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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朔宁一十九年暮春。
年届不惑的齐王东方泰在外书房来回的走动,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怡侧妃昨夜临盆,已然在房中嘶喊了整整4个时辰。府中上下皆一副惶恐之相,内侍宫女来回穿梭,奔忙不停,却还是不见那声嘹亮的啼哭。
产房中,四个产婆满头大汗,抖衣而战。年轻的怡侧妃手抓着锦被,口中死死咬住一方汗巾,汗湿的头发贴住额头,已没有多少力气喊叫。
王府大总管林光候在门外,冷汗顺着鬓边淌到下巴,砸在青石地上。口中,已是念了几百遍的佛号。
从早上就乌云密布的天色此刻更加阴暗,隐隐有闷雷滚过,让每个人本就惶然的心更添烦乱。一道闪电划过,林总管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未及低头,一声炸雷,伴着婴儿的啼哭传出,嘹亮高昂。
门外的一干人等长舒了一口气,却又转瞬陷入另一种担心。林总管几步跨入内室,随手合紧了门扇。
东方泰站在书房门口,远远看见林光一路小跑进来,脸上一股沉郁之色,心下就是一沉……
御书房。东桤国国君东方平端坐龙椅之上,面前的龙案上堆满了各部呈上来的折子,朱笔在手,细细批阅。
大内总管张公公从外边进来,跪地请安。
“吾皇万岁。”
“起来吧。”
张公公看了看周围,国君会意,屏退了左右。
“启秉陛下,齐王侧妃于辰时诞下一位小王爷。”
东方平挑起一边眉毛,
“哦?果真是世子么?”
“秉陛下,是世子爷。”
“齐王有什么动静?”
“只是派家丁几处报喜,想必,不时也要到宫中来了。”
“哦,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东方平自龙椅上站起,来至书房门口,望着外面的霪雨霏霏,轻捻龙须。
竟然是世子么?可怜我东方家贵为国主,却人丁不旺,倒也是一脉香火。可惜,却生在齐王府,让我这做伯父的,倒不能好好疼你了呢。
齐王府上下一派喜色。只是为怡侧妃接生的四个产婆并四个侍女,自小王爷诞生那日,便失了音讯,让王府下人们暗自疑惑。可是慑于林总管的阴狠目光,也就无人敢追究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起来很艰涩,感觉不好,一点也不流畅。当今天下五分,以中原楚氏一国为尊,四方分别为东桤国,西炎国,南溟国,北辰国。四国国君以方位为姓,各自独立为君。
最初,楚氏先祖率部横扫天下,将最得力的四位将军分封四方,驻守边塞。却不承想几百年下来,四方日益强大,封地不断扩延,到如今,已成合围之势。楚氏国土夹于其中,四面受敌。虽保有九五之尊,却不复当时强盛。
四国虽有野心,却都没有扫天下之完全把握,只好先维持现状,以静制动。
治国用兵,失了耐心,便失了先机。
朔宁三十三年端午。
百年前便定下的规矩,这一日四方要向楚皇进贡。到今天,逐渐成了四国王子皇孙来楚都游山玩水,架鹰斗犬,炫富耀贵的时节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向楚皇的公主求亲。
楚皇好色。后宫多绝色佳人,自然就生得好儿女。多年来已有数位公主被四国的皇子们带回本国立为妃嫔。楚皇也是打算靠此保得皇位长远。到了用女儿换富贵的地步,也难怪楚国要被四国欺凌。
五公主天旸今年已然十九,四国皇子慕名而来,至于要怎么讨得公主欢心,那就要各凭本事了。
楚都中早已热闹非凡。卷玉河里龙舟齐备,街市上粽香悠然。驿馆中,各国皇子使臣先后到达,车马喧腾,好一派鼎盛景象。皇宫里更是布好琼浆玉液,仙酒佳肴,只等贵客们到齐,开宴共庆佳节了。
四国中,又以东桤国稍强一筹。东方濒临大海,盐业鼎盛,交通发达,海上船只往来,贸易不绝。有了强盛的经济,东桤王励精图治,广施仁政,富国强兵。四海升平,万民敬仰。东桤国也是四国中最有能力统一中原的。
单有一项,东方一门人丁稀薄,东方平已是花甲之年,也只得一子一女。前几年端午纳贡之时,只派了使臣来此,并无皇子亲临。
如今,太子东方哲年满十六,也来到这繁华楚都,倒不为纳一位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回去,单是瞧瞧楚都风土,也强于每日在那东桤国皇宫里做个金丝雀儿来的自在些。
这日,楚都最繁华的玄武大街上,人来车往中便出现了这么两位翩翩公子。前边的年纪稍长些,身上是白底金绣的蟠龙锦袍,手里一把嵌丝银扇,眉若墨画,鬓若刀裁,脸上,是比春风还要和暖些的粲然笑容。
跟在后面的少年看面容虽还年幼,也是生就的华贵天成。扯了前边公子的衣角,笑闹着贪看路旁的景致。
“王兄,你来看,这是什么?”
说话间,拿起旁边摊子上一支陶制的鸟形哨子,伸到来人面前,让其看个究竟。
那公子也只是笑,拿扇柄敲敲他的额头,
“咎儿,别只顾乱跑,当心把你自己丢了,在这楚都大街上哭鼻子。”
“王兄就会说笑,韩瑞他们在后面跟着,哪就丢了呢?”
错身间,却瞥见一抹冰蓝,也是一样的雀跃好奇,星辰一样的美目,波光流转,顾盼生姿。
擎了那个泥哨,就这样呆立在了繁华街市中。
世间,果有这样的人么?倒不见得就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可是让人一见,就失了方寸呢。为什么心会跳的这般厉害?脸上有灼烧的热,这是,怎么了?
“咎儿,瞧什么呢?怎么就发起呆来?”
回程的路上,开始神不守舍。少年的心事,不好说。想再去寻那个影子,可楚都繁华,哪里是方向?
叹口气,就当,做了个梦吧。
隔天的楚宫盛宴。那个面黄焦瘦的皇帝楚威带着颇有些讨好的笑容端坐在龙椅上,身后立着楚国太子楚天明。两旁,各国皇子每人面前一张高几,把酒言欢。左席首位即是东桤太子东方哲,与他对面的,是西炎国太子西门鸿彦。东方哲右手边是南溟国太子南宫玉蟾,右边次席则是北辰国太子北都坎。这四国储君之后,先是楚王诸子,然后是各国成年的皇子们。第二排次之,是各国蕃王世子和使臣,再往后就是楚国的王公大臣。
殿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来自西域的美艳舞姬翩然起舞,觥筹交错间,皆是颓然之色,酒醉之词。东方哲捏了一只盘龙琉璃盏,靠着身后那人的几案,歪了头问道:
“这就是楚宫的端午宴?”
“王兄且耐心些。韩瑞说,这天承殿前早就起了高台,要等宴罢,楚国公主会上高台抚琴,那时,才热闹呢。”
东方哲身后是东桤国齐王的世子东方咎,也就是昨儿个街市之上为着一抹影子丢了心神的少年。
东方哲点点头,弯了一下唇角,眼睛扫来扫去瞧起各国他日的国君们来。楚天明并非楚王长子,因嫡出才被立为太子,身长未足,形容尚小,还有几分童气。西门鸿彦已过而立之年,唇上一抹浓黑的小胡子,举手投足儒雅淡然,不似一国储君,倒像书院里教书的夫子。北都坎面黑体胖,阔嘴虬髯,一派北方悍夫气度,浓眉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环眼爆出精烁之气。而南宫玉蟾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温柔秀美,齿白唇红,一双细长眉眼,连声音也细腻温顺。
正出神间,忽听楚皇笑道:
“今日各国王子皇孙齐聚楚都,显我华夏昌盛。寡人在天承殿前起高台一座,欲让小女抚琴一曲,为各位皇子助兴,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顿时欢声四起,楚国大臣们山呼万岁之声不绝。这东方家的两兄弟相视一笑,轻蔑之色便浮在脸上了。
随着众人来至殿外,抬头望去,高台之上一柄黄罗伞下,公主已然在座。脸上一抹轻纱,露在外面的只是两只黑白分明的水杏眼睛,瞬间便勾了少年皇子们的心神去。面前的矮几上一把饰了孔雀翎的古琴,身后是两个素装宫女。内侍官尖利的声音秉过,只见玉手一拨,一串天籁之音便溯然而起了。
东方哲饶有兴味的瞧着,倒也不觉得怎么样。倒是身后的东方咎,忽的远远瞥见了楚王太后身边的那抹冰蓝,登时直了眼睛。
东方哲瞧出异样,顺了堂弟的眼光看过去,呵呵笑起来,
“咎儿,是不是瞧上楚王的哪位公主了?”
走了心的人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一旁年长的的护卫解围道:
“太子又拿世子爷取笑了。世子爷才多大啊?哪就晓得这些事,倒是太子爷当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与其回去从那些模子里出来的秀女里挑,不如在这里争一个太子妃。这楚王做皇帝失了典,却生得好女儿呢。”
“哦?”东方哲挑眉,“争?如何争法?难不成各凭武功动手抢了?”
说着,自己觉得荒唐,也笑将起来。
正说话间,却有楚皇迈几步凑近。
“是东桤太子?寡人还是头一次见呢,东方贤弟果然教子有方,侄儿生的真是一表人才啊。”
东方哲笑着一欠身。
“楚皇过奖。父皇托我给皇上见礼。”
“呵呵,好说好说。”
“楚皇的公主,好琴艺啊。”
听到这里,楚皇的脸上便有几分喜意。倒不为女儿得到的夸奖,这四国中,只有东桤还未有楚国公主进得后宫,而偏偏东桤又是国力最强,也最让楚皇惧怕的。倘若天旸能够嫁给这位东桤太子,即便将来他有吞并之意,总得有所顾忌。
想到此,便开口试探。
“不知太子——”
“皇上不必客气,小侄单名一个哲字,叫我哲便是。”
“呵呵,哲太子果然懂礼。”
东方哲勾唇一笑,不以为意。
“不知哲太子觉得小女如何?”
“哈哈,楚国生得好公主,这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事情,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四国皇子们趋之若鹜了。只是我东桤缘浅,至今无人有福消受得这美人恩呢。”
话说得分寸。奈何楚皇送女入东桤心切,还是扯了脸问:
“寡人听说哲太子尚未婚娶,不知小女可配得上东桤国盛?”
东方哲皱眉。
“婚娶大事需得父皇母后做主,小侄不敢擅作主张。楚皇好意暂且领下,待回去秉明父母,再来楚国接娶佳人不迟。”
“呵——也好。”楚皇面有赧色。
“小侄弱弟年幼,可否请皇上僻一偏殿出来让他休憩片刻。这殿前人多声杂,又是暑热天气,他生得单弱,怕经受不住,小侄甚是心忧呢。”
东方哲为缓尴尬,又想让堂弟自在,便顺水推舟。还回头朝东方咎眨了眨眼睛。
楚皇这才留意东桤太子爷身后的少年。
瞧模样尚不过舞勺之年,果然细白柔弱,眉目间却也有了英气,不似一些娇养子弟弱不禁风的神态。
“不知这位公子——”
“是我东桤齐王世子。我东方家人脉不丰,到小侄这里,也就我兄弟二人传续香火了。所以虽是世子,实与皇子无异的。”
“好好,寡人几个幼子弱孙跟这位世子年纪相仿,在一处戏耍甚好。于公公,快带世子到内殿去,禀报太后,好生看护着。”
东方咎看看兄长,一双清泠的眼睛眨了一眨,微微笑着跟内侍去了。东方哲派了韩瑞跟着,自己带了其余的护卫,混入到各国皇子们之间,瞧热闹去。
这东方咎,兴致勃勃朝楚宫内眷们聚集的侧殿去。楚王太后听了一会琴,因日头毒热,便回至殿内。后妃们各自落座相陪,几位刚总角的皇子王孙和尚未及笄的公主们在各自的母妃身边嬉闹玩耍。
韩瑞不便入内,便立于殿外,嘱咐东方咎小心。
内侍官秉过太后,老太后扶了楚国皇后烟容的手,忙站起来相迎。东方咎从从容容进殿,施礼问安,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
转头便看见了昨日街市上冰蓝衫裙的人儿。不声不响立在皇后身侧,目光柔和,微偏了头看着他。
“东方公子年庚几何?”一一把妃嫔们介绍过,落座后,太后找些话来询问。
“十四。”
东方咎没有哲太子的繁文缛节,简单的回答。
“跟我们曦儿同岁呢。”太后转头跟烟容皇后对视,保养得极好的面容上笑容客套。
聪明的咎看到皇后往那人身上看,便开口问:
“可是这位姐姐?”
却看到她低了头,只见睫毛微闪。
“曦儿,去跟东方公子见礼。”太后吩咐道。
蓝裙闪动,来至自己身前。福礼。咎忙起来躬身作揖。
视线相对,东方咎笑意盈盈,对方心里却是微悸。
好锐利的眼神。虽是笑着,还且年幼,但是那目光似是能看到人心里去。
“这是我的女儿,天曦,排做七公主。”烟容笑容温婉,爱怜的瞧着女儿对咎说。
“公主瞧着面善,好似哪里见过的。”
东方咎意有所指,其余人却并不明就里,太后随声应付了。
那天曦公主便又回到皇后身后。
“咎想见识一下楚宫堂皇,与我东桤肯定多有华靡,不知太后能否允肯?”
楚王太后不动声色的瞧着东方咎,看他眼色清澈,并无奸恶之意,也就不与难堪。
“曦儿,你与于公公带了东方公子,到三殿前后瞧瞧吧。瞧过了就回来,这日头毒辣,别晒坏了东方公子的。”
东方咎挑眉,这楚王太后果然是有眼色的。只是皇后有些犹豫。
“这——不好吧?”
太后微抬眼看了看她,明了的笑道:
“才多大些的孩子,就能有什么了?”
天曦给祖母和母亲欠了欠身,又对东方咎弯了下唇角,便微侧身在前面引着走了。咎辞过楚王太后和诸人,也跟上去。
来至殿后的院子,有几棵古槐,衬着华彩的飞檐斗拱,果然是与东桤不一样的精致。
毒日头下,鸟儿都鸣叫的没有力气。前殿传来隐约的琴声,咎好奇的东看看西看看,于公公在一旁小心的伺候着。
慢慢踱到天曦身边,咎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公主昨儿个可是去楚都的玄武大街了?”
楚天曦心下一惊,转头寻于公公,看见他隔的还远,且并未留意这边,才看了咎的眼睛说:
“东方公子也在那里么?可是瞧见天曦了?”
咎笑着颔首。这温和的声音和干净剔透的人儿配起来,很是让人觉得舒服。
只是她看起来兴致并不高,有些淡淡的。
“楚国的公主好生自在,闲了也能出宫玩耍的。”
咎却极有兴味,颇有闲聊的愿望。
“并非如此。我自幼体弱,父皇寻了楚都南郊忘忧山隐居的云中子大师教我些调息功法。昨日练功回来,天气尚早,便去转了转。这楚宫的规矩礼法,与诸国来说,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哦?这样来说,公主竟是习武之人?”
“谈不上,略略修身而已。”
咎耸起眉毛,扬了扬唇角。笑问:
“不知公主的香阁何处而落?”
“东宫之阳,云曦苑。”
“带我去瞧瞧可好?”咎突然就改了口气,现出娇惯的性子来。
“这——”天曦为难。
那于公公得了楚皇的授意,知道不能得罪东桤,便帮着说:
“七公主带世子爷去外苑坐坐不妨,这是太后和皇上的意思,谁又能说了什么?”
天曦闻听,并不答言,抬头看着东方咎。
神采矜贵,气度天成。
细长眉眼间,是帝王家的傲气,润泽薄唇中,则为美少年的蛊惑。
这每年的端午纳贡,聚的都是各国王储皇孙,若论出身显赫,谁也不比谁差些。天曦见多了或俊美或英勃的贵族子弟。这样形神兼修的人物儿,还确是头一次遇到。
难怪整个后宫都在传,东桤国的皇子,果是与别家不同。
可是,不凡又如何。到我楚国来,无论是不是带得公主走,定是有轻慢之意的。想到此,天曦便黯淡了刚有些光彩的神色。
“东方公子若不嫌我云曦苑简陋,随我去就是了。”
于公公唤来几个小太监,抬来两杆青竹轿。咎仔细瞧着,并无帷幔遮挡,只铺了弹墨的软靠,心里叹服,这楚人果是细致。
宫人腿快,轿也稳当。咎一边四处打量楚宫繁华,一边偷眼看前边轿上的天曦背影。不多时,就在一处殿阁停了轿。
两个宫女打扮的人迎出来,模样甚是轻灵。
声音欢快。
“公主怎么回来了?前头不是正热闹?真是的也不带我们去看看。”
一左一右立在天曦身旁,一个甚至扯了天曦的袖子。主仆关系看起来颇是融洽。
“咳!”于公公低咳,声色威严。
两个宫女忙低了头请安,脸色倒也并不惊慌。
“你们两个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这是东桤国的东方公子,还不快去泡茶?”
天曦轻嗔,却并无责怪之意。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脸上满是惊慕,忙从侧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
我最近在填天涯的坑,那边快完了。等我把那篇结了,就回来写这篇,到时候速度就会快一点。
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
“东方公子见笑了,请进吧。”
咎很有兴致的看完了两个宫女的前奏,听见天曦说,也不开口,笑眯眯的随了进去。
屋子布置的很是清雅,各色玩物不多,却也点缀得恰到好处。天曦请东方咎在外堂坐了,等奉上茶来,谦让过,便在一边相陪,并无多话。
咎自怀中摸了个东西出来,递到天曦面前,很是正式的问:
“公主可知,这是何物?”
分明前日街市上瞧着的鸟形陶制泥哨。
天曦一愣间,旁边的宫女“扑哧”轻笑出来。
“灵儿!这般没规矩。”
那唤作灵儿的宫女吐了吐舌头,却还是笑着。
“这个姐姐可知道么?”
咎转过脸,对着灵儿问道。
灵儿见他态度温和,便不害怕,轻巧巧的说:
“这是哨子啊!公子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在我们楚国,这是家家孩童必有的玩具呢。”
“哦?哨子?那它如何吹响呢?”
灵儿刚想上前示范,突又想起于公公还在侧,便去看天曦公主。
天曦沉吟下,也舒眉。
“教与我吧?可好?”咎换上讨好的笑,态度很是谦恭。
“东方公子莫笑话才是,灵儿。”
天曦偏头示意一下,灵儿接过那个泥哨,将鸟形的尾巴含进嘴里,呜呜的吹出段小调。
咎很是兴奋,连说有意思。
灵儿便得意,歪头说道:
“若灌了水,就能吹出水音,那时才好听呢。”
咎忙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揭开盖子,匆匆吹了几下,递过去。
“喏,水。姐姐再吹给我听。”
天曦看着咎的举止,不禁莞尔。不过是个孩子。
果然,有颤颤的音调传出,仿佛清泉濯石,朗然悦耳。
“楚地女子果然多晓通音律,连这小小泥哨,也有这样韵致的调子,我今日算是见了。怪道前面的高台上那琴音动人呢。”
东方咎目光烁烁。天曦只笑不语。
灵儿将泥哨拿帕子拭了,递回来。
“公子也试试啊?”
咎拿起来,学着样子含进嘴里,勾着头,小心翼翼的吹两下,伴着气声,也有哨音传出。眼珠俏皮的左右转转,自己又笑起来。
天曦瞧着他顽皮灵精的神情,自卸去了生疏感觉,心里起了善意的暖。
于公公约摸下时辰,提醒道:
“世子爷,七公主,当回去了。太后娘娘还在前殿等着。”
咎回身,看看天曦,点头道:
“也好。”
天曦就同他出来。临出门,咎对着灵儿说:
“有空姐姐教教我那调子可好?”
“好啊,公子若喜欢,灵儿当然高兴。”
听得这话,东方咎便心满意足的去了。
驿馆中。东方兄弟一床一榻,分头躺了。把白天见着的趣事,轮换了说。
比起东方咎的一只泥哨,还是哲太子的见闻更有意思些。
“王兄,那最后,这五公主被谁得了去?”
“西炎的三皇子。”
“他武功最强么?我不信,他能敌得过王兄你的功力?”
“咎儿淘气。我哪里去上台争亲了?”
“王兄为什么不去?嫌那五公主不够绝色?”
“咎儿,再胡说为兄可打你了。”
“呵呵,难道王兄还是喜欢咱们东桤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千金?”
一个枕头飞来,东方咎机敏的抓在手里,嘻嘻笑着。虽不是一奶同胞,这两兄弟却也情同手足。
“咎儿,你心里,只想着那绝色的佳人么?”
“嗯?王兄说的是什么?”
“你可否想过,咱们东桤,有朝一日,能一统天下?”
东方咎一时沉默。哲太子便也不说话。又似是,在等什么。
“若你不坠青云志,我愿马革裹尸还。”
“咎儿!”
听到这句话自还带丝童音的弟弟口中说出,哲太子一时激动,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双目闪闪发亮。
“王兄,你果真心图霸业吗?以东桤现在的国力,可保你几世荣华的。”
“咱们东方家世代为君,若只贪恋荣华,何来今日强盛?我既为东方子孙,又岂安于坐享其成?”
东方咎也缓缓坐起来,整一下袍领。
“王兄觉得,为英雄,何事最重要?”
“纵横沙场,开疆扩土!”
“那么咎以为,何事最重要?”
“忠诚。”
哲太子一懔。
“咎儿,你不必——”
“皇伯和王父是一奶同胞,年轻时跟我们一般厚密无间。并肩为我东桤呕心沥血这些年,到老,却到如此猜忌疑虑,若不是念及东方家的人脉,恐怕,东桤已无我父子立锥之地了。”
东方哲眉头皱在一起。
这篇我慢慢贴
他很清楚的知道,咎说的是事实。
东方平自齐王世子出世,不但收了东方泰的军权,连挂在其名下的几个虚职也借口易人。当初战功赫赫的齐王看似封侯袭爵,实则已被架空。
也幸得哲太子心宽明理,又一处长大,情分也深厚,咎才敢吐吐心中的郁结。
“王兄也不必为难。为东桤,为王兄所说的将来一统天下,咎自当肝脑涂地。只是若真有那一天,王兄能记得咎今日的心意,也就罢了。”
夜,归于沉寂。哲太子看着黑暗中安稳睡去的弟弟,心中辗转。
楚皇后宫的草坪上,立起几座秋千架。雕了流云饰纹的乌木足有盘口粗,光鉴可人,直耸入云三丈有余。百年的软藤泡过、磨过,再添上上好的冰蚕丝结成绳索,自架上垂挂下来,底端穿过寸把厚刻了花纹的檀木板。架上用各色的鲜花堆砌装饰,花团锦簇。好一色贵族内眷的玩器。
秋千架的周围,楚威命人搭起遮阳的长棚,安排了美酒珍馐。各棚旁边的小炭炉上,笼扇里传来浓郁的粽香。太监宫女们来往穿梭,急急做着宴前的准备。
自辰时中,就有各国贵客相继来到。等东方兄弟到的时候,这整个场上,已经是宾客如云了。
先跟楚皇见过礼,还未及转身,北辰国的太子北都坎便大笑着凑过来。
“东方贤弟今儿可是来晚了!”
哲太子抖开折扇,遮在胸口轻压住衣襟,微微欠身笑道:
“这楚都大街小巷人潮来往不绝,车子走得慢,便迟些。不若北都兄,这最热闹处,都少不了北辰太子的尊驾啊。”
“哈哈哈!”北都坎咧嘴大笑。“这趟来本就为了瞧热闹,我那东宫虽没有佳丽成群,可也是九妃十二嫔,个个的好貌相。这女人多了便拘的紧,若不然,我定要从这楚宫里娶个娇媚的公主回去,哪能只瞧热闹看别人得意啊!”
一边的东方咎闻言,打量北都坎几眼。据说这已经是北辰十年间换的第三名太子,前两个都因为有人参其谋反而被诛。且不论这逆罪真假,单说北辰王对亲生儿子的心狠手辣便知其冷酷性格。看北都坎完全承袭了其父暴虐的性子,还如此贪色,且眉短眼长一幅短寿相,这太子位未必就能坐的长远。
哲太子还在跟他应付,说些恭维客套的话。咎便走开去,来至长棚外,瞧见那秋千架下,已经有些个人在嬉闹。
楚太子楚天明攀在其中一架秋千上,让小太监推着他,幅度不大地摇摆。楚后烟如远远看着,还是不放心,不时让身边的宫女提醒他们小心。
咎刻意的往楚后身边看,却没瞧见天曦公主的影子。
心下,就有些失落,也带些疑惑。
西炎太子西门鸿彦带着三皇子西门鸿飞进了楚威的御棚里。施礼过,叫随从奉上几件平常的玩器,再就是一卷地图。
“陛下,我西炎自来地域广大,物资饶富。今三生有幸得陛下将五公主下嫁吾弟,甚感惶恐,无以为报。特将我域内十座城池作为聘礼,迎娶德贤温良,才貌兼备的五公主回西炎,望陛下肯允笑纳。”
这楚国多年来被四国合围,地域不断缩小,除了繁华楚都,所掌握的城池很是有限。所以,西炎这次大方割地,很得楚威欢心。
“好好好!西门贤侄果然是慷慨之人,小女得嫁如此良婿,我做父皇的,也是深觉安慰啊。”
旁边的大臣随声附和,言谈笑语间,宾主尽欢。
楚国长公主楚天晴多年前就是嫁了西门鸿彦。这次随夫婿回来省亲,后宫里哭诉不绝。西门鸿彦生就绵软性子,仁有余而威不足,若不是生母梅皇后手腕强硬,早就被年纪相仿的几个兄弟们夺了位去。天晴虽贵为楚国公主,到了西炎也难成正牌的太子妃,不过是封了个次等的侧妃而已。
西炎皇后宫仪甚严,对儿子楚国寻来的女子本就轻看,这楚国礼仪又与西炎诸多差异,性子温良的天晴公主得不了婆母的宠,少不得委委屈屈过日子。
那西门家太子妃是西炎本国太师的女儿,骄横跋扈,妒心颇炽,看见天晴公主容颜娇媚,体态妖娆,更是嫉恨,几方夹击下,这天晴公主出嫁几年,回来竟瞧的憔悴不堪。
楚皇对此并非不知,可是家国相较,还是大局为重。这次看见东桤太子东方哲风流人物,本想把五公主嫁与东桤,不再去西炎受那虐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后还是给西门家兄弟得了去。
叹口气,也罢!帝王家的女儿,都是一样的命运。往后姐妹一处伴着,就算时日艰难,总也有所照应。
在母妃身边立着的五公主,今日摘了面纱,看着也是孱弱,眼睛红肿,极不情愿。奈何这样的事父皇且做不得主,何况并不十分得宠的母亲了。母女相对,心内甚是凄苦,也不敢在这佳节盛宴上显出几分来。
真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时候不久,客齐。楚皇命开宴,宾主把酒言欢。
咎依旧是随了哲太子,四处应酬,虚与委蛇。
酒过三巡,开始有楚国的秋千高手上架表演了。咎放下酒杯,提了些兴致起来。
分明受过训练的几个短衣打扮的男女一人占了一架秋千,上下翻飞荡的花样百出,时不时在人群中爆出几声喝彩。前后高处悬着的花枝、铜铃等物接连被摘下踢响,气氛热闹异常。
东方咎看的兴起,心里也有些痒痒的。冷不防,竟瞧见了天曦公主。
从楚宫妃嫔们聚集的宴棚里出来,没有穿平日里公主那些繁复的衣裙,身上是松绿的纱衣覆着的雪纺排扣束衣。
走到中间的秋千架旁边,那上面荡着的男子忙收力,很快停下来。有小太监上前清洁了一下踏板,天曦走到秋千前面,提力一跳,双手抓了绳索,站到了板上。
曲膝蹬几下,秋千很快前后荡起来。摆动的幅度越来越高,很快就几乎与横架齐平了。
楚皇笑眯眯的对着旁边的东方哲和西门鸿彦说:
“这是寡人的七公主,还是淘气的年纪,这秋千玩得倒好。”
在座的没有人去过多的注意一个秋千上的孩子,只是随声附和了几句。
那边厢烟如皇后到了宴棚前,手搭了眼睛上面瞧着,神色很是担忧。
楚国的皇子公主里面大的都已成年,不再适宜这些游戏,小的尚还年幼,也不能在诸国宾客前面胡闹。只有天曦既不是孩童,又还稚幼,以楚国公主的身份来游戏,既能显楚国与人交好的态度,又不会失了皇家的尊仪。
如瀑的乌发未结钗环,只在脑后上方用白玉的宽环和一条绿绦束起来,散在空中随风起落,让东桤国小世子的眼睛竟再不往别处去了。
有爱凑热闹的宾客离开席面,到秋千架那边去了。那些专事表演的人都从架上下来,把位置让给了想尝试一下的客人。
这宴席便暂且歇了,众人都往秋千上看,为自家的人加油鼓劲。
哲太子看着东方咎闪烁的目光,笑着摇摇头,当着楚皇的面吩咐道:
“要是觉得好,就去玩玩。倒是一样,定要小心,摔了下来,刮了脸崴了脚是小事,丢了这小王爷的颜面可不要哭鼻子才好。”
说着,相近的几人都笑起来。楚皇忙吩咐身边的内侍:
“带小世子过去,好好顾着些,玩是玩,千万可别摔了。”
笑着的咎站起来,脱了身上的外袍。里面是纯白一色滚了银边的箭袖,下边一条暗花雪缎的平绉裤,脚上是小白鹿皮的软靴,加之头上束发的也是银冠白缨,整个人愈发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涂丹。
哲太子望着出棚去的弟弟解释道:
“咎儿生母,齐王的侧妃两年前故去了,如今还在三年孝里,所以穿的素净些,楚皇莫见怪才是。”
“哪里。为人子者,有孝心如此,是为大善啊。”
楚皇拈了几根髭须,微点了几下头。
来到近前,咎摆摆手止住了要去为他寻一架秋千的内侍官。径自来至天曦游戏的架前,抬头看着,面上又挂了惯常的笑。
看见他,天曦公主便松了力,慢慢秋千荡的缓些。
谁知道未及众人反应,东方咎纵身一跃,竟跳上了天曦公主摇摆中的踏板。
一手抓了绳索,另一手竟覆在了天曦攥了绳索的手上,一腿探进伊人两足间站定,俩人四足间隔下,便是贴面的亲密。
天曦惊愕的看过来,面颊上起了鲜艳的红晕。慌乱下,脚下竟有些发软,连秋千索也开始不稳当,忽左忽右的摇晃。
咎微笑不变,沉力稳住踏板,松开一手环过绳索,轻轻扶住了天曦的腰后。
这下,天曦整个被扣进了咎的怀里。
有气息拂过伊人的面颊,不似父兄的那般浊硬,反倒如桂香馥郁,还有一丝米酒的甜味。
天曦还尚自惊着,未从迷惑中醒来,无意识的对上咎的目光,瞧见的,是温和爱恋的柔软神色。
脸上的热度更甚,天曦连忙垂下眼帘。
“咎造次了。可并无意唐突,瞧着这秋千好玩,想来尝试下。”
“东方公子——”
唤出对方名姓,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胸口上似有鼓槌擂动,着实让这七公主羞窘了一回。
咎也不再多言,腿下使力,秋千又稳稳的摆荡起来,一起一落间,二人身体接触却更频密,且感觉也愈加真实了些。咎在下面往高处摆去时,天曦公主整个身子因无处着力便伏在他身上,而换个方向后,咎竟又把面颊探进人家的颈侧间。
这状似轻薄的举动让天曦有些恼,着怨的目光看过去,却又见那干净无暇的眸子迎上,便是发火也没了方向,只好任由着这东方小世子淘气。
楚皇远远看见了,面上并无不快,心下竟有些喜意。
天曦是皇后嫡出,也是最得宠爱的一个公主,楚威着实不愿意看见她嫁的不如意。可是如果哪国皇子提了亲事,却没有理由推阻。已经琢磨着在楚国贵族间寻个品貌皆上的,好免去几国尤其北辰西炎诸皇子的想头。一来七公主年纪还小,二来也难得配得上她轻灵秀逸的,就也没做打算。
如今要是东桤国的世子有了此意,其余几国便不敢再觊觎。一向闻得东桤的皇子性子温柔,人物儿也精致,如今看了,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只是个世子,可是若能夫妻和睦,强于入宫做些个任人欺凌的妃子。倘若真能促成这门亲,既让女儿得了幸福,又拉近了跟东桤的关系,岂不两全?
可惜着,就是还且年幼,过两年,又不知出些什么变故。想到此,楚威放下了手里的琉璃盏,轻叹了口气。
哲太子看着弟弟玩得尽兴,心里也自欣慰。听见楚皇的叹气,怕是人家做父亲的不快,忙起身出棚来,远远对咎喊道:
“咎儿下来吧,玩会就行了,莫一味只会胡闹。”
东方咎看天曦公主窘困,觉自己方才唐突了,一时也难下台。听见王兄叫,忙收力停了秋千,先跳下来。天曦也随着下来,落地的时候略有些不稳,东方咎伸手扶住。
“公主小心。”
天曦不好马上收手,忙施礼道谢,借机撤回手,粉面已是红了个通透。
咎便有些促狭之意,看见天曦往皇后身边走,竟跟了上去。
“怎么不见那位灵儿姐姐?说好要教我曲调的。”
天曦听出他言语带些顽意,可又不好甩脸给他难堪,看他跟着自己一路过来,要是跟进了祖母母亲所在的宴棚里,怕是更加难应付。只好不着痕迹放慢了脚步,在草坪稍远处停了下来。
“东方公子倒是执著人,还记得那些琐事。”
“关乎心,自然在意。”
“小小一只泥哨,竟得东方公子如此看重,不知那鸟儿心里,怎么样的受宠若惊呢。”
“呃……”
向来骄傲如东方咎者,竟吃了小女子的抢白,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好用单音的字节表示无措。
待他省过来,只留得七公主的一个浅笑和旖旎而去的背影了。
倒有意思呢。咎目送天曦回到紧张张望着这边的母亲身边,弯起一个唇角,有些自嘲的摇摇头,也回兄长那边去了。
无人留意处,有一双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眸帘微眯处,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淡笑。
到底也是孩子,虽然觉得有趣,却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这楚宫的端午祭一结束,各国的客人们便开始着手准备打道回府了。采买些楚国的风物,这东桤国的车子也便扯出长长一队。
送别宴一结,哲太子很有眼色的让出了首位。西炎三皇子补上来,带着五公主与楚皇及宫眷们道别。
又是一番泪眼相别,旁人看着也是辛酸,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咎隔了众人,很容易就看到了那个冰蓝色的身影,依旧笑意盈盈望过去。
纷杂忙乱中,抱着姐姐哭的鼻子都红了的天曦退出来,抬头碰上了东方咎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手里的汗巾慌忙拭泪。
这场面下,想凑近了说几句话是不可能,咎微微颔首,换上了他东桤大国皇子的风度,致意相别。
等楚皇把他兄弟二人送到车上,与哲太子话别之时,咎却突然看见一团白影过来,慌忙抓在手里,抬眼望去,众人并未留意。探寻的目光送到天曦的身上,却也不见回应。
正诧异下,车夫起声催马,带着烟尘四起,往东桤国都奔去。
随车远去的东方咎不甚舍弃的回头看,远远却瞧不清楚了那人的面容,只留下一抹冰蓝的影子,定在了远处。
一路无多话。
只在一个驿馆歇下时,咎趁哲太子沐浴的功夫,轻轻展了那个纸团看。
没有任何多余的字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曲谱。
灵儿用泥哨吹出的小调的曲谱。用工整的蝇头小楷誊了,看得出用心。
细细折叠了放进随身的荷包里,东方咎又习惯性的抿起嘴唇。
有意思呢。
带了奔波路途的疲累到达东桤国都时,齐王东方泰奉皇命出城迎接皇太子和自己的世子。
远远的,哲太子和咎看见了,忙跳下车来。齐王迎上去:
“臣参见太子殿下。”
“皇叔免礼。许久未见,皇叔身子可还硬朗?”
“托太子的福,还算康健。太子一路辛苦,皇上日夜挂心,可速速回宫,免圣上忧虑。”
咎见到王父的一些兴奋消退下去,极别扭的皱了眉头站在一边。
这完全是生疏的君臣之礼,哪里还有一丝叔侄间的亲情在。忆起年幼时跟哲太子一同骑了王父的肩头,嬉闹的场景仿佛远去经年。难道这帝王家,注定淡漠了感情在?
看着父亲鬓边的银丝,想着故去了的慈爱的母妃,东方咎垂了头,微闪的睫毛下,有一丝落寞。
“咎儿。”齐王唤他。
“王父。”
“跟太子进宫去给你皇伯请安。府里来了个新厨子,做得一手好鱼,我备了酒等着你,早去早回。”
哲太子抬手轻拍了几下堂弟的肩膀,跟齐王道别,上车往皇宫去了。
东桤王东方平正在御书房,批妥奏折,端了张公公送上来的盖碗,细细啜了一口。
“张禾,这是什么茶?怎么这般沉涩。”
“回皇上,是高罗国进贡来的参茶,皇后娘娘让给您泡了补身子的。”
“嘁——!”东方平发出一个哧笑,放下了盖碗。
“小小弹丸之地,能出得些什么花样,做出这样不相及的东西来。”
“这就给皇上换。”
话音未落,就有执事的太监进来禀报,言哲太子回宫,在殿外等候。
“快宣!”
东方平脸上溢出喜色,从龙椅上站起,迎到书房门口来。
“父皇!”哲太子兴奋的匆匆而来,到近前,倒地而拜。
“父皇(皇伯)万岁万岁万万岁!”
咎随着也拜在地上,头深深的低下去。
“快起!来让父皇瞧瞧可清弱了?”
东方平抚了儿子的肩膀,慈爱喜悦的目光上下打量,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咎依然拜在地上,未抬头,也不动。
哲太子看见,忙道:
“我跟咎儿这趟着实见识了,还带了楚国上好的翠烟茶,父皇可要尝尝,比咱们东桤的如何。”
东方平的眼睛转向咎,
“皇侄起来说话。”
“谢皇伯。”
说着咎站起来,却依然躬身低首,沉默着立在一边,并不掺言别人父子的谈话。多年的历练教会他隐忍,在一些时候,寡言也许是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
“皇侄可留在宫里,朕叫御膳房备宴,跟皇儿陪朕喝一杯。”
咎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抽动一下。
他在把自己当成隐形人许久之后,本以为能回到齐王府,跟老父对酌,尽一尽为人子的孝心,然而……
“是,皇伯。”
无可奈何四个字,在很多时候,是恰如其分的形容。
于是温情的家宴变作谨慎的宫宴。
一张花梨木的雕花圆桌,东桤皇帝首位而坐,左右是祁皇后与哲太子,下首对面,是长公主东方琳琅和东方咎。
“哲儿,这趟去,可有收获?这楚国皇帝和各国王子,在你看来如何?”
哲太子呷一口甘醴,放下酒杯道:
“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此话怎讲?”
“依儿臣看,我们当厉兵秣马,以图大业了。”
东方平知哲太子一向谨慎,言谈极有分寸。如今能有此言,不禁大喜。
“哦?说来听听。”
“楚国弹丸之地,兵不过五万,将不过二三,本不足言。西炎北辰地处番夷,本是贫瘠。这皇室子弟反而穷奢极欲,排场极尽豪华,如此长久,必致国库亏空,民怨载道。又加西门氏懦弱,北都家暴虐,都非成大业者品行。至于南溟——”
言及此,哲太子顿住,眉头略皱了下。
“南宫玉蟾表面温和缄默,实则城府极深。可惜南溟本身国力微弱,否则,倒能成我之劲敌。”
东方平一边听着,一边搛一筷蟹肉放入口里,慢慢咀嚼着思量哲太子的话。
“那么皇儿的意思,这四国之中,无一能与我东桤匹敌了?”
“不然。需防,四国联手。”
“那如何应对呢?”
“老祖宗的法子虽旧,好用才是根本——远交近攻。”
“怎么说?”
“四国里,只有西炎与我们不接壤。所以,对西门氏只需交好即可。我这次去跟西门鸿彦略有交涉,瞧他性子懦弱,起不了太大风浪。而楚国虽弱,却仍保有帝尊。我们若轻取之,其余几国便知我意,就给了他们联手的借口。所以,楚国也不能先攻。剩下的,南溟北辰,南溟弱而北辰强,先攻哪一国皆有利弊,须看当时形势,再斟酌一个万全之策。”
东方平频频点头。偏身瞧见低头闷声不语的咎,搁了筷子,似笑非笑道:
“皇侄对此有何见解啊?”
咎手中的筷子一紧。
“王兄运筹帷幄,咎自是追随。我东桤日后强盛,全赖王兄英才。”
“嘁——,我不要听这些冠冕之辞!说些有用的来!”东方平言语里带了不快出来。
咎自脖根处,有一丝凉气冒出来。
“咎儿别害怕,慢慢跟你皇伯说。”倒是祁皇后慈祥,见了自己儿子贤明,心下欢喜,再看单弱的侄儿,就有几分怜惜。
“是,皇后娘娘。”咎略欠欠身,又转向皇帝。
“咎以为,我东桤若图霸业,尚有一事须解决。”
“何事啊?”
“朝中无将。”
东方平猛然抬起眼帘,一道精光射出,在东方咎的脸上划过。哲太子也若有所思的看过来,咎面色平静,并无异常。
“继续说。”
“我东桤百万雄兵在握,横扫千军,无所匹敌。全赖窦元帅军法严明,训教有方。但是窦元帅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即便老当益壮,终有不支之时。而扫天下则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近年我东桤少战事,军中年轻将领们皆在窦元帅雄威之下,不得施展,少经历练。若打起仗来,恐怕难当一面。”
“那么——”东方平在不知不觉中,似是被引进话里去,自接到,“皇侄认为,该如何应对?”
“窦元帅是明理之人,皇伯把道理与他讲清楚,兵权分散,给其余将军机会。并且,重点提拔年轻将领,为我大业长久打算。”咎一口气说完,便住了口,等着皇帝的反应。
东方平终于拈了几根髭须微点了几下头。咎瞧着似无不悦,方暗地舒了一口气。
一只明虾被放进面前的碗里。咎一抬头,碰上东方琳琅的浅浅笑意,
“要凉了,快些吃吧。”
“谢谢皇姊。”
当东方咎回到齐王府,卸下一路征尘,与东方泰请安过后,着贴身太监小路子送了热水进房。闭了门户,脱去衫袍,浸进铜环箍成的木桶里。
手上,竟又是那个粗朴的泥哨。细细把玩下,灌些清水进去,凑在嘴边,“瞿瞿”的水音。想起那个半清冷半温柔的眸子,笑容,从嘴角荡漾开来。
而此时,东桤皇宫的御书房里,哲太子正为东方平的一个提议吃惊不少。
“父皇!咎儿还且年幼!”
“你不是一直想重用他么?这是一个考验他对你是否忠心的最好机会。”
“这未免相煎太急!”
“哲儿,你将来是要继承我东桤大宝的,要戒了这心慈手软的毛病才好。为帝王者,杀伐决断,当有帝王的魄力!”
“可——”
“莫非你对他并无十足把握?”
“父皇,有时候,外力是能够改变人的念想和选择的。”
“倘他定力够强,任是谁,什么事,终究奈何不得的。”
“那皇叔那里——”
“我自会应对。”
哲太子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
“父皇,究竟何事让你忌恨皇叔至此呢?”
东方平闻言脸色一僵。
“你只需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可。这些杂务,不是你东桤王储该费神的!”
见东方平动怒,哲太子不敢顶撞,只皱紧眉毛,不再发一言。
东桤皇城北部的苍鹙山是整个帝都中地势最高点所在,山形并不险峻,相反,奇石异景,鸟语花香,是天然的御花园。而东桤的皇宫,也确建于此。借其山势,整个山南百里平地,修起恒元、永乾、久阳三座御殿,层层推进,雄伟壮阔。东方氏先祖不喜那飞檐斗拱的建筑格局,亲自描了图纸,着工匠依照其心意修起方方正正的宫殿样式,高达三丈有余,有巨大的盘龙立柱环绕,汉白玉雕成的围栏和地面四季不见片叶寸灰,独显皇家豪气。而三殿之后的后宫,则依山而起,自半空里望向三殿。几处重要宫阁错落有致,分布山间,别有趣致。
这东桤宫闱既不像楚宫南溟精致奇巧,也不弱北辰西炎粗朴旷达,而是自成一脉,独显厚重尊严。正如东方氏家风,谨、严、正、明。
哲太子和世子咎归来后第三日的早朝。
卯时一刻,三百文官,四百武将皆按品朝服,静候在熙正门外。宫中侍卫持戟对仗而立,沿管道至天阶排出一列威风凛凛的队伍。
朝钟一响,大内总管张公公移步至天阶边,利声宣布:
“上朝!”
百官低头抬步,手持笏板鱼贯而入。恒元殿里,按品级分作了左右两列。左边一列文臣,首位即是哲太子殿下,齐王东方泰次之,再往后便没有皇室宗亲,左右丞相,各部尚书依次而下。右边则是武将,三军统帅窦毅窦元帅列首位,其身后是太尉及兵部诸将领。在东方泰被解去兵权之后,就只能列文臣之次而非武将之首了。咎因为年幼,并未封爵,还无需每日朝堂点卯。
须臾,东桤国君东方平顶戴一十二旒平天冠,身着明黄绣金衮龙袍,腰缠碧玉带,脚踏无忧履,面色威严的端坐在了龙椅之上。众臣行礼毕,东方平锋利眼神往下一扫,
“众卿可有本上奏?”
右丞相王其勋跨一步出来,躬身奏道:
“启禀陛下,上凉河水患赈灾银项已经拨往滕州、韵州二府。工部李大人随款前往,督察水利补修,灾民赈济事宜。”
“嗯。告诫这两府知府,若有人借天灾之利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朕决不轻饶!”
随后,礼部徐侍郎禀报本年会试各州科考安排情况;白卫门统领上奏颖州府山匪剿灭结果。诸等事宜,不一而足。
一个时辰之后,各项奏本基本完毕。骑兵都尉袁崇海略抬眼,得到皇帝一个微小的眼神示意后,移步出列,慢声奏道:
“北疆卢兴堡驻军三年防务期满,当派兵换防。”
“哦?”东方平合上手里的奏折,“卢兴堡如今守备为何人?”
“邑远张启昌张将军。”
“如今京里还有几位三品之上的将军?”
“还有二十一名,除御林军九位统领不在防务轮值之内,其余十二位皆可外派。”
东方平点点头。
“那么,就海平胡惟远胡将军吧。”
“此外——”东方平沉吟一下,瞟一眼齐王,问道:
“齐王世子今年,有十四了吧?”
东方泰心下一沉,也只能拱手答之:
“下个月十五,便是十四生辰。”
“嗯——,齐王十四那年,早已封爵了。看来我这做伯父的,有些慢待侄儿啊。”
“咎儿尚且年幼,难当重任。还须历练几年,皇上厚待,恐折了他。”
“诶——,哪里话!前日宫中,听他谈吐已经是少年英才了。我东方家虽人脉不丰,却也不辱先祖名望。宣咎儿进宫来吧。”
东方泰情知不好,却也说不得什么,只好眼睁睁看着内侍官疾步奔出殿外,急宣齐王世子东方咎去了。
不多时,咎身着锦袍朝靴,束了缨冠,急匆匆进殿而来。白净细致的面容因为快马疾奔而涌上了一层涨红。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俯身跪在朝堂,咎纳头便拜。
一旁站着的自早朝始便沉默不言的哲太子望向幼弟单薄的身子,心下是大大的不忍。
“平身吧。”
“谢皇上。”咎站起来,却仍躬身低头。
“咎儿可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何事吗?”
“禀皇伯,咎儿不知。”
“呵呵。你已年满十四,当是封爵的年纪了。”
“咎愚钝,怕有负皇伯偏爱。”
“朕已经决定了,你父子就不必过谦推辞。张禾,拟旨。”
“今封齐王世子东方咎为致远侯,加封天骑都尉,袭二品爵,世子位续。他日若有功名,再行封赏。”
齐王和咎一起拜下去,“谢皇上圣恩。”
东方泰的脸上,已经是灰败之色。
“免礼吧。咎儿,前日听你说军国大事,头头是道,伯父很是欣慰。东方子孙承袭这东桤一国,是当殚精竭虑,才不负祖先厚望啊。”东方平话音一转,才切入了正题。
“咎一定追随太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那么,朕派你去北疆军营,学排兵布阵,习得些弓马功夫来,日后若你王父当年,纵横沙场,如何啊?”
东方咎闻此言,抬头望向龙椅上的东方平。眼神平和,却透着狠决,不容反抗。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抢出一篇更新来了!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文,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不更新?
两三章以内不会有天曦出现了,需要铺垫一些情节,顺便让一些人物出场。所以可以过个把月以后来一起看,其实我也觉得还是有主角对手戏比较好看,不过总要交待清楚前提才好。
耐心些噢。
再强调一遍,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文,我一定要写出来!“皇上,这怕是不妥。”
谁都没有料到,第一个出言异议的,竟然是元帅窦毅。
东方平眯了眯眼,问道:
“有何不妥?为何不妥啊?”
“北疆穷山恶水,不见人烟,终年酷寒,雪冻千里。军中强健将士去得三年回来尚是憔悴,何况世子娇弱身子?倘若有何闪失,那我东桤其不痛惜?”
“就是因为皇侄自幼娇养,朕才送他去磨炼筋骨。不然,终是暖室花草,难成大材。”
“皇上,先皇当日托孤,嘱我凡皇室子孙,不论为帝为王,都要详加看顾。实是因皇家血脉稀薄。如今,圣上与齐王已过天命,唯余哲太子与世子咎二人。细致呵护尚且不及,哪有送去试险的理?”因为激动,老帅的胡子都在微微抖动。
窦毅承东方家两世恩泽,清正耿直,忠心不二。他心里只有东桤国强盛和东方家兴旺这两件事重要。三十五年前更是把自己的女儿嫁与齐王为妻。虽然咎并非窦妃所生,但总有祖孙之名。此刻情势,满朝文武也只有他能为咎辩上一言。
“哼!”东方平暗忖,若你知道这个新封致远侯前日还在算计要分你的兵权,怕是不会这么护着他了。
“我东方子孙岂是娇生惯养,贪生怕死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窦元帅不会不知吧?”
“历练成材自是要,可是,京中御林军,益州、峡州两处军营,皆可培养世子成材,为何偏要送去北疆那不毛之地?”
“诶——,老将军此言差矣。”惯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左丞相孙长权见东方平脸色不快,紧步站出来,帮着说话。“北疆虽气候险恶,却是兵家重地。皇上送世子去卢兴堡,正是托付重任与他。来日与太子文武合一,方能振兴东桤啊。”
“若世子有何差池,该如何?”
“胡将军向来谨慎细密,有他照应,自是妥当。何况卢兴堡军民若是知道世子爷驾临,定是奉若神明,详加照看,岂有差池之虞?”
一直沉默不言的咎转身对窦将军揖了一揖,
“谢谢外公为咎着想。咎已经长大成人,该是闯荡天下的时候了。外公放心,咎定会学好兵法,娴熟弓马,平安康健的归来的。”
说着,转身跪下,对着东方平奏道:
“皇上,臣愿往卢兴堡驻边。定不负圣恩,为东桤效一己之力。”
“好!不愧为我东方子孙!且去准备行装,十日后,朕亲自送你与胡将军上路!”
“谢主隆恩。”咎又拜下去。
他身后,齐王泰和哲太子两双担忧的眼睛看着,各有滋味在心里。
而齐王府里,小路子哭得已是梨花带雨。
“说得那么好听!既然卢兴堡那么好,他怎么不叫太子去?”
“胡说!你想被杀头么?”咎坐在书案后面的高背雕花椅里,好笑的看着小路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整理衣物,手里已是习惯了摩挲的泥哨子。
“朱莲碧荷她们呢?怎么是你在做这些事?”
“我才不放心她们做!一个个粗心大意的,要是短了爷的什么,到了那不见人烟的地方,可到哪里去置办?”
“小路子,你是越来越有闺阁气了。”咎忍住笑,打趣他。
“爷还有心开玩笑呢?这一去可就是三年!中间日子长着呢。若是在那里病了伤了,身边没个人照应,可怎么好?”说着又抹了一把泪,想想不对,“呸呸呸!乌鸦嘴!爷身子硬实着呢,怎么来的病?”看看并不当一回事的咎,又抱怨道:
“这兵营规矩也忒多了些。怎就不许个贴身的人跟去?又不是丫环,我一个小内侍,能坏得了什么规矩呢?”
“要是军中大小人人带个人在身边,还叫兵营么?”
“可您是世子啊。”
“所以才要做出榜样来。再说还有军奴呢,他们会照顾我的。”
“那些人粗手笨脚的会些什么啊?他们怎么知道爷的规矩呢?吃饭要硬些的碧梗米,汤是滚烫的好,菜须清淡可口。里外袍子要洁净,过了浆才上身。睡觉要清静,半个人一丝儿动静不能有的。这些恐怕都不能及,就别说读书写字的暖手炉,骑马射箭的大毛氅了!要苦着爷,可怎么才好啊?”
“我哪有那么娇弱的?”
“窦王妃临终嘱咐了我师父,怡侧妃临终又嘱咐了我。都是要照应了爷,莫让爷有半点委屈着。这下可好,往后到了那边,我可怎么交差啊?!”说着,小路子放声哭起来。
咎无奈的抄起本书挡住眼睛,不去看他眼泪鼻涕横流的娃娃脸。正在此时,上房里来人传饭了。咎连忙起身出去,
“快些跟来,不等你了。”
小路子连忙一边拿袖子揩脸,一边跑着跟上去。
偌大一张紫檀嵌银的圆桌,佳肴齐备,经年的女儿红透出浓浓的酒香。却只有正位上东方泰一人独坐。地下丫环站了一排,捧着手巾盥盆等物。
掀帘子进来的咎看见了,想到此后三年,恐怕都要是父亲一个人吃饭了,心里才泛些酸楚上来。
“快坐下吧,菜都要凉了。”
等咎洗了手,在身旁坐了。齐王吩咐一声,下人们便都退了下去。咎心里明白,是有些话要交待了。所以不急着举筷,静候着父亲的下文。
“咎儿,你可是真心愿去卢兴堡?”
“既然是皇伯的旨意,孩儿自是遵从。何况卢兴堡地处要塞,也是兵家重地。咎此去,是定要学些本事回来的。”
“可那里毕竟不若帝都。营盘地方,自有诸多不便,倘若不慎——”
“爹,孩儿在皇伯眼皮子底下都瞒天过海了这么多年,何况远隔千里的北疆。孩儿知道个中厉害,事关我齐王府上下的存亡,当然会处处小心。爹不必忧虑了。”
东方泰望着咎的稚嫩脸庞,心疼、担忧、不舍种种堆在面上,愈显憔悴。
“若不是生在我这帝王家,又何来这些纷扰。”
“爹,这既是我命,我便认命。又何况,这荣华富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得着,也算是回报了。”
“你果真打算去演习兵法,日后做个将军王爷?”
“爹不就是这样?我当然也是此志向。”
“可是爹有今日,你也看到了。”
“王兄不会似皇伯狠心的。说起来,爹说过当年与皇伯也是厚密的,是为了什么事情,才致今日?难道真是因为爹战功显赫,皇伯怕你坐了他的位子?”
东方泰见问,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又在咎的盅子里满上,放下酒壶,长叹了口气。
“我东方家的规矩,从来都是长幼为序,连嫡庶都不甚看重的。纵是我功高盖天,也不会威胁到帝位。只要你皇伯在一天,那这东桤就是他的天下,他不在了是哲太子继位,我从来未动过大位的心思。”
“那为何皇伯会突然对爹疑忌起来?”
“不是疑忌,你皇伯知道我绝无反心,那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
咎疑惑的皱起了眉头,看着齐王的眼睛,似是在等着下文。
“咎儿可还记得你的正母妃?”
“记得。小时候,极宠咎的。咎淘气惹祸,都是她帮着说话,不让爹打咎的手板。”
东方泰笑起来,似是沉在了旧年的日子里。那时候,齐王府尚有正侧两位王妃在世,家宅祥和,母慈子孝,两位王妃一起教养世子,道不尽的天伦和乐。
“她是窦元帅的女儿,所以我才该叫元帅外公的,对么?”
“是。窦元帅是先帝的肱股之臣,追随你祖父征战多年,极为忠心。他也是瞧着你皇伯和我长大的。我们的刀剑功夫有不少是他一点一点教习的。小的时候,窦帅的夫人,常带着女儿来宫里与你祖母小聚。那时候你皇伯和我也还年幼,与她一处玩耍,感情是极好的。”
“你皇祖母有心要云柔做东方家的儿媳,也跟窦夫人提过此事。但是因为我们还年幼,并没太多打算,想等我们长大,看我们的意思再定。母后没什么偏心,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谁娶了都一样。一来皇兄年长,他未婚娶我是不能先成家的;二来我见皇兄对云柔情重,便不愿去从中梗阻。所以,主动跟父皇求了益州驻兵的差事,潜心习练弓马去了。”
“爹,那时你对母亲,竟没有半点心思么?”
“自然不是。你祖父拘的严,我们兄弟两个对女色并没太多见识。云柔温婉贤良,对人又和顺,我自是喜欢。可是——”
“不想与皇伯争,怕别人言语么?”
东方泰顿了一下,点点头。
“自小,我很少跟皇兄争什么。他一向骄傲,我想着兄弟情谊,能让着的,都让了。
谁知道,两年后我接到父皇圣旨,着我回京共贺皇兄大婚。我急匆匆赶回来,得知太子妃竟然不是云柔。“
咎拈了块核桃糕咬了一口下来,笑着问:
“母亲还是喜欢爹爹多些吧?”
东方泰脸色红了些,微微笑了,完全浸在了当年的景致里。
“母后唤我去后宫,交待等皇兄大婚后,不要再去军营了。过些时日,给我娶云柔为妃。”
咎嚼着糕笑,为年轻时的父亲欢喜。
“可是再见皇兄,就多了些尴尬。不过他不是险恶之人,等到我与你母亲成婚时,他特特找着我说,要尽心对你母亲好,云柔幸福,他也就放心。”
“婚后你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拒绝了皇兄。是因为知道他是一定要承大宝,坐皇位的。实在不想进那深似海的后宫。只想过些夫妻和顺的普通日子。”
“母亲是这样人,在她看来,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呢。”
“嗯。新婚不久,东桤与高罗国起了战事,我便带兵出征了。两年后凯旋,父皇已是病入膏肓。驾崩前特意叮嘱我兄弟和睦,共兴东桤。你皇伯继位后,忙于政事,我也用心操练兵马。这时我已自宫中搬出,自立齐王府了。云柔辛苦持家,夫妻恩爱。只是,有一样不顺,几个孩儿都没有留住,最长久的都没有活过满月。为此云柔伤心不已,也为我的子嗣忧心。我不以为意,一心还在军马上。后来长公主哲太子相继出世,我更松了口气。东方家后继有人,无须忧心了。可云柔并不这样想,极力张罗为我纳侧妃的事情。”
“才有了我娘进齐王府?”
“嗯。开始我不同意,云柔便天天劝说,时间久了我也不耐烦,就由着她去张罗了。后来,你娘就进了府。”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从你娘进府之后,皇兄对我的态度竟然一落千丈,先是朝堂之上无故刁难,慢慢就开始收我的兵权。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后来,窦元帅私下告诉我,皇兄居然有打算以我后继无人为名免去我齐王的爵位。好在此时你娘有了身孕,才得以拖延下去。后来,便是你出世。”
咎的手僵在半空,“难道是这个原因?”
“你以为又是为了什么呢?”
“皇伯也——”
东方泰看了一眼咎,继续说下去,
“后来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虽然皇兄时有刁难,好歹看一母同胞面上,不至于做绝。你七岁那年,云柔染了风寒,她自来身子便弱,几副药下去,不见起色,慢慢竟是不治。”
东方泰眼眶泛红,毕竟结发之妻,又是青梅竹马的的情义,如今想起,心下悲凉。
“她故去后,你皇伯一夜之间革去我全部官职。我才明白,之前他所有的作为,皆是因为对云柔旧情不忘,嫌我慢待了云柔。”
“爹对母亲问心无愧的,连孩儿都知道。”
他身后,齐王泰和哲太子两双担忧的眼睛看着,各有滋味在心里。
而齐王府里,小路子哭得已是梨花带雨。
“说得那么好听!既然卢兴堡那么好,他怎么不叫太子去?”
“胡说!你想被杀头么?”咎坐在书案后面的高背雕花椅里,好笑的看着小路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整理衣物,手里已是习惯了摩挲的泥哨子。
“朱莲碧荷她们呢?怎么是你在做这些事?”
“我才不放心她们做!一个个粗心大意的,要是短了爷的什么,到了那不见人烟的地方,可到哪里去置办?”
“小路子,你是越来越有闺阁气了。”咎忍住笑,打趣他。
“爷还有心开玩笑呢?这一去可就是三年!中间日子长着呢。若是在那里病了伤了,身边没个人照应,可怎么好?”说着又抹了一把泪,想想不对,“呸呸呸!乌鸦嘴!爷身子硬实着呢,怎么来的病?”看看并不当一回事的咎,又抱怨道:
“这兵营规矩也忒多了些。怎就不许个贴身的人跟去?又不是丫环,我一个小内侍,能坏得了什么规矩呢?”
“要是军中大小人人带个人在身边,还叫兵营么?”
“可您是世子啊。”
“所以才要做出榜样来。再说还有军奴呢,他们会照顾我的。”
“那些人粗手笨脚的会些什么啊?他们怎么知道爷的规矩呢?吃饭要硬些的碧梗米,汤是滚烫的好,菜须清淡可口。里外袍子要洁净,过了浆才上身。睡觉要清静,半个人一丝儿动静不能有的。这些恐怕都不能及,就别说读书写字的暖手炉,骑马射箭的大毛氅了!要苦着爷,可怎么才好啊?”
“我哪有那么娇弱的?”
“窦王妃临终嘱咐了我师父,怡侧妃临终又嘱咐了我。都是要照应了爷,莫让爷有半点委屈着。这下可好,往后到了那边,我可怎么交差啊?!”说着,小路子放声哭起来。
咎无奈的抄起本书挡住眼睛,不去看他眼泪鼻涕横流的娃娃脸。正在此时,上房里来人传饭了。咎连忙起身出去,
“快些跟来,不等你了。”
小路子连忙一边拿袖子揩脸,一边跑着跟上去。
偌大一张紫檀嵌银的圆桌,佳肴齐备,经年的女儿红透出浓浓的酒香。却只有正位上东方泰一人独坐。地下丫环站了一排,捧着手巾盥盆等物。
掀帘子进来的咎看见了,想到此后三年,恐怕都要是父亲一个人吃饭了,心里才泛些酸楚上来。
“快坐下吧,菜都要凉了。”
等咎洗了手,在身旁坐了。齐王吩咐一声,下人们便都退了下去。咎心里明白,是有些话要交待了。所以不急着举筷,静候着父亲的下文。
“咎儿,你可是真心愿去卢兴堡?”
“既然是皇伯的旨意,孩儿自是遵从。何况卢兴堡地处要塞,也是兵家重地。咎此去,是定要学些本事回来的。”
“可那里毕竟不若帝都。营盘地方,自有诸多不便,倘若不慎——”
“爹,孩儿在皇伯眼皮子底下都瞒天过海了这么多年,何况远隔千里的北疆。孩儿知道个中厉害,事关我齐王府上下的存亡,当然会处处小心。爹不必忧虑了。”
东方泰望着咎的稚嫩脸庞,心疼、担忧、不舍种种堆在面上,愈显憔悴。
“若不是生在我这帝王家,又何来这些纷扰。”
“爹,这既是我命,我便认命。又何况,这荣华富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得着,也算是回报了。”
“你果真打算去演习兵法,日后做个将军王爷?”
“爹不就是这样?我当然也是此志向。”
“可是爹有今日,你也看到了。”
“王兄不会似皇伯狠心的。说起来,爹说过当年与皇伯也是厚密的,是为了什么事情,才致今日?难道真是因为爹战功显赫,皇伯怕你坐了他的位子?”
东方泰见问,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又在咎的盅子里满上,放下酒壶,长叹了口气。
“我东方家的规矩,从来都是长幼为序,连嫡庶都不甚看重的。纵是我功高盖天,也不会威胁到帝位。只要你皇伯在一天,那这东桤就是他的天下,他不在了是哲太子继位,我从来未动过大位的心思。”
“那为何皇伯会突然对爹疑忌起来?”
“不是疑忌,你皇伯知道我绝无反心,那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
咎疑惑的皱起了眉头,看着齐王的眼睛,似是在等着下文。
“咎儿可还记得你的正母妃?”
“记得。小时候,极宠咎的。咎淘气惹祸,都是她帮着说话,不让爹打咎的手板。”
东方泰笑起来,似是沉在了旧年的日子里。那时候,齐王府尚有正侧两位王妃在世,家宅祥和,母慈子孝,两位王妃一起教养世子,道不尽的天伦和乐。
“她是窦元帅的女儿,所以我才该叫元帅外公的,对么?”
“是。窦元帅是先帝的肱股之臣,追随你祖父征战多年,极为忠心。他也是瞧着你皇伯和我长大的。我们的刀剑功夫有不少是他一点一点教习的。小的时候,窦帅的夫人,常带着女儿来宫里与你祖母小聚。那时候你皇伯和我也还年幼,与她一处玩耍,感情是极好的。”
“你皇祖母有心要云柔做东方家的儿媳,也跟窦夫人提过此事。但是因为我们还年幼,并没太多打算,想等我们长大,看我们的意思再定。母后没什么偏心,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谁娶了都一样。一来皇兄年长,他未婚娶我是不能先成家的;二来我见皇兄对云柔情重,便不愿去从中梗阻。所以,主动跟父皇求了益州驻兵的差事,潜心习练弓马去了。”
“爹,那时你对母亲,竟没有半点心思么?”
“自然不是。你祖父拘的严,我们兄弟两个对女色并没太多见识。云柔温婉贤良,对人又和顺,我自是喜欢。可是——”
“不想与皇伯争,怕别人言语么?”
东方泰顿了一下,点点头。
“自小,我很少跟皇兄争什么。他一向骄傲,我想着兄弟情谊,能让着的,都让了。
谁知道,两年后我接到父皇圣旨,着我回京共贺皇兄大婚。我急匆匆赶回来,得知太子妃竟然不是云柔。“
咎拈了块核桃糕咬了一口下来,笑着问:
“母亲还是喜欢爹爹多些吧?”
东方泰脸色红了些,微微笑了,完全浸在了当年的景致里。
“母后唤我去后宫,交待等皇兄大婚后,不要再去军营了。过些时日,给我娶云柔为妃。”
咎嚼着糕笑,为年轻时的父亲欢喜。
“可是再见皇兄,就多了些尴尬。不过他不是险恶之人,等到我与你母亲成婚时,他特特找着我说,要尽心对你母亲好,云柔幸福,他也就放心。”
“婚后你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拒绝了皇兄。是因为知道他是一定要承大宝,坐皇位的。实在不想进那深似海的后宫。只想过些夫妻和顺的普通日子。”
“母亲是这样人,在她看来,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呢。”
“嗯。新婚不久,东桤与高罗国起了战事,我便带兵出征了。两年后凯旋,父皇已是病入膏肓。驾崩前特意叮嘱我兄弟和睦,共兴东桤。你皇伯继位后,忙于政事,我也用心操练兵马。这时我已自宫中搬出,自立齐王府了。云柔辛苦持家,夫妻恩爱。只是,有一样不顺,几个孩儿都没有留住,最长久的都没有活过满月。为此云柔伤心不已,也为我的子嗣忧心。我不以为意,一心还在军马上。后来长公主哲太子相继出世,我更松了口气。东方家后继有人,无须忧心了。可云柔并不这样想,极力张罗为我纳侧妃的事情。”
“才有了我娘进齐王府?”
“嗯。开始我不同意,云柔便天天劝说,时间久了我也不耐烦,就由着她去张罗了。后来,你娘就进了府。”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从你娘进府之后,皇兄对我的态度竟然一落千丈,先是朝堂之上无故刁难,慢慢就开始收我的兵权。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后来,窦元帅私下告诉我,皇兄居然有打算以我后继无人为名免去我齐王的爵位。好在此时你娘有了身孕,才得以拖延下去。后来,便是你出世。”
咎的手僵在半空,“难道是这个原因?”
“你以为又是为了什么呢?”
“皇伯也——”
东方泰看了一眼咎,继续说下去,
“后来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虽然皇兄时有刁难,好歹看一母同胞面上,不至于做绝。你七岁那年,云柔染了风寒,她自来身子便弱,几副药下去,不见起色,慢慢竟是不治。”
东方泰眼眶泛红,毕竟结发之妻,又是青梅竹马的的情义,如今想起,心下悲凉。
“她故去后,你皇伯一夜之间革去我全部官职。我才明白,之前他所有的作为,皆是因为对云柔旧情不忘,嫌我慢待了云柔。”
“爹对母亲问心无愧的,连孩儿都知道。”
“再后来,你娘也去了,我这齐王府,便是这样死气沉沉了。”
咎低了头,手指抚过桌沿,不再说话。他依稀记得幼年时的一些情景,而如今,却该是离开庇护,靠他为齐王府撑起片天的时候了。
东方泰的叹息,幽远沉涩,不能保护着这年幼的、唯一的世子,让他曾经纵横沙场的英雄豪情丧失殆尽。咎看着老父的眼睛,似是有话要说。莫为孩儿担忧吧,我已经担得起这些重量了。
终究,没说出些什么来。
本就死气沉沉的齐王府,因为即将送走的小主人,更加沉郁。跟在东方泰身边几十年的林总管带着几个嬷嬷和内侍,逐一打点齐备了世子的行装,便一声不响的伴在齐王身侧。若说宦官无情?这林公公头上已然花白的头发和他落在东方咎身上总是担忧多过漠然的眼神却让年幼的咎看不明白。
而这林公公,是知晓他秘密的人呢。
起营的日子,十里长亭。
五万人马阵列齐整,队队排开。将士们明盔亮甲,锐矛坚盾,雄赳赳气昂昂的迎着猎猎战旗。窦元帅立于军前马上,面目威严的扫视他亲自训练出来的这些铁甲雄兵。雪髯与皂袍辉映,衬托凛然不容侵犯的神色。
而帝辇之后,是前来送行的一队车马。一匹垂鬃甩尾的赤马上,端坐着新封的齐王小世子,致远侯东方咎。已经不再是常日里的锦袍,上下换上了侯爷的官服。束发的三叉紫金琉璃冠,墨绿绣金麒麟战将袍,腰间一条嵌珠玲珑狮蛮带,脚下蹬了重漆粉底的牛皮战靴。细白的面容上,便多了几分英色,加上天生的皇家贵气,竟把一边白马上的哲太子衬了几分下去。
翻身下马,咎几步来到东方平面前。
“参见皇上。”
“嗯,咎儿,此去定要记住你说过的话。我东桤未来兴盛,且看你的武艺能否精进了。”
“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让皇上失望。”
“好!”东方平说着,转头看看一旁的齐王。“皇弟,看咎儿今日的雄心壮志,等他历练归来之日,我们再来给他接风,如何啊?”
“盼他不负众望,且等那一天吧。”
咎望向齐王,父子间传递了温暖安定的目光后,长吐了一口气,对着皇帝一拱手,
“皇上,时辰到了。臣该上路了。”说着跪下去“就此拜别。”
“嗯,去吧。一路顺风,我的侄儿。”
“谢皇上。”
“父皇。”哲太子突然开口,“我想再送咎儿一程。”
东方平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太子的神色平常,低首顺目,似乎只是等待一个为幼弟送行这样平常请求的允诺。
“嗯,也好,去吧。”
号角鸣响,此次带兵的胡将军从窦元帅手里接过令旗,迎风一展,五万人马逐一上路,开始奔赴北疆卢兴堡而去。
大部的前方,哲太子与东方咎并骑而行。
“咎儿,且忍耐些时日。多则三载,少则一年,我便要父皇召你回来。”
“王兄不用记挂,咎儿自会妥当。别忘记我们的誓言,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要——一统天下!”咎的目光,望着太子闪闪烁烁。
“咎儿,”哲太子稍停,似是想了一想,犹豫着开口,“到了卢兴堡,只管跟着胡将军,读兵书,习阵法。切莫——切莫拉营结党。父皇派人过去了。”
咎听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微微笑了下,“王兄觉得,我会做那些事么?”
“父皇如此相逼,咎儿纵是如何,也不为过。”
“王兄,咎不是那等人。不管如何,我毕竟也是姓东方的。”
“王兄信你。”哲太子侧过身,郑重道。
咎便笑起来,转头看看后面的威武雄兵。风吹起他的袍角,单薄的身子却是坚毅的面容。
“王兄你看——”咎用手里的马鞭往后指,哲太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我们东桤有这等兵力,有王兄为储君。我东方咎除了浴血沙场,还做什么多想呢?”
哲太子长舒一口气,换上了轻松的笑容。
“那么,咎儿,王兄不再远送了。我在帝都,等你归来。”
咎在马上拱了拱手,不再多说。一带缰绳,□的骏马扬声嘶鸣,顺了大路,奋蹄而去。
一路无多事。一个月后,五万军马如期到达卢兴堡。
边塞景致果然与帝都的繁华大不相同。卢兴堡地处东桤最北域,以雪麓山为界,与北辰国接壤。山上终年积雪不化,从山顶往下皆是岩石沙砾地质,寸草不生。烈寒的北风一年里足能吹上九个月,把卢兴堡周围百里都吹作了不毛之地。
刚近北疆地域咎便裹上了大毛的鹤氅,绕领的一圈雪白的狐毛把一张玉面衬的越发矜贵。让见惯了粗汉蛮夫的卢兴堡民众都惊了一次眼,以为真是天人临凡。
胡惟远与原驻兵的张启昌将军交接完毕,住进守备府。城中一座古朴的宅第被收拾出来,做了临时的致远侯府。
咎交待军奴收拾铺排妥当,换了便袍,未及在炭炉上暖一暖手,便往守备府来。胡惟远忙迎着接了进去,命沏了热茶来。
咎端起盖碗轻抿了一口,“与张将军都交付明白了?”
“军务基本妥当,府里一些杂务,还在安排。”
“嗯,我们初来乍到,是该向张将军问个清楚好些,免得以后困手。”
“侯爷放心,末将自当尽心尽力。”
咎挂了个温和的笑容,“胡将军太客气,你我起码得共事三年,这侯爷二字,可是折煞我了。皇上和王父都唤我名讳,你是长辈,也叫我一声咎便可。”
“这可使不得,末将纵借个胆子,也不敢直呼侯爷名讳啊。”
“那——便叫我世子吧。这侯爷二字,着实别扭的紧。”
胡惟远也是爽利人,见咎如此说,也不多虚套。
“既如此,末将斗胆了。以后,还请世子爷包涵。”
“你我来这卢兴堡,为的是东桤边疆太平,守好界域为首任。这些繁文缛节的虚礼,就免了吧。我也年轻,受不得多礼。”
“是,世子爷。张将军手下有几员参将,来卢兴堡尚不足两年,这次不随张将军回京。我派两个人跟着世子爷,凡事有个照应,世子爷也便宜。”
“哦?都是什么样的?”
“三员骑兵队都统,带军的好料,人都粗些,我留在营里,只管马上军务。有对双生子,生得伶俐,让他们跟着世子,不知可好?”
咎见说,忙叫唤来瞧瞧。“他们对这卢兴堡民风军备,须得纯熟才好。”
胡惟远命一个传令兵速去兵营找人来,“世子爷放心,我问过了,都是营里很妥当的人。”
“嗯,若那样,自是好。”
片刻,两个银盔亮甲的年轻将领随了引领的侍官进来,俯身给咎行礼。
“拜见侯爷。”
“快起来,无需多礼。”
两兄弟站起来,又对胡将军行了礼,才站在了一边。
咎留心看去,年纪也就在十八、九岁,虽在这边界凛冽气候里过了两年,并不见粗糙,很是英气,剑眉朗目,神采斐然。
“呵呵,果然是一样相貌呢。你们是孪生子?”
两兄弟点点头。咎便指了左边的说:“这位是兄长,对不对?”
两个人讶异的对望一眼,
“侯爷好眼力!很多人连我们是谁都分不出,侯爷头一次见,连长幼都辨出来了。”
“呵呵呵,人说双生子年长的宽厚些,年幼的多精明,我瞧你们的眼神,胡乱猜了下,看来,是对了呢。你们叫什么名字?”
“韩士钊。”
“韩士铎。”
“嗯,胡将军有意让你们兄弟以后随我行止,不知你们可愿意?”
又是很默契的一眼对望,
“末将不胜荣幸,愿随侯爷左右!”
“呵呵,刚说完胡将军,你们又来了。这往后,叫我世子便可。这侯爷,还是不听的好。”
韩家兄弟看着这几乎是身量未足的年幼世子,也不禁暗暗叹服:不愧皇家子弟,天子儿孙,这举手投足,果然与常人不同的。真要说哪里不同倒也难,却有一股威严在。心里自生了敬意出来。
这北疆边塞虽然清苦,可是咎也并非来此享受。每日营盘巡视,随胡将军习些兵法,操练军马。细皮嫩肉的指掌被北风吹出了道道血口,脸面也见粗糙,精神却不减分毫。
三个月后,营中大小军务便了然于胸。哲太子遣人送些兵书阵图过来,咎置于床头,每日挑灯夜读,很是用心。白日里闲余时,便叫韩家兄弟备马跟随,到卢兴堡周边探查地形风貌。这里与北辰接壤,是日后开战的必经之地,也将是大营所在,咎晓得其中厉害,便也格外留意。
一天,天气晴好,大清早胡惟远便兴致勃勃过来致远侯府,邀咎去雪麓山打猎。已忙碌日久的咎刚好也想松松筋骨,欣然允诺。备好良弓利箭,带了韩家兄弟应邀而去。
雪麓山半山以上终年落雪,无雪地段也是砾石地面。猎物以兔、狐等小兽为主,少有獐、鹿等肥物及熊虎猛兽。咎开弓三五次,也只猎得两只雪兔。因为上山疾跑,人马都有些气喘吁吁,韩家兄弟寸步不离的跟着。前边胡将军带人追一只火狐,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咎放慢了马,沿勉强辨出的山路缓缓而行。口鼻里阵阵白气扑出,脸上泛起一层红潮。
“世子爷好箭法!在这雪地里,百步外中了雪兔头,可不是轻易的事情。”韩士铎举了举手里抓的一双兔耳,很是兴奋!
韩士钊微喘着气,笑而不语。咎笑着说:
“士铎箭法没见长,马屁功夫倒是精进了呢。”说着看着一边的韩士钊,俩人一幅见解相同的表情一起点头。相随这些时日,两兄弟知道东方咎是宽厚性格,不拿人小性,所以言谈间顽笑也多起来。
看起来是极为瘦弱的身体,麻布包裹的背部凸出来骨头的形状。因为蹲蜷的姿势,看不到隐在白发下面低垂着的脸。似乎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闯入,整个身体在微微的发抖。
“晚辈韩士钊,冒昧打扰,敢问先辈尊姓?”
并无回答,蹲蜷着的人却开始愈加往石壁上贴。士钊上前去,走几步靠近,伸出手试图去碰触那个人。
却不承想此举让他迅速仰起头来,士钊猛地退了一步。咎和士铎都吃了一惊。
摆在面前的,是一副异常恐怖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白贡即为人类的白化病,是一种先天性的皮肤疾病。我遍查不着古代叫什么,只查到一个“白驳”,可是白驳是指白癜风,不是白化病,所以按照我们这里方言,取名白贡。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少了,可还是有,特此说明。
九月有考试,更新慢,我豁出去了,假装没看见说我的~~~~~~~并不是士钊所以为的前辈,这人的面孔看起来也只有十五六岁,与咎差不多的年纪。却眉发皆白,如雪缎一般的颜色。皮肤也白得几乎透明,是一种常年见不到阳光所捂出来的惨白。最怪异的是他瞳仁的颜色,居然是一种如夕阳般的淡红。若不是身上的麻布,他看起来就如雪人一般。
韩氏兄弟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何种邪灵??”
“雪灵?难道这就是雪灵?”
话音未落,三人身后的石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虽然轻不可闻,但是却很急。士铎警觉地贴道口的石壁站了,士钊照例护住了咎。
一个同样是白色的影子以及快的速度冲了进来,发出刺耳的尖叫。三人忙拔剑在手,摆好招式堤防他的进攻。
预想的情况并未出现,他只是扑过去护住了那个一团白色邪灵样的人。微侧头,状似愤怒的喘气。手上微微的抖动却泄露了他的恐惧。
这个人虽然也是白色,但不似先前卧在壁角的人般异样。肤色和发色都似常人,甚至比常人还要黑上许多,是常年在雪山地带户外活动的痕迹。只是披了一个带风帽的斗篷是用白色布料缝的,遮住了头发和面容,迅速行动起来也是道白影。
咎表情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太惊慌的神色。韩士钊定了神便开口询问:
“你们是哪里人?为何在这雪山居住?”
没有回答,黑色面孔的人回过头来,露出凶狠的表情,甚至像野兽一般龇了龇牙。咎看见,他有着黑漆一般晶亮的眼眸。
“士钊,别靠前,他们看起来很怕我们。”咎吩咐道。状似随意的走动几步,有意识的离那奇异的两个人远了些。心里却起了好奇心,打算一探究竟。
韩氏兄弟也会意的往后退了几步,但是那黑面孔的人却盯紧了咎的眼睛。两个人在僵持中对视,咎的目光中是从容有探究,而那人的眼神却是一股迷茫。
沉默了一会,咎轻轻的开口:
“士钊,身上有吃的么?”
“有,腊肉和面饼。”
“给他们留下,咱们走吧。”
“是。”韩士钊把装食物的褡裢放在地上,对着那两个人做了个吃的动作。咎笑了一下,抬脚离开,韩士兄弟紧随其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这怪异的洞穴。
回府的马上,韩士铎不住地啧啧称奇,
“先前里面那个人还真是怪异啊,这世间居然有生为如此皮相的人。”
咎拉着缰绳,慢慢道:
“那是一种病症的。应是自娘胎里便有,医术上称为‘白贡’。”
“白贡?”
“嗯,这种病人须发皆白,浑身不见一点黑色,极为怕光。”
“怪不得藏在山洞里呢。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么?”韩士铎很是好奇,追问道。
“白日里在光线刺激下看不清事物,眼睛会流泪刺痛,皮肤也会发痒。总之,不能见光就对了。”
“那晚上呢?晚上没光的时候要不要紧?”
“晚上与常人无异的,甚至比常人更为敏锐些。”
“哦——原来如此。这世间异事,还真多呢。”韩士铎听了咎的解释,感叹道。随即又对咎表现出惯有的佩服,
“世子爷果然渊博!”
“碰巧在书里看到过。真实的病患,我这也是第一次见。”
“那个黑脸呢?他看起来应是常人。难道他们就住在洞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又不是卢兴堡的‘包打听’。”咎笑起来。
“我猜,肯定是因为身有异疾,被家里赶出来,无处容身,才住在山洞里的。而那个黑脸定是亲属,心有不舍,时时来照顾些。”士铎很是肯定的说。
“嗯,也有道理。”士钊沉吟道,“不过,那山洞地形险恶,他们是怎么进去的?那黑脸似乎来去自如,定是有武功在身的。”
“士钊说得对。不过咱们不能操之过急。得他们慢慢卸去对咱们的戒备,可能会说些什么出来的。现在来看,恐怕还是怕我们多些。”
“诶呀!他们会不会趁此搬走了呀?”士铎有些急。
“应该不会,这雪山上寻一处容身之所并非易事,况且我们并无威胁他们的举动。咱们明日再来瞧瞧吧。”咎说完,一带缰绳,往侯府的方向跑起来。
刚进府,就有军中的传令兵送来信函,还有大大小小几个盒子。咎拿过信,看到是哲太子寄来,心下甚是温暖。展开细读,无非嘱咐些日常琐事,与前日的信笺并无不同。倒是信末,很是啰嗦的添了这么一段:
今岁楚王太后亡薨,端午祭自是取消。各国也并无皇子到达楚宫。佳人必不旁落,吾弟无须挂怀。且在卢兴堡韬光养晦,待来年再图相会,余事交付为兄即可。
看完,咎捏着信纸咯咯的笑起来。手下意识的探进怀里摸了那个泥哨出来,眼前浮了那个冰蓝衫裙的影子。只是,面容竟有些模糊了。摇摇头,叠好了信放进怀里。惹的韩氏兄弟很是摸不着头脑。
“世子爷可是遇着什么喜事了不曾?怎么如此开怀?”士铎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笑问道。
咎并不答言,叫来军奴开了哲太子送来的盒子,把一应物品着人分送与胡将军和军中大大小小的参将们,自然也少不了韩家兄弟的份。这儿女心事,还是莫与旁人分享的好。
次日,因为军务繁忙,咎并没有再去雪麓山。而是吩咐韩士钊送去了几床棉被,以及吃喝等物。士钊回来禀报,言那二人并未离去,见了自己也不似昨日那般惊恐了。咎心下有数,嘱咐韩氏兄弟轮流前去探视,自己有了空闲也去查看一番。一来二去没有多久,那雪山上的两人竟慢慢开口了。虽还不曾言及自家身世,可也知道在咎他们送东西过去的时候说些感谢之辞。咎并不与人为难,由得人家自由去,而且细心观察,见缺了什么定派韩家兄弟送去。那黑面孔的人眼中口里自是感激不尽,咎也只是笑笑,并不施恩图报。
这边塞岁月便又继续下去。东方咎也习惯了北疆的气候和水土,慢慢的带兵打仗的本事渐有增进,铺开地图竟能排兵布阵,眼看着有了齐王当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魄力。北风和冰雪褪去了他的稚嫩和娇气,眉眼间已是坚毅果敢的神气占据。致远侯府的灯光有时一亮竟是通宵。胡惟远暗暗叹服,照此下去无须三年,东桤国就又出一位能横扫千军的马上王爷了。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一日咎正在军营琢磨阵法,外面一阵喧闹,军奴进来禀报说有圣旨到了。咎忙整理衣冠迎出去,看见宫里地位仅次于张禾的内侍官冯公公眯了眼站在外面,怀里捧了一卷鹅黄卷轴。
咎知是圣旨,不敢怠慢,忙命摆上香案,焚香叩拜。冯公公迈几步到案前,展开圣旨,尖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皇侄致远侯咎身为齐王世子,自京城至北疆驻守边塞已两年余,克尽职守,潜心向学。为我东桤解边塞之虑,宽朕之心怀。今春暖花开之日,特着致远侯与太子共往楚国之都,与各国皇子共庆佳节,以壮我东桤皇室之威。钦此——!”
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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