远秋点头。同事讲得兴起,又说:“不怪养狗人眼拙,实在是现在杂交的狗特别多,纯种的狗已经很难看到了,外形上的界限也就越来越模糊了。”远秋心里记着同事无意中传授的经验,下了班就给乡下的姐姐打电话,他想问问那边有没有刚刚出生的狗仔,若有黑白花纹的小狗,一定给他订一只。乡下狗多,母狗下仔也很频繁。
  姐姐不在家,是外甥亚生接的。亚生虽然礼貌得很,但声音十分低沉,礼貌也就多了一点生分的味道。
  远秋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多年来,他跟亚生之间,总觉得有点别扭。其实,不单是亚生,跟姐姐也是如此,他一直想扭转这种感觉,也一厢情愿似的付出过努力,无奈成效不大。
  还是在远秋两口子四处求子的年月里发生的事。不孕症治了七八年,还是不见任何动静,有一天,远在乡下的姐姐给远秋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把自己的大儿子亚生过继给他。
  亚生这时已经上小学了,真要过继的话,有点嫌大,远秋自己首先就通不过,别说小甘了。其实姐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血盆里抱一个来当然好,跟自己亲生的差不多,但一把屎一把尿的,养起来多费劲呀。俗话说得好,孩子是吃父母的骨血长大的,他们已步入中年,那点骨血供应自己都嫌勉强呢。亚生虽然年龄大点,但从小到大,跟他这个舅舅很有感情,而且姐姐预先留了话:“实在不行,你给我退回来,绝不说你半个不字。”远秋没有立即拒绝姐姐的提议,并不是被姐姐说服了,而是另有原因,姐夫两年前病逝了,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如果不是困难到一个程度,她能出这种主意?远秋终于找了个机会期期艾艾跟小甘说了,没想到小甘发了一会儿愣,竟答应了。“可以,但先不要提过继的事,大家在一起处处看,如果实在没缘分,谁也不要勉强谁。”于是马上联系学校,办理转学,对邻居同事,一致宣称亚生是来借读的,似乎没有人对这话表示怀疑,更没有人朝过继的方面想,大家都相信亚生来到这里,是善良的远秋在帮乡下的姐姐减负,在帮外甥想出路。人心就是这么奇怪,亚生没来时,远秋生怕听到什么议论,等到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谈论这件事时,自己心里倒犯嘀咕了:难道收养亚生的决定是错的?不然,为什么人家想都没朝这上面想呢?而且亚生的表现也让他失望,没来时跟他挺亲,现在成了一家人,反而……怎么说呢?听话倒是很听话,从来不见他说过半个不字,就是太客气太拘谨了,像在做客,比客人还客气,缩手缩脚的,怎么说都放不开,越说越放不开。
  小甘更是紧张不堪,总以为亚生的沉默隐藏着难以预料的风暴,每天半夜里都要蹑手蹑脚起来一次,偷偷看他还在不在床上,还交待远秋:“你也盯紧一点,他到了叛逆期了,叛逆期一点都不比襁褓期省心。”远秋鼓足勇气说:“要不,叫他回去吧,我看得出来,他难受着呢。”小甘一怔:“既然来了,还是再试试吧,移栽一棵树不也有个适应期吗?”为了把这棵树移栽成活,小甘没少用心,到了周末,就算亚生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她也要热情高涨地带他去公园,去参加青少年宫的活动,并且尽量封锁姐姐那边的消息。她想好了,她真正拥有亚生的唯一办法,就是文火煨汤,只要不熄火,总有煨好这锅汤的时候。
  哪知这锅汤一鼓作气煨了一年多,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小甘彻底崩溃了。姐姐有一天打电话来说,她最近觉得不舒服,要来医院查病,想顺便看看亚生,不知方便不方便。远秋当然要说方便,小甘也好奇,想看看这锅汤到底煨得怎么样了。到了那天,亚生一早就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汽车两点到达,还不到一点,就要去接站。也许是小甘想多了,她总觉得亚生跟她说话的时候,脸色煞白,嗓音发抖,小甘刚把头一点,他就已经跳到了门边,拉开门的瞬间,她真真切切听到了亚生咚咚的心跳声。她忍不住悄悄跟出来,骑上自行车追了出去。亚生在前面跑得飞快,远远看去,两腿踢腾得圆溜溜的,像个风火轮。到了出站口,亚生伸长脖子晃来晃去,一会儿揉鼻子,一会儿抓耳朵,她熟悉这些动作,这是他内心不安的表现。姐姐终于出现了,亚生反而一动不动了,姐姐摸他的头,摸他的脸,摸他的胳膊他的手,都摸够了,亚生突然退后一步,举起两只拳头,对着他妈妈一通乱捶。姐姐哭倒在地,亚生也跪了下来,听不清他们在哭嚎些什么,但可以看到,他们都在哭,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小甘看不下去了,骑着自行车先回了家。
  过了一顿饭工夫,亚生和他妈妈才双双红着眼睛出现在门口。到了家里,母子俩反而没了任何交流,他们刻意不接对方的话,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汽车站那一幕,小甘肯定以为这母子俩的感情已十分淡薄,以为她煨汤成功,但她偏偏看见过了,便觉得他们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演戏,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受了伤害,反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又勉强维持了大半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小甘听说了试管婴儿的事,心中动了一下。
  接下来,她悄悄查阅了很多资料,又独自去医院咨询了许多回,直到那个念头已经生下根来,才试探着跟远秋说了。果然不出她所料,远秋激烈反对,幸亏她早有思想准备,下定决心跟他打一场持久战。她在医生那里,还碰上了另一个准备做试管婴儿的女人,那女人对她说:“就算他不同意我也要做,就算离婚我也要做,我用精子库里的精子做,我没有事业,没有爱情,所以不能再没有孩子。”她的话,猛地升华了小甘想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谈了七八个回合,远秋还是不肯让步,但反对的理由已经缩减了很多,只剩下“不能忍受去医院里做那些配合工作”了。小甘这才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实在不愿意,我们就分手吧。”远秋只好让步,当然,小甘也让了步:“亚生还是留在我们家,不就是多双筷子吗?我不在乎多一个孩子。”事情一传开,姐姐不愿意了,也不事先打姚个电话,径直闯进远秋家,要把亚生带回去。小鄂甘当然是顺势下坡,远秋却有点不安,跟姐姐梅说:“这跟亚生没关系,他照样可以留在我这里。”姐姐一个劲地摇头:“那不行,将来两个人无论如何都搞不拢的,绝对不行。”远秋只好说:“不管亚生在哪里,都是我的儿子,到老了都是我的儿子,周末叫他回来玩,他的床我一直给他铺着。”事实上,亚生一走,就再也没来过。远秋偶尔去姐姐那里,亚生见了,喊声舅舅,沏上茶,就躲到一边去,再不跟舅舅打照面了。印象最深的一次,远秋刚坐下没多久,姐姐就问他小甘身体如何,预产期是几月几号,不等他回答,原本坐在远秋身边的亚生马上呼地站起来,大步走得无影无踪。姐姐又问他试管婴儿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她听人讲,不仅要花钱,好像还特别麻烦,语气间有股说不出的酸味。反正事情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远秋就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医院去了几十趟,前前后后加起来,花了大几万。姐姐听了,半天没吱声,最后感叹了一句:“千难万难,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值得!”这样的感叹让远秋有点摸不着头脑,既像是理解了他们,又像是在抱怨他们。为了转移话题,远秋说起了亚生,“亚生好像话变少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姐姐说:“照你这么说,他对我也是一肚子意见?自打他从你那里回来后,他就不爱说话了,成天像个闷葫芦,问他十句难得回一句,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远秋就想,难道因为那个不成功的过继,亚生不光跟自己别扭上了,跟自己的妈也别扭上了?不管是真别扭还是假别扭,反正自打亚生从他这里回去后,远秋一次也没有跟他单独相处过,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远秋甚至担心,亚生虽然口头上答应帮他去订一条小狗,实际上根本不会帮这个忙。他决心隔天再打,一定要亲自跟姐姐交待一下才放心。
  他已决定把乡下的狗一条一条慢慢搬进城里,当然,前提是那些有乔装打扮的潜力的小狗。他已经巧妙地向同事打听清楚了,其实那不叫乔装打扮,那叫美容,很多从那里出来的小狗,模样往往变得连主人都认不出来。在他做兼职的广告公司旁边,就有一家宠物美容院,老板跟他虽说没有交过言,但每次见面,头还是要点一下的。
  这些事都是瞒着家里进行的,一来他不想小甘对他的收入情况掌握得太清楚,他得有点私房钱,比如父亲那边要尽一下孝心,比如有时候碍于面子要打打麻将。二来他不想让孩子们心里装进太多乱七八糟的事务,他们需要单纯的环境,否则他们会静不下心来。
  孩子们顺利跨进了重点高中的校门,但并没有出现远秋想象中的情景:回到家就拼命写作业,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相反,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漫不经心地应付着,阴阳怪气地说着泄气的话。远秋心里着急,又不便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来,还得打起精神,尽量装得乐观一点,阳光一点,两个孩子都说过,最讨厌的就是大人皱着眉头叹气。他们自己倒真是两个阳光少年,入学没多久,兄弟俩竟在学校里挑头组织了一个名叫风暴的足球队,放了学就在操场上挥汗如雨。远秋一天工作和兼职做下来,揉着劳累过度的腰肌,有气无力地跟小甘发牢骚:“难道我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再把力气消耗在足球上?”可能是看了过多的育儿书籍,小甘多数时候总是站在孩子们一方,而且对孩子们的青春期格外恐慌,她说:“我宁愿看到他们在足球场上累得一塌糊涂,也不愿看到他们去跟女同学勾勾搭搭。”“就不能把时间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用功学习一样可以消耗体力。”“讲点人性吧,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难道一门心思只想学习,不想其他?”远秋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上高中的时候,虽然从没吃饱过,身体发育却一点都没耽误。
  许多个夜晚,他都是躲在被子里看小说,遇上那些稍微有点刺激的情节,就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看,一遍一遍让自己的身体起反应。后来,不知是谁还带来一个手抄本,那本书几乎消磨了他整整一个学期,他就靠这些东西,艰难地度过了青春期。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的高考是失败的,如果没有那些小说,他考个本科应该没有问题。
  除了足球,孩子们还热衷公益。真不知道他们遗传了谁,远秋是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小甘平时更是连新闻联播都懒得看。这年重阳节,两个孩子在大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自愿报名参加了一支什么队伍,到郊区的敬老院当了半天义工,回来又熬夜写了半宿跟敬老相关的作文。要不是远秋在本地电视台的新闻中看到他们的身影,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
  说实话,远秋挺感慨的,觉得这俩孩子真是好孩子,但当他真正面对他们两个时,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自己心里的意思。“行啊,都孝顺到外面去了,对自己的爷爷又做了什么呢?对外婆又做了什么呢?”“至少我们知道了,除了爷爷,除了外婆,世界上还有其他的老人,他们一样值得尊敬,需要关怀。”远秋被狠狠地噎了一下,又说:“我都看到了,在那里给人家洗脚,给人家剪指甲,我没别的要求,接下来两天,先去给外婆洗脚剪指甲,再去给爷爷洗脚剪指甲,没问题吧?”兄弟俩没吭声。
  远秋就有点得意:“做不出来吧?哼!”没想到,他们一个说:“哼什么呢?既然是代表,就要随机抽选嘛,爷爷和外婆没选上嘛。”另一个则补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这个道理也不懂?”远秋觉得自己快要不是他们的对手了,他们两个总是一条心,当一个显得力度不够时,另一个会立即补上一枪,非把他击倒在地不可似的。最后,他不得不以父亲的身份,强行下达命令:“以后少给我搞这些花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把心思全都给我用在学习上。”但他的命令毫不见效,没过多久,兄弟俩的名字又出现在另一份名单上,他们成了“爱护动物协会”的成员,其中老大还是协会的秘书长。远秋冷笑两声,耐着性子问他们:“秘书长要做些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骄傲地回答:“就是协会的总张罗。”远秋再也按捺不住了:“小动物跟你们屁相干!它能帮你们考出好成绩,还是替你们出一分钱学费?”兄弟俩一个说:“你心里只有自己,自私!”另一个补充道:“你只知道眼前,狭隘。”远秋生气了:“行啊,我不自私了,我不狭隘了,我不管这个家了,也不管你们的学费了,我向你们学习,下了班什么也不干,专门去敬老院,去福利院……”兄弟俩嘿嘿一笑:“那你就不对了,让孩子接受教育是你做家长的义务。”“义务?我花了那么多钱,就差砸锅卖铁了,才只是尽了义务?你们自己去调查调查,是不是每个家长都在为孩子择校、支付高额学费?”一个说:“你是很辛苦,但我们不会因此格外感谢你,因为我们并没有要求你给我们择校,是你自己愿意那么做的。”另一个补充道:“你反过来应该感谢我们,为了配合你,我们强迫自己进了自己不该进的学校。”远秋瞪着兄弟俩,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第一次感到,眼前这两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小伙子,已经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长期以来潜伏在他身边的敌人。
  直到有一天姐姐突然进城,无意中说了出来,家里人才知道远秋在做着跟狗有关的买卖。
  姐姐是弟妹四个中的老大,弟妹们还没成年,她就嫁到邻村去了。说起来,后面三个,都是国家恢复高考政策的得益者,远夏是第一个得到政策好处的,本来已经高中毕业在家务了两年农了,听到开考的消息,直接从田里跑进了七七年的高考考场,一夜间跳出了农门。后面的一弟一妹受到鼓励,也发奋学习,各自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也许真有命运这一说,眼见得孩子们都成人了,家运也开始好转了,长期操劳的母亲却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
  母亲走了没几天,父亲也没跟孩子们商量,啪一下卖掉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理由是老伴走了,孩子们也不会再回来了,他一个人还守在老屋里干啥?就算守在那里,他一个人也要不了这么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大白天都瘆人。何况他已不想种田,他种了大半辈子,早就种伤了,现在看到田就烦,看到泥巴就烦,而且老伴一死,他马上觉得自己也老得不行了,老到可以袖起两只手,啥也不干,一心指望孩子们养他老的程度了,养儿不就是用来防老的吗?我一个人养大了他们四个,他们四个反过来养我一个还有啥话好说?他把卖房子得来的不多的钱绑在腰间,带着全部行装,理直气壮地找到大儿子远夏。远夏一见情势不对,赶紧替他谋划,因钱制宜,在远秋所在的县城城郊买下一姚间又破又小的房子,先给他找个存身之地再鄂说。当时都只以为那只是个临时住所,可没想梅到一住下就生了根。后来大家都感激远夏当年的当机立断,如果不是那间小房子,现在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局面呢。虽然他偶尔也会出来骚扰儿子们几天,但总比提着行李,对照着日历,公事公办地在四个儿女家里游来荡去要好。无数个例子证明,按照日历轮流赡养老人的方式,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供养双方在长期的摩擦中失掉尊严和温情。
  如此一来,整个大家庭就剩下姐姐一个人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失去了老家的弟妹们,渐渐把姐姐那里当成了自己的老家,一有机会,就往姐姐家跑,尤其是后来,姐夫不幸病故后,兄妹几个更相约在姐姐家过中秋,过春节。再后来,城里似乎正在成为危机四伏的地方,大米有毒,青菜浸透了农药,肉类等于是激素,大家就更爱往姐姐家跑了,不必动手,就能以贵宾之躯吃到刚出产的大米,不加化肥的青菜,野生的鱼类和禽类,以及香喷喷沉甸甸的土鸡蛋,一边吃还可以一边幸福地回忆往事,这样的地方谁不愿意去呢?姐姐是带着喜饼来接客的,亚生要结婚了,婚期都已经定好了。
  远秋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些年来,亚生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直压在他心头,他总觉得那次不成功的过继伤害了孩子。现在好了,有了爱情和婚姻,亚生的人生应该有些新气象了,就算以前有什么疙瘩,也该化得差不多了。
  就在去年,远秋还在跟姐姐讨论亚生的事,他觉得亚生情况不妙,高考落榜两年多了,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他却不感兴趣,成天无声无息心平气和地待在家里。十年苦读,除了在脸上留下一副眼镜外,唯一的收获就是添了个喜欢看书的毛病。也不是看什么有用的书,只喜欢看些武侠小说,好像他活在世上,为的就是读完小镇书摊上的全部武侠小说似的。姐姐恼火地说:“不该让他读高中的,书读完了,眼镜却摘不掉了,文不得,武不得,弟弟亚军没读高中,一下学就出去打工,一年下来随随便便也能挣一万多。”远秋建议姐姐强行把亚生赶下田,不去打工就种田,反正不能躺在屋里看武侠小说。姐姐却说:“如今种田没什么好学的,现在又不用插秧,现在是抛秧,站在路上往田里抛,脚都不用打湿,也不用耕田割谷,出点钱,机器三下两下就弄完了。再说,他戴个眼镜也不方便,还没弯腰,眼镜先掉下来了。”远秋就说:“难怪呢,还是你这个当妈的惯出来的。”姐姐就诉苦:“开始我也想管,一管就管出仇来了,横眉瞪眼,不跟我说话,后来我就不管了,我想,我管不了,将来自然会有管你的人。”姐姐指的是未来的儿媳妇。远秋提醒她:“就怕这样下去,没有姑娘愿意嫁他哟。”姐姐一听,马上不高兴了,说世上的光棍毕竟是极少数。其实远秋说的是事实,像亚生这种戴眼镜的新型农民,尽管长得有模有样,但一无家底,二无特殊本事,照样没什么市场,一直拖到二十八岁,才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相亲后第二天,姐姐就兴奋地给远秋打来电话,告诉他,对方比亚生还大一岁,也是高中毕业,身材苗条,举止大方,而且两人很有缘的样子,见面没多久,手就牵到一起去了,弄得她在一旁倒有点不好意思。当时,远秋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二十九了还没嫁出去呢?一见面就牵手,该不会是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那种女孩吧?如果是这样,亚生将来可有得受了。当然,远秋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怕姐姐听了生气,也怕在她心里留下阴影,亚生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比打光棍强吧。屈指一算,距离相亲还不到半年,就要结婚了,是不是太快了?远秋想起当初自己的疑虑,试探着问姐姐:“你以前不是希望有人来接替你管管亚生吗?管得怎样?”姐姐说:“服服帖帖的!以前不管我怎么动员,他都不肯出去打工,两人见面后不到一个月,亚生就追出去了,现在两人一起在玩具厂上班,电话都懒得打一个回来。”姐姐在远秋家里十分拘谨,上次来这里,是接亚生回家,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离她的想象很远,远秋不在场的时候,单独跟小甘面对,更是手足无措。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咋没看见你们家的狗?远秋上次捉回来的狗呢?”小甘说:“他没有捉狗回来呀,我们家连人都嫌养不过来呢,还养狗?”“咦?他明明捉了一条狗回来的,还没满月的狗娃。”远秋回来了,面对两个女人的追问,远秋故作轻松地说:“那是给别人捉的,有人托我帮忙找条看家狗。”姐姐蒙过去了,小甘这里却蒙不过去,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说谎,趁姐姐不注意,小甘把他拉到里屋,要他老实交代,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我还能搞什么名堂?当然是卖了。我现在干什么不都是为了一个钱字!”小甘问他那狗变了多少钱,远秋顿时来了兴致,他要小甘猜。小甘说:“十块?二十?”远秋摇摇头,做了个手势,小甘睁大眼睛:“不会是八十吧?”远秋还是摇头,小甘就不敢猜了。
  远秋凑近一点,在小甘耳边说:“八百!别声张,别让姐姐知道了。”小甘悄声问他:“是哪个又傻又有钱的家伙买了?”“不是人家傻,是我太聪明了,我拿去给它烫了个卷毛,冒充贵宾犬卖出去了。”小甘越想越开心:“没想到你还懂狗?”远秋却高兴不起来:“懂个屁的狗!”姐姐就在旁边,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姐姐知道这事,就丢下小甘出来了。
  姐姐这次来还有一个任务,她要远秋陪她去一趟远夏那边。远夏结婚那年,她去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别说远夏后来又搬了两次家,就是不搬家,她也找不过去了。
  姐弟俩一起出门,往长途汽车站走。出门前,姐姐往身上贴晕车贴,人家只需贴一个地方,她肚脐和耳后都贴,甚至自作主张,把手腕子也贴上了。远秋猜她此行可能还有别的目的,否则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拼出命去的架势。果然,姐姐在车上开了腔:“我不是专为接客来的,我是来向你们求助的,亚生结婚的钱我有,但对方提出要两万块彩礼,我给还了五千下去,还剩一万五,一万五我也没办法,只好来向弟弟妹妹们伸手了。”姐姐话还没说完,远秋的眼睛就飘到地上去了,他不敢抬眼看姐姐,姐姐一向待他不薄,再加上跟亚生的那档子事,他心里一直有愧,可是……姐姐不停地揩眼泪,擤鼻涕:“儿子无能,娘也无能,要是他爸爸还在……”远秋不由自主地拍起了她的背,不由自主地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万五吗?大不了我们一个出五千,不过,我看你这个儿媳妇也不是聪明人,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还要宰一刀,这不等于宰在自己身上么?”远秋一答应,姐姐的悲伤立即止住了:“她也是随大流,还有要三万的呢。”快到远夏家的时候,碰见一个遛狗的女人,她带着一条火红的博美犬,小家伙的毛发修理得真漂亮,耳朵上各扎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看上去竟不像一只狗,而是一个刚出厂的高档玩具。正好街对过也有一只小狗在散步,小家伙停下来,站在那里张望着不肯走。女主人好像急着赶路,喊了几声没反应,干脆折回去将它抱了起来:“宝贝儿,我们得快点回家,你的动画片要开始了。”女人抱着小狗走了好远,姐姐脸上还是呆呆的:“我的天哪,在城里做一条狗可真享福。”走了一程,姐姐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远秋说:“上回你去捉狗的钟吉家,这回又要下崽了。”远秋本能地说:“不管几个,我全都要,你叫他都给我留着。”姐姐不理解:“你要这么多狗干啥呢?”远秋笑了笑:“现在不都时兴养狗吗?我朋友多,在外面买又怕有病。”
  县城到市区的汽车只需四十多分钟,但远秋和远夏之间的来往并不多,不为别的,只因两家人的生活规律不一样,远秋只在周末才抽得出时间来,而周末对于远夏来说,不是上班,胜似上班,正读高中的女儿就是这个班的老板,她不提任何要求,也不下达任务,但只要她一出现,远夏两口子就忙得脚不沾地。
  这个自幼出类拔萃的女儿,就连长相,都比同龄伙伴漂亮几分,初中毕业后,顺利考进了全市顶尖级的实验中学。这所名气很大的中学,并不在城里,而在离城五十多里的一个山洼子里,据说好多外省人都想方设法把孩子插进去,读完三年再回去参加高考,不是清华就是北大,一试一个准。那里边的老师,都是面向全国招聘来的,工资不是一般的高,进进出出都开着自己的汽车。
  远夏两口子的日常作息是这样的,周一周姚二安心上班,周三老婆请假,去学校看女儿。说鄂是看女儿,其实根本见不到女儿的面,学校实梅行军事化的封闭管理,不到周末,学生不许出大门一步,所以远夏的老婆只能在门房里见到女儿的一袋子脏衣服,女儿不会洗衣服,也从没选过衣服,当妈妈的就教给她一个办法,每天换下来的衣服攒在一只袋子里,周三她去学校拿一次,周三到周五的脏衣服,她自己带回家来。周末两天,做父母的哪也不去,一个负责在女儿温习功课的短暂间隙,向她询问一些学校的情况,一个在厨房里精心制作,将酝酿了一个星期的美食计划一一落实。这期间,他们扯断电话,拿掉门铃的电池,别说是普通访客,就是领导喊加班,都要再三斟酌,再三推托。
  几乎每个家庭成员都吃过远夏家的周末闭门羹。远秋吃得最多,敲门敲了好久,门是开了,铰链还挂在上面,嫂子在门后压低声问:“有什么急事?”远秋当然没什么急事,嫂子见他说不出明确的事由,就回头喊远夏。远夏闻声出来,兄弟间不介意礼数细节之类的,两人就站在走廊里聊几句,还不能聊太久,远夏抬起下巴指指屋里说:“又是青春期,又是备战高考,人又不在身边,疏忽不得,我急着掌握人家这一个星期来的各种动态呢,非常时期,千万不能失控。”父亲也吃过闭门羹,当然不能像打发远秋那样打发父亲,远夏干脆撒谎:“没什么急事的话,下回再来吧,我急着出差,马上就要走。”父亲听了这话倒也不乱,只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有个急于脱手的松木棺材,很便宜,只要一百五十块钱,要不要先订下来?”远夏笑了笑,他早就习惯了父亲的说话方式,他并不是真的要订松木棺材,甚至,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松木棺材,他只是来试探一下他的口风,等他死了,到底要不要把他火化。他害怕火化,可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可以埋他的土地,火化就更有可能了,于是就格外害怕。作为长子,自打父亲从老家搬出来那天开始,远夏就感觉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倒了个儿,父亲总是一副看他脸色探他语气的样子,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为了尽快打发父亲,回去侍候女儿,远夏果断地说:“不要!要什么松木棺材?至少也要杉木的。”父亲一听,知道儿子没打算将他火化,立即眉开眼笑:“好,好好,那我就不订了。”好像真有人在等着他下订单似的。
  就连从外地回来的远冬也吃过远夏家的闭门羹。到底远冬是最小的妹妹,而且是坐了五个小时长途汽车从省城回来的,这个闭门羹吃得有礼有节。远夏事先在电话里跟远冬沟通:“下车后,能不能先去远秋家里待一晚,第二天再到我这里来?我们周日那天可能都不在家,学校里有事。”远冬多少听远秋说过一些,明知可能是推拒,也没有给他揭穿,只是心里陡地凉了一下,干脆打消了这次休年假回老家的计划,改成和爱人去更远的地方旅游了。远冬已经三十有五,眼看就要错过生育期,却还没打算要孩子,说是养育一个孩子成本太高,支付不起。还说“人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弄清楚了,让他重复我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兄弟俩曾经商量,最好能找个机会跟唯一的妹妹谈一谈,不要因为一时的低潮,对整个人生做出错误的决定,最终弄得无法修改。可他们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不是他们没时间,就是远冬回不了家,电话里谈又没有那个气氛。他们确信远冬正在经历一个人生低潮,她恋爱多年的对象突然爱上了别人,而且很快就跟别人结了婚。她呢,为了缓解伤痛,迅速认识了一个人,这是个比较自我比较灰色的人,就像病菌总是迅速地传染给体弱者一样,远冬跟他迅速志同道合起来,很快就结了婚,不久又宣布正式加入丁克族。
  这天恰好是周三,嫂子到学校去拿女儿的脏衣服去了,家里只有远夏一个人。两人一进门,远夏略略打了个招呼就往里间走,说是给单位打电话请假。
  趁远夏打电话的工夫,远秋压低声对姐姐说:“彩礼的事,你先不要提,我来跟远夏说。”姐姐不知何故,但看远秋神神秘秘的样子,只好点头。
  远夏出来的时候,一脸轻松,一望而知,假请好了。
  姐姐难得进一次城,远夏想带她出去逛逛。可她歪在沙发上,像一摊烂泥,哪里也去不了,那些晕车贴,贴在别人身上管用得很,贴在她身上就跟没贴一样,她依旧是一路吐过来的。远夏说:“难怪刚进门的时候一脸病相,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是进城来治病的呢。”远秋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又看看远夏,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饭当然是远夏掌勺。远秋把姐姐安顿好,来到厨房,跟远夏说起了悄悄话。“你没猜错,姐姐是生病了。”“什么病?”“搞不好是子宫癌。”“哪里确诊的?”远夏一听,脸色顿时都变了。“诊个屁,她根本就没去医院,哪有钱去医院?儿子结婚的彩礼钱还没谱呢,是她跟小甘说起来,小甘判断的。”“瞎说八道,小甘又不是医生。”“小甘是不是医生,可她有个同事,前不久刚刚稀匹了,得的就是子宫癌,小甘说,姐姐的症状跟她是一模一样的。不过我们最好不要跟她说穿,也不要带她去医院,就让她就这么撑着,说不定还能撑过去,说穿了反而撑不过去,这种例子也不是没有。”“真得了病,撑有什么用?还是得去医院。”“谁来出医药费?亚生这种儿子根本就指望不上,结婚还指靠他妈呢。”“那怎么办?难道见死不救?只好由我们来咯,每人分摊一点。”“冷静!癌症的话,进院押金至少是一万。”“那,我先出一万,你跟远冬再每人出一点。”“一提到钱,我就头皮发奓,两个儿子进重点高中借来的赞助费,到今天还没还完。”“其实你没必要让他们进重点高中,普高的尖子生,远远强过重点高中的差生。”“他们现在可不是差生,早就跻身中等行列了,我清楚他们,中考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把劲使完。”“不错嘛。”远夏正要展开去说说自己的女儿,被远秋拦住了。远秋只想说姐姐的病,他再三交待,这事要分步骤来,先把姐姐骗去县医院做体检,体检出来,也不告诉她真实的结果,随便编个什么病哄哄她,反正她没读几天书,也没出过门,啥也不懂,然后骗她说要做个小手术,糊里糊涂把她子宫切掉就没事了,反正那东西她现在也用不着,在身上还是不在身上,她也看不到。远夏觉得远秋说的也在理,就叮嘱他,手术越早越好,最好先把手术做了再回去给儿子操办婚事,省得过度操劳让癌细胞转移。“还是不妥。”远秋又想起一件事来,“你给她钱时怎么说呢?说是体检的钱?说是看病的钱?不能这么说呀,一说她心里就清楚了,不得大病,你绝对不会主动给她这么多钱,她不被病吓死,也会被钱吓死。”“那怎么办?不分青红皂白给她一大笔钱,她能要?”“要不,就说是给亚生结婚的赞助吧?”远夏想了想,点了点头。
  远秋从厨房出来,伸了个愉快的懒腰,刚才的对话可真够惊险的,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聪明,不动声色间就把自己名下的五千块转移到了远夏身上,他并不感到内疚,他清楚远夏的家底,虽然嫂子的工资不高,但远夏的收入一向比较稳定,加上嫂子会当家,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一跷腿,躺在沙发上,愉快地打开了电视。
  远夏是在饭桌上把钱交给姐姐的:“算我对亚生新生活的支持,就说是我说的,现在是大人了,要有大人的样子,好好过日子,既要疼老婆,也要疼母亲,不要让我听到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事情。”姐姐顿时涕泪直流:“他不会的,他是个忠厚人,我也开玩笑问过他,他说媳妇不好,可以离了再找,妈只有一个。”远秋急着把钱往姐姐口袋里塞:“快收好,一会儿嫂子该回来了,别弄得他为难。”远夏没吱声。远秋说得没错,这一万块钱,是他的私房钱,他偷偷摸摸存了两三年。
  吃过午饭,远秋怕话说多了露馅,就以单位有事为由,要求马上坐车回去,姐姐远春本想在远夏这里住一天再走,但远夏无意留客,反而劝她,反正是走,不如跟远秋一起走,路上还有个照应。她没看见远夏跟远秋使的眼色,远夏的意思是,快点回去,早进医院,早做手术,迟上一天,甚至半天,癌细胞都有大面积转移的可能。
  俩人上了车,刚一坐定,远秋就对姐姐说:“刚才这一万块钱里面,有我的五千,哥哥知道我比较困难,体谅我,替我出了。剩下的五千,远冬绝对没问题,她对侄儿侄女们一向出手大方,说不定还不止五千呢,你也不用亲自去了,姚打个电话给她就可以。”姐姐点头,事实上,远鄂冬早已寄了八千块钱给她,还在电话里叮嘱梅她,不要告诉哥哥们,不要让他们有压力,因为他们的负担都很重。
  远秋一路上假装睡觉,在颠簸中想着对策,万一远夏督查起治病的事来,他就直说,小甘估计错了,不是癌症,只是炎症之类的,那一万块钱,谅他也不会要回去,何况他递给姐姐时,指明了是对亚生结婚的赞助。
  远秋发现,原来骗人并不难,只可惜,他骗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哥哥,这让他怎么也产生不了成就感。他想,过些年,或者等他们都老了,他会把这件事向哥哥坦白,他相信一点,不管哥哥什么时候得知实情,肯定都会原谅他的,他们毕竟是兄弟,而且素来感情深厚,从不斤斤计较。
  远秋早就怀疑父亲可能有女人,但他总是极力否认:“我一把年纪,又没有退休工资,靠儿女们养活,哪个女人肯要我?”但这天终于被远秋抓了个正着。
  按规定,远夏、远秋、远冬每人每月给他两百。刚开始,供养双方都有点不适应,不是给钱不及时,就是用钱没计划,不到月半,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花光了,老人隔三差五跑到其中一个孩子家里,有气无力地敲门,说自己断顿了,已经有两天水米未沾牙了。气愤和内疚之余,大家一商议,决定三个人的赡养费分旬到账,远夏定在每月一号,远秋定在每月十号,远冬定在每月二十号,这样一来,就不怕他寅吃卯粮瞎花钱,也不怕他没钱吃饭了。这个赡养计划里没有远春,老人自以为公平地说,倒不是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是因为他没供远春读大学,所以不好意思让她参加养老。分旬付款的政策的确很有效,老人安静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新政的毛病就慢慢露头了,因为新政让他没有余钱应付意外开支,而意外开支,就像天要下雨一样,随时可以出现,防不胜防。
  远秋离父亲最近,饱受其苦。他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我的水龙头坏了,最近几天都是到别人家里去接水,今天一去,人明明在家,却故意不开门,妈的,这里的人也太小气了,一桶水能值几分钱?你那里捡不捡得到旧水龙头,送我一个解个燃眉之急。”远秋上哪里去捡旧水龙头呢?当然只有去买新的,要买新的就要先去量一下口径大小,一来一去,费时费力,倒不如给点钱让他自己去买。于是让他过来,给他二十块钱。没过几天,又说锅烧破了,没法炒菜了,还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远秋就安慰他,锅又不能用一辈子,再买一口就是了。再后来,又问他有没有不穿的旧鞋子,他脚上的皮鞋乍了几道口子,走起路来,石头土坷垃直往里面钻。远秋跟他的脚不一样大,就算有也没用。老人就说,他在哪里哪里看到了一双皮鞋,他试过,非常合脚,就是有点贵。远秋问多少,老人略带羞涩地说:“要五十块!”远秋心里一酸:“你来吧,我给你买。”可有一次,远秋因为什么事,突然闯上门去,发现他家里既没有新水龙头,也没有新锅,更没有新皮鞋,倒是有个翠绿色的女式方便袋,一看就是大妈们的家常用品。远秋顿时明白过来,父亲的水龙头没有坏,锅和鞋也没有坏,坏的是他的心思,他在交女朋友了,他在变着花样要交际费了,难道赡养费里还应该包括交女朋友这项支出?远秋没听说过,而且他心里很不舒服,这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没享过儿子们一天福,刚把他们拉扯成人就走了,现在却有人跑出来,试图享用她种下的果实。不行!似乎是出于尊重,抑或是“捉奸捉双”的心理,远秋装着没看见。
  这天,远秋帮一个单位写了几副标语和站牌,人家给了他润笔费,因为临近中秋节,又另外给了他一盒月饼。他本想带回家去,又想起儿子们不爱吃甜食,小甘更是不敢吃,怕发胖,就决定给父亲送去,除了规定的赡养费,以及他变着花样要走的小钱,他还从没给父亲送过东西呢。
  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热闹喧天的样子,中间夹杂着碗筷响。远秋看看表,才下午三点多,这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呢?远秋已站到门边了,屋里人还没发觉,依稀听见父亲在屋里吟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吉……”另一个说:“这个字好像不念吉吧,念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不念吉。”父亲说:“管他念什么,知道意思就可以了,不就是采摘的意思吗?来,干了。”滋溜滋溜喝酒的声音,杯子搁桌上的声音,又听见父亲说:“我看到过红豆项链,红彤彤的,蛮长一串,哪天我去给你买一条,见物如见人,你看到它就等于看到了我。”“我才不要红色的呢,那是小姑娘们戴着玩的,我要戴就戴金项链,24K足金的。”“金项链太打眼了,怕被人抢,不如戴耳环,有头发盖着,轻易发现不了,给你买副耳环怎么样?”“说了几百回了,回回都是干打雷不下雨。”“好,这回我给你下点雨,不出这个月月底,我把金耳环戴到你耳朵上。”“我自己有一副金耳环,不过蛮轻,只有2.5克重。”“好,我让你左边耳朵2.5克,右边耳朵2.5克,加起来就是5克,这总可以吧?”“哼,这种空炮放了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绝不放空炮,不信我可以给你写个条子,我要是不兑现,你可以拿着条子找我要。”远秋生怕他真的写下什么条子,赶紧梆梆梆地敲门,一敲才知道,门根本就没关。
  屋里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一人一件白色的罗汉背心,一人一条大花裤衩,俨然是情侣装,那女的竟然在罗汉衫里穿了个海绵胸罩。两人并没有衣衫不整,但远秋就是觉得场面很下流,很不雅。女人赶紧添椅子:“是老二吧?快来一起喝杯酒。”远秋虎着脸,既不答话,也不看她,问父亲:“这是午饭,还是晚饭?”“嘿嘿,反正我们从十一点就开始喝,一直喝到现在……”远秋不等听完就放下月饼往外走,边走边说:“别不知羞耻,快把门关好。”父亲追出来骂:“老子哪里不知羞耻了,老子今天过生日,你们有谁来给我拜个寿?有谁来给我煮碗面?你们根本就不记得这回事,外人都记得,你们却记不得,还说老子不知羞耻,你们才不知羞耻!”远秋心头一震,喉头就有点发堵,他的确忘了,他本来也没有记人生日的习惯,连他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每次都是小甘提醒他。在此以前,母亲负责记住家里每个人的生日,不管是谁,生日那天,一律会得到一碗长寿面,面里卧两个鸡蛋。母亲走了,这种场面再也见不到了。远秋直挺挺站了一会儿,突然回头瞪着父亲,理直气壮地撒了个谎:“谁不记得?不记得我会给你送月饼来?”父亲果然没料到这一点,脸上迅速闪过一道柔和的光,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轻易不进我的门,来一次就像点火,坐下来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远秋当然不会返回去陪两个穿情侣装的老不正经喝酒,他看到那女的就不舒服。
  走了一程,远秋越想越紧张,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弄不好他会给我们找一后妈,就算没有这个打算,明来暗往也很可怕,她的吃穿用度,各项花费,照样得从我们的赡养费里开支,不够花就由他变着花样向我们要。难怪上次他在说物价上涨了,赡养费是不是也该跟着涨一涨,原来是在替这个女人伸手啊。不行,赡养费不能再涨了,就现在这个水平,他都已经很吃力了,一定得想想办法。能有什么好办法呢?父亲向来说一不二,这一点,从他卖老屋那件事上已经可以看出来了。他得马上跟远夏说说这事。
  远秋是在办公室给远夏打电话的,他料到这个电话会比较长,所以不敢用手机。
  远秋决定先讲父亲撒谎骗钱的事,再讲他为什么要撒谎骗钱。骗钱的小招数还没讲完,远夏大惊失色,不停地问:“真的?这都是真的?他怎么变成这种人了?”继续交流的结果是,远夏开始怀疑以前父亲给他打的几个求救电话了,“他说他大腿上长了个大疮,可能是丹毒,要赶快开刀,搞不好会蔓延到全身。”远秋抢着打断他:“屁!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长疮的事,真要长了疮,早就到我这里来撒娇了,上回他摔了一跤,只破了点皮,马上跑到我这里来,又是要创可贴,又是要消炎药的。”远夏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有一次,他跟我说,姐姐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开口找他借钱,他不忍心让她空手回去,就把生活费全都给了她。我只好重新给他寄了一次。”“姐姐找他借钱?真是滑稽,姐姐哪里日子难过了?人家田种得好,牲畜也都养得好,虽然没有太多钱,至少吃喝不愁。”姚“我们给他的钱,当初都是认真预算过的,鄂应该够用啊,怎么他老是缺钱呢?他是不是不梅会管理自己的开支?”远秋哼哼一笑:“两个人花一个人的钱,当然不够花了。”这才正式说起今天看到的一幕,两个人如何把午饭一直吃到下午三点还没结束,如何饮酒作乐,如何吟诗作对,如何令人作呕地在家里穿着情侣装,如何答应送那个女的礼物,那女的又如何引诱他把一个红豆项链一步步变成金耳环。远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有这种兴致?”“兴致高得很呢,可惜你没看到那个景致。
  我问你,如果那女的想当我们的后妈,你答不答应?”“当然不答应,我敢说,那女的生活状况肯定比他还要糟糕,不然不会靠上他。我们养一个老人已经尽了最大力气了,哪里经得起再来一个,不行,一定不能让她得逞。你离他们近些,这事你得多费点心。”“我能怎么办呢?又不能不上班一天到晚跟着他。”“直接跟他明说,让他趁早死心。”“怕就怕他表面上死了心,实际上还在暗地里来往,那女的非常会要钱,我亲耳听见的,三句两句就搞妥了一副金耳环。我们自己的妈还没戴过金耳环呢。”两人最终做出应对之策:在经济上狠狠地卡住他的脖子,赡养费呢,一是要准时给他,二是一分钱也不能超,要让他既不至于没饭吃,又没有余钱寻欢作乐。
  没过几天,父亲主动来找远秋了,不是来拿钱的,是给他送豆豉来的,趁着市场上辣椒大蒜便宜,他给他腌好了一坛豆豉。远秋不用看就明白,豆豉是那个女的做的,他活了大半辈子,做饭都是母亲走了之后才不得已学会的,哪会做什么豆豉?远秋想,大概那女的那天觉察到了自己的敌意,开始不动声色做起工作来了,他岂能上她的当?不由分说,一口拒绝了父亲提来的豆豉。“我从小就不吃豆豉,你不知道?”父亲没想到他会拒绝,而且是以责难的口气拒绝了他,闷头待了一会儿,说:“你那天看到的那个人,她的情况跟我是一模一样的,她的一儿一女也跟你们一样,全都从农村出来了,她现在跟着儿子过。”远秋没吱声,等着他往下说。“他儿子蛮喜欢我的,说我人开朗,性格好。”远秋突然抬起头,盯着他:“你不会是准备再婚吧?要是这样的话,请问你打算如何养活你老婆呢?我先声明,我只对你有赡养的义务,我想他们几个也跟我的想法差不多。”“如果你们的妈还没死呢?你们也只承认养一个?”“问题就在这里,她不是我们的妈,她跟我们不相干,谁愿意养一个不相干的人?”“人家不要你们养,人家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人家虽然只生了两个,比我这个生了四个的人过得好得多。”“既然过得那么好,又何必跟你往一块儿凑呢?”“缘分到了,有什么办法呢?”远秋霍地站起来,激怒他的不是父亲这句话,是那一脸又羞涩又幸福的表情,令他一秒秒都不忍多看:“总之,下回不管是你到我这里来,还是我到你那里去,我都不想再看到她。”远秋丢下这几句话,拉开门就走,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办公室,而是父亲的家。
  冲着钟吉家的狗,远秋又跑了一趟乡下。这是这个月之内第二次来这里了,前一次是为参加亚生的婚礼。
  家里添了个人,果然有了些新气象,门口的竹竿上挂了些五颜六色的晾衣夹,窗户上贴满了买来的红色剪纸,窗帘腰部系着彩色丝带,连姐姐的卧室门口也挂着纸折的风铃,进进出出拉得刷拉刷拉响。远秋不以为然地说:“多此一举!”姐姐却很喜欢的样子:“是小余自己动手做的呢。”小余就是亚生的老婆。
  小两口的婚假只请了一个星期,结了婚就赶去上班了。远秋问远春:“当婆婆的感觉怎么样?”远春想了想,说不出个名堂来。也难怪,从相亲到现在,婆媳总共只相处过四次,每次都不超过一个星期,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而且不是以婆媳关系相处,有点像主人与客人的关系。
  远秋说:“太快了是不是?还没混熟呢,就到一个锅里抡饭勺了。”姐姐说:“我这不算什么,总算还见了四次,还有人只见过一面就进了门呢。”“过得怎样呢?”“就算结婚前见一百次,也看不到婚后的样子,只能看各人的命运了,命好,一家人有商有量,和和气气,命不好,弄出人命案子来也是有的。”也是,只有结了婚,各自的身份全到了位,那时面对的,婆婆才是真正的婆婆,媳妇才是真正的媳妇,而在此以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不过,姐姐家应该会比较和睦吧,因为姐姐是个温和的老实人,亚生也不爱说话不爱生事,就算小余有点个性,无人配合的话,应该也闹不起什么事来。
  当天晚上,远秋跟远春正在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亚生打了电话回来,该讲的事情讲完了,远春告诉亚生,小舅舅来了。就在一旁坐着的远秋清清楚楚地听见亚生在那头说:“他又来了?”远春回头看了远秋一眼,远秋赶紧踱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亚生对他这个客人不欢迎?难道亚生还在记恨以前的事?亚生的态度代表了谁?代表他妈?可远春每次都杀鸡宰鹅,热情万分,看不出勉强的痕迹;代表他媳妇?她有什么理由不欢迎他?他们仅仅就在婚礼上见过一面,该送的礼都送了,他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
  想了一会儿,远秋又折了回来,电话还没结束,他听见姐姐在说:“没有杀鸡!我没有每回都杀鸡给他吃。是的是的,我晓得,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客人,我总要有个待客的样子吧。”远秋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他几乎可以肯定,电话里说的就是他,亚生吩咐他妈不要杀鸡给他吃,要不就是亚生的老婆。
  远秋赶在电话挂掉之前逃了出来,他不想让姐姐难堪。
  院子里有几只鸡在踱来踱去,捡碎谷子吃。
  他数了数,鸡公鸡母都在内,一共有十二只,又回想这次的饭桌,好像没有鸡肉,上次好像也没有,上上次,他记不清了,他肯定吃过姐姐家的鸡,但绝没有每次来都吃鸡。相反,他觉得吃鱼的时候比较多。他在这里专门置了一套钓具,每次过来,远春自去忙她的,他就端个小板凳,坐在池塘边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到了做饭的时候,远春就拿个小筐子过来,到他的鱼桶里抓鱼。这小子!真没想到,不管怎么说,他也在他这个舅舅家住过两年,吃饭穿衣,供他上学,现在却连吃他一只鸡都心疼,是他喂的鸡吗?那是他妈喂的鸡,就连吃的粮食,都是他妈种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发言?气愤地想了一阵,又觉得自己没底气,毕竟,这是他的家,他再懒,也是主人,他妈捡回来的一根稻草都是他这个主人的,而不是他这个客人的。
  想着想着,远秋心里渐生悲凉,他一直把这里当作是老家,现在看来,他不得不调整心态了:亚生结婚之前,这里是姐姐的家,还跟他心目中的老家沾点边;现在,它的主人是亚生夫妇,姐姐成了被赶下台的执政者,他则摆明了不受新主人欢迎。
  暮色中,远春出来收拾晒干的衣服,顺便喊远秋进屋里去。也许是心理作用,此时,他觉得姐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轻慢,敷衍,无所谓。也许真到了彻底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毕竟,自己眷恋的是童年的姐姐,童年的老家味道,现实的情况却是,这个姐姐已经五十出头,都快当祖母了,她虽然还是他的姐姐,但她更是人家的母亲。
  晚饭吃得很早,天还没黑,姐姐就把晚饭摆上了桌。远秋在桌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姐姐也有点心神不宁,试了几次,对远秋说:“亚生出门几天,好像变了,有点不对头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哪里变了?”“刚才的电话。他以前从来不说那些话的。”“哪些话?”远秋有点明白是哪些话,却故意问。
  姐姐没有回答,他也没去追问。姐姐的态度让他略感安慰,至少他知道,她也是不赞同亚生对他的态度的。
  吃过饭,外面正是夜幕上升人影发虚的时候。远秋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你也发一回懒,猪饿了任它叫去,碗就摆在这里,谁敢说个不字?”姐姐犹豫了一下,笑着答应了,说是正好要出去买两根蜡烛备着,这里经常停电。
  远秋是这样想的,最后好好看一回这个地姚方吧,姐姐是轻易不进城的,只要他不来,姐弟鄂俩见面的机会基本等于零。他怀着诀别的心情,梅跟远春在田间小路上边聊边走。他没想到亲人间的情分会这么短暂,这么脆弱,短短几十年,人还未老,情先老了。忍不住对姐姐说:“只生一个也好,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又怎样,也没觉得有多热闹。”远春说:“热闹只是小时候,长大了,兄弟姐妹再多,也是各过各的。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各是各的命。”远秋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心酸,还有一丝丝埋怨的味道,顿时无语。难怪亚生会说那些话,也许姐姐以前无意中向他流露过一些什么。
  钟吉家的三条狗,远秋只付了两条狗的钱,他不跟钟吉讲价,却使了一个暗招,比讲价还厉害,他谎称其中有一条是送给远夏的。钟吉说:“既然是舅舅要的,那这条就不要钱,送给舅舅。”另外两条,钟吉说最低要八块,远秋说:“那就给你十块吧。”相差只两块,远秋乐意给姐姐赚个面子,何况还白拿了一条狗。
  有两条狗是纯白的,另一条有几块黑色斑点,远秋已经摸出经验来了,一眼就断定,不光是有黑色斑点的这条,另外两条白的也可以试试做成斑点狗。正当远秋装好小狗,准备出发时,一个五十出头的村民跑了过来。“听说舅舅在收狗子?我家也有一条,舅舅一起收去吧。”姐姐说:“我记得你家老黄是条公狗,难道也下了崽?”“不是的,听说打狗队马上就要来了,上回就是被我藏下来的,这回肯定跑不脱了,与其被那些人打死,不如让舅舅收走。”远秋看看狗笼,有点为难,他今天已经拿不下了。男人说:“下回来拿也行,打狗队还在别处打呢,要打到我们这里来,至少还得两个星期,到那时,舅舅要是不来,老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远秋问了下狗的样子和年龄,远春在一旁说:“蛮大一条大黄狗,毛老长,像穿了蓑衣,样子吓人,却特别温和,从没咬过人。”远秋想,倒有点像金毛,不过,得先了解一下金毛最近的市场再说,就说:“狗太大的话,食量肯定也大,我回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愿意养这种狗。”男人满怀希望地送别了远秋,再三叮嘱远秋,最好下个星期就来一趟,他怕万一打狗队搞突然袭击。
  走出好远,远秋突然想起来,不是刚刚发过誓再也不来这里了吗?又一想,一条“金毛”,少则赚五百,多则赚八百,何必跟钱过不去?
  远夏突然出现在远秋面前,这可是件稀奇事。“女儿高考结束了?”远秋当然知道,离高考还有大半年呢,不过他的确很疑惑,因为远夏早就说过,女儿一天不高考,他们两口子一天不得闲,神经一天不得放松。
  远夏不回应,径直要远秋陪他一起去看看父亲。
  这也是件稀奇事。远夏一家跟父亲深度不和,已经不是这个大家庭中的秘密了。当年,父亲啪一下卖了老家的房子,带着一小笔钱来找远夏,远夏又啪一下把他推到了县城近郊。就为这事,父亲恨透了远夏,说他没良心,生怕这个老爹沾上他了,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把他往外赶。
  路上,远夏突然问:“你跟老家那边有没有联系?”远秋摇头:“好几年没联系过了。”又问:“你要过去?”远夏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说:“我跟那个地方还是有感情的,经常梦到那个地方,可惜已经没有立足之地。”“想回去看看吗?找个理由回去一趟也容易,毕竟,我们的妈埋在那里,爷爷奶奶的坟也在那边,就为这个,也值得专门回去一趟。”“是啊。”远夏的表情告诉远秋,他真正想说的还不是这个,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你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什么打算?老了也住在城里?”远秋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阶段的事情都磨不开呢,还有心思去想老年的事?照我目前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情况来看,能不能活到老年都值得怀疑。”“没那么容易死的。”远夏笑起来,“你看到几个人真正是累死的?人就是要累,越累越健康,说不定你反而会长命百岁。”又问了一阵父亲的近况,以及父亲的疑似女朋友,远夏终于说到正题上来了。“我想去老家盖个房子,退休后回去住。”他看了远秋一眼,继续说,“把房子盖漂亮点,精致点,养两只鸡,种点青菜,白天钓钓鱼,晚上看星星,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远秋呵呵一笑:“嫂子也一起去?她能同意?据我观察,她对城市的依赖不是一般的深。”“她同意啊。”远秋看看远夏,问:“不是开玩笑吧?”问完又觉得多余,远夏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何况这也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远夏却老老实实回答:“不是开玩笑,我回来就是要父亲回去打听打听,像我们这种情况,还能不能回去盖房,地基好不好批,还需要些什么别的手续。”“怎么突然有这个打算呢?出什么事了?”远秋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原来还是女儿的事。远夏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她要出国留学,能考到奖学金的大学她不愿去,想去的大学嘛,又拿不到奖学金,学费本来就贵,算上汇率,更是贵得吓死人,想来想去,除了卖房子,我没有任何办法,反正我们马上就要退休了,想干脆把房子卖了给她拿去留学,我们住到乡下老家去算了。”远秋嚷了起来:“有奖学金干吗不去?非逼得爹娘卖房?”“她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么好的专业,当然要去顶尖级的学校。你别以为那种学校是谁都可以进去的,全世界也没有几个幸运儿能到那里去,能进去就是了不起的荣誉。我们全家人憋足劲跑了这么多年,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一个揖作不起了?干脆成全她算了,有什么办法呢?”“这牺牲也太大了吧?这不就等于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了吗?”远夏淡然一笑:“我早就不激动了,我现在开始相信一句老话,儿女都是前世冤家。能快快乐乐地还债,那就是美满家庭。”又说:“我看你将来跟我的结局也差不多,我只有一个都被逼成这个样子,你还是两个呢。”远秋果断地说:“我才没准备让他们出国留学呢,我没这个义务,让他们考个大学,找份工作,就对得起他们了。”“现在说了不算,我当年也没有让她出国的打算,结果呢,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来了,不往前走都不行了。”“怎么不行?你就跟她说,父母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为了成全她,自己就不活了。”“她也反对我们卖房子啊,她说她要去跟人签一张卖身契,谁供她留学,她就是谁的人。真的,合同都拟好了,随时可以发到网上去,死活被我拦下来了。没想到吧?我自己的女儿,我都没想到,现在的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动不动就发狠,发起狠来就六亲不认。”“都是你们惯出来的,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你说你们两口子还是人吗?简直就是贴身奴仆,过去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她那么好命。”“家家户户都一样,还有比我们更过分的呢,她有个同学,至今不会洗头,不是她妈妈洗,就是到发廊去洗。”远秋还是不相信远夏手头会有这么紧:“我一直以为你们还有点家底,没想到……”“有件事我真不想说,我怕我一说起来,血压又要往上蹿,前一阵子传说要建滨江浴场,很多人都到江边去买商铺,我也跟着买,一下子掏出十几万,哪知政策说变就变,滨江浴场的计划突然取消了,十几万白搁在那个小门面上,再怎么想办法也租不出去,三年一过,契约也到期了,钱也就白丢了。”“他妈的,去告他们,告那些朝令夕改的家伙,这不等于是抢劫么?”“有什么证据?人家既没有下文,也没有登报,要怪就怪自己吧,钱是你自己掏出来的,又不是人家从你口袋抢走的。”远秋突然想起上次他骗来的那五千块钱,他有点想坦白,又觉得时机似乎不对。
  兄弟俩赶到的时候,正巧那个女人又在父亲家里,远夏仗着没见过面,看也没朝她看一眼,父亲赶忙使眼色,女人抓了个塑料盆,假装去接水,悄悄溜了。
  女人一走,父亲就端起长辈的架子来。他这样说远夏:“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拉上远秋这个向导,因为你只到我这里来过一回,早就不记得路了。”谁都听得出来,他在责怪远夏没来看望他。
  远夏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着没听见,一个劲地拿纸巾擦汗,路又远,走得又急,衣服全都姚汗湿了。父亲看了一阵,给他拿来了一块干毛鄂梅巾。
  远夏好不容易把身上的汗整干了,单刀直入地对父亲说:“你回趟老家吧,问问当年买我们房子的那家人,肯不肯把房子再卖给我们。”父亲一脸大白天见了鬼的表情:“买它干吗?既然现在要买,当初又何必卖?”远夏大致说了下退休之后想回老家去住的打算,但他没提女儿留学和卖房的事,父亲不理解:“当年千方百计往城里跑,现在又往乡下跑。”远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退了休,还挤在城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回到乡下,又散漫,空气又好,人都多活几年。”“我跟你想法不一样,我觉得还是住在城里舒服些,不说别的,光是吃的一项,城里就比农村丰富得多,在城里,你可以吃到五湖四海的物产,在农村就只能种啥吃啥了,种白菜就天天吃白菜,种萝卜就天天吃萝卜。”远夏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来,远秋看得出来,哥哥没心思跟父亲争论住在哪里舒服。
  父亲突然一拍巴掌:“我懂了,现在都兴在农村建别墅,过年过节,一家人拉着吃的喝的玩的往农村跑,到别墅里住几天再回来。如果你是这个想法,我支持你,我去帮你问问看。”说着说着,渐渐兴奋起来,“叶落归根好啊,没想到你还念着那个地方,我还以为你们早把那个地方忘记了。这样吧,我明后天就回去,先探探那家人的口风,如果他不想卖,我再找人重新批块地基,不管怎么说,我的户口还在那里,要块宅基地绝对没问题。”远夏接着说起了盖房子的诸多细节,工匠如何如何,材料如何如何,还说房子不要大,主要是把卫生间弄好,当然,厨房也很重要,还说要在屋前屋后种竹栽树。父亲不住地点头:“这些我都会帮你弄好的,你全权交给我就行了,对了,你想盖几层?现在农村基本都兴盖三层,我建议你盖个四层,盖漂亮点,把他们都比下去。”远夏说:“就我跟她两个人住,天天打着滚玩也要不了四层啊。我只要盖个小平房就可以,我喜欢小平房,喜欢房前屋后种满果树,最好还要有白杨树,起风的时候,叶子打得啪啪响,吵得人说话都听不见。”父亲脸色蓦地变了:“说了半天,你的安排里头没有我呀?我还以为可以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去呢。”“我看你在这里住得蛮好嘛,住在一起不好,住远一点,见面少一点,来来往往,还亲热些。”父亲不吱声了,远夏再说房子的事,他就有点爱搭不理的。
  远夏只好说:“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也可以,但仅限你一个人。”“当然是我一个人,嗐,我知道你的意思,刚才那个人,你们都误会了,我这个人你们还不知道,天生不爱做饭,不爱洗衣服,我不哄住她,谁来给我洗衣服做饭?”父亲又再三向远夏保证:“谁也赖不住我,你放心,我一定有办法把她开销掉。”远秋听了暗暗吃惊,既然已经到了不“开销”不足以摆脱的地步,很可能就不好摆脱了。
  但他现在不想去细想这个问题,想也没用,到时候再说吧。
  商谈了大半天,盘子终于定下来了,如果那户人家不肯卖,父亲就赶紧想办法去弄一块新的宅基地,宅基地一搞定,远夏这边就开始打钱,然后就是请人,备材料,挖地基,父亲一副摩拳擦掌急不可待的样子:“只要有钱,我保证你盖房子像撑伞一样快。”“还是要尽量节约哟,不必花的冤枉钱,坚决不花。”“你放心,我会尽量搞块不花钱的地基,不过呢,找人的时候,我要给人家带点烟酒之类的东西去,这么多年没回去过,我不能空着两只手进人家的门。”远夏立即拿出钱包,数出几张给父亲。父亲赶紧起身去拿来一张纸一支笔,工工整整记了下来:“就算是盖房子的头一笔开支吧,我会把账给你记好的。”记好了账,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想顺便修一下你妈的坟,上次听人说,拜台垮了几处,不像个样子了。”远夏再数出两张过去。
  父亲又说:“我得换身新衣服过去,不说衣锦还乡,至少也不能让那些人看出我在这里受苦,我穿得体面,你们脸上也有光嘛。”远夏又数出两张过去。
  父亲又问他们:“你们想看电视吗?可惜看不成,我的这个电视机坏了快半年了,修不好了,也不想修了,就把它当摆设放在这里,免得人家认为我连个电视也没有,要是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收音机也可以听新闻,跟看电视差不多,要是有了收音机,我就不用买电视机了。”远夏拿钱的手有点犹豫,但还是拿出来了。
  父亲叹了口气:“其实我最迫切想要的,还是闹钟,天天看太阳估时间,要是碰上阴雨天,一个人枯坐在家里,既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感觉真有点像坐牢。”远秋一眼看穿了父亲的把戏,忍不住说:“收音机会报时的,一个小时报一次,准得很。”远夏说:“还需要什么,干脆一起说出来,造个清单,我上街去买。”父亲就孩子般嬉皮笑脸:“那就不劳烦你了,你不如把钱给我,我自己去买,我知道哪里可以买到便宜货。如果你真想支援我一下,就再给我买件棉袄吧,我那件棉袄穿了好几年了,硬得像铁,早就不暖和了。”从父亲家出来,远秋忍不住说:“我敢打赌,他说的那些东西,一样都不会买,他是借机敛财,再拿去泡那个女人。”“管他!反正他要的东西我都给他买了,至于他是不是把钱拿去做了别的,就跟我不相干了,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我不欠他的了。”又说,“如果他真要跟我们一起回去,房子得好好设计一下,最好不在一个门里进出,稍微保持点距离比较好。”远秋说:“谁能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他以前可是很傲气的一个人。”“对他来说,我们现在不是儿女,而是给他发工资的领导,想想我们是怎么应付领导的吧。”两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一路默默地走。快到家时,远秋再次劝说道:“真的没必要卖房子供她出国,我提醒你,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就算她学成了,将来成了大器,免不了还是要嫁人的,你的房子,你的全部家产,你为她做出的巨大牺牲,到时候全成了别人的。要是她运气好,碰上个有良心的家伙还值得,万一她运气不好,碰上个坏蛋呢?到那时你更不好办。”“也想到过这一层的,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她从来不对我们提任何要求,也没乱花过家里一分钱。”“是啊,从来不提要求,一提就要人命。”“谁叫我是她爸爸呢?当然要尽力而为,难道还能留一手?”“这不是留一手,是给自己留条活路。”“住到乡下就没活路了?其实我原本就有过告老还乡的想法,也算是她成全了我的梦想吧。”又说,“我们互相成全,没准这还是个值得推行的办法,既减少了城市的资源压力,也缓解了家庭的经济压力。”远秋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了,远夏却反过来劝他:“要不,你也趁早回去弄块地基吧,你的两个儿子离高考也没几年了,花钱的高峰期也要到了。我估计你最终也会走我这条路的。”“休想要我卖房子供他们读书,这是我的底线,有本事去给我考军校,考师范院校,考那些不怎么花钱的学校。”远夏笑着摇头:“这个想法是否可行,我表示怀疑。”又问:“当初是谁不惜四处借贷,筹措巨资把他们弄到一中去的?现在发狠不算数,得事到临头才知道。”远秋给说得哑口无言。
  远秋一般都是带着小狗去宠物街蹲点。宠物街原来是工艺品一条街,后来,三两只小猫小狗被人悄悄带到这条街的末端来观摩,交易,不知不觉,猫猫狗狗们把那些假山假石给挤走了,大大方方独霸了整条街。每天早晚,挤进拥出的人来这里观赏宠物,这些人当中,又以情侣和中年妇女居多,开始可能只是想来看看,小东西们一个个的确漂漂亮亮,惹人喜爱。能不惹人喜爱么,出门前都找宠物美容师精心打扮过,有些病怏怏的还打过血清,经过从内到外的一番包装,小家伙们看起来格外精神,那些人看着看着,就舍不得走了,蹲下来摸,跟它讲话。宠物的眼睛多半都直勾勾的,晶亮晶亮的,而且深不见底,人因为不常碰到这么纯洁坦率的目光,用不了多久,魂魄就给勾走了,就心甘情愿掏出钱来,把这个勾走他魂魄的东西买回家去。
  但这回,远秋没法去宠物街蹲点了,单位里搞“三讲”教育,考勤抓得严,迟到三次就给一次处分,缺席就更别提了。
  姚但小狗得尽快出手啊,三条小狗,相当于一鄂个半成人的食量,养一天就是多少钱,还担心生梅病,皮肤病已经得上身了也说不准。可单位里的事也马虎不得,想来想去,远秋决定少赚一点,干脆把小狗交给老俞算了。老俞是个狗贩子,远秋只知其名,并未跟他打过交道。
  去找老俞之前,远秋来到他经常光顾的宠物美容院,要美容师把他的宝贝们“打扮打扮”,美容师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问了句:“往斑点狗的方向打扮?”远秋笑着点头。美容师摸了一通,边弄边说:“这狗形状挺像的,我怀疑它们本来就跟斑点杂交过,现在到处都是杂交狗。”远秋一听,格外高兴,就说:“要不怎么让你往这个方向打扮呢?就算造假,也要造个靠谱的假,不靠谱的事我从来不做。”美容师端详了一阵,又说:“看遇到什么人,碰上真正的行家,还是看得出来的。”远秋心里暗了一下,老俞应该是个行家了吧,就问美容师:“能不能弄得连行家也看不出来?”美容师说:“那就需要好材料,不过,材料费你得付给我。”远秋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但他要求美容师一定给他用最好的材料。
  远秋抱着三只可爱的小斑点狗,往老俞家的方向走,一路上不住地有人驻足观看,远秋很得意,心里盘算着,这条路似乎越走越成熟了,要不要趁这次机会,从此跟老俞搭起合作的关系来呢?老俞家在一条主街上,没想到老俞的主营其实是一家便利店,狗狗只是他的副业。老俞是个大光头,脖子跟脑袋差不多粗,眼睛小,鼻子大,远秋总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劲,细一思忖才明白,原来他没眉毛,就像得了脱毛症似的,头发,眉毛,睫毛,全都没有,整个脑袋光秃秃的,像一个大土豆。看到有狗狗牵到便利店门口来,老俞就像看到亲孙子似的,快步迎了出来:“哎哟,好狗啊!”远秋强作镇定:“当然是好狗,斑点嘛。三个一起,俞老要不要?”“多少钱?”“三个一起,六百。”远秋比较谨慎,报了个靠近下限的价格,主动给对方留了个大大的盈利空间。没想到老俞十分爽快,一口答应下来,远秋不免有点后悔,但人家越是爽快,他就越是不好叽叽歪歪。拿过钱,远秋又说:“我还有一条金毛,是老两口养的,现在要搬到儿子家去,儿子不让养狗,所以想出手。”老俞听都没听完,就说:“好好好,拿来拿来。只要是好狗我都要,不好的就不要拿来蒙我。”远秋拿着钱,心情很好地往回走,虽然赚得少点,但毕竟赚得痛快。他扳着指头琢磨“三讲”的日程安排,看哪天可以抽出点时间去趟乡下,把那条金毛弄过来。儿子们昨天跟他说,这个假期想报名去上新东方,班上很多同学都去过了,只有他们俩和少数几个人没去过,他已经答应他们了,他当时想的就是还没到手的金毛,他想让金毛来帮助孩子们去上新东方。
  日程安排紧得像块铁,观察了几天,眼看实在找不出空当,远秋决定硬着头皮向领导请假,说乡下的姐姐突生急病,孩子们又都在外面打工,赶不回来,他得过去看一下。领导开恩,给了他一天假,他怕路上耽搁,不敢出岔子,只好天不亮就出发,乘中巴车一截一截往前赶。
  到的时候,天刚大亮,看着晨风中熟悉的村庄,以及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远秋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顾不上自己曾经发下的誓言,大步向姐姐家走去。
  大门紧紧地锁着,两层小楼的旁边,突然多了个斜顶的塑料棚,正在琢磨这个棚是干什么用的,棚里一阵轻微的响动,姐姐从一块小铺板上慢慢坐了起来。
  远秋心里横过一阵不祥的雷声:“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睡在这里?”“我们分家了。”姐姐淡淡地说。“这么大的房子,整整两层楼,放不下你一张铺?”姐姐眼里闪过一层泪光,但仅仅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不见了,张罗着要给弟弟泡茶。“你先告诉我,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分的?怎么自己亲手盖的房子,到头来竟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怪我当时没眼光,没给自己留后路,我有两个儿子,却只盖了两层。现在他们一人一层,我就只好住偏棚了。”远秋气得直打颤,他想骂姐姐真贱,真老实,真窝囊,真……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姐姐是心甘情愿的。
  远秋说:“我去跟亚生谈谈。”“他不在,他们都不在,都出门打工去了。”“既然都不在,你干吗不住到屋里去?睡这种地方,睡出毛病来怎么办?”姐姐心平气和地说:“他们把门锁起来了。
  我不要紧,我已经挖了一田砖,过几天就干了,把墙一砌,冬天就不怕了。”“这么早就分家,总有个缘由吧。”“早分也是分,迟分也是分,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再和气的人家,最后不免也是这个结局。”远秋一听,就知道肯定是闹过矛盾才分的,再三追问,姐姐才说:“亚生变了,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快。”原来还是跟钱有关。亚生两口子回家,正好遇上家里需要开支几份人情,姐姐找亚生要钱,小余觉得这些开支都应该从田里的收入中开支,而不应该找他们要打工的钱。姐姐说田里的收入只够保证田里的支出,余下的钱买肥料付人工都不够,家里其他开支全靠养猪养鸡,可那阵子刚刚闹过猪瘟,猪全都死了,鸡也歇窝了,下不出来蛋。小余就说:“那就用你的积蓄啊。”姐姐说积蓄都在他们的婚礼上用光了,不仅用光了,还欠了一些债。小余说:“别跟我说什么结婚的债,那个债跟我们不相干,那是你的债,由你自己去还,你既然养了儿子,当然要给他办结婚,不然就叫他打光棍,叫你们家断子绝孙。”姐姐不服气,说很多人都是自己结的婚,父母并未出多大的力,还说她当年也是自己办的嫁妆。小余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我们不是别人,也不是你,我们就是不认结婚借的债,你生了他,就要为他负责,供他上学,供他结婚,这是当父母的起码责任,你既不想负这个责,当初就不要生他嘛。”姐姐说:“我哪里没负责?我一不贪生,二不怕吃苦,每天每天都在拼死拼活地做,可惜我只有一双手,只种得出来粮食,种不出来钱。”话说到这里,姐姐以为亚生老婆再也找不到话说了,没想到她竟挥舞着两手振振有词:“那你出去打工啊,你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好多老太婆头发都白了,还在外面捡垃圾,捡废品,你倒好,有手有脚,能吃能睡,却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倚老卖老。”姐姐气愤得很,就说:“你妈也是快六十的人,她是不是也在外面捡垃圾捡废品呢?”小余突然破口大骂:“你这老寡妇,你还想跟我妈比?我妈比你命好一千倍。”远秋实在听不下去了,抱着胳膊走到一边去,站了一会儿,又回来问姐姐:“亚生呢?亚生什么态度?”“他什么态度?死活不吭声,就是他的态度。”远秋要给亚生打电话,姐姐把他拦下了:“说到底,这是我们家的事,你要是出头,一则惹他们恨,二则也不解决问题。”又是扼腕叹息,又是隔空怒骂,等到见到那条狗时,所有的伤心和愤怒全都不见了,都被见到狗的狂喜冲淡了。
  这狗肥壮得像条牛犊,浑身的毛金灿灿的,又长又厚,风一吹,居然飘了起来。主人不识货,反而抱怨这狗毛又长,性子又温和,偷鸡的来了都不知道叫,之所以不忍它被打狗队打死,也不愿意自己杀了它吃肉,是因为日子久了,家里的老人对它产生了感情。问到来源,说是三年前在路上捡的。远秋越看它越像金毛,心想,没准这狗连美容的钱都能给他省了。
  美容师的话更是让他信心暴增,那女子一见面就说:“谁把好好的金毛糟蹋成这样了。”好好洗了一阵,拿吹风机吹干,再把毛刷刷,上点发蜡,有些地方稍稍修剪一下,果然漂亮了许多。远秋一分钟都没停,牵着它就往老俞那边走。
  老俞正坐在便利店门口喝茶,看见远秋走过来,朝他嘿嘿直笑。远秋也笑,心想,今天就跟他提提长远合作的事吧。
  等走到跟前,老俞突然不笑了,朝远秋把手一伸:“把钱还我!”远秋有点蒙:“啥钱?”“你要是痛痛快快把钱还我,我们就一句话也不多说,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从此不再来往,你要是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俩今天就得把这件事好好理一理。”远秋猜到大概是上回的斑点狗露馅了,顿时有点慌,心里想道歉,嘴上却说:“大叔,有啥事明说嘛。”“看来你是不想承认了。好,好,你等着。”老俞去了趟里屋,提着个狗笼子出来,三条小狗不知是生病了,还是没吃饱,有气无力地趴着,有两条小狗显得特别脏,细一看,是身上的黑色斑点掉色掉的。远秋的脸陡地红了,耳朵也轰鸣起来。姚“这就是你的斑点狗,我看你是想钱想疯鄂了,居然叫狗长斑!实在要它长,你也让它长得梅牢实一点嘛,才他妈过了两天,老子一抱它,抱了一手黑。老子玩了这么多年的狗,还从没遇到过你这种人……”远秋心里着了慌,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老俞可不是个普通老头,惹毛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叫出几个打手来,断只胳膊断条腿是分分钟的事。他第一件事想到那六百块钱,就算他主动下坡,答应赔钱,他也掏不出来钱了,那钱早就进了化学老师的口袋,承化学老师看得起,邀请两个孩子加入化学兴趣小组,参加什么创新大赛,据说得了名次的话,可以为高考加分。远秋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俞老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也是受骗了,这狗并不是我的,是人家卖给我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拿这条金毛跟你换,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金毛,你是行家,你自己看。”“金毛也好银毛也好,凡是你牵来的狗,我统统不要,我这人就是这样,你骗我一次,我记你一辈子。我们做生意的人,最讲诚信,我对别人讲诚信,别人也得对我讲诚信,所以你把钱还我,把狗拿走,一个字都不要多说。”“俞老你别急嘛,做生意都是慢慢谈的嘛,你看看这条金毛,它在市面上至少可以卖八百……”“这么赚钱,你为啥不自己去卖?非要拿到我这里来,怕我没钱赚?我的便利店开了七八年了,到处都有我的连锁店,我不指望狗狗赚钱,我跟狗狗打交道,完全是因为我喜欢狗狗。”“我的确想自己去卖,但我没时间,我得上班,家里又不方便养着它。”“说一千道一万,我不想再跟你这个人打交道了,我做生意很挑人的,遇上看不顺眼的人,再好的生意我也可以不做。钱还我,带着你的‘斑点狗’走人吧。金毛银毛的,提都不要再提。”远秋在狗笼子前蹲下来,装着打量狗,飞快地想着如何应付眼前这一局面。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这狗真的是我拿来的狗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呢?”“你说什么?你他妈再说一遍!”老俞的光头光脸顿时涨得绯红,小眼睛也射出逼人的光来。
  远秋赶紧变了腔调:“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也许狗狗长得快,我都快认不出它们来了。
  它们果真是我那天拿来的狗狗?”老俞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快点拿钱走人吧,我这里还有别的生意呢。”远秋又在狗笼子前蹲下来,继续琢磨。
  过了一会儿,趁店里客人多,远秋又说:“我承认退钱,把狗狗拿回去,不过,这狗一看就知道,生病了,这医药费我们还是算一算吧,我拿来的时候,它们可是活蹦乱跳的。”老俞没吱声,埋头给客人算账。
  远秋又嘀咕:“还不知道是什么病,没准已经不行了。”老俞在喉咙里咳嗽了一声。
  远秋把手伸进笼子里,推了推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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