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昏昏沉沉的,不晓得虾蟹馆是不是嗔

蓬户女长成记事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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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正是三月春桃灼灼,霞光似锦的时节。唐家院内五六株桃花堆得枝头层层叠叠,倒有一多半粉嘟嘟红艳艳的探出墙外,引得过路之人无不称羡。  素日里总有些个大姐儿小娘子爱结伴坐在墙外桃枝下做针线说笑耍子,而现下俱一古脑儿的拥进唐家院内,瞧着横陈于猪舍顶上的唐家老太白氏交头接耳,有好事的忍不住笑劝道:“我说老嫂子,恁高的房顶可不是甚好耍的去处,可别把自己那老胳膊老腿不当回事哩!”  白氏原当是谁敢虎嘴撩毛,侧头瞥见实是跟她打了几十年擂台的李氏,说不得紧着多送几记锋利的眼刀与她,即便自腰间扯条巾子作势揩眼,一面泣诉道:“诸亲友乡朋可都来瞧瞧,老身这是上辈子造的甚孽哟!拉扯这等不成器的孽障二十来年,该是何等的费心使力?媳妇也与他张罗娶了,家业能分的尽数分与他。我也不指着这起子眼里没爹妈的来孝敬我,不成想这黑心烂肠的反来觊觎老婆子剩下的这点子家当,可怜我**失业拖儿带口的,往后可该如何度日!”  唐家大媳妇花氏叫婆母数落得火气四窜,头发丝俱炸了毛,幸得还剩几分清明,生生咬断一口银牙才忍得未出言挣一顶忤逆的帽子戴上。活该她前世造得数不尽孽障,此生才撞上个没心肝的母夜叉,一家子几十年的脸面俱叫她败干贻净。  想当初婆母白氏将她一家四口分家出去,体面些说是分家,说白了却不过是撵出门去。两块薄田三块旱地,多不过三亩。地且不说了,左不过是离村里远些,地头的土质沙些罢了,然那两块薄田好巧不巧却是个村对面山坳下的所在,田边仅得条足长的溪沟,如此这般田水便全赖老天爷施舍,雨水丰沛便算烧着高香,旦遇着干旱时节,便只得几双眼干瞅着田间干裂,秧叶子也栽不下半根,一家子且等着喝西风去罢!  又说历来分家树木便是大头,逢着花氏两口子竟连根苗子都没挣上。旦遇上修房造屋、制木工家具、办儿女娶嫁这等需用着木料的时机,有银子的也就买了,没银子的且等着抓瞎罢了。  口粮倒得了一石前两年剩得的陈谷子,多一厘便是妄想。至于糯米白面之类的精贵物便连面都见不着。  花氏当年纯良,私想着婆母总得分些红薯给自家充饥救急也是好的,毕竟一石谷子四口人能吃上几天的?她却不深想以白氏为人,油盐酱醋都没舍得舀她一勺的人,自然也舍不下那几根红薯。  到底白氏似打发那拾零碎破烂的叫花儿一般将花氏四口人发放出来,甚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俱塞与她做堆头,便是锅碗瓢盆也是补丁的补丁,豁口的豁口,通寻不出件好物来。即便如此,旦遇着白氏不顺心,便得将分家这一截故事揉巴揉巴扯出来念上一场,指天骂地大儿全家昧良心,倒仿似分家时与了花氏泼天的好处一般。  因分家那日白氏单请了里长到场,虽里长有心与唐远之主持个公道,柰何白氏口口声声嚎骂当儿的害死亲爹,活该连身衣裳也不给便撵出去,她念着母子亲情分这么些东西尽够了。唐远之也算硬气,推拒了里长再为他周旋的好意,立请着里长按白氏的主意将分家文书写好,母子俩盖了手印各执一份,他也不吃白氏收拾得整齐齐的散伙饭,与花氏带着这么些家当牵着玥娘抱着钰娘出了白氏的家门。  当日两口子便于里长发善心拨与的那块宅基地上砍竹子用稻草搭了个草棚子才算免了餐风露宿,晚间若非隔房的四婶子李氏知晓他们没灶没火的吃不上饭,死活收留他四口人过了一夜,还不晓得四口人夜黑心慌地有多少凄惶!如今花氏旦想一回便少不得要抹几把辛酸眼泪。  好歹隔日花氏的娘家爹和三个兄弟闻讯赶来帮着搭手把灶打上了,又接她四口人回娘家打了几日饥荒。当然,指望花父与她做主却是万万万不用想,他读圣贤书的人若与妇人争长论短,不是有辱斯文么?亏得花父尚是慈父,硬将预备给儿子们娶媳妇攒的银钱挤出一两与她,花氏这才有钱去置办油盐酱醋,扯上两匹粗布又是做床单被套,又是做帐子又是买些家具物什,一两银用了个干净才算把家立稳当。  吃的不够只得靠花氏的娘家爹和叔伯婶娘接济,便连做活用的锄头镰刀也是娘家给的,于大儿全家的死活白氏向来不操半分闲心。  待后来两口子勒紧腰带白天黑夜地里刨食,唐远之时不时的到外头扛石头、扛木料、烧瓦做短工,俱为着有钱时造座瓦房也算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至于穷得让人戳脊梁骨。  眼瞧着两口子将脸面抹来放兜里,好不容易每夜里走二里路去采石场挣命般偷抬出盖座房子要用的宅基石,又拿几年节衣缩食省下的银钱将建房要用的木料买齐,待预备齐请石匠木匠泥瓦匠的工钱饭食钱,一家子九年间吃糠咽菜拼死累活攒下的三十来两银子只得将将够用。  然则盖六间房仍需得几千匹土瓦,粗粗算下来少不过还得花二两银,两口子只好咬牙回娘家告借。无奈花氏的娘家也不富裕,一家子就靠着十亩田地讨生活,还有个小儿子等着钱娶亲哩,有甚余钱来接济她一家?  亏得娘家二叔不落忍借了一两半银子救急,再多也是没有了。如此这般也还差得两间房的瓦未见着落。眼瞧着亮铮铮的新屋近在眼边,两口子急得嘴角俱起了指尖大的燎泡。  里长晓得他家的难处便作主相帮着找白氏说项,商量着让她将院外空着那猪舍上的青瓦拆下来给大儿造房用。白氏当时却不过里长的脸面先答应了,花氏两口子这才高高兴兴的请人动工建房。  待到升了房梁办完立房喜酒后,唐远之便请工匠来老宅里拆瓦。偏白氏见不得他两口子兴旺,瞧着花氏兴兴头头的模样觉得着实碍眼,刹时便改了主意,二话不说扭腰爬房顶上躺着。  众人瞧这架势,虽猜度她是着意撒泼,并不敢真的如何。然则凡事总得讲究个万一,这万一若她脚底打滑甚或是脑子发昏跳下,事情便不好收场了。如此便少不得纷纷于房前将些好话来劝解,道:“唐家老娘,亲亲的儿子造房欢喜倒还不来及哩,似你这般哭法我们也是头回见着。我们当爹妈的在儿子面前有甚话也当好生说道才是做爹妈的威严,大喜的日子实不兴触他家霉头。要说你家这猪舍弃了这许多年,放着那还是白放,就是帮衬他两口子又如何呢?一则是你当妈的善心,二则是他当儿的福分,正好全了母子亲情。他两口子得了你的好,能不在心里记着,嘴上念着么?日后他孝敬你的地方可海了去了。  “合当如此,上好的日子可不作兴这样!”围观众人俱点头附和。  “哼哼!老娘养他一场没受用不说,都分家另过了还得来搜刮我**失业的,老天长眼便得叫雷公爷爷将这起子不忠不孝的劈了才是正途!”  围观众人听骂得不像,俱将头儿摇晃。有些听不过的便拿嘴撇得老长:这怕不是亲娘罢?难不成大儿并非她怀胎十月痛下来的?  唐钰娘随着唐玥娘于人堆里挤来挤去,双双将白氏恨得过不得,若非顾着人伦,玥娘一准骂她个狗血淋头,趁早儿大家别得干净!就是珏娘也耐不住叹了又叹。  要说白氏为甚不待见花氏一家也是由来已久。花家与唐家只隔一座山头,花氏的父亲花世章祖上本在青柏沟算得上个小康人家,幼时也曾去镇上附过几年私学,读了几本圣贤书装在肚内。不想连赴五场县试俱空手而回,既连个童生也未挣上,偏偏花世章老父又因疾逝世,他便只得收拾一腔挣功名的心思回家守孝。待守孝三年满期,花世章也早过了该结亲的年纪,母亲秦氏便做主与他定了户门当户对的邓姓女儿结了亲,次年便生下了长女含秀。  花世章与唐远之老父唐继昌自小儿一同长大,家境不相上下外又正是一同附过私学的同窗,感情本就十分地要好。更巧的是两个小儿女又恰巧同年同月同日降世,只唐远之大了两个时辰而已。这下两家便笑言日后结为儿女亲家。因当时木家尚未败落,邓氏娘家又是个富裕的,白氏对这门亲事自然也是千肯万肯。  不想自打花世章父亲逝世后,因花世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诸事,一心只读书中圣贤的性子,于经济学问上七窍只通得六窍,家事便一日乏过一日。邓氏为人又十分要强,再缺钱少钞也不肯回娘家告贷。待二儿花怀义七岁大的时节两口子已经到了要卖地度日的地步。  虽则邓氏娘家时不时的塞几个钱与她,但耐不住花世章着实不善生计,兼他于仕途经济上总不得志便落个与杜康结伴的下场,将一腔望考取功名的心思灌到爪哇国去了不说,两口子三天两头的关上门干架,直把老母亲秦氏气得提前到阎王爷那里点了卯。  两口子拼尽全副家当将丧事办得十分体面,让老母亲风风光光的上了山,屋里存的那点积蓄也花个精光。  恰逢邓氏此时又怀了三儿花怀孝到三个月份上,挺着个肚子千辛万苦地送走了婆母不论,地里的活计竟一时也不能落下,即便邓氏娘家哥哥三不五时来帮几把手或是捉几只鸡或是送几只蛋予她滋养,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邓氏为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凡得了好吃的必先紧着儿女和花世章,就这般有孕期间少了养分,身子骨便渐且地遭拖垮了。待临盆时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床上痛了一日一夜也没能生下来,待邓氏娘家闻得消息后去镇上请了名妇科圣手赶来,邓氏也就还剩得半条命。  好歹生下了三儿花怀孝,邓氏却落下个血崩之症,拖了几个月仍是淅淅沥沥下红不止,终于躺床上撒手人寰,一双眼睛死后也未能合上,叫个花氏姐弟哭得肝肠俱断。  彼时花含秀还未得十四岁。大弟怀礼才将将十一,二弟怀义八岁,最小的弟弟怀孝未满周岁。  此后白氏对这门亲事便改了想头。
    花氏并不去理会唐远之,自腰间解出条帕子来揩眼泪,抽抽噎噎泣道:“奴家并非那等没脸没皮之人,想当初本是妈亲口应承下里长爷爷,将这瓦赏予我们,奴当家的思来虑去,想着妈总是心疼儿子的,这才大着胆子请了匠人来,果然妈如今悔了!奴家并不敢抱怨,妈骂我们不忠不孝奴也更不敢辩白,这一颗心也只得老天爷才能明了!”  “噢……原是事先便在里长跟前应承好的,”人群中的李氏巴不得瞧白氏笑话,指着白氏冷讽道:“我说大嫂子,红口白牙的说话不算话可要不得。老身虽说只是个妇道人家,也晓得说出去的话便叫一口唾沫一个坑,砸地上便别盼着收回。”  “哎呀,青天白日的胡乱咒人,还是她亲儿呢,也不怕神明见气,夜里让阎王爷拔了舌根!”便有些素日与花氏相好的替她打抱不平。  “当人媳妇的便得婆母让往东不敢往西,谁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孝字当头讲不起委屈不委屈。那李氏在此上蹿下跳的管些闲事,与她有何干系,可不是招骂么?”几十年的邻里,有那专爱瞧热闹的晓得白氏是个难得的泼妇,看戏不怕台高,便专管架桥拨火,他好得个乐子。  “关你屁事!”果然白氏泼恶的名头并未虚传,闻言噌地坐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氏脸面骂道:“凡谁家有屁大点事,你个老货便得跳来蹿去的指手划脚,一辈子便爱做那拿耗子的狗,羞也不羞?”  “也不知谁才是那人模狗样的!嘴在我脸上长着,你还能管着我说两句公道话?天底下实没这个道理。我大侄儿是你捡来的还是小妇养的,你就如此作践他?又是粮又是钱的与你受用,你那点破瓦便不与他也犯不着骂得他抬不了头,你那狗眼还没瞎哩,便瞧不见他的苦楚了?你不是还有两个二儿三儿,俱是结过亲生儿养女的,你倒说道说道他们每年与了你几个大钱使用?黑心烂肠的老货,老实的儿瞧不上眼,偏把些偷奸耍滑吃爹啃妈的当做心肝,心偏得没了边,倒打量自己多有脸一般!”李氏也是人人知晓的利嘴刀子,世人俱让两分白氏泼恶,自她进得唐家门倒未曾怵过。  “老娘愿意!没脸没皮的杀才,自家那碗稀饭怕还烫手哩,倒先瞧上我家这一碗来。你个杀千刀的老货!”白氏辱骂不绝,恶言秽语接二连三甩将出来,恨不能当场将李氏砸个要死不死。  李氏哪是示弱之人,双眼瞪得溜圆,两张血红的嘴皮上下翻滚,咒骂并不带一句重样。如此又是娼妇又是贱人,又是杀千刀的又是砍脑壳的,一时间两人骂声倒是旗鼓相当,难分难解。众人见二人骂得热闹骂得稀罕,有笑的有劝的。  钰娘心里乐得开花:似祖母这般泼恶正需得叔祖母收拾一番才能有几分老实。就盼着叔祖母多骂她几句才得出一口恶气。如今她可打定了主意,拼着膝盖不要也得长跪不起,叫世人也瞧瞧祖母待儿孙的好手段!如此照旧跪地不起,一面腰弯得不能再弯,故意做出副脱力的模样,一面双手捂面嚎哭,世人见了谁不道她可怜?  花氏并不去拉她,只捏条帕子拭泪,削肩哭得不住颤抖,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惹得某些孟浪之徒暗中怜惜不已,这却是题外话不需提得。  不想躲在卧房里的唐家三媳妇叶氏磨了半晌板凳,竟片刻也坐不住了:这如何了得!钰娘那死丫头话里话外俱是老大养活了老宅这起人,牙尖嘴利地倒勾得隔房的四婶婶李氏也相帮着她说道,如今可好,与婆母在门外就差没撕打起来,可丢死个人!村里那起子人有几个好的?成日里不是谈东家长便是论西家短,日后自己如何敢出门!”  叶氏定了主意,必得仔细教导钰娘那死丫头,叫她日后知晓尊重。  唐远至本在床上躺着,见叶氏赌气上前拉门栓,鞋都顾不得穿,赶紧下地将她扯回来按凳上坐着,点拨她道:“可去不得!早上妈还千叮万嘱不让我们出头,偏你不听教导,抢着上前当这等出头鸟儿,你且细瞧瞧老二两口子有动静没有罢。”  叶氏屏气细听隔壁动静,果然一声半响俱无,便摇头哼道:“二嫂向来是沉得住气的,奴家却没她那般好气性,叫个丫头片子与奴没脸,奴可受不得这气。”  “浑婆娘!”唐远至深晓叶氏为人,并不是个有成算的,且又沉不住气,凡遇着烦难事等自己便先乱了阵脚,遂心头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怒道:“你倒是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脸面,便如此受不得半点气么?你且试试现下出去能讨着甚好罢,老大两口子并无半句话拉扯我们,甚话俱从二丫头嘴里出来,这才是有成算的狡猾人行事。你当婶婶的出头与侄女争嘴体面么?真如此只怕日后世人俱笑话你。”  “那奴家委屈不委屈?叫个死丫头揭了面皮便体面了?”  “老大的钱粮本是妈收的,随他们如何吵闹,自有娘上前招架。该你吃的喝的并无半分短少,你何尝吃过亏!听几句闲言而已,又少不掉你身上一钱肉,你且与我少惹些是非罢。”  “奴只怕外头的闲言碎语叫人总不清净。”叶氏不似先前嘴硬,实在她听了半晌教导,好歹回转过来,只拉不下脸面与相公服软。  “若听不得闲言抱怨,便莫想着拿人好处。既盼着得好儿又望着好名声,天下便从无这等便宜事。老大两口子并非傻子,你瞧我那两个侄女便晓得,一个塞一个的伶俐。我们既靠着妈的荫庇占了些好处,便叫旁人谈论几句也无甚损失。世人再为老大抱怨得厉害,也自我家牵不走一粒米去。”  叶氏叫唐远至说得默不作声,由不得心下赞服。  “三娘,这个家早晚得分不是?老二两口子可比我们在娘跟前体面些,更别提我那两个妹妹嫁人还得出些嫁妆。自来我便有些眼疾,你便不消我再提,说好吃懒做也并没冤着你,我们若不趁如今机会难得,靠着妈与儿女多攒两分家当,日后说不得比老大还凄惨些。名声再是好听也抵不得肚皮饿。如今我说与你听,此后你便需得一心顺着妈,将妈哄得高兴些她指甲缝里**给我们也是私房,日后分家说不得要多扒拉些东西我们,日子便尽够了。我们只需得于妈跟前博个孝敬的名头,世人便是说闲话也说不响。”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到底叶氏是他结亲几载的娘子,便是笨拙些也只得尽了心的教导,若不把她点明白了叫她惹祸上身,还得自己与她收拾烂摊子。  好说歹说总算教叶氏知晓了厉害,见唐远至如此有成算,她暗中也松得口气。她可是背着人攒了近十两银的私房,怕唐远至责骂她,便连他也没告诉。如今瞧来这私房倒攒对了,且别忙说与他知晓,待分家后再叫他高兴几日。  世人便有闲言也得先论老二两口子的是非,如今倒不如搂着睡个回笼觉,甚大不了的事也有亲妈顶着,有甚好担忧的?  此时唐家院内风生水起已半个时辰也无散场的迹象。白氏与李氏指手跳脚,唾沫星子溅起丈高,你来我往地问候了彼此老娘上千个回合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将近七十高龄的里长唐仁和气喘吁吁的赶来唐家,刚进院门便恰恰瞧见白氏张嘴自房顶上朝李氏吐下两口老痰,院内众人惟恐让痰沾上了俱“哄”的一声往后退。  唐仁和瞧着着实不像,吹着花白的胡子喝道:“继昌家的!继明家的!你两个也是当婆婆的人了,合该给小辈们多树些榜样,偏偏婆婆不像婆婆,妯娌不像妯娌,青天白日里学得那些泼妇骂街的行径,丢人不丢人!”  论辈份白氏与李氏还得唤唐仁和一声伯父,更不需提他乃本村年高德劭的里长,统领村头不论大小事务,谁不将他敬着?  二人均不敢与他犟嘴,遂偃旗息鼓收了骂声。  李氏素来胆大,厚起面皮扯嘴笑道:“伯父,让你老与诸乡邻瞧了笑话实是侄儿媳妇的错处。然而你是晓得的,奴生平最瞧不惯实在人遭欺侮,今日便是因着大侄儿两口子蒙冤挨骂的好不可怜,奴着实瞧不过去便相帮着劝了两句。哪晓得大嫂便骂爹喊娘起来,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她那些秽语旦是个人便饶不得她,奴虽是个爆炭性子,那也是事出有因,奴好歹不能叫她白骂了不是?”  “得了!你们别瞧着老汉我眼花了,可这心啦,再活二十载也亮堂着!我可晓得,你那张嘴向来是不饶人的,你两妯娌便大哥莫说二哥,谁也不比谁委屈!”唐仁和捏着胡子斜睨了李氏一眼。  李氏把面皮一红,讪讪的住了嘴,白氏见状便由不得直呼阿弥陀佛,该该该!  “可别得意,继昌家的!你还不自己紧着打上面下来,难不成还得等着老汉我上房顶来请你?”  白氏正瞧着李氏吃瘪说不尽的得意,哪晓得转眼火便烧到自己头上,耷拉着老脸,忙七慌八东张西望地要找地儿翻下房来。偏时才上去正值头脑不甚清明,热血顶头爬上房顶可谓虎虎生风,待此时头脑清醒才惊觉并无合适的地界下脚,慌乱间说不得手脚俱寻不得放处。  地上众人碍着里长的情面,俱想笑又不敢笑的,只得生生憋出口老血。  
    唐远之历来是个孝顺的,任老娘如何糟践他也罢,他倒始终记着白氏生养他辛苦,好歹往日也算疼过他十来年。他早去院子里寻摸着搬架梯子拢来搭于墙上,待拿手试过梯子并不晃荡,着实搭稳当了,这才招呼白氏道:“妈,你且仔细攀着梯子下来,儿子保管扶得稳稳当当。”  唐远之愈殷切白氏愈恼怒,这不孝子先纵着妻女与老娘顶嘴,后又当着众人面前扮孝敬,如此好衬得当妈的寻事生非,他却好博世人的同情。她食过的盐比他食的米倒还多些,这等伎俩可瞒不过她的眼。只不过如今这梯子大儿替她搭好了,也不好不顺势下来,不然里长跟前难存身。如此少不得自己小心翼翼的下来,待到半途唐远之伸手要来扶她,倒叫她一巴掌拍开,只心头到底觉着别扭没意思。  白氏入唐家门几十年,里长对她的脾性实在清楚。然则里长体谅她年岁老大,要与她留几分脸面,且不论孰是孰非,总得先讲究个孝字再论其它,如此少不得训斥人众里拭泪的花氏,道:“之儿媳妇,老汉还道你向来是个聪慧孝敬的,不当如此糊涂。然今日你此等作为着实叫老汗寒心。你婆婆与婶婶争嘴现世,虽则也是她二人素日多有龌龊之故,然则这起因还得落在你们头上,你当媳妇侄媳妇的合该从中劝合才是。你通不劝解不说,倒哭哭啼啼的叫世人瞧些笑话,可不是幸灾乐祸么?你且细想想今日有无过错罢!”  花氏好容易靠李氏与她出得口恶气,拍掌称愿且来不及,如何管世人笑话不笑话?这可不就是幸灾乐祸么?里长并没冤着她。然而老人家平日对她一家多有看顾,便叫他教训几句也值当。世人俱把眼睛雪亮着,是非曲直皆在人心罢了。  花氏拿帕子遮着眼,好不容易憋得眼泪横流,这下也不用帕子揩了,睁着双水汪汪的泪眼,向里长福身道:“今日俱是我们的错处,惹得妈与四婶婶生隙。奴愿与二位老人家磕头赔罪!”  里长瞧她眼泪横流,鼻翼泛红,薄唇青白,着实一副憔悴模样,不禁恻隐之心顿起,将苛责之语掩下,苦口婆心道:“老汉知晓你们有些委屈,然则天下并无不是之父母!爹妈生养你们一场哪是容易的。”  钰娘跪地已近一个时辰,正是腰酸膝痛的时候,闻言连脚趾尖也觉着疼痛了,气鼓气冲地腹诽道:“照这般说来,因祖母生养了我爹便能为所欲为,往他头上泼粪倒尿了?圣人曾说天有五常,这母慈还排于子孝之前呢。我爹倒是孝敬,祖母何曾有过半点慈爱?可见俱是些狗屁不通的道理!”  里长并无甚听心之术,听不见钰娘对圣人的编排,如今将花氏训责得差不多,便也要提点白氏几句,免得她无人管束,见天的撒泼打赖,若是村里妇人有样学样,村头怕不得要再出几个泼妇?是以他点名白氏训道:“继昌家的!之儿同是你的后人,好好的一碗水若是端不平便得叫儿子寒心。当初老汉便与你商量,之儿两口子白手两双,造房起屋何等不易,这点子瓦送与他既算对他分家的偿补又正是你当妈的慈母心意;若你舍不得给瓦,那便免了他两口子今年的孝敬。你便亲口应承老汉说是宁愿送瓦与他造屋使用,他这才请匠人帮工起建。今日你倒悔了,引着老大一群人在此处陪着你唱大戏一般,你倒是无甚损失,不过白哭白闹一场费不得银钱,那之儿屋里几个匠人的工钱饭食钱却需得原样负担着走。老话说凡事雪中送炭,老汉瞧你倒是火上浇油多些!”  一席话说得白氏老脸涨红,低了头存身不住,里长偏又提点她道:“你也是将近半百的人,爬这样高法若是磕着摔着了倒与后人增添负担,且受罪的也是你自己罢了。这人啊老了老了便得栽花可万不能种棘。你家的云华与青华可还得靠你寻摸两户好人家!”  这话说来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仍有两个女儿云英未嫁,若是当妈的泼妇名头传得老远,还有哪家敢遣媒人上门?  白氏此时才真正后悔起来,惊悔之下便觉汗湿衣衫,自己掏巾子拭额间的冷汗,待要与里长说两句软话又拉不脸面,只将嘴抿紧了。  里长见白氏照旧犟头犟脑的不言语,便有些气她油盐不进,恼怒得胡子撅起老高,道:“你不声不响地是甚意思?是说老汉管不着你的家事还是老汉说话不顶用没人听了?”  这样一顶不敬长辈的帽子扣过来,白氏哪有胆子接过顶在头上:“伯父,你这话奴可不敢受!奴那敢有这等想头,只是……”  里长自过来便没个空歇,偏唐家大门叫人关得严丝密缝,也没人与他端张板凳歇脚,说不得便有些支撑不住。如今也不耐烦再与白氏啰皂,大手挥断了她的话头,正色道:“如此便好!既然老汉讲话还稍微顶些用处,那今日你们便得听老汉的分派行事,此后便不可再生些事端。便是老汉的主意,这点瓦即刻让之儿拆走,另今年的三百文孝敬钱也免了他的……”  白氏听到此处便觉着让人摘去心肝一般,才待张嘴反驳,里长双目如电早瞧出她不甘,喝道:“可别不服气!这村头甚事不在老汉眼里?继昌侄儿留与你那些家业老汉我俱是有数的,未必少了这区区三百文你家便揭不开锅不成?没得让人瞧你笑话!今日在诸乡邻跟前将儿子儿媳的脸面打个稀烂,又让你小孙女跪地上个把时辰也足够你逞能了。”里长虽说数落白氏,自己也叫她惹出老大的气恼。此等浑妇实在泼恶狠心,只可惜了继昌侄儿那般厚道,倒叫她连累得英年早逝,娶妻还当娶贤哪!  “叔爷,侄儿今年仍旧孝敬妈三百文,此乃当日说好的却不能反悔。实在侄儿也只得这点子能耐了。”唐远之与里长做个长揖,苦笑自贬。  白氏闻言刹时心头一喜。  里长双手将唐远之扶正,拍他肩膀两下叹道:“好儿郎!叔爷甚都明了,只是你为着造屋借得好些外债,此三百文铜钱今年便拿去还债也罢,此事老汉还做得了主!再者说你二弟三弟如今俱是成家立业有儿有女之人,总不能因着短这点子钱便叫你妈与妹妹们饿肚皮,且听老汉一言罢!”  白氏闻得里长扯出些二儿三儿的言语来讲,待再往下说只怕得有更大的官司要打,只得忍痛将冷脸换过,扯起两颊横肉挤个笑脸出来,呲牙肉痛道:“那便依伯父的也使得,这瓦便与了他!只明年的钱可省不得了,他两个妹妹还得攒些嫁妆哩,做大哥的合该帮两个妹子多考虑几分才是。”  里长终究顾忌她是个妇道人家,说狠了不好看相,并不去接她话茬,大手一挥便叫些个蹲地上抽旱烟瞧热闹的工匠动工拆瓦。  白氏眼瞧着大儿领着些五大三粗的匠人帮工要拆她的房顶,虽是旧瓦,却也似挖她肉一般,到底却不过里长威严,只得暗中咬断几颗老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与里长唱了个诺要进屋。  “且慢,你孙女跪地上这许久,你当祖母的许是觉着她还没跪够也是有的。若真如此,老汉替你发话再叫她多跪些时候,你也好博个威严的名声。”里长瞧钰娘大半个身子差些便要贴地,老人家实在瞧不得。  死丫头年纪尚小,心眼倒不小,如此精通作戏扮苦情,倒叫自己吃她一大瘪。今日暂且放这娘两,好歹日后莫叫自己抓在手里,那时才叫她晓得老幼尊卑。白氏与里长道声不敢,便冷笑着与钰娘道:“起来罢,旦凡你心中对祖母有半分尊重,也不得众目之下拿下跪这等招数来逼迫老婆子。你妈的好家教我便不消再说,日后你再不必跪我。”  白氏说完便自己回屋了,进门后本打算将门摔得山响以示愤懑,好歹有些惧怕杵院内的里长,便只得自己与自己怄气。当日晚餐倒少吃了一碗白米饭,连素日最爱的烧肉也只动得几筷子便嚷着心口痛吃不下了,此乃后话不提。  院内钰娘叫玥娘搀起来歪歪斜斜地站着,白氏说话不可谓不毒,然则钰娘不过当她放屁便罢。里长先让瞧热闹的人俱散了,与唐远之勉励一番后也不让人送既自己回去了。此时除去匠人帮工便只剩得李氏、马氏、姜氏等几个素日与花氏要好的妇人相帮着花氏娘三个拿竹篓背瓦。  唐家院内一时间仍旧热热闹闹的,只唐家大小门窗俱关得严严实实。其中唐远之的小妹子青华倒出来浇了盆洗菜水去院外,扭着腰身赏了花氏娘三老大一枚白眼,伴着几声冷哼将个大门摔得咣当抖,其他人并未露面。  钰娘与玥娘双双还了记白眼与小姑姑窈窕的背影,喜笑颜开。  
    当日工匠们便紧赶慢赶地将余下的两间房铺上青瓦,唐家的新屋便算盖成了。恰巧木匠也将柱子床、箱柜碗橱与桌椅板凳等家俱收了尾,众人便相帮着拾掇归位,六间屋子里铺阵完家俱后甚是整齐,钰娘拿扫帚将角落旮旯俱打理一遍,如此干干净净地甚有个兴旺模样。  因着这回乃两口子成家后办得的头一件大事,花氏有心要好生庆贺一番,打半下午开始她便领着钰娘与玥娘于新打的灶台边忙活开来。三个人又是洗又是切,花氏掌勺,钰娘管着烧柴瞧火,玥娘便忙着收拾桌子上菜,以至于酉时未到便整治出两桌上好的席面来。  待众人净过手入席,瞧见摆得满桌的油炸花生米、凉拌蕺菜、拌凉粉、熊掌豆腐、土豆回锅、莴笋肉片、烂肉碗豆、咸烧白、粉蒸肉、红烧鲢鱼与白菜丸子汤,俱暗自口冒清水,偷偷往肚内吞咽唾沫。虽说匠人们一年四季大多时候俱出门讨生活,主家供应的饭食向来比自家日常食用的要好些,可像今儿这样丰盛的饮食却也是少见的。乡下地界大多贫寒,似咸烧白、粉蒸肉与红烧鱼这几样不少人家逢着过年过节才舍得张罗一次,今日来帮工的村人素日俱过得清苦,便连几个月尝不着肉味的日子也是常有的,现下见得这许多的好菜,由不得将花氏赞了又赞,纷纷与唐远之道着破费。  唐远之谦虚几句,心下自是得意的。想九年间他领着妻女窝着茅草棚子,处处觉得矮人一等,睡里梦里盼着造座新屋扬眉吐气一番,今儿总算偿了夙愿,如何能不畅快畅快!  是以自来滴酒不沾的唐远之相陪着众人推杯换盏,整整喝去两斤白干,他本不胜酒力,几杯烧酒下肚便面红耳赤舌头打结,大起舌头仍旧与众人劝酒劝菜,一时间席面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好歹戌时末众人才酒足饭饱的散了席,围坐在院子里喝花氏早已备得的醒酒汤。  花氏与钰娘玥娘自在灶下用饭,待堂屋里散席一径吩咐女儿们仔细将席面撤下,清洗碗筷锅台,自去里屋将备好的工钱递与唐远之。  唐远之一碗醒酒汤下肚才消得些醉意,脑子比一团糨糊似要强些,舌头也打得直了,与众人拱了一圈手道谢,笑道:“这许多时日亏得众叔伯兄弟襄助,着实辛苦诸位,不才在此谢过!日后诸位若有用得着我的去处只需得张个口,我是必到的。此乃诸位的辛苦钱,劳烦清点清点。”  众人俱含笑应了,纷纷接过唐远之递来的银钱,并无人当真去数。  木匠黄洪是个高壮的汉子,因贪杯多喝了二两酒,酒劲上头觉着闷热,把件褐色的衫子扯得七零八落,露出截黑厚的胸膛,闻言接过钱拴在腰带上,将个胸脯拍得嘭嘭作响,声如洪钟与众人笑道:“我兄弟是条汗子,我还信不过你么?日后再有甚事只管与哥哥说,我保管随叫随到!今儿天也着实太晚了,不怕说与你们晓得,若我再不回去我那口子只怕又得唠叨我一夜,那阵势,一般人只怕不能受住!”  这话说得众人哄笑不已,话到此处几个汉子便打着趔趄,跌着脚儿与唐远之告辞。唐远之并不虚留,打亮火把将众人送出院外才嘻笑着转来,但见他一双狭长凤眼眯得似两只碗豆荚一般,鼻翼抖动,嘴皮差些咧到耳根,惹得出来接他的花氏轻捶他一拳,笑嗔道:“甚傻样,丑死个人!”  香软的拳头打唐远之身上倒似挠痒一般,闹得他浑身骨头无一处不松乏,大掌遍布老茧硬似铁块,一把抓着花氏小手笑道:“秀娘,日后你我夫妻便能坐得大瓦房,这是何等的喜事!我窝囊丧气这么些年,穷得人跟前通抬不了头,如今才总算畅快一回,我便说我不该一辈子背霉。”说着便湊到花氏耳边低声调笑道:“趁早儿你再与我多多生几个儿女,我再替他们寻摸几个好媳妇好女婿,我这辈子便能得个圆满了。”  纵是老夫老妻,如此戏言也将花氏躁得两颊酡红,将把盈盈细腰一扭,纤手在唐远之手心掐得两下,啜道:“死不正经的,你那张老脸要还是不要!”  唐远之瞧花氏放娇,才下去的酒劲又钻将上来,顿觉身上热得受不住,由不得揽住花氏的削肩,将头埋她颈窝里嗅些香气。花氏怕钰娘姐妹出来瞧见,羞恼非常,赶忙将他那老脸捂住推得老远,自己趔着脚儿进了屋。  屋内姐妹两个早将锅碗瓢盆收拾妥当,张罗着烧好了洗脚水。待唐远之跨进厢房便被钰娘拉去木盆前坐下,笑道:“爹,你可是家头的功臣!如今我可得好生孝敬你,赶紧的伺候你老人家洗个脚。”  “哪里用得着你,爹可没这样精贵,待我老得动不得你再来孝敬不迟。”唐远之向来疼爱钰娘。  玥娘晓得钰娘最会卖乖,不甘心让她比了去,便蹭过来与唐远之捶背,笑道:“爹,便让妹子劳动劳动身子罢。不独你,待会儿妈洗脚也让我们包圆了。你们平日里多有辛苦,待日后我们大了出息了还有孝敬在后边呢。”  钰娘正与唐远之脱鞋脱袜,闻言倒笑个不住,仰着张圆嘟嘟粉嫩嫩的脸儿憧憬道:“这话倒是真真的。日后我包管让爹妈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额外还得养几个婆子丫头给你们穿衣梳头端茶递水,那才叫孝敬呢。妈你快些来呀,正好水热一道洗了。”  “瞧把你得意的!小丫头满口大话也不知是与谁学的。你见哪户乡下人家还用婆子丫头的,没的说出去叫人笑话你。”花氏见钰娘说得正经,也不晓得是该气她笑她,没忍住拍了她一巴掌。  珏娘将头一偏,堪堪躲过,小嘴撅得老高,不服气道:“我可不曾乱说,乡下人家照样能有人伺候,里长祖爷爷家头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帮着做饭洗衣裳么?只要有银子就成!何况我不定日后住乡下呢,那镇上县上大把的房子,甚银子买不了么?”  唐远之教钰娘的壮语逗得大笑,指着钰娘与花氏道:“瞧瞧,果然是我老唐家的丫头。”  花氏捡跟板凳坐下,横唐远之一眼,嘲笑道:“死丫头好大的口气,倒不怕风闪了你小舌头呢。我们如何能与你祖爷爷家相比?他家光田地便得七八十亩,便是拿到镇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我们便不消说了,还欠着外债二两银呢,甚时才能还得清。你个小丫头尽发些痴想,叫外人听见了倒说你是癞蛤蟆打哈欠——老大的口气!”  玥娘背也不捏了,笑得握着胸口,道:“妈哎,妹子说的可是日后,如今你便姑且听着呗。这听人吹牛皮费不了事又得了乐子,做甚要拆穿她。”  珏娘瞧花氏与玥娘挤眉弄眼嘲笑于她,再气不过,摇晃唐远之的胳膊,恨道:“爹,你瞧她们总是欺负人!我可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可走着瞧吧,待真正到了那等时日你才晓得甚是打嘴现世哩。”  “得了得了,我儿有这等孝心,可不许你们取笑她。实在我不求甚大富大贵,只我们全家平安康泰,有吃有穿的便尽够了。若是你两个日后再寻得两个合心意的小女婿,爹便知足了。你们放心罢,我与你妈定会仔细打理家业,没准到得日后你们出门子那时,当爹妈的倒与你们一人备两个婆子丫头当嫁妆。”  “那敢情好!”钰娘年纪小些,听见这话巴不得一声,那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使得上丫头婆子呢。  “死丫头笨死了!”玥娘年纪大得两岁,到底晓得些人事,红着脸啜了她一口。  “当着女儿面前也浑说,喝昏头了你。”花氏剜唐远之一眼,自己倒掌不住笑了  
    卯正唐远之便睡不下了,将个同样醒来的花氏搂得铁紧,体贴道:“秀娘,这段时日总是忙碌,倒把我们那三块水田都耽搁下来。亏得前两日我与四叔讲实了要借他那水牛使用,今日我便去牵牛将水田犁将出来,明日也能栽下秧苗。你与丫头们这些天俱乏了,今日便好生睡个安稳觉,在屋里仔细歇着。”  前些年唐远之自白氏手里接过两块薄田,旦遇着年景喜人也能收个四五石籼谷,若逢着旱年能收个三石谷便是上上签了,就这点收成每年也得先孝敬白氏一石,再除得五升税粮,一家子便没有不饿肚子的时候。  所幸天不绝人,村里向来有片荒树林子,只因几十年前村头一小媳妇与婆婆置气拌嘴遭撵出家门,谁晓得她个刚烈的,也不回娘家诉苦,直接解一条系小衣的汗巾子吊死在林子里一棵歪脖子树上,待叫人找着时早僵了身子,两个本来黑黢黢的眼珠子暴出眼眶,十里八村的人便没有不害怕的。没几日那婆婆便变得被着了梦魇变做个痴呆相,成日家披头散发口水横流地,只嘴里念叨个不断:“恁长的舌头,恁长的舌头!”  此事将村里人吓得不轻,不几日村人便盛传林子里鬼影崇崇冤魂喊命,但凡路过之人便没有不绕道的。如此一来二去的这林子里树木藤条交蔓遮天翳日,猫儿刺绕树干缠得多少圈也数不尽,地上的杂草俱长得人一般高低,蛇蚁横行阴森非常。  里长冷眼瞧唐远之艰难,有心扶持他,便将个中利害说与他知晓:若他不惧神神鬼鬼,这荒林子便让他一家子去开恳出来。因朝廷曾律令“凡额外恳荒者,永不起科”,这地一旦开恳出来便一粒税粮也不消上缴,只需里长去镇上帮他上个田籍就是了。唐远之闻得这般便宜事,只有千恩万谢又何来不依的?便连钰娘玥娘姊妹也恨不能日日与里长祖爷爷于菩萨跟前早晚烧香三柱,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世人惧怕神鬼,却不晓得肚皮饥饿比神鬼还可怕些。  如此一家四口起早贪黑足足用得半月时日才割的割、砍的砍、烧的烧,堪堪开出近一亩的肥地来。本来林子里以往便得几处暗洞常年积水,唐远之顺势将一块地四面俱垒起尺高的田坎蓄水,硬生生在一片荒林里垦出块上好的水田来。  村头有些瞧不得人好的当面背地俱笑话他傻气,再肥沃的田地也挡不住闹鬼坏了风水,这不白费力气么,且有他哭的时日。如此般唐远之两口子穷得连命也不要的闲话十里八村旮旯里也传遍,将个白氏气得旦逮着唐远之的影儿便得骂他脑门叫屎糊了,唐远之也不恼。  谁知到这年金秋九月家家收谷之时,仅这块田唐家便收粮四石,谁瞧了不是又羡又妒,口乏苦水干咋舌?早晓得这般好收成绝轮不着他呀,别家三块田才收得不到七石谷呢。  打那起一家子才算得着温饱,每年也能拿些余粮去镇上换钱,又添得十来只鸡鸭散养了下蛋,总算相帮着将造屋的钱攒出来了。  “奴哪有那样娇贵!你只身一人要忙到甚时候去?奴只怕你这还没完,天上便浇场雨下来,地里的活计便全耽搁了。合该趁着天色不错将几块田的秧苗插得了才成。”花氏一面说,一面推开他,一面起身找衣裳穿。  唐远之瞧她十几年如一日的急躁,笑道:“你也太急了些,倒比为夫先忙碌上了!”  花氏伸个指头戳他胸脯两下,扬声道:“奴若是起得晚了,你爷仨且等着饿饭去罢。甚时甚处离得了奴才算你爷仨的厉害哩!你且着忙些,先去四叔家将牛借回来,奴正好将竹林里堆的干稻草拿来喂它。人家四叔白借牲口与我们使用,总不好还叫人家出牛料,奴可丢不起这份脸面。”  唐远之只得应下,不好再贪念床帐温柔,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来穿外衫,道:“下晌你便多割几篓草罢,除开今儿牛吃的,余下的全与四叔送去。”  花氏今日内着身柳绿粗布袄,外罩件海棠红棉比甲,年近三十的妇人倒衬得肤白面嫩似二月春柳,胸脯高耸,蜂腰纤纤,披着黑鸦鸦一头青丝,倚床前梳头,闻言将梳子拍在柜台上,睨他道:“得啦,奴还需得你教导么?啰嗦得紧!你倒是早去早回呀,待用过早饭好出工哩,磨磨蹭蹭半日也不见你起来,懒得你!”  “是是是,我的当家奶奶!”唐远之瞧着花氏的模样只有爱的,又与她拱手作揖赔小心,趁她不意偷香两口才得意的出了门。  钰娘与玥娘早醒了,爹妈的动静全听在耳里,钰娘叹道:“妈那张嘴总是如此厉害,爹爹面前通没个软和。”  玥娘被窝里踢她一脚,笑话道:“小东西尽胡说,爹都受得住你倒先抱不平上了,待我与妈说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姐姐,且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钰娘忙搂着玥娘挠胳肢窝,姐妹两个笑作一团。  花氏便在外头喊道:“死丫头乐个甚?不起来烧火做饭还等着我与你们端来么?”  钰娘收拾妥当来到厨下,便要替过花氏添柴烧火,花氏吩咐道:“锅里水已是热了,你姊妹们先舀水将脸净了口漱了再来替我不迟。”花氏一面吩咐,一面往灶里添些干柴。  钰娘便自己揭开锅盖往木盆中添水,自木架上扯条面巾子浸水抹脸。正洗着又瞧见玥娘踱过来,忙招呼她净脸。  玥娘转身去里屋拿了自己的面巾过来,将个木盆洗了又洗,重倒了盆清水才算完。  灶后的花氏见了,皱眉道:“月丫头你那张脸精贵得紧啦,你妹子那脸又不是自泥里捞出来的,瞧你嫌弃那样,真真的狗吃青草——装甚佯。”  玥娘听了老大不乐,跺脚道:“妈,自小我与妹子帕子使同一条,盆子使同一个,十来年了呢。你倒是没瞧见村头的姑姑姐姐们连梳头的家伙什俱是各使各的。如今我好容易得了条新巾子使用,你老人家值当这样说我么?亏得我胆小,还没与你讨个新面盆呢。”  “且作吧你!”花氏听玥娘说得委屈,思量自家贫寒,连累女儿处处不如人,便自己心里有几分过不得,将铁钳递与才濑完口的钰娘,拍些臂上的灰尘叹道:“待家头的鸡鸭多生些蛋,老娘去镇上换了钱便与你们多添置些东西也罢,省得你见天的羡东羡西!”  姐儿大了便晓得爱娇爱俏,果然玥娘听得这话十二地欢喜:“还是妈疼我!那我可先说了,日后也得要把雕花的桃木梳才行。”不说别人,单她家的四姑姑与小姑姑一人便得一个黄杨木梳妆箱,雕花桃木半圆梳自不用说,便是各色钗环首饰也有一大堆呢。虽说她与妹子打小便引过耳洞,不过到如今仍旧拿茶叶棍子做耳珰使用,以防耳洞长拢了。玥娘近十二的年岁,正是爱美的时日,若说不羡不慕那俱是哄人的鬼话,不过是她也知晓家头的难处,如何有脸向父母要这要那?现下花氏自己开口要与姊妹两个添置东西,自然高兴得过不得。  钰娘本要泼她们的冷水:家头还欠着还不清的外债呢。然见着玥娘喜欢得嘴里直哼小曲,便连步子也比平日轻快些,钰娘小小的人儿心头倒有些乏酸。她二叔家的雪娘比玥娘还小着一岁,两个耳眼俱穿戴的银珰子。玥娘也是花一般的姐儿,倒连朵似模似样的头花也没戴着。钰娘话到嘴边说不得再咽回去。  “若家里能得些闲钱才好呢”,珏娘捧着脸儿发呆,暗道:“如此全家便不愁没好衣裳穿,妈与姐姐也如姑姑们一般穿金戴银的,再不用羡慕他人。”  可这银钱打何处来呢?  “妹子,火也教你烧熄了,你发的甚呆?”锅沿四周那青烟一股再接一股的冒将出来,直呛得玥娘一阵好咳。  钰娘吐着舌头抓两把柴火添去灶里,笑道:“姐姐,今儿有甚吃的?”  “左不过是头儿晚上那些个剩汤剩菜。”玥娘自碗橱里端出席间剩得的熊掌豆腐、土豆回锅与莴笋肉片,陆续倒锅里炒热。  “姐姐,昨儿那烧白与粉蒸肉还有无剩的?我又馋嘴了。”  玥娘瞧钰娘眼巴巴的瞧着她,馋得小嘴里似能流出条河来,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昨儿晚上席面上的俱吃光了,碗橱里倒还剩得两碗,不过妈可早说了让待会儿与那边送去呢。”  “哦,”钰娘口水也不往冒了,耷头耷脑似蔫茄子一般坐下,自己也有些恼了,抱怨道:“偏又要与祖母他们端去,祖母家的日子滋润着呢,人家哪稀罕这起子东西,也只我才稀罕它。”  “谁说不是呢?”玥娘手里锅铲舞得飞快,铲得铁锅嘣嘣作响,恨道:“回回我们上门祖母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弄得我这送东西与她的倒调了个,倒似与她讨要东西一般,没的白受气一场!”  抱怨归抱怨,这东西却不能不送,不然白氏一准四处宣扬她一家不孝,便连口吃食也舍不得她的。昨日若非上午闹那么一场,说不得要请老宅那一大家子俱过来吃席。  “姐姐,且轻着些罢,只怕锅教你铲烂了还得贴些银钱补锅哩。待会儿便由我去送得了,你留家里熬猪食还便宜些。”  “你倒是不怕祖母那副嘴脸,便是小姑姑的白眼功也厉害着呢!”  “嘻嘻,我又不与她们讨要一针一线,怕她们做甚?倒是你过去非得又惹一肚气来生,我可是心疼你来着。”见玥娘将菜热得了,钰娘便拿铁钳夹些草木灰将灶里的火塌灭尽了才罢。  玥娘实在忍不得,走上来捏钰娘的颊肉,笑道:“且叫我瞧瞧你那张嘴是如何长的,只你最会说话,倒叫我不谢你也不行。瞧姐姐如何赏你,那碗橱里的两碗肉你爱吃几片吃几片,我保管不说与妈知道。”  钰娘弯腰堪堪躲过,笑道:“罢了罢了,没得吃了膈应人,我还是去唤爹妈用饭实惠些。”  
    一时饭毕,唐远之与花氏牵牛挑担的去田间做活,月娘自在家头熬猪食拾掇家务,钰娘便将两大碗烧白和粉蒸肉用筲箕盛上与白氏端去。一路上也不见她拿包帕遮着筲箕,凡见着人必是眉开眼笑乖嘴蜜舌的招呼寒喧,引得人人俱与她问长问短,哄得世人都赞叹这一家子有孝心。乡下人家有几人日子是富裕的?都分家出来另过了,又有几家是舍得下大碗小碗端肉出来送人的。  钰娘步履轻盈,端个筲箕颠着脚儿蹦跳,差些没将两碗肉打翻才罢,暗自得意道:“我可早学乖巧了,与祖母送东送西的总不好白送,白落个孝敬名声也是值当的。我倒要瞧瞧日后祖母说嘴响是不响。”  瞧得老宅近在眼前,钰娘这才翻出包帕将筲箕掩盖妥当,蹑手蹑脚顺着柴棚子上了阶沿。恰巧厨房门半掩半开的,她不出声探半边脸去瞧,原来四姑姑与小姑姑两个领着二叔家的雪娘啃骨头呢,隔老远钰娘也瞧得清三人嘴皮上泛出的油光,实在是又水亮又光泽。  小姑姑青华想是碗里的用完了,自去寻勺子揭锅盖继碗,钰娘忙将头缩回来,提嗓子高喊道:“祖母,你老人家可起来了?”  堪堪待在原地才数得三根手指,果然听得锅里咕咚两声,想是舀得的好骨头受了惊吓,自己长了脚儿躲回锅底也未知。随即厨房两扇柏木门叫人自屋里摔上,只余嘣嘣两声闷响。  钰娘抚额叹息一回,自己倒笑了,偏偏可着劲的叩门,咯咯笑道:“快莫怕,并不是打劫的。”  四姑姑云华这才将门拉开,头儿半垂,粉脸通红甚有几分不好意思,含笑道:“钰娘今儿来得这般早法,可用过饭了?”  若不来得早些,也瞧不见这样几副精彩嘴脸。钰娘杏眼溜圆,梨涡浅笑道:“四姑姑,我用过饭才来的。咦,四姑姑抹的甚新鲜口脂,亮而不艳,着实好看!”  四姑姑刹时间脸红似猪肝,来不及细想便要掏条巾子擦拭,待回得神魂来又不好擦的,堪堪将嘴捂住,自己扭扭捏捏了一会子却掌不住羞笑了,索性掩下难堪,笑道:“哎呀,这张小嘴巴越发会说话讨人喜欢了。快来,姑姑这有早上刚炖好的……”  “四姐!”小姑姑青华忙走过来拉云华袖角,没甚好气胡诌道:“妈那件鸦青色的背褡寻了许久没寻着,正在屋里唤你过去一块翻捡呢,你还不快些。”  云华信以为真忙答应着去了,将个钰娘一径扔下,只余青华冷脸瞧她。青华心下仍旧为昨儿的事生气,冷言冷语道:“大清早有有甚了不得的事,只管打扰人清净!”  “我不过是来与祖母姑姑送些吃食。”青华对着花氏娘仨自来没甚周正脸色,钰娘早已见怪不怪,只当自己是个瞎的没瞧见,将包帕掀开现出筲箕里的两碗肉菜来。  青华瞟了筲箕两眼,扭身自去椅上坐下,下颌尖尖朝墙边的四方桌点得两下,十分不屑道:“且搁桌上罢。大哥也是的,昨儿也没说请妈过去吃席,今日拿两碗剩菜来充数算甚个意思?打量谁稀罕呢。”  钰娘跨进门槛,并未有半分惧怕她冷脸,笑道:“昨儿不是天色晚了些害怕祖母不好走路么?姑姑且细想,若为着这等小事叫祖母磕着碰着我们往哪哭去。我爹妈又体贴祖母,着实害怕她老人家昨儿气得太过,若不管不顾地进些油腻惹得积食,这才特地留出两碗肉菜与你们端过来,可不是甚剩菜剩水。我可听人说冤枉别人要遭小鬼割舌根呢,怪吓人的,小姑姑可得仔细些。”  青华自来是个半点亏不吃的脾气,闻言耸眉瞪眼,嘴里似能喷出火来,问到钰娘脸上道:“你且再说一遍,叫谁仔细些?也不知与谁学的满口胡沁,小鬼便割舌根也得先将你这贫嘴贱舌的割了。”  钰娘拿手于鼻前挥得两下,又抹一把脸面才叹道:“小姑姑,你唾沫星子喷得我满脸做甚么?我不过白说一句,你听个笑话便完了,不当真也成的。”  青华如今恨不得打她几下出气,到底姑娘家面嫩了些,总算忍着没能动手,才待教训她几句,又听钰娘问道:“小姑姑,烦请拿两个碗与我倒菜。我家头的碗通不够用,是以我这碗便不能留下了,你莫生气呀。我们小姑姑最是身娇肉贵的人,一定不稀罕我端的这点玩意。如今便当可怜我跑腿辛苦,暂且拿两个碗收着只当成全我的孝心,祖母与姑姑若是不爱吃,便喂了家里的猫儿狗儿猪儿也是一样的。”  青华瞧钰娘笑盈盈的杵在桌前,十分想将那张可恶的脸儿打个稀烂。小东西倒成了精了,开口便能噎死个人。有心叫她带着东西滚出去罢,偏又舍不得这样两碗好肉。她家虽说吃喝不消愁得,耐不住家头十来张嘴俱要穿衣吃饭,如此般再多的肉菜一人碗里也分不得几块。正因如此姊妹两个才得白氏的默许,时不时的背着哥哥嫂嫂们吃些在肚里。雪娘因着素日嘴甜会讨好,故而有时也能得些好处。此时待要说不收下,且不说白氏跟前,便是哥哥嫂嫂们晓得了也得抱怨她。罢了罢了,且与个死丫头置甚气?没的叫她气坏了。  青华原本也是个明眸剪水,瑶鼻玉口的美人,此时气狠了面目狰狞,瞪钰娘一眼便能与她脸上剜出两个血洞来一般,再是美貌也叫钰娘生不出尊敬亲近的意思了。她自去碗橱里捡出两个海碗来掼于桌上,喝道:“且拿去快些装罢,完了自挟着你那两个宝贝回去。恁大的丫头也不晓得搁家里做活,见天的出来疯,见人便咬!”  便是叫小姑姑骂做条狗钰娘也不见恼,反倒越发的言笑晏晏,故意道:“小姑姑莫气,若将碗掼烂了我可是赔不上的,那不还是你的事么。”钰娘实在想将她的脑子敲开,瞧瞧里头甚东西做的。村头谁不知道她与四姑姑成日家除去灶间的活计便万事不管,一副富家小姐作派。偏她还教训自家偷懒,可不是乌鸦笑猪黑么?  正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青华再恨也不能真打她,啜道:“小东西就仗着嘴皮利索!素日你妈便是教你这般与我说话的?眼里通没个上下!没家教的东西还不快离了我这里,没的让人生气!”  “小姑姑,我一大早上诚心诚意过来与你送东西倒捡着不是了?你倒是教我明白明白我做了甚缺德事,才让你抱怨完我爹又上赶着数落我妈。说来那还是你哥哥嫂嫂呢,我也通没瞧见你分个上下呀。真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家,我还不全是与你学的!”钰娘也不笑了,学青华将两个碗掼桌上,皱眉撅嘴问到青华脸上。  “你,你,你……”青华到底是将要出阁的姐儿,比起钰娘可要爱惜面皮。遭侄女抢白她不讲上下没甚家教,闹了好大个没脸,满肚子言语在喉间翻来滚去偏半个字也漏不出来,憋得粉面紫红不说,便连指向珏娘的手指也抖个不住。  偏钰娘自己端得筲箕迈出了门,一面走一面补刀子,哂笑道:“我便不在此处惹小姑姑厌烦了,当谁多爱来似的!”  青华跳着脚儿将两扇木门摔得山响,恨不得将她拉回来打死,骂道:“死丫头,滚!滚!滚!”  钰娘呸了一口,幸灾乐祸笑得过不得:“活该再摔狠些,反正便烂了也不是我家的。”  没走多远呢,钰娘便见迎面扭腰走来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上着件胭脂色对襟褙子,下系条崭新新的牙色马面裙,手里捏条银红撒花罗巾子,只两团面颊上的胭脂抹得过了些,涂得白生生的一块脸儿笑起来倒似两瓣红艳艳的猴儿屁股,老远便笑道:“哟,今儿可是碰了巧了,这不是老花家的外孙女么?你外祖父身子可好?你妈最近在忙些甚?我呀成日里忙个不住,倒不是存心将你小舅舅的事情给耽搁了……”  钰娘使劲将小手自李媒婆攥得铁紧的手里抽拉出来,好容易得了,忙两只手俱端着筲箕沿才回道:“婆婆,我小小的人如何晓得这些事情。不瞒你老人家说,家头活计堆得数不尽,独我姐忙不过来,我就不在此处耽误你老人家了。”  这打镇上来的李媒婆曾与小舅舅当过一回媒人,唐远之全家俱认得她。不过当初两家相看那日,小舅舅见姐儿面庞天圆地方,身量膀大腰圆不说,偏捏条帕子捂脸捧心做出种种娇羞模样,小舅舅叫那姐儿几个眼风儿惊得打了两天的寒颤才回过神。少年人哪有不爱俏的?自那后小舅舅便恼了李媒婆,自家好歹也算得上人物整齐,家里也没穷得吃不上饭穿不着衣,怎的就与自己说了这么号人。便连花氏也怪李媒婆埋汰了幼弟,早将此事托了他人。  “那也成,你回头一定说与你妈听,你小舅舅那事俱在老身心上,介时准管与你寻摸个极标致可人的小舅母!对了,还得与你妈说万万莫将此事托与别人,可记下了?”  珏娘暗中翻得几个白眼:怪道妈说媒婆靠不住哩,瞧她老人家拉着自己这个才得十岁的小丫头便能说出这样一篓子闲话,也不嫌臊得慌。  “婆婆,我姐姐还等我回去烧火哩,你老人家先忙罢!”钰娘与李媒婆福完身后跑得飞得。  “姐儿,倒忘了问你,你祖母在家里不在?”李媒婆甩着帕子在后面喊她。  钰娘听得李媒婆嚷这一嗓子,头也不敢回,忙应道:“在着呢,你老人家恰巧赶上!”  这李媒婆说不得便是去祖母家与四姑姑或小姑姑说媒罢了,就祖母与小姑姑那副嘴脸,还是跑得再快些才是正途。  
    因着昨日一场故事,白氏心痛少得的三百个大钱,躺床上覆去翻来总也睡不落枕。云华进得东厢里间,但见白氏搭一件紫丁香色细棉布披袄靠床头坐着,面色黯淡焦黄,眼泡浮肿青紫,着实有十二分的憔悴。  白氏候云华拢至床前,着实有些恼怒她不争气,狠心戳她额头几下,数落道:“死丫头,你便是打马也追不上你妹子一半!这脑子长得通不似爹妈,一马平川也没个转弯抹角,恁大的姐儿倒经不得个小东西使诈几句,老娘如何生出你这等笨的来?”  云华抚额扑进被里,捶床不依道:“杀死我了!甚了不得的东西,几根破骨头便至于这样打骂人么?额头都教妈戳烂了。钰姐儿好歹也是我亲侄女,我做姑姑的偏爱给她两口也不伤天害理。何况不单我,一大家子哪个也没少吃哥哥嫂嫂的,凡事也莫做得忒绝了些。”云华于白氏熏陶下与唐远一家也不甚亲热,然她自来并不是那等计较狭隘之人,较青华却心软心善些。再说她与唐远之本乃爹妈生养的同胞兄妹,敲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白氏恨道:“快莫与我提那起子不孝的牲口,老娘的东西便拿去喂狗也到不了他们嘴里。”  此时厨房里青华与钰娘两个针尖对麦芒,青华气极之下骂声高了些,便叫白氏听得好大一耳朵,与云华冷笑道:“瞧瞧,你妹子自来娇横的人,倒叫个这么个小东西惹得跳脚没捡着便宜。日后这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云华忙翻起来坐着,一面理衣裳一面听热闹,待听得钰娘说青华是丈八的灯台,捂嘴笑道:“钰娘那张嘴啪啪啪利得跟把刀子一般,依我看来就没几个及得上的。青华是我妹子,旁人不知晓我却清楚着呢,最是个外强中干窝里横的。素日里我们何尝是怕她,俱让着她罢了,惯得她以为世人谁都比不得她厉害,如今怎样?”  白氏赶着来拧云华的嘴,笑骂道:“死丫头,见你妹子吃亏,你反倒高兴上了。待我说与你妹子晓得,让她自来闹你。”  云华扭头躲开,撒娇道:“妈仔细些罢,差些将人髻儿也弄散,我早上好容易才梳得的。就妹子那张嘴皮凡开口必要呛人的,妈也该与她多说道说道,自家人且罢了,外人谁有那心思让着她,早晚吃亏的还是她自家。”  白氏拧她一把,啜道:“得了,你且多与自己操些心罢。脑子又笨拙心眼又缺少,你妹子可比你聪明得多些!”  自家老娘口口声声数落她蠢笨,云华老大不乐,怏怏道:“得得得,我笨嘴笨舌实乃天底第一大蠢材可行?妈哎,哥哥一家早叫你老人家撵出门去,本也没得着我们甚好东西,每年还得又给钱又给粮的,四时八节并不曾把我们落下,你如何还要与他们置气?你老人家如今倒有闲情与他们生气,怎不曾瞧见这家头有些人要待反了天。你也不出去瞧瞧,这都甚时候了二嫂三嫂两个还不曾起身,见天的只候着小姑子做饭伺候他们两家子人口,何等的会享福。也不见妈说说她们去!”  二哥与三哥俱是老婆奴,成日家对老婆言听计从叫指东不得往西的,惯得二嫂与三嫂一个赛一个的懒散。前些年将将进门时倒还有个勤快模样,在云华青华面前也多有讨好。然自打两人俱生出儿子来,尤其是三嫂还生得两个儿子,这便自以为是老唐家了不得的功臣,小姑子面前也拿大起来。如今且别提了,时常睡到日上三竿才堪堪起身,只恨云华青华没眼色,不将饭菜端她两人床前伺候她们食用。云华忍耐这两人可是许久了。  白氏扬眉捶腿骂道:“那起子惫懒货竟还未起身?果然这懒毛病要时常下些狠药治治才成。你二哥与三哥这两个不成器的却尽是些没汉子样的赖犊子,通没遇着个叫老娘省心的。”  “你老人家若拿出对付大嫂一半的好手段,早将她们收拾听话了,也轮不着她们蹦达!”玉华翘嘴嘟囔道。  “说的甚话!”白氏睨她道:“她两个与老唐家生了带把的香火,能与花氏那不出蛋的母鸡一样么?再者说你姊妹两个未曾出门子,日后且有用得着她们的时日,如今说狠了倒不好看相,日后嫂嫂面前你切莫嘴碎太过,可晓得了?”  “这家当俱是我爹挣下的,她们可不曾带得甚体面些的嫁妆进门。便是有甚了不得的东西那也是人家的私房体己,我又半点没沾着她们的,如何反教我怕起她们来。”  “你年纪小晓得甚么?”白氏叹道:“谁叫你两个哥哥不成器,窝囊得连家头的老婆也压服不住呢?若你将她们得罪狠了,她们瞧我的脸面却不会当面与你如何,背了人说不得要挑拨离间分薄你们兄妹情分,介时哥哥们谁还理你?罢了,你且去叫她们用饭,地里大堆的活计不要人做么?”  “妈且瞧瞧女儿,成日里烟熏火燎的,倒叫我一张脸越发晦暗泛黄,手又粗又糙的见不得人,你老人家便心疼心疼罢。”云华将头埋进白氏怀里,搂着白氏的水桶腰摇来晃去撒娇放痴。  “得了,你们日后也是要做人媳妇的,这灶上的活计可丝毫松懈不得。你们且满村去访访,瞧瞧有几家的姑娘比你们轻闲些!除得烧三餐饭食,便连一件衣裳妈也没教你们出去洗过。便连这般还不晓得知足呢,可把你贪心得!”白氏着实叫云华摆弄得没甚脾气,无奈轻拍她丰肩叹道:“如今妈只盼着你们能遇着个有钱的婆家嫁过去,日后有人伺候着便再不用做活了。”  “我才十七呢,如何就让妈急到这般地步!”云华将个面颊耳根俱羞红了,埋头抬脚往西厢走,道:“我且去叫二嫂三嫂用饭。”  “死丫头,倒害起羞来。”白氏一面穿戴一面思量心事。  云华今年十七,青华也正值二八,俱到了出阁的年纪。这几年陆续也有好些媒婆登门说亲,偏生说的好些人家,要么家头不甚富裕当妈的瞧不上,要么哥儿长得不够俊俏女儿死活不吐口,如此便总没个合适的。白氏为此愁得头发白得一半,皱纹也多生得好些道。正所谓养儿结平亲,有女嫁高门,她两个女儿俱出落得整整齐齐,云华丰润,青华俏丽,俱肤白面嫩得跟两把水葱一般;唐家的家底在乡下也算数得着的富裕,实在得找个镇上的富贵人家才配得上,再不济也得配个乡下的财主才是。她可不舍不得女儿嫁出去挨苦受穷,当妈的瞧了心痛便不消说,女儿还得回娘家求接济那才叫饥荒呢。如此这些年也曾遇得过几个着实上进的哥儿,俱因家境不教白氏满意而算了的。  这眼瞧两个女儿年岁一日大似一日,白氏心头着实愁得过不得,虽如此她却并不愿让女儿将就着寻人嫁出去,且再看些时日罢。  “唐家妹子,老姐姐来了,且快些出来。”  白氏听着这把声音倒好似镇上的李媒婆,心头一喜,忙将出条缃色绸子裙系上,自箱子里捡两根金簪子插髻上,对镜抿了抿头发,迎出大门,笑道:“可让老姐姐久等了,该打该打。且快些进来坐下。云华去倒两杯茶过来!”  将李媒婆迎进正房里分左右坐了,白氏寒喧问道:“李姐姐,亏得你这一大早的赶远路,可累了罢?”  “累定是累的,不过再累老身也是值当的。如今老身手里有桩大好的姻缘,可把我高兴得,通没顾得上用早饭便来与妹子道喜了。妹子瞧瞧,老姐姐旦有好事便总是将你想着的。”李媒婆紧赶慢赶走得几里路,既饿且累,又细又密的汗珠子沿两鬓沁下来,燥热她拿帕子不住揩拭,偏面上的粉经不得汗水,本就有些黏糊,经帕子一擦便在面上东糊一团西糊一团,李媒婆一张老脸刹时便没法瞧了。偏她自己不觉得,扯着笑脸与白氏说得火热。  端茶过来的云华瞧李媒婆脸似花猫一般,头儿埋下唇儿咬住险些笑出声来,叫白氏一记眼风吓住,忙忍笑道:“婶婶请喝茶。”  一大早的饿肚皮赶五里路只为着蹭断饭食,白氏着实瞧她不上,然听她说得有桩好姻缘,倒好似有十只猫儿挠她心肺一般,挣出笑脸问道:“可是辛苦老姐姐了!恰巧今儿我们用饭晚些,姐姐且在此处用些便饭,我们边吃边细谈如何?”  李媒婆仔细上下打量云华一番,只见她身量微丰,雾鬓风髻,肌肤红润,眉目清秀,唇若胭脂,举止温柔,观之可亲,不由得越瞧越爱,喜欢得拉她双手不住夸她俊俏,闻言与白氏嘻笑道:“且不消急得,我们先谈正事才好。妹子,照老身瞧来,就你这姐儿的品格,嫁个有钱人家做当家奶奶不在话下。”  云华未出阁的姐儿面皮薄,哪经得住媒婆当她面前取笑她,心头躁得不行,既羞且恼,着劲将手挣脱出来,逃也似的进了东厢。  
    见云华羞得躲了,李媒婆假意打嘴几下,笑道:“哟,瞧老身这嘴将姐儿羞得,着实该打!”  白氏虽恼她说话轻浮,然则着实放心不下李媒婆嘴里上好的姻缘,干笑道:“可使不得!是那丫头年轻,经不得你如此夸她。”  李媒婆这才称心称心的砸巴嘴,捧起茶杯,笑道:“实在是你这姑娘招人疼,实不知妹子你如何教养来的。”  白氏叫李媒婆奉承几句,转恼为喜,刹时恨不能将她引做知己,得意笑道:“亏得姐姐瞧得她好。不过并非妹子自夸,我这丫头面貌俊俏,人也不是个蠢笨的,灶上的活计通通来得,女红也出众,又知晓心疼我这当妈的辛苦,凡百事情我也可与她商议一二,我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她。若非她年纪到了,我可舍不得与她寻甚婆家,活生生似剜肉一般。说句打嘴现世的话,姐姐晓得的,我家并不是那等十分贫寒的人家,女儿打小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我实舍不得让她去婆家受委屈。”  李媒婆瞧她拉扯上这样大一篇,不过是要择男方的家底,遂胸有成竹的品得两口茶,笑道:“果然她是个懂事能干的,怪不得那样好一户好人家便瞧上你这丫头了。实在是个有福的!”  “哦?”白氏听见如此说,由不得眼笑眉飞,探头问道:“好姐姐,你且多体谅体谅妹子当妈的心肠罢,可别再卖甚关子了!”  李媒婆待放下茶杯,这才轻拍两下白氏手背,得意道:“瞧把你急得!你且听姐姐细说。我们镇上桂花巷里的丁老二家你认得罢?他家的哥儿瞧上了你家云华,特特的托了老身过来说和哩。不是老身托大胡吹,那着实是户顶好的人家,镇里一座三进的青砖大宅子,家头还有几个婆子丫头伺候,一进门便是享福不尽的奶奶,这可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好亲事!也只得你家姑娘才有这样好的福气,别人再如何也羡慕不来的!”  待听得是丁老二家,白氏说不得端直了身子,眼皮耷拉,嘴也不笑了。虽则她与这丁老二家并无甚来往,然丁家于镇上开着个不小的堵坊她倒是知晓的。老唐家虽说只是乡下人家,她相公唐继昌曾附过几年私学且不说,几个儿子也曾开过蒙识得几个字,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声律启蒙》等等俱通读过几本,算得上是耕读之家。这开堵坊的人家迎来送往的俱是些赌棍赌鬼,着实不是甚有门风的人家。真要与他结亲怕是世人都得瞧笑话!  白氏越想越恼:这样一户破落人家到得姓李的口里倒好得跟朵鲜花似的,果然世上便没得几个信得住的媒婆!  “我说李姐姐,我们打交道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我老唐家在我们这地界也并非那起没头没脸的破落户,偏偏这样一户下九流的人家你倒是拿到我跟前说,你这不是埋汰人么?”白氏回过味来,恨得将手拍案。  见白氏真正恼了,李媒婆着实怕得罪了她,慌忙拉住她的手,陪笑道:“瞧妹子说的!可将老身也说得忒过了些。老婆子我保媒拉纤几十个年岁,亏得众人瞧得上我赏口饭食,那说和的夫妻便没得一千也有几百,若果然如妹子说的这般,老身怕老早便端不得这碗饭。妹子且先听我与你仔细说道说道,这丁家的儿子或是你没见过,我可瞧得明白呢。那长得可是俊美**,相貌堂堂;且他小小的年纪,老早便襄帮着丁老二打理赌坊的生意,我可听人说这丁家的家当便有一半是他挣回来的,你说他能干不能干?还一样最是难得,他竟是丁家的一根独苗儿,上面只有两个姐姐俱嫁了人的,婆家也是富裕的自不消说得。旦谁有福嫁与他家,日后恁大一份家业如何花用得尽?更别提还有两个姐姐帮衬小两口,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可不瞒你说,镇上好些人家都盼着把女儿嫁进他家去受用,偏人家眼光奇高,瞧了几圈通没有能入得了眼的。这还亏得上个月你们村里那户外姓唤丁旺的,家头娶媳妇摆筵,因着丁旺与他家是本家,丁老二领着儿子过来吃席,哪晓得远远的瞧见你家云华,只打眼一望,这便上心得不行,待那哥儿回去托人托物的才打听清楚是你家的姑娘,这不立马便托我上门了。”  李媒婆一张嘴真正是天上一打雷,地上就着火的,深能拿捏白氏心意,句句好言好语的俱戳着白氏七寸,便是白氏先时十分不乐意,此时叫她将丁家说得千好万好的也消了好些气性;兼她并不愿将媒婆得罪狠了,毕竟两个女儿的亲事还得靠着这起子人牵线搭桥,遂借端杯抿茶的功夫将气恼掩下,换个笑脸道:“老姐姐还请多耽待些妹子性子急躁,妹子与你陪礼罢。”  李媒婆轻拍她手背两下,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份!老身也是当妈的人,你的心思我自是明了的。快不必说这等话。”  白氏苦笑道:“还是老姐姐肚量大些体贴我几分。你是晓得的,这一家有女百家求,几年间瞧上我家云华想娶她进门的十里八村也数不尽了,我通通不曾松口是为甚?还不是想要与她寻摸个十足可心可意的人家。说句托大的话,我当妈的心里那自家的女儿便有着千般好处,便是配得个秀才也并不辱没他。”  这话于李媒婆耳里钻来钻去,险些教她笑破肚皮:那镇上县上大把的富家小姐却不是甚摆设,堂堂秀才老爷还轮得着个村姑子捡着了?这年月旦是个念了几句书的童生结亲的时候也说不尽的吃香,那有姑娘的人家谁不似闻着蜜蜂屎一般扑拢过去,恨不能生吞活剥丢进肚里藏着才好。她倒会白日做梦,还教女儿选配秀才老爷呢。这老货不过是仗着女儿有几分姿色便不晓得天高地厚,又指着哥儿家头有钱又指着哥儿自身有名,倒以为她自己是县太爷夫人,女儿便是个真千金,大好的哥儿任挑任捡呢?总算知晓这家的两个姐儿为甚老大的年岁亲事还没半点着落了!  只是丁家大方,许了李媒婆二两银子的谢媒钱,她钻进钱眼的人如何舍得下,遂笑话也罢,不屑也罢,她面上丝毫不曾显漏,打迭起百般精神应对,笑道:“话是这般说的也不为过错!我们云华的人材样貌倒着实够得上秀才娘子,不过谁教总没遇着个合适的呢?十里八村未结亲的男女在老姐姐心头俱是有本明白帐目的,那有数的几个读书人不是年岁老大便是家头穷得只余几本破书,便是将女儿嫁过去也只是图个光鲜名头罢了,外头瞧着一团锦簇,内里实是满腹草包,末了倒是她吃苦受罪的辛苦。还有厉害些的,婆家穷了些度不得时日,她今儿回娘家要壶油,明儿回娘家讨罐醋的,你当妈给是不给?给不给你都得落埋怨!妹子细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白氏并不服气,驳道:“我便不信寻不着合适的。反正如今云华年纪并不算很大,我便是再养她几年也使得的!”  李媒婆扯巾子捂嘴笑道:“嘻嘻,我就说妹子到底年轻几岁,有想不到的去处也是有的。并非姐姐要泼你冷水,我到底比你虚长几岁,家头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我又做着这份营生,甚样事情是未曾见过的?你且听我一句劝,你家云华今年也十七了,许多与她同龄的生的小子姑娘都能打酱买醋了。她下头又还有个妹子只差得一岁,这做姐姐的亲事不说定也不好说妹子的事。你也得为小女儿思量思量!再者说姑娘在娘家养得娇贵,保不齐你那几个媳妇心里埋怨你多疼了她们。虽说不敢到你跟前说长说短,免不得平日里姑嫂间有些嗑嗑绊绊的,到时你与谁撑腰都落不着好,见天的劳心使力,何苦来?女儿早晚都得出门子,你日后说不得还要跟着媳妇过完下半辈子。”  这番话好歹说到白氏心尖上。虽说如今她是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儿子媳妇算得上是牢牢抓在手心里搁着。这却保不齐媳妇心头对她偏疼女儿存了想法,日日与儿子吹些枕边风。好歹日后还得靠他们养老,若让儿子儿媳因着女儿与她离心离德地便得不偿失了。嫁出去的女儿便是那泼出去的水,出了阁后成日里围着公公婆婆相公儿女绕圈,娘家的事怕也管不得许多。  “哎!”白氏长叹道:“实在是这开堵坊的门风不清,听你说得这丁家的哥儿年纪轻轻的便成日家行赌,哪里又是良配!”  李媒婆积年的人精,如何听不出白氏心思松动了不少,忙搜肠刮肚将出些好话来劝解,嗔道:“人家单管接待来客安排赌局,迎来送往的打理生意,并不要他亲自上阵去押大赌小,说白了便是借个地界出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如何到了你嘴里倒成了日夜行赌了,可不是平白冤枉枉哥儿么?再者他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嫖的,不过打开门来做生意,怎么就门风不清了?你思虑得忒过了些。我可与你说,这世间有情郎最是难得,人家可说了,日后保管将云华捧在手里不教摔了,含在嘴里不教化了。如今可是他家上赶着你家云华,日后他能待云华不好么?这女儿日后过上吃香喝辣呼奴唤婢的日子,你当妈的也能跟着受用几分!”  白氏叫李媒婆说得更有几分意动,只是一时不好改口得,只端了茶杯喝茶,并不说话。  
    李媒婆见状,只得再下一记狠药,笑道:“昨儿丁老二家那口子可是说了,只要你答应这门亲事,单聘礼便准备了五十两!若你有不如意的,两家还可以再商谈商谈。”  五十两!这样一笔银钱足够于镇上买得座四间房的宅子了。便是白氏并不少钱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丁家出手着实大方。  西厢里周氏与叶氏俱在自家的卧房里张耳偷听,闻言张嘴张得一人赛似一人的大,半晌才合拢来。要知晓唐家十来口人的花费一年也不过四五两银子呢,五十两银子便好似天上掉落的馅饼,便没谁是不爱的。二人暗自下定决心,便是白氏不同意,也得变着法儿的让她点了头不可。若是四妹妹嫁得如意,日后全家人也能沾带着得些好处。她吃香喝辣的好歹也让娘家人跟着喝口油汤不是?  白氏也叫五十两银震住了,好歹还有几分矜持,扮个苦相叹道:“老姐姐,我生养她一场,实在只盼她能过一辈子舒心日子,并不指望甚聘礼不聘礼的,我家也不缺这点子银子。只要女婿为人踏实勤快,肯掏心掏肺的待她好我便放心了。”  “那是自然的,”李媒婆察言观色,晓得白氏便是先时有百般不情愿,此时也叫自家说得有五六分肯了,遂打铁趁热的盼着今儿便将亲事说成了,笑道:“你家在附近也是顶富裕的人家,那点聘礼哪会瞧在眼里。只是这聘礼丰厚实在是人家表示看重云华的意思,他家实是诚心诚意的盼着与你攀这门亲事哩。丁家那哥儿也算是我瞧着长大的,人品性情俱错不了,你且放一百个心在肚里罢!”  白氏好歹此时还剩几分为数不多的清明,决心使个拖字诀,待将丁家的各样消息打听明白了再谈不迟,便推托道:“李姐姐,你瞧这事来的着实有些突然,一时半会儿的我便拿主意也不妥当。便这样吧,待我与云华的哥哥们商量一二拿个章程出来,成不成的都与你去个信儿。你瞧瞧你都饿一早上了,倒陪着我说这样一大车话,倒叫妹子怪过意不去的,我们倒是先用饭要紧些。”  “老婆子呀,只盼着能喝上云华的媒人茶,便是再饿个几顿也是不消怕的!”李媒婆手里的罗巾子差些甩去白氏面上,得意笑道:“我与你说你可得赶紧的,丁家那哥儿今年都满十九了,家头在亲事上催得紧着呢,时日长了便是他本人肯等,他爹娘也必不肯的。你也是当妈的人,可得多体谅几分才是。”  “我省得,”白氏笑应了,让道:“老姐姐且快些随我净手去,我那两个媳妇早将饭菜拾掇妥当了。”  晓得云华有了前程,周氏叶氏今日便尤其勤快些,并不叫云华青华搭手,两个自去厨房将做得的菜收拾出来,捎带着将钰娘送来的两碗肉菜也一样分得一半蒸好端上了桌,如此又是肉又是骨头的瞧上去十分丰盛,再将家头存的烧酒倒出一大碗来,白氏婆媳三个陪席,你喊我劝的挟菜让酒,直教个李媒婆吃得眉开眼笑,两腮醺红,嘴里好话连篇,又是夸赞唐家富足,又是夸赞白氏福厚,又是夸赞周氏叶氏贤良能干,席上着实你来我往的热闹了一番。媒婆那张嘴能断人姻缘,云华与青华不消说得,小一辈的还得好几个孙子孙女,待过上几年仍旧要烦劳媒婆奔走,倒是好吃好喝的将她灌满了才是皆大欢喜。  筵毕喝过汤,白氏又将出白糖与冰糖各一斤,分别拿麻纸封好与李媒婆提了,这才将打着酒嗝满面红光的李媒婆欢欢喜喜送出了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说白氏如何四处访听丁家各样故事,单说唐远之与花氏忙活了两天总算将三块田的秧苗插上了,钰娘与月娘忙完家务不说,送饭、插秧、放牛、割草俱是两人的份内事。四口人成日里忙得似滴溜溜转的陀螺,好不容易才将这个趟赶完,却累得手软脚软也舍不得歇一日。盖因造屋后还欠着花氏娘家二叔近二两银子的外债,当日借贷之时便已说好年前还回,如今已近四月,家里穷得只余九十二个铜板儿,唐远之与花氏愁得觉也睡不下。  夜深人静之时,两口子躺床上掰着指头算计。自家现下只得三块旱地三块水田,每年水田能收粮九石便是上上签了。就这么些还得与白氏孝敬一石,除得税粮一斗,口粮三石外,十来只鸡鸭还得吃糙谷半石哩,如此般还能余下几何?将到镇上卖了不过换银近二两。更别提逢着老天发威,降些旱涝以至稻谷减收的年成,全家糊口也属艰难,到何处去寻粮食换钱?  三块旱地总计也只得堪堪两亩,上半年便种些花生红薯,下半年便好种油菜与土豆两样,甚胡豆绿豆黄豆俱腾不出地儿种得。幸得唐远之与花氏是勤快的,往里长处报备之后得了首肯,于自家房基周边垦出几块巴掌大的地界来,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丈,这才种菜的种菜,点豆的点豆,好歹够他一家日常吃用。那花生倒好说,全家忍着一粒不用全换了钱也便是了;那芸苔籽非余得一半来榨油不可;红薯产量倒高些,然谁家是敢餐餐饭食尽吃白米的,那掺饭的红薯倒比白米还多些,更不消说圈里喂着的两头白猪日日张嘴等食吃;土豆更得留着或是掺饭,或是做菜或是喂猪,便是有余下的也并不甚多。如此般地里的出息一年也只得一两多银子。  家里喂的两头白猪如今俱才不足百斤,成日里叫唤着寻吃食,倒比人还精贵些。钰娘姊妹两个倒得每日里出门割几篓野菜回来混着红薯熬熟,好歹年底才好卖两头两百斤的肥猪出去哩。似这般费时费料费功夫,年尾除去猪崽本金与料食钱,两头猪能赚个三两银子便该四口人得意了。窝里倒还喂得十来只鸡鸭,日日捡的蛋不是年节便通舍不得食用一个,俱让花氏将到集上换了贴补家常用度。  将个家当里里外外通算一遍,四口人面朝黄土背对青天,顶风冒雨在地里劳作一年,每年多不过挣银六两,如此看似一家子吃喝尽够了。只是这居家过日子可少不得日常用度,油盐酱醋哪一样是不花银子的?亲戚有甚红白喜事能不随礼?逢年过节的少得了置办节礼?自家有个头疼脑热生疮害病的不得瞧郎中去?白氏跟前年年雷打不动的还得孝敬三百文钱哩,一家子好歹混个饿不死罢了。还亏得唐远之旦有个空闲时候便出去找点活计挣些零花,一家子将裤腰勒得铁紧,好歹九年间将造屋的三十来两银子挤出来,再多也是没有了  玥娘也是十一二岁的姐儿,再过两年保不齐便有媒婆上门,再穷那嫁妆也得给她预备些,不然教她日后在婆家如何能将腰伸直了说话。  如此两口子竟成日家坐愁行叹,引得钰娘与月娘喘气都不敢大声些。钰娘如今不过十岁的年纪,爹妈老子俱没辙的事务,她小小人儿一时半会儿更拿不出甚主意,只得于家务事上再用百成的心,不是襄帮月娘弄饭洗衣,便是随着玥娘出门拾柴火割野菜,见天还得抽空子去山上捡旱螺蛳喂鸭子,忙得脚尖儿搭脚跟儿,竟没一刻是闲的。  唐远之与花氏见两个女儿实在懂事,日复一日地倒少了许多嗟叹。田地里刨不出银子来,便想些其它门路才行,活人可不兴让尿憋死。如此两口子少得商量一二挣钱的门道,两人说话向少时候背着女儿们的,故而钰娘姊妹俱听得一耳朵话于肚内装着,家头的情形自然也晓得了七七八八。  本来地里的活计便十分繁重,唐远之还得日常出门趁几样活干,成日家里里外外连轴转,似忙碌至更深夜阑,饿得口冒清水这般情形并不在少数。唐远之倒盼着去镇上寻得个长远的活计,家里家外的农活花氏领着两个女儿辛苦些便也拔拉走了,待农忙时他再回来料理一二便好。然则说易行难,唐远之倒是识得字算得帐,然也寻不着东家去做帐房先生不是?  不消提唐远之如何费神思虑,单说过得几日熄灯之后,唐远之搂着花氏做得场好事,好久事毕,唐远之却并不觉着如何疲惫,反倒越见奕奕,与花氏调笑道:“秀娘,为夫今日威风如何?便不信为夫将你这块地耕得这般勤劳法,倒生不出个胖儿子来。”  花氏正倚在他颈窝处歇息,闻言又羞又恨,张嘴咬他肩膀,又舍不得咬狠了,啜道:“呸!奴若生不得儿子,你便弃了我如何?”  唐远之香她一口,笑道:“说的甚话?便是不要这胖儿子也不能丢了你这般俊俏的小娘子,儿子再好也不得与我铺床暖被。”  花氏笑道:“似你这般穷法,生了儿子又如何教养他?如何与他寻摸娘子?如今竟是不生儿子的好。”  唐远之翻身将花氏压在身下,笑道:“为夫只得穷一时并非穷一世,你只管与我多生几个儿子,我早晚与你挣座金山银山回来,且瞧着罢。”  
    过得两日,黄木匠与唐远之在邻村寻了个砍树的活计,工时也不长,不过两天而已,且说好主家管一餐中饭,每日与他六十文工钱,着实是一件十分称心的差事。要说这黄家与唐家本是亲戚,黄洪的老娘与花氏的老娘邓氏乃堂姐妹,素日两家便往来得极近的,黄洪旦有这等便宜事便总不忘提携唐远之。  主家工钱打点得丰厚,饭食也尚算丰盛,那活计便免不得十分辛苦了。那树木俱是积年的参天大树,根根皆是拦腰般粗壮,却单靠帮工刀砍锯磨的伐断,那大树倒地时轰然如山倒,半点不留神便得磕着碰着;待木匠用墨斗丈量好木材尺寸,帮工便得襄帮着将树干锯作几截再用马驮去大道上,这还是大方些的主家才舍得花银子请马匹使力,若遇着那起子吝啬的,恨不能众人肚皮干瘪日日与他白做活,哪舍得再掏一个铜板请马儿,说不得一应木材俱靠帮工换着肩膀的或扛或抬弄去大道上,那儿自有马车等着,帮工还得跳车上将个木材码得整整齐齐的才能领着工钱哩。  不消再细说唐远之何等辛苦,只说这日夜里戌末唐远之披星戴月的回来,钰娘与玥娘熬不住先睡下了,只余花氏与他留门。花氏瞧他浑身上下让汗水打得透湿,外衫上尽糊着一块一坨的黄泥,右腿裤脚自膝盖处划开老大一道口子,头上还顶着些草屑,由不得将个心儿酸作一团,悄悄将两个眼眶红了,却又怕让唐远之瞧见笑话她,忙借与他寻帕子拭汗的时机抹了把脸,自去厨房一面张罗出一大盆热水出来与他沐浴洗净,一面将留得的饭菜与他热熟了充饥。  唐远将碗端了,须臾之间,狼吞虎咽,待吃满三碗干饭才搁了碗筷,拍着胸脯打得四五个饱嗝,总算减得些疲乏,自兜里掏出一百二十文大钱与花氏收捡,笑道:“亏得黄哥哥带挈我,今日这钱来得倒松泛,主家竟花钱请了马儿,少费了我们多少力气!”  花氏也道:“哥哥向来是心善的。也是我们太穷了些,不然合该置办些东西上门瞧瞧姨妈去。”  唐远之点头道:“合当如此。不过这日子还长着呢,实不必急于一时。今儿我倒是听得黄哥哥讲说,那镇上好些木工铺子长年俱要收买木料竹料,这其中极是有赚头的。我听见这话私心里打算了半天,如今且与你商量商量,日后我们便干这项营生行是不行?”  黄洪有一门家传的木工手艺。因他于这门技艺上有些天赋,见日里琢磨些新巧样式,便是同样的家俱由他打磨出来也格外显得平整精巧些,十里八村谁家不争抢着请他做活。前几日还听得镇上的张记木工铺子情愿每月出六两银子的工钱请他上门做大师傅,他的话自然是信得的。  花氏不过一介乡下妇道人家,专精于绕着自家的锅边灶台,田间地头打转,并未见得多少世面,闻言十分不情愿,道:“这等事情哪是我们能做得的,里头的道道连门也摸不着它的,可不是等着将家当亏尽么?”  唐远之晓得她老实伺弄田地惯了的,于外头大事上向来拿不出主张,耐心与她分解道:“我们如何做不得?趁着黄哥哥与我们要好,若有甚不清楚的只管请教他便完了,总好过其它的营生,我们既不曾经历过又少熟人帮衬,那才叫两眼一抹黑。且谁人是打娘胎里出来便事事明白的,俱是从头学来罢咧。”  花氏虽泼辣嘴碎,然对唐远之向来是十分信服的,听他说得这般有成算,她本不是甚有主张之人,不禁教他说动了,只是还发愁少了本钱,叹道:“这样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做买卖总少不得本金,我们的家底你如何不晓得?柜子里还余得九十二文,便是添上你适才与奴的一百来文,也抵不得本金的零头。爹名下着实再挤不出钱来的,二叔那处便更不消想得,上回借的还未曾还上,奴是再没脸上门告贷的。”  唐远之见她蛾眉紧蹙,凤眼含愁,便伸手将她眉间抚平,笑道:“这急躁的性子竟是一辈子也改不掉么?我又不是立时便与你讨钱花用,只是与你知会一声罢了。待我托黄哥哥与我引见过张记的掌事,攀谈上了再与他仔细打听买卖行情,再回来计较本钱才是上算。待我心头有了成算,再多多地寻得几家铺子,瞧瞧有甚法子让他们长年收买我的料子,这才是做生意长久之法。还别提这伐木料竹料的可需得不少的工具,砍伐搬运还需几个老练的帮手,运去镇上也需得马匹马车,这买卖不论大小其间牵扯的事可是不少。今儿我不过与你这当家奶奶报备报备,不消急得!”  花氏听得心头十二分的熨帖,只嘴上偏爱说些别扭话,道:“你不是当家的么,做甚倒要向奴报备?教人听了倒不说你惧内,只说奴是那母大虫。”  “却又来!凡百事情我哪一件不曾与你商量着拿主意,”唐远之笑道:“你那张嘴总不会说些软和话,开口便能呛死个人,也只得为夫才这般大度,通不曾与你计较过。”  花氏嗔道:“奴可是长就的眉毛生就的相,娘胎里带出来的,你若不爱便不听也罢,谁稀罕么?”  “呵呵,”唐远之低笑道:“我便没有不爱的!我肚里哪一根肠子你是不晓得颜色的?”  “呸!”花氏于他腰间掐得两把,啜道:“仔细你女儿们听着笑话。”  唐远之也不说话,偏嘿嘿的瞧着她笑,直笑得花氏甜滋滋的将头埋了,笑道:“那我们这些时日可得想个法子存下钱来。”  自两口子得了这番盘算,虽还未曾拿出甚合用的章程,唐远之与花氏却成日家只管思量如何才能挣出本金。家头的日子本就过得清苦,如今更是精打细算克勤克俭的,往日隔两三个集日倒还舍得割上斤肥肉回家与女儿们解馋,如今只恨不能餐餐只拿泡菜佐饭,连油也不消用得了。如此才得几日四口人个个面有菜色,走路脚儿都差些抬不起来。钰娘向来丰盈康健些,倒不觉得十分难挨;玥娘却是个苗条体虚的,着实受不得这等饮食,见天尽在爹妈眼前抱怨口里寡淡饥火烧肠的。花氏听得几回还未如何,唐远之瞧女儿面黄肌瘦的倒先坐不住了,紧着吩咐花氏去镇上割两斤肉回来炒菜,再多多地搁两勺油才好与女儿充饥。花氏却不过父女两个只得应了,到底花四十文钱去买了肉回来打牙祭。如此四口人大钱没省得一个倒白饿了几日,自此后唐远之学了乖,再不许花氏于饮食上节俭若此了,此乃是后话,不消再提。  四月初七这日又是花氏娘家姑姑的五十寿辰,以往花氏俱要收拾礼物上门拜寿的,今年便是再如何艰难也不能例外。花氏算计了两日,咬牙数出五十文钱去镇上买了卷鞭炮,又去四喜斋称得两斤芙蓉糕,再将白糖冰糖各拿麻纸包上一包,好歹备了份不甚寒酸的寿礼。  宴席当日宾客盈门,乐声喧天,种种热闹自不消述,只说酒足饭饱筵毕之后,花氏领着女儿们与姑姑叙得些家常闲话,瞧天色已晚便要告辞。老人家苦留不住,又晓得她家道着实艰难,便与她备了份厚厚的回礼:三块腊肉四五截香肠并五个海碗大的糍粑。腊肉香肠不消说是好东西,这糍粑却也是难得的。  这糯米虽说是常见的,耐不住它产量较籼米低上一大截儿;若拿它当籼米一般吃用却不能够,又糯又黏的腻人得紧,有几人会日日吃它的?如此只除了逢着端阳佳节之时拿来包粽子一途,这乡下地界甚少遇着它的用武之地。家底稍丰厚些的人家也有拿它做甜酒酿甚或糯米糍之类的精细吃食,这却是极少的。一般人家谁不得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栽种日常吃用的籼米,填饱肚皮才是顶顶要紧的。  再说这打糍粑需得先将糯米蒸得熟软才放石臼里搁着,拿棒槌使劲儿舂捣做羹状,再趁热做成米饼于屋外风干,着实费时费力,乡下人家俱见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再没几人肯花费这等闲钱闲功夫的。  花氏姑姑家境殷实,单田地也有三十亩上下,几个儿子俱是老实上进的,小女儿又嫁得极如意,如此她竟是兄妹中头一个得意人。如今她已是儿孙成群的年纪,每年腊月都得打上一百个糍粑以备来年享用,倒便宜了花氏年年上门拜寿都能得两个糍粑回去。今年姑姑晓得她家造得新屋欠着债,正是打饥荒的时节,回礼便比往年更重些。临出门时,姑姑又将出两个红封塞与钰娘玥娘手里,花氏与姑姑争抢好一时,惹得老人家与她发了顿气性,这才推迟不过命姊妹两个受了。  待回家后拆开来数,孰料每个红封里竟包着一百二十文大钱,想是取个月月发财之意,花氏与唐远之相对叹息一回,由不得感念姑姑大方心善。  
    四月下旬的气候说不得有几分燥热。熄灯后里屋漆黑得伸出手也瞧不见五指,周遭静谥,只余钰娘与玥娘两人说此体己新鲜话。  钰娘贴去玥娘耳根,浅声道:“姐姐,今儿丁慧与我讲四姑姑快些成她小婶婶了。”丁慧乃丁旺的小女儿,却与钰娘同岁,只小得些月份罢了。  玥娘只恨老宅众人不能离了她眼耳,不耐烦道:“且随他们去,我才没那等闲功夫搭理这些个屁事。”  “哎,如今不过白与你闲谈几句取个乐子,你倒总是如此扫兴。前些日子我亲眼瞧见李媒婆登的祖母门槛呢,谁晓得竟不足一月便说定了,着实不像祖母素日行事。”这些年去寻白氏说亲的媒婆也得十好几个,白氏东挑西捡的通不曾松口。  玥娘冷笑道:“你连这点事也瞧不清可见是个傻的。若丁慧家小叔叔是那等穷门小户的,祖母肯点头么?那两个姑姑便是我们唐家的天仙美人,她老人家只恨她们不能嫁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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