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md现在上午头晕脑胀下午减轻 但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怎么办啊

长篇小说《女人桥》&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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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劫余&&&
  室内平静下来了,偌大的广州仍闷响着复杂的工业语言,车流潮水一样在街道上涌。街道是一条河,澎湃着这个时代的狂潮。市郊野店里的莲莲用毛巾被紧紧包着受伤的身子,倾注全部精力来判断着这是个地方的性质?是人贩子窝?黑社会团伙?吸毒和卖淫的?人肉包子店?脑子里不断闪现可怕和黑暗的镜头,越想越觉惊险。
  她像一只惊枪的兔子,瞪大眼睛,听着外头动静。在她的记忆中刀疤脸男人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恶魔。他折腾她的时候是那么样凶狠,下流。她忍受着蹂躏,猜想这个男人糟塌够了自己,会不会把自己杀了吃肉,或倒手再卖?这时外边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会使她心惊肉跳。巨大的恐惧围着她,使她暂时忘记了羞耻和尊严。只剩下寻机逃跑和求生的欲望。
  那男人从她身上滑下去已满身是汗,不大一会就死猪一样睡着了。
  莲莲却机灵灵地坐在墙角小心听院里动静,等那男人发出呼噜声,她惊慌地干咳了几腔,见没有反应。她屏住呼吸和心跳,慢慢摸下床,凭着初来时的记忆判断着院子里的巷道,选定了后院厕所与猪圈相连的地方,想跳墙逃跑。她摸到门口,手才摸住锁把,就听外边传来脚步声。好像是三四个人掳一个女的,呼哧呼哧搡到后院。接着听到女孩哭叫:我有男朋友啊――!这座宅院在莲莲心头产生了鬼窟狼穴的恐怖感。她想又有谁家闺女从虎口进了狼窝,要叫人糟蹋?
  脚步声消失之后,只剩女孩的哭声了。
  莲莲趁着这个空档去开门。她的手哆嗦得使不上劲。她控制住自己,重新披好床单去开,才拿紧锁把,正要扭,床上的男人呼地翻了个身,牙齿格吱吱地咬了几下,长长地出了几口气,脸朝墙又睡去了。莲莲吓得魂都飞起来了,一屁股坐到地下,骨头酥软得支不起架。她几次想扶住墙起来,身子都使不上劲。
  她软瘫瘫地坐到地上,出了一身冷汗。半夜时辰,外边全部宁静下来,世界上只剩下刀疤脸男人的呼噜声了。她才咬着牙站起来,轻轻拉开了套间的门,轻挪着脚步走到客房门口,耳朵贴着门缝听听外边动静,又拉开客房门,像幽灵一样溜到门外的巷道里。
  她顺着山墙溜到后院,冲到厕所里,她立即停下来弯腰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好容易等呼吸均匀了些,她把床单的角拴成裹身布,遮住羞丑,才搬了几块砖,站在墙根往外看地势。
  这一看更遭,外边是个灰白的水池,池水映着灰色的月光。她想投块圪垃试试水深,又怕惊动院里人。可她不知道跳下去是死是活,她真想不到跑了这么远竟跑到人生的尽头,最后要死在这里。可是不跳也是个死,与其过这猪狗不如的日子,还不如跳下去淹死了心净。
  莲莲一想到死心就悲痛起来,不由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天上阴云太多,她看不见月亮的轮廓。她小声说:妈呀妹呀,你们知不知道我死的地方啊?说罢就纵身往墙头上爬,正在这时,后边突然伸来两手拦腰抱住她,收拢住她身上的床单,裹着她拖回套间。
  半月以后,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莲莲被塞进一辆面包车里。这时的她。像一只被熬半熟的汤鸡,她浑身粘湿,脸色苍白,两眼浮肿,口唇苍灰。头发和衣服都浸泡在汗水和血水里,身上每一块肉都刀割一样刺痛。随着车门砰地一声响,一股夜晚的凉风关在门外了。浑身的刺疼便闷下来,头又痛又涨,眼皮涩困。街灯映照过来的时候,她看见反光镜里的自己极像一个活鬼。她自语着这是人世间真正的鬼,从十八层地狱里捞出来的鬼。
  街灯象一丛丛尖刺,扎她的眼,那些高楼大厦把灰茫茫的夜幕划开了,广州的天好象有一道裂缝,还象许多灯刺扎破的烂幕布,天上有星星,很远很寒!汽车的颤动颠起她身体的痛感,胸部开始热肿灼痛起来,下身是一种刀剜针刺那种巨痛。过去少女根本感觉不到胸前这个羞耻的地方,现在不仅感觉到痛,而且隐隐觉得那里边充满了内容。鼓荡荡地一对乳房,随着车身的动弹而跳跃着,磨擦着,发着热燥,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最叫她恶心的是自己的下身和嘴巴,都经过那个刀疤脸男人的侵入,接受过他那肮脏的粘液。那肮脏的东西使她烦胃,使她刻骨地仇恨世上所有的男人。
  她咬着牙,扭曲了好看的脸,目光绝望地看着魔窟似的街市,心里不时诅咒着这座城市,并在内心重复一个词:伤心,伤心,伤心!因车的颠簸弄得她说错了伤字,说成了杀,往下的重复竟是:杀人,杀人,杀人!
  汽车很快进入闹市区,她紧张起来。不知道下一个地方又是第几层地狱为她打开?她侧脸看看身边两个女人,都是黑眼圈儿,血红大嘴,脸跟吊死鬼似的,头发象松毛小狗。莲莲心想只要能离开刀疤脸男人,就是被这女人贩到人肉铺子里也不在乎了。她看着流动的街灯,视线慢慢花杂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下,噙不住,涮地掉了下来。
  她抽泣着说:大姐你们能不能放我下去叫我回家,我求求你们发发善心,积点德吧?
  没人理睬,倒是车速加快了。汽车就象恶梦闪逝,迅猛拐了几道弯,就咯吱一声停在一片红绿灯海里了。黑眼圈儿女人说:别哭了别哭了,这是广州红灯区,世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一个乡巴佬到这儿跟上天堂差多少?不想开开眼界?说着就拉住她胳膊把她拽下车,拉到一座挂着霓红灯管的红楼前,交给了一位戴眼镜的白胖男人。
  那男人看见她,就抬着眼镜吃了一惊,脸上有些不高兴地说:咋给我找这样的女孩?不是说过找个好看一点的吗?两个女人对住他耳朵私语几句,他才皱着眉头对她说:走吧。看样子不想连伸手沾她一下。
  莲莲敏感地看着胖男人脸上有一股少见的气色,不是恶意也不是好意,是一种在电影电视里才看到的那种男人的神态气质。这神秘的样子更叫她害怕。她被胖男人扶着走进电梯间,很快上了几层楼。她就象一只被人宰割的羊羔,跟着胖男人往陌生的世界里走,内里也在小心觉察防范这个男人。她一时看不透他,内心充满疑虑,就懵着头跟着她走,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快些摆脱那个野兽似的刀疤脸男人。
  就在胖男人打开一个单元的门,扶她走进房里的时候,她还没等胖男人把门关好,就扑嗵一声跪到地上,头扎到他脚后跟,连声哀求:大伯大叔救救俺吧!俺是个良家女子摸迷路,叫人给拐了,好心的大叔积个德救救俺吧――!
  正在关门的胖男人转过身来,见这个昂脏破烂的女孩窝着身子跪在他脚下,就吃了一惊。他赶紧弯下腰拉她起来,问她咋了?
  莲莲哪里肯起来,仍对着他的脚磕头,哀求道:大叔,俺是从河南逃出来的,摸迷了路,叫人贩子拐卖了,俺可不是那号坏妮儿啊。
  胖男人听了这句话,扶住眼镜咦咦叫着,拉她起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牛奶端她面前,叫她喝喝再慢慢地说。
  莲莲喝了几口牛奶,用袖子抹抹嘴,等喘匀了气,才把自己咋跑出来,咋被人拐卖的经过说了一遍。但她把桃园的事说成了继父卖她。她说要是再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她就要以死抗争。说了就乞求胖男人放她回家。
  胖男人取下眼镜,甩着手说:哎,我看你这个妮还怪有个性哩,这就麻烦了,我是掏了钱叫人找的保姆喂!你不想干,何苦跟她们来这儿?
  莲莲勾头看着脚下的地毯,听听赶紧抬头问:大叔那你是叫俺来当保姆的?
  你小声点儿,是哎,你想走,也得干够我花的钱,你到哪儿都行。
  大叔,俺要是干一个月,你给多少钱呢?
  一个月二百块钱,管吃管住,嫌少不嫌?
  莲莲看看两室一厅的房间,脸上又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住那个小间,我住大间,我们两的衣服要隔开洗。你身上长小虫子不长?有没有皮肤病?都得单独洗。我先给你一百块钱,你去买一些秋衣秋裤回来洗个澡,在室内穿。过去的衣服最好放在高压锅里煮煮,用消毒液消个毒,再洗个澡。浑身上下都要彻底打扫一次卫生,你要是愿意,就照着办吧!
  莲莲喃喃地说:那俺不死了,就照大叔的办吧。
  莲莲直到这时才敢抬起头,正眼瞅这个城市男人。这男人园头大脑,脸色白净,中短胖体形,长得很象杨大炮,她心里立即泛起圪意。可这人看着却不坏,出出进进都平和随意,给人以友好可靠的亲近感,莲莲总觉得自已在哪儿见过这人,一时又想不起来。
  她尽量不往杨大炮身上联系了,晚上胖男人为她烧好了洗澡水,叫她进生间去洗。可她进去了,却不知道关门,仍呆呆地愣在门后。阿胖男人站在门外头听听里头没动静,就敲敲门说:把门插上,快些洗吧,别把水等凉了啊。喂,你听见了没有,你身体又不太好,凉了还得兑热水的。
  莲莲这才关了门,仔细看自已身上的伤感。她的身子几乎是花的,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肉,她低头摸着那些伤,也顾不得为它伤心了,现在想着自已能活下来就行了。活下来往后会怎么样,这个胖男人到底是不是个好人?
  她都还没放下心来。整整一晚上时间,她都坐在沙发上四下看,听窗外的市声。
  阿龙几次从另一间探头催她快睡,她到了自已住的房里,仍坐在那到处看。虽然她头晕脑胀浑身疲惫,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惊惊乍乍地坐到第二天早上,听见外边起了音乐声,是那英唱的山不转那水在转。她听着跟世外的声音似的,觉得新鲜极了,她正在想着自已眼下所处的境地呢,胖男人起来拉开了窗帘,惊奇地问她为啥不睡?并亲自做好早饭叫她吃。
  吃罢饭,他拉住她,叫她到厨房看液化汽炉灶,到卫生间看热水器,到客厅看空调,VCD,放象机。每一件东西都耐心地教她咋开咋关咋调,先作一遍叫她看,再叫她学两遍,直到懂了,会操作了,他才放心。
  中饭仍是胖男人做的,两碗快餐面放了牛肉片,端上来的时候,见莲莲还在发呆,他就笑着劝她要想开些,快些调整心态,投入到新生活中。
  他问莲莲叫什么名字,莲莲告诉了他。
  他用手在小桌上写了怜怜两个字,问是这吗?
  莲莲觉得这人很随和,象是个善净人。她有些好奇地摇摇头说:不是,是长在泥里的那个莲。胖男人噙着饭点点头,呃呃两声说我记下了。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哎,台湾诗人余光中郑愁予都好在诗里写莲。把自己最初爱上的女孩比作莲。你听着我念给你:
  东方有一枝莲,
  今夏我归自莲池边,
  一只晴蜒飞过来,
  莲池深遂如海......
  醒着的是一池莲,
  一池复瓣的美......。
  莲莲听着听着就像作梦,怔怔地看住他,好象在久远的梦中,一个叫作父亲的人在对她说话。她终于忆起来了,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就象她的父亲。胖男人用筷子敲敲她碗边,说:你听着,我名叫郑延龙,你就叫阿龙吧,我是从乡下考学进的城,在一家私人影棚当导演,家属孩子还在老家的县城里,没带过来。
  莲莲吃罢饭进灶伙涮碗筷子的时候,还在品味他念的诗。觉得这个人内心很美,文化也高,她的戎备心放下了。问他喊大叔,开始与他拍乡下的事。
  阿龙说:怜怜,你看我是不是很老喂,你咋不叫我阿龙?叫哥也行。我才比你大十来岁呃!
  莲莲一听这话就木讷着不说话。晚上睡觉前,她到书房看了阿龙的书,随手拿一本琼瑶的小说来看,看到半夜,听外头没有声音了,她背在门后再听听的动静,才放心去睡。
  第二天早上,阿龙又做好早饭来叫她起来。隔门朝她扔过来一套棉秋衣裤,叫她换的。她下来床,从地毯上拾起秋衣裤,脱下身上又脏又烂的衣服,正在想着没处扔,觉得外头仍有人站在那,她赶紧穿上新衣,睁大眼注视着门,门就吱咛咛咛开了。她抬着一看是阿龙探进来头看她,赶紧拉毛巾被盖住自已,阿龙蛮蛮地说:你别怕哎,我是看你身上好象有伤,想给你包包,可别感染了。说着拿了纱布进来了,莲莲仍捂着身子不配合,眼瞪得跟看见老虎了似的。他笑笑站一边等了一会才说:要是不包就会感染发痰,那些皮要烂掉的啊。
  莲莲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天,觉得他没一点恶意,这才慢慢拉开领子,扒开袖子,把这些不羞丑的地方让他看。叫他用酒精在脖子上擦拭。酒精一剌激她就疼得咬着牙,他擦得慢了,慢慢擦好,才叫她穿上衣裳出来。她一出来看见饭,有此不好意思,求阿龙原谅她。阿龙看她浮肿的脸和泛红的眼睛,怜悯地叹着气说:你真是个怜怜,好叫人好疼爱的怜怜,我给你说咱们人格是平等的,我有空就做,没空可吃你做的。你抽空看看书也很好。你这自然条件再有些文化修养,还真是个人材哩。阿龙说着为剥开一个鸡蛋放她碗里,莲莲正吃着饭停下来,杏眼里汪了一层梦意,眼怔怔地看着阿龙的手,这是一只又厚又胖的好像女人那种手,她记得杨大炮手背上有几根汗毛,阿龙的手很光滑,身上好是园胖温暖的样子,说许声好象听着有音乐感。他的慈善面容,和蔼口吻。
  她忽地产生一个奇异的感觉,她想起了自已亲生父亲,父亲死的时候她才三岁,回忆就象一团雾。阿龙的样子启蒙了她对父亲的记忆,她隐约记得父亲就是阿龙这种样子。她好奇地瞅着他,突然坦率地说:我身上还有伤呐,痛得夜里都睡不好觉。阿龙立即放下筷子来看,她扒开衣裳后襟,把浪蛋儿踢的伤叫他看。阿龙为她擦了酒精,又到街上为她买了药叫她吃。
  莲莲吃药时眼仍看着他,但眼里却是汪满感激,她鼻子有些酸,想说什么,突然梗了一下,她缓了一会儿,才音浓重地问:大叔,你说俺也能跟你一样人格平等?
  阿龙说:是哩!你可能是被坏人欺负贯了,才那样看自已,你在乡里听说过人权与法律这个词了吗?在我们知识界追求科学与民主,就是叫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变得公道,讲公德,创造良好的文明环境。
  莲莲立即抓住他袖子摇着说:大叔,我可遇到青天了呀――!说罢脸都激动红了,眼露出少女特有的惊喜活泛,她嗯地一声,长吐一口大气,伸展起胳膊拢拢头发说:可俺们老家的人就不平等,俺那里有钱有势的人胆大包天,敢把坏事干尽,也没一点事。没钱没势的人有理都说不出,干啥事也干不成。
  阿龙兴致致地说:那是你们那个地区人文环境差,我给你找本书看看,你就明白哪是为什么啦?你上什么学?高中!那我叫你看一些人文艺术类的,这对你能起到素质教育作用。你看了书咱们再讨论,我也很想听你谈一些乡下的事,对拍农村片子有好处。
  莲莲说:你是个拍电视的?阿龙点头说是哩呀。她歪着头笑着说:那你可是个有学问人,我可遇到高人了。说罢起来跟他一块钻进书房,随是一男一女进到一问屋子,她却没一点怀疑和拘束。
  阿龙给她找了一本《艺术与宗教》递给她。莲莲好奇地掀开一页,眨着水灵的眼睛,说:哎呀,这书真厚哇,俺还没见过哩!阿龙拍拍她肩膀说:你好好看吧,想看啥就看啥。莲莲觉得阿龙拍她肩膀的动作一点也不圪意。
  阿龙走后,她还在回味他的温存亲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踏实。她低头看书,见上面写道:知觉沉思。她顿了一下,好象看见天书,奇怪地往下看去:对沉思的人来说,生活是分心的东西。艺术把我们从人的活动世界带到了一个审美的狂热的地方......莲莲看了半天不知所云。但内心有一个原始的门被叩响了,她把书捂在胸口上,仰望着高空的白云和天幕,仿佛在接受一种心灵的启迪,一种神性的教化,这种神圣的美妙的东西,来得太奇异,太有力了,镇得她久久不能动弹。
  在窗口立一会,她看着林立的楼尖和兰天,目光一直扫过灰白的苍穹。好像要在那高远末知的境界里悟些什么,思路并不很清晰,心是空的,就像辽阔而旷远的空。她被这种反常的心神洗涤着,内心有一股抒情的欲望,一下子舒展开来。就像过去在三月的河坡里锄地时一样,生命深处的痛苦和奇迹都聚集到一处来,溶解成一种奇妙的情绪,流水一样淌洋开来,远处的市声也汇入她生命的底层......
  她对这房里一切都发生了兴趣,赤脚走在地毯上,感受着那种温存的暖意,又到阿龙屋里到处看着,把录音机电视机都打开看看,她最后打开电脑,按阿龙给她教的操作办法,用鼠标点了几下,竟听见里面有钢琴声,好象是个外国名曲,却不知是谁的。此时的世界已尘埃落定,万劫无迹,她身上的隐痛就象抽丝般消退了,她静静地立了一会,忽有一种踩着曲子节拍在地毯上来回走着,身子下意识地弹着旋律,好像水波上的一叶小舟,在新鲜奇妙的兴致里飘浮起来。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痛苦与快乐之外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里没有咒骂,没有是非,却包含了生平里的一切风雨,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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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三月下了一场小雨,这正是杏花落桃花开的时节,万木百草好像从一夜之间醒来了,走出了早春的含蓄,开始纵情放开生命,迎接适宜时季。
  这天早上成海坐进理发店,大辫儿就追上来交待,不叫他理长头发,说男娃理长头发有点假。成海说妈你去吧,大辫说那你可甭理长头发呃,他答应呃,从理发铺出来头发就成了小分头,发尖扑拉到前额,滑稽地勾着眼,走路时一甩一甩。他身上穿桔黄西服,花衬衣,打了方格图案的领带,人有些瘦小,西服又大又宽,肩膀往下溜着,穿上象个知了壳子。下身穿微形喇叭裤,腿有些罗圈,走路往外撇着,好象没按紧似的。他的打扮与古桥镇人有些格外,头发一留长,人更洋气了,极象南方精巧能干的小男人,又象个闯江湖的生意人。要不是鞋子上有些泥星子和黄土灰,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一点乡下人的迹象。
  成海去年在上海打工,干包装玩具的活。他经常在生意场上串,看到了外地人是咋抓时间创效果,咋看市场看生意的。他回来过年时就看不惯母亲做的生意。认为这铺子不赚钱,是强支撑住门市叫人看的,干的原扯原的死生意。他就不安心站门市,到处串着看着,打听镇上生意,想自已干。可是一家人都说他毛嫩,不愿叫他胡整。成海心里烦,一天到晚钻录象厅里看雷射电影,过罢年村上人都还没脱棉袄,他就进城买了西服,里头只穿一件薄毛衣,大领口里露着长脖子,咋看都不象镇上人。母亲一见他就嘟噜,说他跟人不一律。成海说:妈,你没到大城市看看,那里穿啥的都有,大冬天妮们穿裙子,小皮裙跟你那做饭勒的水裙还小,走路屁股一扭一扭,好看死了。边说着边学着扭了几步,大辫儿抬手要打他,他猫着腰伸伸舌头,小猴儿似的跳开去,把大辫逗得哭笑不得。成海给她说话总是双手抱拳,正尔巴经地喊扎,就一溜烟似的出去了。
  这天他从理发铺里回来,还没进门就烧躁躁地喊:妈,妈。大辫儿应了腔问他啥事?他松不颠颠地嘻笑着说:给你商量个事儿,三月三我要去摆摊,你只给五百块就行了。说着捻着手作搓钱状。大辫儿问:你不是跟大栓的三轮卖票哩,为啥猛自改主意?成海说:我都试过了,大栓叫我当托,逼着把人拉到车上,碰见恶人肯打我?我不干那卖屁股活,想去会上摆摊,干自已的。
  你作精哩吧,摆啥摊子?
  摆小百货,大城市干这的多得狠,一条被单一根绳,收入超过邓小平。一个提包一个摊儿,捞钱胜过当个官儿。你没听人们说这话?
  那是啥人儿干的?你正是说亲的年龄,干那不上脸的事耽误你终身咋办?
  这又不偷不抢,咋叫不上脸?二队有人偷鸡进城卖,也当上贩鸡专业户,还报上致富项目了,骑的新圪铮铮的车子,没谁骚?
  再骚也不正经!
  啥叫正经?咱这门市早就不嫌钱了,吃喝水电工商税务一刨倒贴房租,装个空门市叫谁看哩,真是虚伪!
  可咱现在敢关门?咱这么大的人家没个项目,不叫人笑话?
  站冷门市跟坐软监似的!我想自己去捣个生意,试试能耐。
  娘俩正抬杠,成巧来叫母亲去花玲家有事。大辫儿趁机叫成海站门市铺,哪儿也不准他去。成海斩钉截铁地应道:扎――!就钻柜台里头叫母亲放心地走。大辫儿走后,街北头有个买酒的,来要两件览秀亭。成海说:这酒是进的真货,只进几十件,要不了几天就完了,叫买主多买几件。买主是接媳妇的,为怕人捉,要在这买两件,再到洪记买两件。见这娃年幼,搞价时又让了利,算账时又掐头去尾。买主一看有光可占,就在这要了四件。这个买主刚走,又来了个要烟的,成海泼本买了几条好烟。以下凡来的买主一到门前,他就喊着快来买哟,这铺子要转让,从现在开始大甩卖,放血价,跳楼价,上吊价都出手哇――,来得早了能买个相洋,来晚了落个后悔断肠,这一喊,门前就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哄哩抢哩要便宜货,烟都是成条往外掐,酒也是成件成件地提。不大一会,成海腰里就豉了起来。约摸有千把块了,母亲也快回来了,就把人们推到门外,关上铺门,从后窗跳下去,逃跑了。
  大辫儿回来一看铺里景况,就甩着手打自已的大腿,脸枯皱得跟核桃仁似的。本来一脸黑星子,这一气败坏了心性,脸又青又皱又黑,我更难看了。有源来了问她咋了生闷气,她气得唉唉地,又甩手又叹气说:这一茬娃算坏极了,到外头打打工连亲爹亲妈都捉啦――!
  老龙庙建起后,三月三庙会比过去热闹了,做生意的人慢慢多起来。王寡妇和花玲大清早就来占地方,搭棚子摆好了布摊子,桐老五摆的麻绳,候氏也是小打油,摆的香表神象摊子。豆花提着卖鸡蛋篮子来得晚,一圈子人都不给她让地方,豆花跑成海跟前,一句一个好兄弟的叫,成海还没摆好摊,把单子拉拉,给她让了个能搁篮子的地方。
  成海在城里进了一提包小百货,伸开被单子铺地上,边呼呼呼吹着口哨边摆货,不大一会摊子就成了。这天他仍穿西服打领带,头戴一顶女孩戴的花边帽子,挽着裤腿。手拎着钥匙链,抖着,顺口溜了一串子商品名,又指手划脚地套着流行歌唱一阵子。他本来长得黑不溜啾,罗圈腿儿,又带花帽子,穿皱巴巴的鲜艳西服,谁看谁笑。人们都跟看猴似的往这儿涌,把他摊前围住了。
  坐在庙门口无事做的妞妞看见成海摆摊了,生意还不错呢,也跑了过来,拿他的东西看。成海看妞妞长得憨憨的,胖园脸鲜嫩饱满,象长红的苹果,看着挺可爱的,就扔给她一个装有电影明星的小镜子说:妞妞你甭走,蹲边上给我拉生意吧。妞妞一听新鲜,问他咋拉生意?成海说这在大城市里叫托,你就装着买东西的,见妮儿们来,只说东西好,或搭个话就行。妞妞喜得嘎嘎笑,蹲到摊子边上挑着东西看着说:罗圈腿儿,你看俺能干个啥?给俺也弄个顶目干干。成海说:都说你爹当上神汉了,人们上供的钱比干啥都强。妞妞说:妈哪腿那是蒙人的,供品都是敬爷的,只能吃,不能花,俺想卖香表,你看行不行?成海说:卖香表都是老婆们干的,你卖蒸馍吧,南京到北京,蒸馍坑得轻!人们赶集都想买蒸馍吃。妞妞立马扔过去一个钥匙坠儿,嘎声笑道:妈那腿成海,就你能!眨眼都是挣钱的见识,往后肯定当大老板。
  成海用手接住钥匙坠儿顺口溜道:哎哎哎,真稀奇儿,半路跑出来个知心人儿。人家都说我不中,你偏说我是能人儿。说罢冲妞妞头上扔一顶帽子,正好扣住妞妞的脸。妞妞掀开帽子裂着嘴呵笑着,因嘴笨,对茬不上来合适的词儿。就弯腰拿东西打成海,光拿头花手帕之类来打。成海觉得有趣,一手拧住她手上的肉,一手狠狠格吱她胳膊窝,妞妞一下子就笑软了,抽溜地上起不来。两人跟耍猴一样捣呢,村路上过来一群妮,挨摊子铺瞅个遍,到成海摊前,看见两人的洋相劲儿,都笑着跑过来,花蝴蝶似地围住摊子。把花卡子花手拍钥匙坠儿耳环串珠之类的货扒着戴着试着。成海越发不使闲地说:都来看一看啦,看一看不要钱,管你心里美半年。都来瞅一瞅啊!瞅一瞅甭拿走,往长久远是朋友!哎稀罕稀罕真稀罕,电子手表钥匙链,明星小镜真好看,手绢发卡金耳环......头上戴的身上别的腰上卡的应有尽有......买一样是个时兴,买两样图个心情,买三样像个电影明星......
  成海那张死蛤蟆说出活尿的嘴,一会儿就起了白沫。加之摇头晃脑,扭腰拉屁股的身子跟安轴承似的,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们一个劲地哈哈笑。乡里人赶集好围摊子,见人围多了就认为有相便宜可占,也来围。一会儿成海的摊子就成了戏场,比看耍猴的人还厚。有个岁数大的外乡人仰着头往里看看,说:这小两口还真会捣腾哩!
  摊边人散后,成海暂时安生下来。他看着妞妞,见她正在给一个小媳妇换手帕,毛手毛脚的,说话嗓门大,楞得像个大小伙。那个小媳妇换了手帕又挑了两样玩具,妞妞的卖价都比成海高,可那小媳妇因跟妞妞说到一块了,还是高高兴兴地买下了货。成海忽地想起刚才场外头的闲话,那小媳妇走后,他眼一亮,呼一声扯了个口哨,就朝妞妞扔一条闪光的项链说:妞妞,你戴脖子上吧,戴上也能比电影明星。妞妞也听见人说他俩是小两口。摊前只剩两人时,脸就发热。再也不抬头看成海了。成海偷偷看她,她更敏感了,接住项链低头看看,又红着脸扔给成海,瞪着眼说:你知道俺土气,弄这洋气货耍俺的?说着手拉住衣裳角低头卷起来,卷了一会儿,喘气就不均匀了,再卷一会,冷不防从摊边起来,拔腿就往老龙庙奔跑。
  妞妞的家住在庙院西偏房,妞妞回来时老歪正在为候氏治头疼。身上披着一块大黑布,用胳膊忽闪着,好像一只黑鸟的大翅膀。屋里香雾缭绕,酿造一种神秘的气氛,引得屋里挤一起子人,门口也堵严了。妞妞回来后把人们上供的囟鸡放锅上热了,用小瓦盆端到集上给成海。成海说:妞妞你要啥戴啥清说了,要我的心我给,要我的肝我也给!要天上星星我就找梯子往上爬。妞妞见成海稀罕自己,楞劲也没了,内心忽地涌出许多话,不知咋说。憋了半天,才红脖子涨脸地说:妈那个腿,俺也不会说......,真憋卡死人......。说罢拔腿又跑。成海见愣妞妞拘束的样,已明白了八九分,激动得用筷子敲着瓦盆喊:憨妞妞好妞妞明星妞妞喂――,黑上看电影咱也约会上河坡去开放开放呃――!
  村头的电影开始上演时,河野却十分幽静。远处有断续蛙啼,伴着电影的音响,给两个年轻人营造出一种陌生和新鲜。成海拉着妞妞来到野沟嘴,用脚踩平一片麦地,就搂妞妞坐下了。二十一岁的妞妞已到了说婆家的年纪,经人说过几个婆家,人家都是嫌她长得粗柴,说话嘎嘎地大嗓门,一点也没妮家的细致样。老歪叫香妮替她去见了一回面,叫打听出来以后,提媒的就少了。她对婆家的理解就是找个男娃过日子,只要人家富裕,人长得不聋不瞎不拐不麻就行。这天晚上她还是第一次跟男娃约会,也第一次为成海动心,晚上一顿饭都激动得没吃成。两人一坐到地上她就心跳,一改平时的泼势顽皮劲儿。成海肩膀挨着她,脸贴脸对她说:我不会谈,只会开放,咱们也学电影上的吧?她双手捂着眼,拘促得喘不匀气,也不说话。成海拿开她手,扳住她脖子叫她靠他肩膀上,说:妞妞,你想当我老婆不想?妞妞喘得更急,好象拉车子上岗坡子似的,把头摆过来,往一边斜着身子,腰扭得生疼都不肯动一下。成海又来搂她说:你就象一把火,燃烧了我!妞妞扭动身子干脆挪到一边坐去了。
  成海平时好逛录像厅,在大城市见过男女搂抱亲吻,比妞妞早知了些男女之事。他认为妞妞还不懂事,也不会开放。可他内心不时旋起冲动,电流一样,刺激得坐卧不安。但他不会表达这种感情,两人静静闷了一会儿,他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粗声尔吼一声,象发情的公狼。吓得妞妞妈一声抱住头,说有野狠来了。身子就窝个圪瘩抖起来。成海就势扑过来,呵护着甭怕甭怕,有我在跟儿哩。说罢又尔吼一声,鬼哭狠叫似的,把妞妞吓坏了。他越发觉得有趣,就时搂住她往怀里揽,又亲又哄的,哄得妞妞窝蛐着身子直往钻他怀里钻。成海急惶惶地亲她的头发,手顺着衣领口插下去,试探地在妞妞胸部摸了一把。妞妞妈呀一声,甩着身子怪怨他。成海见她甩得并不用力,又把手伸进去,妞妞的膀子扭了几下,嗓眼里模糊咕哝几声,就再没动弹了。成海心急火燎地把她窝蛐的身子铺开,剥开她衣服,就在这片青麦地上,哇哇怪叫着,了却一场欲望。
  成海在庙会上累了一天,干罢这事,浑身就大汗淋沥。身子就象四月的庄稼一样嘎嘣嘎嘣炸开了,猛地抽出圪节。他呃一声滚落到地上,长长地喘了几口气,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忽地从地上爬起来,举起双手跪到地上,对着浩瀚的夜空喊到:我开洋浑喽――,开洋浑喽――!少男尚不雄壮的吼声立即从河那边回荡过来,夹着远处的狗吠声,打破了原野的宁静。
  才交五月,桐家桃园最早栽的五月鲜就红了。妞妞吃罢早饭就去河那边摘桃,听见成巧站河堤上喊她,举手朝她晃一个白东西。妞妞看着象手绢,不由想起成海,心里一热,想着可能是成海叫捎的东西。她招手叫成巧过来。成巧走下河堤,伸着两只胳膊一跳一跳走上木板桥,身子轻盈得象只燕子似的,不大一会就飞到桃园边。一把手抓住妞妞说:你看你看你姐有信了,你姐有下落了!妞妞吭咛着真的假的?上来接住信拆开一看,真是莲莲的字迹。她撇着嘴,稀溜着鼻子抹了一把泪,就叫成巧快念给她听,成巧念道:               
  妞妞妹:你好!
  姐自从逃出古桥镇后,就像一片树叶一样漂流在外头,几天后才坐车来到广州。广州是大都市,大得叫我无法说出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我在这里四处投奔,遇到过坏人,也接触了好人。我现在已在一个搞电视人的家里打工。这是个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文化高,啥事理都懂,把咱村的事看得很透,常给我讲道理,我明白这些道理后就想到你。在他这儿我也经常看书,剪衣裳,手艺也拾起来了。还学会了各种家电的使用,跟这人学很多文化,懂了很多镇上人永难明白的人生道理。正是这些道理叫我看到自身的缺陷,对几年来出的事作一次反思,看到了真正的是非黑白,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有勇气给你写信。
  妞妞,我走后村上人一定有人很高兴,他们再不用担心我坏了名声怎么办?败了村风如何好?再不用风言风语轰笑桃园的事了。我是他们逼走的,但我并没叫逼死。而是绝路逢生,遇到了好人搭救。这是我的命,我五岁来到村上,第一次过桥的时候,就对村子有一种说不清的害怕。这点感觉竟是我长大后要应兆的符咒。现在我真的不敢回忆过去从毁园到毁人,到惨不忍睹,登峰造极的传奇。我也真该感谢这个刁钻古怪的村人,硬是把我逼出那个鬼窝子,逼到一个新的出路和一个好人面前。我现在像恶梦初醒似的,明白了许多红尘故事,也看清了村上事。可是如果我还在村上,就不会有这种悟性了,真得感谢那可恶可咒的鬼村狼窝,感谢那些蛇蝎心肠的人们。
  不该的是我走后把你撇得好孤单,把成巧撇得没了知音。我想我走后你和成巧都会想我,我也很想你们。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恨古桥村,但我一想到你们,就暗自伤心落泪。书上说八百年修得同船渡,可咱们是亲姐妹,是一个亲妈所生。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忘不了成巧的好处,她对我帮忙很多,是真心痛恨美歌同情我的人。当我在痛苦绝望想到死的时候,就是她劝过来我。我常常在夜里梦见她,也梦见香妮,秋娥,梦见家乡的湍河,岗坡,妈的坟园。多少回我想得在梦地里哭,哭湿了枕头,早上醒来还省不开劲,一边干活一边掉泪珠子。我也想兰妮和豆花,她俩也是好人,只是走得太远,好象永远难见面了。如果她们回来,你就告诉她们,我对这俩个好人也忘不下。另外还有大壮和柳伯,也是善净人。你遇事要多与他们商量,他们说话办事拿主张都与人有益,不会狗眼看人,不会嫌贫爱富,不会欺软怕硬,更不会坑蒙拐骗。
  妞妞,姐本来流落外乡寄人篱下,不想给你们写信,却因掂着你已经过了二十岁了,该找婆家了,才要给你写信。找婆家是一个妮家最大也是最难的课题。你知道我是多挂牵你呀?姐的想法是你不要在本村找,也甭自己找,一切都要按村上的礼路去办。更不要凭一时的激情去办事。我说这话并不是我多知世俗,而是叫你知道保护自已。现在我才看到在那个地方根本没有爱情可言,你要是看到这一层,就应该把爱情看淡,不要轻易相信人。也不要轻易相信父亲,他心太拐,又穷凶极恶,啥事儿都能干出来。咱妈为啥死得那么早?咱家日子为啥过不到人前头?都与他的自私和心拐有关。你在找被家的事上要有自己的看法,不要跟他一样不讲实际。你应该从姐的遭遇上想点什么,把姐的事当个教训就好了。咱们家的出身跟别人不同,妈是从外地来的,人又好得对村上的事没一点招架能力,她从小怕咱惹事吃亏,就不叫咱出门跟伙伴们玩,对村上的事总是说要当清白妮儿,要论理,要老实干活,要积德,好人总会有好报......。如果咱是有妈的妮,从小什么都受调教,遇事有人作主,姐就不会那么不律俗。另外,如果姐能象咱婶那样打入街市人际圈子里跟他们搅,如果我不去对抗恶人,或许我就不会遭受他们的坑害了。
  姐当时犯的错就是太听妈的话了,心灵深处从小就有个美好理想。一直想作好事,作个正直人,以自已的劳动换得好日子。可是姐不懂村上风俗世故,村上人大多是在混,心里并没有好的坏的分界,也没有多明确的是非感,只有权势和利害。这种环境使多少人放下了心志,跟着那些俗套子稀哩糊涂地混。姐不想混,想作个正尔巴经的人,想为一些道理说个盘明。姐因此跟他们不同,也因此得不到理解,叫村上人另眼看待了。姐走的是一条历险的路,一条违背世故的路,一条通往黄泉的路。姐如果不背井离乡往外逃,姐早已在九泉之下了过一周年了。
  这就是姐的教训,这教训你要看到找婆家的事上,要看远看深,要走跟姐不一样的道路,你才能走下去!姐给你说这些,并不是叫你去混人混事,混人混事的人都没责任心和良心,咱也做不到。我也不是叫你去当洪翠花杨大炮那号人,他们的心都太毒,太黑,干了很多有违天理良心的事。那是要有很多坏门道和权势掩护着才行的,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是不敢那样的,那要带来很多灾祸,与人与已也没好处。你在没钱没势的时候,尽量要沿着世俗的路走,把不合世俗的想法和心性都扔掉,不要在人前显示自已,说明自已有啥主张。那不是咱的世界,说了只会叫人看成不律俗的人。另外,一个村妮也不能有太高的心性,太美的理想,更不要抱幻想。那都是不着边际的事,没本事没能耐的人根本实现不了。你要随大溜儿,面对现实,做个不起眼不露头的老鳖一。这样有时也能获得一份安全。
  妞妞,姐从村上跑到广州,就象走了几万年的路,人也一下子老了许多。我告诉你的话,都是姐从血里泥里踩出来的,是指给你的一条路哇。妞妞,你是一个没妈的妮,多需要姐在你身边指点些什么,可姐没有作到,姐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咱早死的妈,更对不起姐累次受着伤,但永远不变的良心。这使我每次想起来就牵肠挂肚,就热泪止不住流。姐只有在千里之外惦念你,耽心你。你一定要听姐的话,要好好处理你一生仅有一次的婚事啊! 
  你要是处理不好,再遇到个闪失和悲剧,姐会一辈子不得安宁啊......!
  妞妞在听信时眼里就噙着泪,她饮泣着听完,就趴在成巧肩上大哭起来。哭哭滚到地上,身子趴垅埂上又哭,哭了一会儿说:妈那腿,信来这么晚呀!我都听不及了。说着睡到桃园边上哭得泪人似的。
  成巧念信的时候眼泪就扑扑嗒嗒滴到信纸上,鼻子酸的念不成,勉强念完就与妞妞抱头哭起来。哭着哭着妞妞咳嗽起来,边咳嗽边抽泣,她拧了几把鼻泣,就抽着肩头呕吐起来。成巧捶着她的背问她咋啦?妞妞哭着说:俺姐太可怜了,俺一想起她就断肠。说着又吐起来。成巧拍拍她背说:那你按她的话做吧,对得起她才行。妞妞说:我想给她写封信,说说我的事,叫她给撕掰撕掰,可她的信上只写了广州,妈那个腿,那么大个城市,咱知道往哪儿写?成巧说:也许她是怕人去找,才这样的,看样她是不会回村上了。妞妞一听又哭起来。
  两个妮正在说莲莲,大辫过来了,黄撇撇的脸拖得老长,怪汪汪地看着地上的吐物和妞妞,问成巧咋不去缝纫铺里?成巧说铺里活少人多,老是没活干。大辫说:那也不能闲着跟不三不四的人胡扯。妞妞听出大辫拉挂人,扭头钻进桃园,进去又吐了一滩。被割草的豆花看见了。豆花因平时听人说妞妞跟成海在谈,这时看她吐了,想着她脑子简单,就拉住她惊惊乍乍地问,你身上还来不来?吃饭挑食不?妞妞点点头。豆花立马枯皱了脸指住她说:妞妞呃,你又遭灾了哩,你八成是怀上成海的娃了,还不快找他嫁过去,等大了肚子丢人显眼哩?
  老龙庙修好后,老歪钻进去辟了三天谷,(即不吃五谷杂粮,光喝水)。辟了谷又过阴,头上蒙着黑手巾,盘腿坐在庙堂整整过了七天阴,说是在神那里领了神旨。自称神附了他的身,给他治病驱邪的法功,成了治百病的神汉了。这事最早由侯氏到外头传说,邻近几个村子里的人来供神,听说古桥村出了拐腿神汉,就来村里看稀罕。凡来烧香的客大都是有求的,人的欲求多了,就会遮蔽心灵,容易对神产生迷信。人们来看神汉治病时,老歪头上顶了黑毛巾,端坐在当院。一会儿双手合十仰脸念着词,一会儿低头塌蒙眼默默念着什么,一会儿又猫腰转圈子。把黑毛巾掀起来呼闪着,扇得呼呼生风。然后用颤抖的鼻音说:老龙王下凡来了,神仙已走进来,附住我身。接着挑了小嗓尔鸣几腔,鬼叫一般,把人们吓得毛骨耸然,都说他身上确实带有妖气。
  侯氏是在扒碑那天被雨淋湿后风罚的。打炸雷的时候她忽地想起自己骂过莲莲,觉得那个没爹没妈的妮真可怜,骂得亏了心,怕神怪罪,遭雷击。连淋带吓发了几天烧,老龙庙修好后,她去磕了几回头,求神驱邪去病,也没好,就叫老歪给她看。侯氏走进老歪住的庙房不由想起庙会的光景。那年月神婆神汉耍猴运鹌鹑也是庙会一景。那时她每次进来都想见伙计桐老五,两人约好了到李家大烟地里拍话,那红嫣嫣的大烟花把老西岗掩得美如梦境。那就是她年幼时的天空,是她永远回忆不到头的往事。
  侯氏手捂了头一坐到老歪面前,就显出痛苦不堪的病状。对老歪说她是鬼捏头,吃百种药都治不好的顽症。
  侯氏说话夸大,老歪内心暗喜,心想这人才与神鬼近乎,正是他要看的对象。他说她心诚,神就会灵,顽症也好医治。说着伸手朝侯氏头上按了一下,说这是二月十六正当午时三刻南海龙王指挥水神下来,用嘴吹一口凉气扑了头得的顽症。这顽症太邪,就是人参仙汤也治不好,非得用神方根除。说着叫门口围着的人们闪出一条路,找一捆麻杆放在院里烧,然后手扶侯氏在火上走走退退。那侯氏早已被黑布掩面的老歪给弄迷糊了,又见围着看稀罕的人们好像戏场一样。侯氏终于找到了显示自己的时候,她一脸激动,十分顺从的听着老歪吩咐。神汉扶着她在火上走,哆嗦着嘴唇念念有词。走了七七四十九趟,觉得两条腿被火苗子燎得发烫,身上躁热,背上早捂出了汗。她有些受不了,就猛地尔啊一声,身子也跟着痉挛起来,她甩着手推着扭她的人,从火上跳过来,站到一边摇着头说:龙王爷啊,这火多灵啊,俺的病好了呀!
  从那以后侯氏就经常帮着老歪给人看病,老歪主要是诊断,住在庙里的侯氏手里有一些草药,用小玻璃并装着,有的是白面药,有的是小片片,都是侯氏用豆面做的。她给人包药时用长指甲挖一些给病人。病人有外伤,她就用手指挖些青霉素放伤口上。
  这天老歪正在给人包药,豆花从门边上溜进来,小声说:大伯,你出来我跟你说个事。老歪出来了,豆花看看四下无人,本来想对老歪说妞妞的事,可话到嘴边又改口说:俺想叫你给指个发财门路。
  豆花在北京打工时没挣住钱,反而落了腰疼病,自打听说莲莲失踪,她就打包袱回来了。
回来后种地一时摸不住势头,老黑又迷上了找夜明珠,一天到晚在西岗扒开的土堆土坑里找,走路都勾着头,只怕夜明珠从眼前溜掉。破破烂烂的家,仍没有一点起色。她满脑子的迷烟昏雾,找不到生活的出路。
  前天她找小神仙掐了八字,照他指的作了,也没啥起色。听人们说侯氏被老歪治好了病,她也找过来,一来想叫老歪治治腰痛,二来想叫他指个生财之道。三来想试探着对老歪说说妞妞的事。老歪本来只讲治病,看到豆花来叫指生财之道,心中暗喜,也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说豆花家的冒烟囱压住了地气,灶伙门的向有点斜,院里应该种一棵桃树避避邪。豆花觉得这三样都不难办,答应了回家就照办,就迟迟疑疑站那不动了。
  老歪问她还有啥迷糊事叫指点的?
  豆花想说妞妞的事,心里犯难,怄了半天才试着说:咱妞妞......也不小了......,该说......婆家了。
  你当嫂子的正是说这事的人,清说了嘛?
  我看她跟成海玩得怪投合,就是李家的事不好管,可是......可是他俩一块搅得跟热泥一样......你也看不出她......的变化?
  老歪三角眼一吊,扫她一眼说:啥变化?他家只要有老杂种在,就永难跟咱作亲,你还不说说她叫她少跟罗圈腿儿丝搅!那娃在外头打过工,学的坏门多,可甭叫她上当。
  我看她已经跟他......不是样了。
  老歪这才猫着嘴盯住她问:你说啥?你听谁轰啥啦?这哪个贱嘴又在胡说哩?安?
  吓得豆花不敢往下说了,回来借了柳家的架子车,拉土盖灶伙,改烟囱,披头散发忙了十来天才完工。心里仍掂着妞妞的事,又去找妞妞时,见妞妞在哭,把莲莲的信拿出来叫她看,豆花没看了就抹起泪来。只说她姐妹俩的命不好,她又要受她走她姐的路了。正说着老歪从东院过来,叫豆花赶紧去自家桃园里挖棵桃树栽上,只给一百块钱算了。豆花认为老歪身上附有神灵,既为自己指点迷津,就能把握自己的命。也不敢违抗,更不敢说出妞妞的事。就偷偷把信塞给妞妞,拿一百块钱买下一棵毛桃树,栽到灶伙门侧边了。
  这年春天,村里号召各队种山药,豆花就四下打听种子。茶馆里人说山药是白萍委员联系的生意,购种时不少使回扣。就像前年的苹果苗一样,官们只管往自己口袋里装,不管百姓种下能不能收。豆花不知道牛蹄窝的官司,第一个种上了山药。
  不久下了一场雨,山药苗一齐拱了出来,青翠的嫩芽子爬了一地。白主任下来检查时在地头开了现场会,表扬豆花有经济头脑。
  老歪知道后,也跑到山药地里对豆花说:咋样?神给了福气也不还个愿?
  豆花连忙笑着回他:还,还!收山药时我给大伯送一筐,行不?
  老歪说:神可不吃山药,他经常操心搭救人,要吃补养品,你不懂啥是补养品,就送点钱叫神自已去买。这比你给杨大炮过生送那钱有益得多,他是个坏货,敬他不如敬神。
  豆花问:大伯,你看妞妞的事咋办呐,她跟罗圈腿儿的事村上人都轰起来了,要是你同意,我就上李家说亲。另外你再给莲妹子卜一卦,看她在哪儿,俺过去有对不起她的处儿,现在日子过到好处了,想为她烧几柱香,叫神宽容俺,姑嫂要是能再见面,我当牛做马待呈她都行。
  老歪一听这话,又摆手又摇头,十分凄惶地说:甭提她,那个苦命妮子,不知上辈子欠了谁的债,叫她来世上还人家的。你不知她遭的祸呀,那是村上几辈子人都没经见过的呀。跑了也好,跑远远地再不丢人啦。可是你是咋知妞妞跟罗圈腿儿相好?村上人都轰啥啦?安?
  没轰啥,我是怕年轻人开放,又在大城市闯过,有个闪失就不好交待了。
  你是不是听见啥要紧的闲话啦?
  豆花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可没听见啥。
  老歪又吊起三角眼瞅了她半天,才嘟嘟哝哝地走了。走到河堤上突然又拐过来,指住豆花嚷:你听谁说妞妞跟罗圈腿儿相好了?那娃是个猴精,又钻录像厅又理长头发,鬼诈得不是他了,这号鳖娃能成啥事?谁又败坏咱家门风哩说这事?这可是闪嘴巴子的事啊,你说出来,我不去把他鳖娃嘴闪轰才算哩!
  豆花吓白了脸,赶紧说:没听人说,只怕她那愣劲儿有闪失......才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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