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孢曲松钠注射液那个诊所都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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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家就是一个老板........
顶转载,我的总结是千万不滥用抗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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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币2873 &宝宝生日&地区:街道:积分3974&
慢慢看,很沉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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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币3032 &宝宝生日&地区:街道:积分7893&
原帖由 shimanni 于
23:28 发表
慢慢看,很沉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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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币5232 &宝宝生日&地区:街道:积分15318&
谢谢姐妹们的支持,我转得辛辛苦苦,大家也看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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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币5232 &宝宝生日&地区:街道:积分15318&
14 上电视做广告
  我们生活在谎言的汪洋大海之中。假医、假药、假器械,通过大量虚假广告,依靠误导消费者牟取暴利,坑害患者,危及病人的身体健康。刘显刚医生所在的汇忠医院专家门诊中心,全靠铺天盖地的广告诱骗患者维持生意,每次广告之后都会门庭若市。
  专家诊疗中心计划拍摄一个治疗肝病的电视广告节目,电视台要求有创意,肝病科常医生挖空心思想了三天也没想出个名堂。梁主任说:“刘医生,你头脑灵,人又帅,普通话很标准,你来吧,常医生那形象怎么上得了电视?”
  我临危受命。
  前天报上就出现“治疗肝病只需一针”、“胃肠检查不插管”等天方夜谭式的广告,我为什么不也来个无中生有呢?于是,我决定把十年前就上市的治疗乙肝的针剂“奥肝肽”杜撰为“ATF”,说它是“十二个国家三十位博士共同研制的新药”。三个广告部编导按我的创意,搜集了欧洲国家纪录片的一些镜头,十几位金发碧眼的男女洋人,在实验室搞研究……
  广告片长二十分钟,画面上,我脸带诚实的笑容,深入浅出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讲述“ATF”乙肝特效新药的特点和治疗肝病的原理、效果。
  广告节目连续播映十五天。专家诊疗中心肝病科增加了两个医生,我抽调支持肝病科。三个医生每人每天看近二十个病人,累得我两腿发麻。邢老板高兴极了,餐餐让我们吃海鲜。肝病科营业额像水银柱温度计烤了火似的呼呼上升,连续三个月,三个医生的月营业额都暴涨到五六十万。
  梁主任给邢老板建议:占领“有影儿的”之后要接着占领“无影儿的”(广播电台)。
  邢老板很器重我,说我行,又把任务交给我,还给我人事权,专家门诊中心的医护人员随我挑,不够就刊登广告招聘。我被老板表扬得有点飘飘然,居然精神抖擞,浑身是劲,仿佛自己成了名导演似的。
  十天以后,邢老板自己开着丰田车,把我的创作班子拉到电台广告部。老板临走时交代:“一定要告诉大家,我们专家中心最近有十几个北京、上海、解放军总部医院的肝病专家坐诊。”
  我带着我的人马走进电台录音室:我和常医生、梁主任的助手小磊、化验员曲小凤、邢老板的妹妹邢岚。
  主持这个频道的女播音员叫梧桐,不知是真名假名,二十五六岁,声音很甜。录制人员和听众各就各位。
  我进入角色以后,梧桐小姐开始按我编写的材料向我提问:“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和生命同样宝贵的是健康……刘主任,你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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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 病中心主任以来,最令你遗憾的是什么呢?”
  “最令我遗憾的是很多被乙 肝夺去健康和生命的人,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他们本应该好好地享受美丽的人生,只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或者治疗不当……”
  我和梧桐小姐一问一答,十分钟之后,几个“热线电话”打进来了。第一个是常医生,她说:“刘主任,我是你的老病人,本来是大三阳,在你那儿治三个月就好了,我特别感谢你呀!今天我是为我们工厂的小姐妹打听的,听说你们进口了一种叫啥ATF的新药,效果特别好,大小三阳转阴率能达百分之九十几,是真的吗?”
  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是真的!请您转告姐妹们,ATF是一种高科技产品,原价一百八十元一支,现在才八十九元一支,因为正在优惠期,请尽快来我院肝病科治疗。”
  常医生的“热线”刚放下,小磊的电话也打进来了。
  “我本来是小三阳,在你那儿吃了三个月药,现在只剩下一项阳性了,就是第二项抗体阳性。医生说这是有抗体了,好事情。请问刘主任,我这个阳性真的没问题吧?”
  “是呀,这说明你不仅没问题,还有了抗传染能力,当然是好事情喽,我祝贺你。”
  第三个电话是化验员曲小凤。“刘主任,我今年十九岁,发现小三阳半年了,如果吃你们的药,要多长时间才能转阴?”
  “三个月到六个月!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治疗时间也不一样。不过,你很年轻,有很强的免疫力,转阴应该很快。最近,我们医院请来了北京、上海、部队的好几位誉满国内外的专家教授,你最近几天可以来看看。”
  第四个“热线电话”是邢老板的妹妹邢岚打进来的。“刘主任,我上回送你两千元红包,你硬退回来,我都不好向老公交代。你治好我的大三阳,我怀孕了,我老公可高兴啦,他说要请你吃饭哩!”
  回家路上,我们都哈哈大笑。
  我连续做了三十天广告节目,自然减肥四斤半。
  我作为梁主任的“徒弟”之一,悟性之高,反应之敏捷,口齿之伶俐,宰病人之不手软,颇得两位邢老板的满意。平均一张处方四千元以上,经常一个病人抓十天到一个月,超额完成经济指标。汇忠医院专家门诊中心皮肤科的位置我是坐稳了。
  不过说实在话,在踌躇满志、信心十足的背后,我还是有些心虚胆怯、理不直气不壮。你想,把普通的泌尿科疾病和妇科疾病都说成是淋病、疱疹、尖锐湿疣、巨细胞病毒感染,需要多大勇气冒多大风险呀?
  谦虚使人进步,谦虚也使人发财。我们皮肤科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也不能说全靠我的“营销”本领,更多的应该归功于一场又一场硝烟弥漫的治疗性病的广告战。电台电视、报纸杂志,铺天盖地,让你的眼睛耳朵想躲都躲不过。全国各地东西南北中,“皮肤科”、“男性科”的招牌触目皆是,仿佛满大街行走的男女尤其是男人,十个有九个都患上了性病。
  广告战摧毁了人们的心理防线,搞得人人自危。妓女嫖客不用说了,看了广告就对号入座了,百分之百认为自己“中镖”了。娱乐场所的小姐和公子们也疑心被人传染上了,歌伴舞伴说不定有性病,悔不该吻了她一口,那酒杯也不分你我他。唉!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欢迎来检查!我们这些早被“洗脑”的白衣天使,已经给你们准备了一顶顶帽子,衣原体、支原体感染,淋球菌,疱疹……
  当自我怀疑被我们证实之后,他们的心理防线“哗啦”一声崩塌个大缺口,天黑了一半,但他们还是无法接受或者不愿接受。怎么就传染上了呢?怎么会呢,我没找过小姐呀?
  通常,我相信他,相信他品行端正,我和他争辩必败无疑。我必须运用医学和心理学知识,消除他的疑问。循循善诱,让他自己寻找答案,或者坚定自己的怀疑。我提醒他:你的同事、朋友,尤其是室友,你能排除他们没有性病么?你又能断定室友的弟兄没去发廊、按摩院?要知道,那些细菌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常温下能成活好几个月……
  他努力往好的方向想,希望仍然是一个怀疑而非真实。他说不可能不可能,他们都是正经人,小心生活,拼命工作,怎么会感染上淋病呢?
  我问他,你去过超市吧,接触过滚动电梯扶手吗?你坐过公交车吧,拉过头顶的横杠吗?你去过公用卫生间吧,用手摁过冲水开关吗?你不可能不理发吧,洗头时不可能不用他们的毛巾吧……
  他们长叹一声:“刘主任,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有妻子,有儿女,从不找小姐,没什么不良嗜好,烟也不抽,酒也不沾,在工厂生产线上,一干就十几个小时,一下班就回家;平时体壮如牛,从没生过病,怎么偏偏就那个地方出问题?”
  最终,他们无话可说,陷入恐慌,毫不犹豫地掏出血汗钱交给皮肤科。
  微波每次五百元,吊瓶一打十多天,口服药一吃两三个月。症状有所改善了,但他的积蓄也快花光了。最后是上万元没了,尿频尿痛也没了,但其他症状并没有消失,因为他实在没有银两了。
  “刘主任,你是名医,你给我想想办法,给一点便宜药,能买得起的,好歹也得小心维护着,别让肾衰竭或者烂掉子孙根呀!”
  在榨不出油水的病人面前,我往往是忠厚善良的,这是我区别于梁主任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会谛听外屋梁主任的动静,小心观察一下四周,做贼心虚地给病人开张药单。但是绝对不敢写在医院处方笺上,而是撕下一小角报纸,把几味中药写上去,低声嘱咐病人:“千万别让医院的人知道,更别对任何人说是我开的!”
  病人心领神会,感激得差点给我跪下磕头。通常,病人会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或五十元塞到我的白大褂口袋里。我会厉声呵斥:“你这是干什么呀!想害我呀!”病人会连忙道歉:“哎呀,不是那意思,对不起真对不起!那就十分感谢刘主任啦!”
  望着病人离去的背影,我也经常谴责自己。可是今天自责,明天依然如故,真如圣经里说的:狗所吐的,它转过来又吃,猪洗净了,又回到泥里去滚。我想,我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了,这是一条不归路。我多次问自己,为了一百平方米,我这样出卖良心值得吗?我发誓,什么时候买下房子不负债了,我就放下屠刀,金盆洗手!
  在汇忠医院专家诊疗中心皮肤科工作期间,我的月收入高达八千到一万元。比起梁主任虽然差很多,但在专家门诊中心也能排第三第四了。我的工商银行和中国银行两张存折上的数字不断增加着。房子呀,我看到你了!
  晚上六点下班后,我拉着江医生做参谋,到处看房子。因为妻子卉艳上百次在电话里催促我:“老公,在A市买房吧,做个财大气粗的A市人!我熬过这一两年就办病退或者停薪留职,千里投夫去!”
  “兄弟你行呀,一年收入就可交首付!”江医生拖着半男不女的长腔感叹道。“老婆又要来了,这生活呀,神仙啦!”
  我很享受酸葡萄心理的江医生的奉承,却也没昏了头。“当奴才当三孙子,谁不在苦熬呀,容易吗?你买呀,你不比我差呀!”
  “唉唉!”江医生的兰花指摆得像小扇子。“我月收入才三千元,哪有买房的钱呀!”
  看过报上一幅漫画,惊心动魄,记忆犹新。一只老龟冷汗直冒,涕泪横流,背上沉甸甸背着一栋房子;题目是《房奴》。工薪阶层一旦买了房子,除非突然发了横财,几乎不可能一次性付清几十万、上百万房款,大都交了十几万首付,之后再月月付款。一辈子就这样卖身似的押给银行了。
  明知当房奴很痛苦,我还是把银行卡上那可怜巴巴的几个钱,盘点几百遍,决定买一个房奴当当。买吧,买一点骗人也骗自己的自信吧。有一点生存空间,有朝一日被炒了鱿鱼就不必提着行李卷儿去找十元旅店了。哪怕仅仅是为了满足爱妻的虚荣心,让她有向左邻右舍吹吹牛的机会——“我们家老刘在A市买房啦”——也该买!
  我交了十万元首付,买下一套总价三十二万元的二手房。房子是旧一点,十年前竣工的,只有两房一厅。和沈老师的豪宅一比,像破储藏间似的,可到底是我刘显刚的“私家物业”,是我的快乐王国,是我奋斗多年挣下来的唯一财产呀!
  择良辰吉日,我乔迁新居。那夜,家徒四壁,空空荡荡,我一个人在厅堂的地板上躺成一个“大”字。妻子把我的手机打得没电了,我插上充电器,坐在地上,听她兴高采烈发布最高指示:“窗帘先别买,你不知道花色,等我去了再说!床和衣柜也别买,先去二手旧货店,买张旧床你凑合着用。床上用品我在这边买,这边便宜。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儿子马上读高中了,一年没几千下不来。你别刷墙,我去了买涂料自己刷,能省下一千多哩。咱这房子几扇窗户几个门呢?卫生间大不大?厨房有没有现成的锅台?小区那么大,超市远不远?还有农贸市场在哪儿?老公,你还真行哪,当初嫁给你,还真是嫁对啦……”
  儿子也抑制不住高兴劲儿,从他妈手里抢过手机,尖嗓门儿小公鸡似的沙哑了:“爸爸爸,买完房子该给我买电脑了吧?我要求不高,国产的就行……”
  兴奋了几天,我遵循老婆的教诲,去旧货店花一百元买了一张破了一个洞的席梦思,一个三十元的床头柜。原主人把灯具之类的东西都摘光了,我只好又去五金店买了几只灯泡。能省一角钱就省一角钱,我时刻记住头上还压着一座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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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替罪羔羊
  老板把办医院当成经商,有投入就要有收益。医生到民营医院打工,为的也是高提成高收入。这本无可厚非。错就错在他们把生命当成商品。终于有记者来暗访,汇忠医院的老板丢车保帅,刘显刚医生成了替罪羊。不过他也不冤。
  我一直对邢兴鸿老板有种莫名的好感。他对我们医生历来和颜悦色。他老婆每次从家乡来,都会带许多土特产,分成一份一份,挨个科室送给每位医生。厨房里做饭的阿姨有事请假,老板娘就挽起袖子为我们做饭。她一下厨房我们就知道有好东西吃了,她尤其会煮米线,掺了许多扇贝、虾仁、香菇,相当受欢迎。有时,下雨天没病人,邢老板会到我们科室里聊天。他对我的印象大抵不错,有时会和我聊起二十年前打拼天下的艰难历程。
  邢兴鸿十三岁就辍学了,两元钱学费都交不起,捡猪粪,到山上挖树根,后来跟父亲去车站当搬运工。他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邢老板还让我看他的脚板,一米七三的身高穿四十四号鞋子,脚趾呈扇面状,趾节全都粗大凸出变了形,他说是脚踩一头搭在车上的五米多长的踏板练出来的,如今论扛东西儿子邢小东都不如他老人家。
  三十三岁那年,邢兴鸿背着一大包青霉素、先锋四号、地塞米松和扑尔敏,去过二连浩特、乌鲁木齐,后来又去了东北。那时候来来回回就那几种药,把长效青霉素标签撕掉,贴上英文字母,把头孢类药换个包装,就敢说是德国进口。邢兴鸿先去小镇子,租个破旅馆,油印几千张小传单,什么老军医老华侨,什么祖传秘方,电线杆子、厕所、墙壁到处贴。那年头刚开放,几十年男女关系一票定终生,压抑了一代人一辈子,这下一松开,谁不想冒险试试?试完以后就疑神疑鬼,担心坏事了,梅毒了,正规医院谁敢去?就找电线杆上的人吧,花几百元买个平安。
  邢兴鸿的第一个病人是木材厂老板。一天黄昏,他鬼鬼祟祟进门来,说他玩了几只“鸡”,下身有点不对劲。邢兴鸿正襟危坐,俨然“八代嫡传”的弟子,问道:“是不是尿不出来,又总想尿,尿的时候刺痛,淋漓不尽,还滴到裤子里,甚至有脓血挤出来?”木材厂老板连连点头:“兄弟你救救我吧。”邢兴鸿一边从蛇皮塑料袋里拿药一边说:“淋病,严重的淋病,再迟就烂了。”一大堆先锋五号、红霉素、氟嗪酸,换了一大沓人民币。邢兴鸿的发财手法就是把所有尿道感染全说成淋病、梅毒,把所有玩过小姐的男人先从心理上打垮。他无师自通,晓得凡是玩过小姐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疑神疑鬼的。生命比钱财重要,玩的时候没顾上想生命,安静下来谁都明白。邢兴鸿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嫖客手上赚了几百元、几千元、几万元。
  邢兴鸿在破旅馆住了一两年后,就用一个大红包买通县城人民医院的负责人,堂而皇之包下妇科和男性科,结束了乡村游医的生活。
  连女人身上长着些什么零件都是一本糊涂账的邢兴鸿,怎么承包妇科呢?他聘请退休医生。那个时候邢兴鸿就懂得底薪加上药费2%提成的运作技巧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普通医院院长月工资才二百多元,受聘医生几倍于院长工资,谁不乐意听邢老板的吆喝呢?邢兴鸿的发财之路,从此走向光明坦途,名符其实地当上了小老板。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海南大开发,邢老板带着妻子儿女离开了北方小城,转战海口、三亚等地,承包了六家门诊部的皮肤科、妇科。已经腰缠万贯的邢老板学会了利用报纸这个媒体吹嘘他的皮肤科和妇科的祖传秘方。他也晓得要赚大钱就得有自己的检查器材,以便随心所欲造假坑骗,于是投入巨资购置拼装的B超机、微波机,聘请听话的化验员。在海口、三亚,皮肤科门诊部比西餐厅快餐厅咖啡厅还要密集。邢老板能够脱颖而出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在于“包治”两字。治不好就退钱,他的广告详细开出各种性病包治的收费,从几千到几万不等。
  2000年,已经成为千万富翁的邢老板在家乡的县城买了一块临街的风水宝地,花二百多万盖起一座火柴盒一样的五层楼。一楼全部出租给人开茶叶店、小吃店、药房、发廊,二楼三楼自家开旅店,妻子年纪大了,和父母亲留守家中,照看旅店。三亚、海口的门诊部派小蜜掌控,自己带着儿子邢小东杀到几个遍地黄金的城市开分店。
  初到A市,邢老板父子确实找不到庙门,但他机智过人又有半生游医经验,很快以钱开路,通过老乡关系认识了一家国企医院的领导、领导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在医院三楼开办了独立核算的“专家诊疗中心”。
  邢老板艰苦创业、勤俭持家。尽管他已经是个富翁,但他抽的香烟都不超过十元钱一盒,永远穿着地摊T恤或夹克衫,加上他理的是短平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质朴的乡下农民气息。妻子更像路边烤红薯的女人,从没见她穿过一件时髦一点的衣裳。我从心里尊敬这个勤劳善良的女人。丈夫没有发迹之前,她背着小的扯着大的蓬头垢面跟着前途渺茫的丈夫走南闯北;丈夫发达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今天跟踪丈夫看他与哪个女人鬼混,明日寻找丈夫包**的证据,而是乖乖在家里为丈夫管理旅馆、照顾父母。
  就连嘴不饶人的江医生都悄悄对我说:“老板赚那么多钱干啥?不看电影不看戏也不游山玩水,不戴金链子不穿名牌也不买辆丰田车坐坐。唉……老板也难,逢年过节,陪人家喝酒都喝得胃出血,第二天还得去香港,在渣打银行给人家存钱,一分一厘都含糊不得。就有一项好,他那些门诊部、专科都有一个小蜜等着他,但到底人不是钢铁,那年纪,也用不着啦,替人家养着哩!”
  如今,邢兴鸿的儿子邢小东也年过三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的邢老板,渐渐地就把担子交给儿子了。邢小东上任后首先废除小蜜掌控的经营管理方式,聘请像梁主任那样的专家教授管理业务。而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后来把人事权也交给梁主任,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也许梁主任正是因此找到了失去多年的那种感觉,竟然一夜之间就把枪林弹雨里立下的奋斗誓言抛到九霄云外。
  邢小东和老爸不同,他不抽烟,他穿名牌,他喜欢带着女朋友听音乐、看电影、游山玩水。他对老爸阳奉阴违,从不顶撞。他对梁主任几乎唯命是从,而且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孙子辈的情感,勾起梁主任的慈爱之心。有过两次,梁主任知道他资金周转不灵,出手就借给他五十万。
  邢小东筹划在A市创建一所综合性医院,他想在同行业中打造一个名牌。最近,他正活动着把各地的九个专家诊疗中心和专科转让他人,而后与朋友合股筹建二甲医院。他请梁主任也入一股,以示他对她多年来的帮助的感激,但梁主任答应做医院的院长却不愿入股。她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带到棺材里去么?总不能寄到夏威夷给儿子吧?
  说的也是,要那么多钱干啥?
  日,大祸从天而降!
  上午十点一刻,邢小东突然来到皮肤科,脸色铁青,嘴唇像蜜蜂的双翼一样翕动着,凶神恶煞地指着我说:“你们闯下大祸了!”说罢气冲冲回到办公室。
  我一听就蒙了。我闯下什么祸了?没有呀!在场的人都慌了,目光一起转向梁主任,仿佛她就是救苦救难逢凶化吉的观音菩萨。接着,梁主任走在前头,我走在她身后,她的助手小磊走在我身后,化验员曲小凤走在最后,心惊胆战地进了邢老板办公室。
  “你们闯下大祸了!”邢小东少见地抽起了香烟,而且一口吸掉半根,可见是真的急了。
  我已吓得手脚冰冷,颤抖着声音问:“什么大祸呀?”
  邢小东不回答我,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我就是屋角的扫把似的。梁主任到底久经沙场,依旧一脸风平浪静。她提高嗓门:“有什么过不去的河呀?”
  邢小东这才抬起一张绝望的脸看了梁主任一眼,把面前一沓文字打印稿推到梁主任面前,说道:“还不严重吗,明天就要满城风雨,后天说不定就得关门!”
  我赶紧站到梁主任身旁,和她一同看那份打印稿。但见题目是“捏造性病,诈骗钱财,如此医院,必须关门”,副标题是“揭开汇忠医院专家门诊中心的重重黑幕”。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额角渗出汗珠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国庆节这几天确实太忙了,忙得两眼昏花,只见处方不见人,晚上又没睡好,喜滋滋地躺在席梦思上,一遍又一遍计算长假七天值班可以捞几十张大票子。真可谓利令智昏,竟看不出10月4日十点来看病的那一对男女的破绽。天哪!10月4日十点,全他妈带个“死”字音,你说该死不该死?
  2004年国庆节,民营医院的老板们抓住国庆公办医院放假良机,你争我抢狂捞黄金周。电视、电台、报纸、杂志、街头巷尾的传单,全是他们的广告,各民营医院、专科、中心都宣称自己从北京、上海、南京、西安、武汉等大城市请来了专家、博导、教授,一个个都是华佗转世,扁鹊再生,对所有祸害人体健康的顽疾均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我们汇忠医院专家门诊中心也没有落后,邢小东虽然年轻,但比他老爸有远见,能预测商机,早在9月中旬就请来电视台、电台、报社的广告部主任和我们“沟通”,要每个医生自己写一份“个人简历”,一份一千字的广告稿。每一位医生都有声名显赫的背景,都是医学界一跺脚地皮就打颤的大人物、老专家。比如我,北方一个小城市二甲医院出来的普通内科医生,“个人简历”却如此辉煌:
  刘显刚,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白求恩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在男性科、泌尿科有重大科研成果,在国内著名医学刊物上发表论文五十余篇,曾作为国家交流专家赴日本、韩国工作三年。精湛的医术,良好的医德……获国家卫生部多次表彰嘉奖。
  梁主任、江续滨、关山、裘家俊等人写得比我更好,帽子比我多比我大,梁湘竟然成了“国家**的保健医生”!来汇忠医院几年,我们不仅赚了大钱,而且成了久经考验的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吹牛专家,测谎器都拿我们没办法。
  牛皮没吹破,就有慕名而来的傻瓜,中国人耳朵太浅,太轻信别人,尤其太轻信宣传机器。
  黄金周对病人来说是地狱周。正规医院值班医生少,就是有医保的企事业职工也排不上队,何况数以万计的农民工呢。他们又不明真相,以为我们真的请来了神仙,自然首选“专家门诊中心”。我从10月1日到7日,每天都看几十个人。我尽量“快刀斩乱麻”,来人立即化验:淋球菌、支原体、衣原体、前列腺常规、精液化验、血常规、尿常规、尿HCG、肾功能……检验单一出来就写处方,人人挂吊瓶,个个是重病。我已顾不上——其实也用不着——“一吓、二唬、三哄、四刮”的原则了,仅是我这个“博导”头衔,就把他们一个个“权威”得唯命是从了。我第一回体验到公办医院医生忙得头也不抬开完处方就叫“下一个”的辛苦和快乐,我仿佛听见金元宝落下的悦耳之声。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男一女拙劣的表演躲过了我的火眼金睛,在10月4日十点,这个晦气的时刻!
  男人三十二三岁,女人二十七八岁。男人上穿韩国T恤,很俏皮的浅粉色格子,白净脸,骨骼莹润,气质颇像企业中层主管。女的虽说谈不上漂亮,却属于“气质美女”,长发披肩,一袭咖啡色套裙衬得身材凹凸分明。因此,患者虽多,我对他们却记忆犹深。
  两人装出一副不留神踩到狗屎的表情。男的先开口,他俯下身来,在我耳旁说道:“刘主任,我不能瞒你了,我认识个网友,出差到南京时就约她相见,就……唉,就有了一夜情。妈的,那女孩看上去很清纯的,才二十出头,是大二学生。谁知道,回来几天就……”
  “有什么感觉,说说。”
  “就是……就是……十多天了,尿痛,尿急,一会儿一次,很难受。还有,尿道口会流出牛奶一样的东西,味道很臭的。”
  女的可就不怕声张了,声音虽然也压抑,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似的:“刘主任,你别听他胡扯,那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一定是做小姐的,现在做小姐的都说自己是大学生,有的还说是空姐。我就怕,刘主任你说他会不会染上艾滋病了呢?刘主任,你让他详细查查,艾滋病一项是一定要查的。”
  “你嚷嚷什么?”男人看了一眼门外排队的患者说道,“查就查吧!”
  “当然要全部查!”女人已经失去常态了,“你太叫我失望了,结婚五年了你还这样!若不是孩子小,我们离婚算了!”
  我没空听他们吵架,喝道:“行了!家务事回家吵去,现在看病!”
  情况很清楚了:男人血气方刚,结婚五年了,对老婆的感觉也是“左手摸右手”,有个红颜知己,情有可原。现在的女孩子也太前卫了,一夜情像喝瓶矿泉水一样,才二十出头就“中了镖”,也太不把自个儿身体当一回事了吧,不赶快治疗,还传给别人。
  一对夫妻,两个白领,含金量应当不小,两三万元肯定能挖得出来。气质美女说的离婚是气话,不会狠心舍弃帅哥白领丈夫的,何况有了孩子,她能不花钱替一时糊涂出轨的老公治病么?会吝惜区区两三万元而把好端端的家庭断送么?
  我的化验单开了尿常规、前列腺液常规、支原体、衣原体、淋球病菌,艾滋病是不至于的,但女人有这种要求,何乐不为呢?丈夫得性病,妻子虽无异常,但为保险起见自然也应该查一查,我又给女人开了化验单。当天下午,检验结果出来了。男的是淋球菌性尿道炎、急性前列腺炎。女的也和她丈夫一样,患了淋球菌性尿道感染,还有妇科疾患。我按照老板规定的治疗方案,为一对男女各开了一个疗程(十天)的输液,药物处方是头孢曲松钠、左氧沙星、白介素—Ⅱ、阿昔洛韦等等。
  上述药物一天的费用就要七八百元。夫妻俩同时治疗,一天就要一千五百多元。在皮肤科和妇科的病人看来,没有人会认为不对劲,因为全市全省乃至周边省市的人,经过十多年广告的“洗脑”,都麻木了,都认为治性病就得花大钱,不花上几万元是不会治好的,钱花少了连自己都不放心。然而,10月4日十点,显然是天注定,是命运,谁会想到一男一女是晚报的两个记者呢?
  汇忠医院专家门诊中心发生了一场强烈地震,我们要掉进裂缝之中了。
  无论怎么狡辩怎么推脱,化验员的化验报告是造假无疑,竟然把一对一点儿异常也没有的男女双双检查出淋球菌来。而我,刘显刚博导,开出一堆超出常规剂量的抗生素,也绝对是错误的。
  化验员曲小凤到底年纪小,已经吓得全身打哆嗦,小声抽泣起来。我抱着当一回肥猪任人宰割的想法,心反倒安定下来了。
  梁主任把那十几页打印稿翻看一会儿,脸色也沉重起来:“很明显可以看出,化验是造了假,几张化验单全是阳性。人家两位记者到外面三家医院都查了都没事,就咱们有事,这就抵赖不过去了。刘医生开的处方药超量太多,超过三倍的量呀!药监局、卫生局不来则罢,一过问肯定要罚款,要关门整顿!”
  梁主任的大眼珠子往我和曲小凤身上一扫,好像撒下一张无形的网。曲小凤已经哭出声了:“不会把我关到拘留所吧?邢老板、梁主任,我可是按照咱们门诊中心的规矩才那样做的呀!”
  小曲不谙世事,邢老板和梁主任这个时候最讨厌她说这种话。对内不能说,对外更不能这样说,你得把责任挑起来,哪怕关到拘留所,也得说是自己犯错误,与老板和主任无关。你要这样做,老板和主任也许会搭救你,也许会给你留一条后路。
  果然,邢老板狠狠地把香烟摁在烟灰缸里。梁主任一听,大手一挥像赶苍蝇似的,说道:“这责任你不负谁负,那是肯定的!”
  小曲放声大哭,被邢老板赶出门去。梁主任想了想,胸有成竹地对邢老板建议道:“我看也没什么,叫刘医生和小曲到外面避一避,就说我们已经采取整改措施,把肇事者开除了。你们也出点血,记者也是人,记者也缺钱花嘛!”
  我识相地退出来。
  一小时后,梁主任的助手小磊把我叫到办公室。邢老板说:“刘医生,实在对不起,你只能辞工了,我们也实在没办法,你都看到了。喏,这是你六天的工资,我按一天二百五十元算给你,你点点看。我给你一个手机号,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我木然地看着那几张红票子,整个人像掉进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我能说什么呢?
  回到科里,我才恶狠狠骂出声来,但不知是骂谁。骂记者没事找事砸人饭碗,骂邢老板丢车保帅没良心,骂梁主任老奸巨猾大手一挥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还是三者都骂呢?
  化验室里,曲小凤的哭声和梁主任的斥责声组成凄惨的乐章。
  “哭什么哭?当初是叫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告诉你千篇一律全那样干?要是全那样干,还聘你干啥,白吃饭?炒掉你是为你好,赶快走,难道要等人来抓你进拘留所喂蚊子吗?”
  我把几本医书和一只玻璃茶杯装进上下班拎来拎去的破人造革小兜子准备走人。江医生一脸兔死狐悲的表情,见四周没人,小声安慰我说:“别往心里去,咱们医生都是替死鬼的货色,还好你刚买了房子,到底有个去处。报纸上天天有招聘栏,好好找一找,工作嘛,总会找到的。”
  我没说什么,百感交集,低头走路。只有小磊还算够朋友,送我到大门口。
  回到我的新家里,我倒在破了一个洞的席梦思上,想起今天早晨我还躺在这上面甜甜蜜蜜地掰着指头计算这个忙碌而光明的10月里会有多少进账,才不过几个钟头的此时此刻,我就像一只受伤的狼,躲在清冷的洞穴里,独自舔着露出白惨惨骨头的伤口,深感世态炎凉人心难测!
  丢掉月收入七八千元的金饭碗,在有五百万本地人口七百万外来人口的A市,重新找一个工作也不容易。虽然我是副主任医师,以目前的标准的确可以叫专家,内科、肝病科、胃肠科、中医科、男性科等全都干过,可要找到工时短又收入高的民营医疗机构确实难上加难。据江医生说,我们的“准朋友”薛寅被炒掉后,在郊区一家小门诊干内科,早八点上班,中午没休息,一直干到晚上十一二点,月薪加3%的药品提成,总共三千左右而已。而且,所有的民营医疗机构在国庆节前都充实了医生,铆足了劲儿狠捞银子,哪儿都不缺医生了。郊区小门诊,一个医生干几个人的活儿,或者干脆就是黑门诊,连输液用的葡萄糖、盐水都是从黑渠道进的,若治死人,老板脚底抹油溜掉,倒霉的蹲大牢的是医生,去不得。
  我把A市的几个熟人想了一遍,竟无一个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我首先想到沈老师。听说沈老师夫妇正从埃及进口“金丝”,做返老还童青春美容术,做一例就净赚十多万元。有一次打手机问候沈老师,她说已投资三百多万元建起一个美容中心,专为年收入百万以上的尊贵成功人士服务。人家在天堂,我在地狱,当初帮我找工作,让我赚了几万元,岂料没多久就让人炒鱿鱼,我有何面目见沈老师夫妇呀!
  朗湖门诊部的童主任,曾经在我被炒鱿鱼的时候收留过我,逢年过节我也有电话问候。就算他能给我一份内科工作,可工资顶破天才三千元,不到我在专家门诊中心的一半。以前还能勉强,如今我多了一份银行按揭,老婆孩子的生活费何处来呢?
  我的东北老乡赵永根近来官司缠身,自顾不暇。而街坊邻居宫灿是公办医院医生,能帮我干啥呢?
  当务之急,必须立即筹集每月一千五百元的银行房贷,每月二百一十元的物业管理费,每月妻儿一千元的生活费。
  可钱从哪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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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生辰八字与坐地分赃
  刘显刚终于找到了新工作,但他只坚持了三天。本以为自己在民营医院这个行业早已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没想到眼下这个小诊所让他再次开了眼界。医院老板招收医护人员要看生辰八字;病人对医生拳脚相向;靠“医托”招揽病人;每天下班前老板和“医托”坐地分赃……老板们的鼠目寸光,使得民营医院成了假冒伪劣、坑害患者的代名词,而他们自己则成了自己从事的事业的掘墓人。
  10月7日,我在家里又睡了半天,头昏脑涨,双目酸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楼下报亭买报纸,一种一份,摆在大厅地板上,想看看男女记者合作的“揭开汇忠医院专家门诊中心的重重黑幕”刊登出来没有,有几家报纸转载,社会“地震”了没有,对我刘显刚是怎样抨击的。我仔细翻了一遍,没有看到,虚惊一场。我仰身往席梦思上一躺,哈哈笑出声来。我真笨!凭着邢老板的雄厚财力和慷慨大方,加上军师梁主任的神机妙算,结局当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医院该怎样还怎样,医生该做啥还做啥,我该找工作还得找工作。
  我的目光很快落在招聘专栏上。找了半天,选中一条信息:“诚招全科医生,在民营医院工作过的优先,待遇优厚。”
  我当即打手机联系。
  “我是马主任。”沉闷的女声。
  “我是应聘医生,叫刘显刚,副主任医师,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在A市工作三年了。”
  “会不会中医,会不会开中药处方?”
  “会的。请问待遇如何?”
  “底薪三千,复诊病人提成5%,包吃包住,你过来面谈吧。”
  我很高兴,立即行动,洗脸刮胡子。老板是女人,我应该打扮爽气一些。
  转了两路巴士后,出租车把我载到城西,这里显然是城乡接合部。我已顾不了许多。西郊门诊部在一家武警门诊部的三楼,应该是向武警门诊部租用的场所吧。不管是租用还是承包,沾上武警的正气,给我的第一印象颇佳。
  马春英主任是本地人士,高高瘦瘦,四十多岁,脸上却长着许多青春痘。她没有穿白大褂,宽宽松松的红底白花上衣和宽宽松松的蓝色裤子,一看就知道是不计较装束的人,辜负我一片良苦用心。她站在药房门口嚼着口香糖。我自报身份,她哼了哼说:“证件。”我递上职称证、毕业证、身份证。她走到窗口旁,对着西斜的阳光一张张端详了好一会儿。而后,她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坐下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本卷了边的又皱又黄的书,沙沙翻了一阵,抬起头问我:“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我一愣,以为没听清楚,不敢贸然回答。她又问了一遍,我才回答道:“哦,我……我是六二年阴历六月八日辰时出生的,应该是的。”
  “不是‘应该是的’,要准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的,不错,六二年阴历六月八日辰时出生。”
  马主任又埋头看书,而后抬头翻了翻厚厚的上眼皮,思索着说道:“我属牛,而你属虎,不好相处哟!这样吧,我晚上好好查一查你的生辰八字,和我的犯冲不犯冲,如果不犯,明天晚上七点钟我会给你个信儿。”
  我见马主任已经站起来了,只好告辞。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招聘医生居然讲究生辰八字!
  回到新家,我又按图索骥,给几家医院和门诊专科打电话,但都不理想,月薪两千元,工时又长,相比之下,还是马主任的西郊门诊部待遇好一些,那就死心塌地等吧。
  翌日傍晚,我也迷信一下,到超市里买了一条红烧黄花鱼、半斤基围虾、一瓶青岛啤酒,花掉三十五元。我把东西摆在厅堂里,双手合十,默念“天灵灵,地灵灵,土地爷,保我事能成”,而后把手机放在身旁,专等马主任的消息。
     七点九分,我荣幸地接到马主任的电话:“刘医生,你明天上午八点来上班吧!”
  一瞬间,我全身热辣辣的,对那位举止粗俗的马主任居然就产生了几分仰慕,几分崇拜。一个女流之辈,和我年龄不相上下,人家凭着才干,奋斗几年后有了自己的阵地,自己吃饱穿暖,还能施舍给我这等穷人一碗粥喝,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呀?这是优秀的女人,这是善良的女人,这是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呀!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七点钟,我就走进位于武警医院三楼的西郊门诊部。空空荡荡的三楼,只有一个五十七八岁的女医生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愣了愣,冷冷问道:“新来的医生吧?”
  “是呀,我姓刘,请问你——”
  “我姓安,昨天辞工,今天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辞工呢?”
  安医生看上去窝着一肚子火:“这地方没法干!看见没有,我的右脸,病人打的。他们不找老板找医生,动不动就用拳头解决问题,暴徒一样!几包中药八九百元,没捅刀子算便宜你!你小心点儿!”
  我这才发现,安医生右脸颊一片青肿,眼眶淤血,脖子也有一道擦伤。对一位年近花甲的女医生下这样的重手,这还算人么,简直是野兽!
  安医生低着头,麻利地收拾好东西。
  我拦住她:“哎,你能不能说说,咋回事?”
  “算了,用不了三天你就明白了。”
  安医生刮风似的转眼没了影子,我的右脸仿佛也隐隐作痛。莫非这是“人肉包子店”不成?我一向以为迷信的人都比较善良,尤其是女人,因为她们害怕天上有神明。难道说马老板这位懂得生辰八字、天干地支的女人,也同我接触过的老板一样狠宰病人不用刀,或者也逼良为娼假造化验单、滥开抗生素,激起患者拳脚相向动刀动枪?
  我心里像有一群老鼠在闹腾似的,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马老板今天玉米花爆炸头,水红色蝙蝠袖上衣,紫色长裙……看见我,她龇牙一笑:“早呀刘医生!”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诊室。三分钟后,马老板的谈话进入正题:“刘医生,我们这里和别处不同。我们这里都是靠广告员带病人来,你必须和广告员配合好。广告员的病你也得认真看,他们带来的病人你得抓住!我们给广告员55%的分成哩!”
  “55%的分成?”我以为听错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广告员怎么比老板收入高?
  “对,一张处方的收入要分给他们55%。你一张中药方要开十五天,七八百元;输液三天,一千二三百元左右。”马老板不多作解释,“妇科病药品有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分别治疗月经不调、盆腔炎、阴道炎、乳腺增生、子宫肌瘤。胃肠病也有一号、二号、三号,是治胃炎、胃溃疡、十二指肠球部溃疡的。一般中药方你也可以开,但都必须在末尾加上这四种药:甲珠、田七、人参、虫草。”
  我又听糊涂了。稍微有点儿中药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四味药不可能适用千奇百怪的所有疾病呀,出问题怎么办?我马上提醒自己:老板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去加深理解!
  八点半,我正式披挂上阵。小小的门诊部,竟有两个导医小姐,一个长脸的姓郑,负责中医科;另一个圆脸的姓温,负责妇科。这两个科室,二楼的武警医院也同样开设。
  我的第一批病人是三个女士。领头的大约三十五六岁,衣着朴素,一手捂着胃,一手拿着病历本子,迟疑地看了看我,小心地问道:“请问你是不是市二院胃肠科的刘博士?哎呀,我找你好几天了,向老乡打听才知道你调到这里来了,医生也经常这样调来调去呀?”
  我正不知说什么好,对面屋里的马主任走过来笑吟吟地接过话茬:“是呀,刘博士是我们院长借调过来的。”
  看见马主任朝我使了个眼色,再笨我也明白过来了,慌忙进入角色,叫为首的三十五六的女人坐下来,问病情,开B超检查单。马主任叫另外两个女人在门口等一会儿,并顺手拉上门。
  门刚刚关上,刚才还捂着肚子的女人眉眼突然灵活起来,像认识半辈子的老朋友似的和我打招呼:“刘主任,那两个女人身上都带了一千多元,你开三天吊瓶、半个月中药!现在,你先给我开,也是三天吊瓶、半个月中药,快点!”
  怎么回事?女人叫高天海,男人的名字,但不知是真是假。我给她开了三天吊瓶,半个月中药是她自动要求的,我何乐不为呢?她出去划价交款了,我听见她在门口对另外两个二十七八岁的打工妹子说:“在哪儿看病都得花钱,主要是能治好病,刘博士出过国,给外国人治过病哩。听说在市二院那边,挂他的号得排两三天队,找院长走后门都难!”
  等在门口的那两位年轻女人进来了。我没费多少口舌,她们顺从地让我开了三天吊瓶、半个月中药。在处方中,我遵照马主任的指示,开了人参、甲珠、田七、虫草四味中药。但是,我还是有些担忧,须知胃炎病人是不宜服用这四种中药的。人参大补,对阴虚津液耗损的病人是不能用的。甲珠对痛经、子宫肌瘤、乳腺增生有效果,可胃炎和胃溃疡出血的患者是万万不可服用的。田七止血,虫草补肾,对胃炎病人起什么作用呢?我的第一批病人,药就开得离奇古怪。把中医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找来,看一看我今天开的药方,非笑掉大牙不可。
  下午五点半,药房那边忽然热闹起来,七八个病人,两三个医生,都围着马主任,可能又出事故了。我现在是心有余悸,生怕再来一对男女记者,把刚刚到手的工作搅黄了。我凝神谛听,马主任的声音清清楚楚。
  “鲁医生,你九百二十二元,比昨天少了,明天要加把劲呀。”
  “高天海,你一共是一千三百二十一元。刘医生看的两个,鲁医生看的一个。鲁医生这个才开三天吊瓶,太少了。”
  “楚丰华,这是你的,两千二百三十二元,你点一点,今天你发了。”
  “叶晓琪,你今天才四百零八元,怎么这样差劲。明天去一院二院看看,也许能领一只‘肥羊’来。”
  分钱?分赃?这么说,高天海等人是“医托”。我的脊背一阵阵冒寒气,二楼就是武警部队的医院,医务人员统统着警服,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三楼却在坐地分赃,无所顾忌!
  我不敢出去,枯坐到六点,马老板才分完钱。我斗胆去药房敲门,对马主任说:“马主任,没病人了,我能回去了吗?”
  “哦,你走吧。明天别忘了把你老婆的生辰八字、你儿子的生辰八字都带来,我还要查一查。”
  我高一脚低一脚离开门诊部,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一夜没睡安稳。第二天一早,我八点前就赶到门诊部。马老板还没来,却见肝病科的陶医生站在门口朝我微微一笑,我精神为之一振。陶医生堪称佳人,白净、苗条,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不必放宽美女条件。她带着几分羞涩地说道:“刘医生,求你一件事。”
  我受宠若惊!我说尽管讲,愿效犬马之劳。
  “也没什么。我的胸口受了点外伤,痛得厉害,照X光,没损伤,想吃几帖中药看看。”
  我忙请她进屋,正想详细问她怎么受的伤,碰到哪里了,突然,门外传来马老板的声音:“陶医生,你上班乱串什么科室,和刘医生讲什么?”
  陶医生脸色煞白,吓得一溜烟跑了。
  马老板今天穿一件橘红色涤纶弹力上衣,一条墨绿色裙裤,颜色刺目,看了心里闹得慌。她板着脸训我:“在我这里工作,不许与外人说话,更不许和二楼的军队医生接触,我们是完全独立的!”
  “可是,陶医生是自己人呀!”
  “什么自己人?我正要炒她哩!太不吉利了,昨天被病人家属打了。她丈夫和她刚离婚,我看了她的生辰八字,今年她有太多口舌之祸。哦,你老婆儿子的生辰八字带来了没有?”
  我慌忙从兜里找出妻子儿子的生辰八字递给她。
  “我这两天算一算,不行的话我还得换人。做生意嘛,伙伴如果是破财命,是没办法赚到钱的。”
  我佯装没放心上,恨恨地望着马老板走了。我又想起陶医生,真可怜,医生怕老板,就像老鼠怕猫似的。她要被炒啦?她被病人家属打了?连这样的美女也舍得下手?妈的,就没人挺身而出?
 今天的广告员——“医托”——来得很早,有九位,每人带了一只“肥羊”。在这里开处方不必费太多心机和口舌推销药品,但无疑责任重大,那些按马老板硬性规定加在每张处方末尾的甲珠、人参、田七、虫草会不会惹出什么生命之危,实在让人拿不准,我心里一天到晚七上八下的。令我万分佩服的是这些医托的精湛表演。他们对几种病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正规医学院毕业生,敬业精神也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带了“肥羊”来,会当着“肥羊”的面,真的挂吊瓶,真的坐上一两个小时,输进二百五十毫升葡萄糖、氯化钠,也会真的抽血,真的吞进一瓶难闻的显影剂做胃肠彩色超声波。这可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
  每个广告员身上都带着一两千元现金。如果带来的“肥羊”需要开一千多元药费和治疗费,他们就会主动示范,洒脱利索地掏钱为自己埋单,先把吊瓶挂上。一会儿“肥羊”也挂上吊瓶了,两个人居然挨着病床躺着,亲亲热热聊起家长里短。万一不幸被“肥羊”识破诡计,没花大钱就跑掉了,“医托”也自认倒霉没说的,拔下针,退了药品,再去寻找第二只“肥羊”。
  广告员们每天早晨六七点钟就要到公办医院挂号处排队,或者在门口诱客,下午三点下班。说来也不容易,医院保安又轰又撵,甚至会叫警察来抓人。他们大都以家庭为单位,夫妻组合、母女组合、父子组合或者恋人配对,抱着一岁孩子的,牵着三岁女儿的,扶着六七十岁老母亲的,佯装看病,勾引患者。
  10月9日这一天,我看了二十一个病人,顺顺利利就开出总额两万多元的处方。因为昨天有一个病人来复诊,开了六百元输液加中药处方,马老板为了鼓舞士气,偷偷在我耳旁通知我“下班去药房领提成”。我知道六百元复诊费有三十元提成,如果一个月复诊费能达到十万元,仅提成就五千元,加上月薪,收入能超过专家门诊中心男性科。
  令人高兴的是快要下班了,还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病人,是“医托”田艺带来的。她守了一天才骗来一个病人,为了演得逼真,她用指甲把自己的四肢抓出一道道血痕。
  “刘教授,我是皮肤瘙痒症,这几天加重了,痒得真想死哟!”
  “哦,我看看,是挺严重的,不能再拖了。”
  田艺实在忍不住似的,越发抓得狠,丝毫不顾胳膊和手背已经血迹斑斑了。站在一旁的女病人仿佛受了传染,也开始抓了起来。我佯装不认识田艺,一本正经为她检查,开吊瓶,讲医嘱。她一再请求道:“刘教授,我在三院排队排了两个小时,轮到我挂号才说你不在。听说你今天被请到这里来,就打的来找你。你开些中药吧,要治就治断根,钱不是问题!”
  我索性开了七天吊瓶、半个月中药,大约一千五百元钱。田艺去交钱了,她带来的女人性格开朗外向,一开口就拉关系认老乡。“刘教授,听口音你是东北人吧?”
  “是呀,沈阳人,你呢?”
  “哟!是老乡哩!我也是沈阳人。这就好了,刘教授,你今天得好好给我看看,全靠你老乡了。我这荨麻疹天一凉就发作,痒得要人命,我老公叫我找一个好医生,一次性能断根不怕花钱!”
  我尽量表现出老乡的热情,心却早已历练得像花岗岩一样又冷又硬,开出一千九百多元处方药,外加六天吊瓶。
  女老乡没有嫌药贵,高高兴兴去挂吊瓶,到门口还对田艺笑着说:“我俩还是伴儿,以后你每天下午来吊瓶,我也下午来,咱们好聊天。”
  田艺叹气说她在郊区上班,请不了假,只能把药带回去,到小门诊部挂瓶。女病人有些遗憾,说道:“那就多谢了,打出租车的费用我出一半你还不要,以后请你喝茶吧。”
  六点钟,我到药房领了复诊提成,三张十元的票子。美眉陶医生虽然昨天挨了病人的拳头,胸口伤了三处,却也因祸得福,今天分了两千多元复诊提成费。我偷偷给她开了几味中药调理。
  马老板分了钱回去了。陶医生解开了我心头那个一直让我担惊受怕的谜。原来中药方里的甲珠、人参、冬虫夏草,根本没有加进病人的药里,这几味贵重药和花花绿绿的处方都是为了应付上头万一来检查,否则百来元的中药叫病人花掉几百元说得过去吗?我听了心头一松,却感到不平。这个马老板比王朗们更加心狠手辣。她还指示药剂师,所有的抗菌素全不给足量,抗生素也很少加进葡萄糖水和氯化钠里,只给病人输价格两三元的糖、盐水,而用口服药来代替。
  我和陶医生正说得愤愤不平,导医温小姐眼泪汪汪来找我。二十三岁的小温也是东北人,医大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做医生又没有证书,只好来马老板这里当导诊兼护士,月薪一千五百元。小温说马主任不知从何处听说她处了个在派出所当警察的男朋友,非叫她把男朋友的生辰八字拿来不可。
  “刘医生你说这可怎么办哪,万一我男朋友的生辰八字和马老板的犯冲,我的工作不就泡汤了?”
  “你瞎编一个给她不就行了?”陶医生出了个主意。
  “唉!不瞎编都怕犯冲,瞎编不更危险吗?”
  到底还是我聪明,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告诉马老板,你和男朋友吹了,这不完事了吗?”
  陶医生拍手叫好。小温破涕为笑,乐呵呵地走了。我为她解决了难题,可我再聪明也管不了我一家三口的生辰八字会不会与马老板的犯冲。
  第三天,陶医生的遭遇差点在我身上重演。
  上午十点左右,响遏行云的喊叫声来自一楼导医厅:“哪一个叫刘显刚?刘显刚在哪里?”
  导诊小温脸色煞白从一楼大厅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刘医生,赶快躲躲,快!”
  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一时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还是陶医生有经验,带我从后面的安全门下去了。
  一个据说长得像花和尚鲁智深的男人,凶神恶煞闯进二楼的武警医院走廊里,要刘显刚出来。看到都是穿军装的,“花和尚”意识到走错了地方,又噔噔噔直上三楼。三楼的医护人员吓得一个个往角落里躲。“花和尚”见到我桌上的牌子,知道诊室是我的,霎时,茶杯、桌面玻璃、听诊器,噼里啪啦都成了牺牲品。幸亏陶医生救我一命,要是我没能及时躲开,毋庸置疑,必成拳下之鬼。我听着头顶上的响声,两腿发软。陶医生怕那暴徒寻下来,又把我带到一楼武警医院的后院。
  原来“花和尚”是昨天那个女病人的丈夫。他一路骂上来:“你他妈的刘显刚,你也太残忍了吧,一个荨麻疹宰了两千块,老子今天非叫你断几颗门牙不可,为穷苦老百姓报仇雪恨,看你们还敢不敢为非作歹!”一个何等温柔的女子,一个如此残暴的丈夫,居然是一对,真是不可思议!
  我一直躲到天黑才出来。陶医生还没回去。她说马老板气得脸盘上的五官全挪了位置,骂我属相相克,八字犯冲,是天降“黑煞星”,灾难不过三日。
  “刘医生,你不能再来了,说不定那家伙明天又来找你寻事,而且,马老板也不可能留你了。”
  我突然莫名其妙掠过一阵强烈的快意:砸吧,砸吧,你最好把母夜叉马春英这个“人肉包子店”砸个稀巴烂,再放一把火,烧成一堆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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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高危职业——“医托”
  医托、婚托、房托、车托、饭托、赌托,连网络都有网托。人们生活在欺骗的汪洋大海之中。巴尔扎克说“傻瓜旁边必然有骗子”,照他的说法,倒是受骗的人有责任了?许许多多傻瓜的不幸遭遇告诉我们,“医托”已经成为一个社会群体,正在挑战法律与法规的空白。
  民以食为天。生计是人生第一件大事。连续三天我都在找工作。上午查了一下银行卡,还有三千二百多元,只够一个月房贷、物业管理费、水电费和妻儿生活费。十天内找不到工作,我连方便面都买不起了。
  A市公办医院只收三十五岁以下硕士学历以上的学科带头人,像我这种条件的副主任医师可以车载船装,只能望洋兴叹,沦落到民营老板的小铺子里讨一口饭吃。倘若凭技术心安理得干活倒也快乐幸福,谁知却要出卖良知当牛做马还心惊胆战。
  我把求职要求放得很低,终于找到一家门诊部,名字怪怪的,奥兰治门诊部。底薪三千,提成面议,叫我下午四点见面。
  奥兰治门诊部很难找,在一个城中村里面。一套四房二厅不足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家居房,改成四个科室,中医科、妇科、外科、内儿科,还有化验室、药房、输液室、候诊厅,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多了就转不开身子。房子还没装修好,到处乱糟糟,中医科就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已。
  老板是女的,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子,稍胖,烫着大波浪头,叫公孙百合。公孙百合不大在意地看了看我的证件,就高声向大家吆喝:“大家都要去,今晚是我的第八家分店开张大喜,你们都给我捧场去,马兰酒楼,谢绝贺礼!”公孙百合老板说我有口福,叫我也去,而且坐她的车子,顿时博得我几分好感,看来这女人还有点人情味。
  来到后面车场一看,居然一溜排着五辆中高档轿车,开车的全是女性,都三十多岁,而且全都烫着大波浪头,这其中似乎有某种寓意吧。
  一路上公孙百合给我说了说门诊部的情况,令我欲哭无泪。A市之大,居然没有我混口干净饭的地方!我以前为患者不平,说他们是出了狼窝又进虎穴,今天居然自作孽应在自己身上了。奥兰治门诊部主要也是靠广告员挣钱!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我必须先解决生计问题。
  马兰酒楼大厅里三张圆桌已经坐满了人。我这桌是医务人员,另两桌男女老少都有,女的大多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烫着波浪头,男的一律夹着香烟,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吞云吐雾。还有两个男人穿着背心,露出胸口和臂膀文着的青龙。我看见了西郊门诊部马老板的“医托”田艺等几个人,她们也看到我了,我们佯装素不相识。在“医托”这个圈子里,一个奴才可以同时给几个主子服务。
  公孙百合老板站起来致辞,说她的八家门诊部的生意全靠大家扶持,今日略表寸心,不喝到趴桌脚就不是人。我们医务桌很文明,那两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为了证明自己是人真的准备趴下去。到后来,男的揪着对方衣领猛灌,女的尖声大叫,呐喊助威。
  我头痛难忍,太阳穴扑扑乱跳,向公孙百合请假先走,问她明天我能否来上班。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来呀,明天上午八点半到!”
  上班后我才知道,奥兰治门诊部原来是一对老夫妇开办的,老两口技术高,收费低,吸引了周围的居民,单是内儿科,每天都有几十个小孩由老师或家长带来看病。现在,公孙百合企望借老医生的名气和人脉,把店也开得红红火火,然而事与愿违,过去的病人不见老医生两口子,转身就走。导医和我们几个医生一齐努力,好歹劝回来了,但一张处方超过二十元他们就不干。我们解释说一分钱一分货,我刘显刚是主任医师,不会比老医生差,总算留下一部分打算“试试看”的病人。
  “医托”带来的病人全挤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这个时间段里,令我精神高度紧张。“医托”们已经在艰苦的实践中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而我却演技低下穷于应对。我必须准确地理解“医托”的微言大义和肢体语言,达到时刻保持一致,以便顺利把“肥羊”送进“屠宰场”。我要是不慎露出马脚让病人溜了,辛辛苦苦一天的“医托”放不过我,老板也放不过我,奥兰治门诊部的声誉会一落千丈。我的银行卡已经告急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在这个“医托”主导生意的黑诊所里掘金。
  公孙百合选择这个城中村开办门诊部有其良苦用心。附近几条小街小巷有好几家美容美发中心,从早到晚都有只披着几块布条的“美女”在门口晃来晃去。那是她们的“工作服”。她们的生意丝毫不影响门诊部,反而带来许多商机。几十位“小姐”每月都有四天消毒时间,妇科生意兴隆,光吊瓶就有五六万元的收入,支撑门诊部的开支绰绰有余。
  最困难的是内儿科。先前老医生两口子主要的工作对象是附近学校和社区的小孩,公孙百合接手以来,内儿科的门诊量由五六十人降到十余人。“医托”对他们不感兴趣,他们也信不过新医生。公孙百合为此连炒三个医术精湛且有三十余年临床经验的二甲医院退休副主任医师。相比之下,我应该算幸运,我的“医托”队伍有九人之多,其中霍慈恩和朱延吉两口子还能以一当十。
  霍慈恩才二十五岁,勉强可算美女,伪装身份是IT公司的白领,守在几家大医院的妇科候诊区。逮住的“肥羊”生什么病,霍慈恩就立即跟着患什么病,和人家聊到火候,就气鼓鼓骂起来:“不等了,烦死了!我堂姐上个月说奥兰治门诊部来了个刘博士,专治这种病,才治半个月就全好了,干脆,我也找他去!”
  “肥羊”一听,傻乎乎上钩了,也气愤地跟着骂:“排了三四个小时,急死人了!你说的那个啥博士把你堂姐治好了?要不,咱一块儿去看看吧……”
  两人一路打听奥兰治门诊部的方向。霍慈恩一会儿就给堂姐一个电话,问路怎么走,刘博士啥样子。后来她们一个人出几元钱,打出租车来到奥兰治门诊部。
  我惊叹霍慈恩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女人对妇科病和胃肠病的熟悉程度,没有经过刻苦钻研绝对无法准确道出病症、用药及化验结果。她一天能带三至四只“肥羊”,还能针对“肥羊”的不同情况不同个性调整演技,比起西郊门诊部那个把自己四肢抓得血迹斑斑的田艺,堪称一级演员。霍慈恩说她也想自己办一个门诊部,到时一定请我去为她支撑门面。如此雄心壮志,真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
  趁“肥羊”去取化验结果或做B超的工夫,霍慈恩就溜进中医科,以不容商量的命令口吻叫我给“肥羊”挂七天吊瓶、做五天微波、服半个月中药。“我摸清了,她老公是开店的,对她挺好,钱有的是。”
  我必须无条件服从,否则霍慈恩第二天就会把“肥羊”领到另一家门诊部去。老板是很在乎“医托”的,发生这种情况你就得丢饭碗。
  霍慈恩的丈夫朱延吉长得很端正,当过兵,性格爽快,一见面就能给人一种正派规矩的好印象。才半个月交往,我们就成了“准朋友”,他告诉我许多闻所未闻的内幕。
  我第一次见到朱延吉那天,他在另一个病友陪同下来找我。朱延吉“疼”得满头大汗,吓了我一大跳。“刘博士,我是保安,一站十几个小时,病一发作就痛得站不住。我们村李哥说他在你这里治好过肾结石和肾炎,叫我来找你。”
  朱延吉装得很像,但一说话我就明白了。我装模作样一边问病情,一边开超声波检查和尿常规化验单。一会儿,朱延吉带来“双肾结石”的报告单回来了,表情诚恳,以高度信任的语气说道:“刘博士,我这小命就交给你了,怎么治都行,越快越好,钱倒不是问题,我不能丢了工作呀!”
  “明白明白,找一份工作很不容易,不过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会好的,我会以最快速度减轻你的痛苦,把你治好。我也是打工医生,都一样,都能理解。”我说着已经开好了七天吊瓶一千多元,十五天中药排石汤七百三十五元。
  朱延吉不一会儿就躺在输液室挂上吊瓶了。与他同来的病友——也就是“肥羊”,看了朱延吉的表演,已经对我十分信任,我还没问两句他就说:“同他的病一样,只是没他的严重,老不断根,你好好给我治一治!”自然,我给他开同样的检查单同样的药物,让他去和朱延吉一块儿并排躺着输液聊天,半个月后自动来复诊。
  输完液还没两个小时,朱延吉又从市二院牵来一头“肥羊”。朱延吉这回是患前列腺炎,手上还有他不知怎么弄来的市医院的前列腺液常规、精液常规、肾功能等报告单。他一坐下来就破口大骂:“妈的,正规医院也坑人!我在市一院二院都治过,没治好,还叫我再治一疗程,五千元呀,我傻呀?我二叔对我说,他去年找过你治病,还治断根了哩。我问了好几个医生,才知道今天你在这里坐诊。”
  我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认真配合他技艺精湛的表演。他的自诉、治疗过程和服药种类,说得十分准确到位,难怪他和妻子霍慈恩敢筹资开门诊部。他的自诉和表演已经征服了旁边的“肥羊”。我给朱延吉开了很重的药,十天微波冲洗、十天吊瓶和中药。朱延吉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沓钱去交款了。他牵来的“肥羊”们,多半在民营医院铺天盖地的广告战中被洗了脑催了眠,都晓得治男性病、前列腺炎之类的病一般价格都在万元左右,所以有思想准备,狠宰他几千元不会说三道四的。
  一天只要骗两只“肥羊”,广告员就可致富,一个月就可小康。下午三点钟收工,因为三点以后很少有人去医院。傍晚他们就可以分钱了。老板为了管理方便,在门诊部附近租了三套三居单元房,隔成十间小屋,夫妻、姐妹、兄弟合着住。房钱老板负责,广告员拿55%的营业额分成,老板还给每人每月八百元“风险金”,作为“医托”们生病或有事不能上班时的生活费。公孙百合派亲戚曹伯介管理他们并负责分钱。
  朱延吉说他们从事的是一项“高危”职业,光今年一年,他和妻子霍慈恩就被抓到拘留所两次,每次关十五天,有时候还会挨打。“市二院那个保安队长他妈的太厉害,勾结派出所,有一次把我们三十来个乡亲包围了,逮住就打,打完就丢到局子里去,侥幸逃出的没几个,不敢去了,那个阵地只好丢掉。凭良心说,别看公孙老板是个女人,很有义气的,不输男子汉。关到局子里去的,都是她花钱弄出来,还给补发工资,不然谁给她干?这都是在刀尖上挣钱的喽!我们也是不得已,要是能像你们,妈的谁来干这个!”
  朱延吉说他们夫妻俩打算办一个门诊部或者诊所,问我上头有没有门路可帮忙。我实在担心,让他们管理医院,肯定又是黑诊所。他们凭啥开医院呢?连卫校都没念过,一点医学知识都是我们医生培训的。老板每隔一段时间,就叫一个医生给三十几个“医托”开班。最近三天,由妇科艾医生加班为“医托”们讲妇科病知识,都需要做何种检查和化验、常用什么药等等。难道凭这样的培训就能开医院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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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潜规则害死弱女子
  潜规则,是法制不健全的社会的一种病态。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各行各业都有潜规则。医疗界的潜规则是什么呢?医疗器械企业制假,医院用假,医生为病人作假治疗,抬高药价,蒙骗患者,追求复诊率,追求高收入高回报,这些就是医疗界的潜规则。潜规则引发的事故被揭露出来,常常是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
  我受聘奥兰治门诊部的第二十天上午,三位开着药监局面包车的执法人员来了。领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又高又壮的汉子,另两位一男一女,二十多岁,都穿着制服。女的介绍,汉子是她的科长。
  他们来到门诊部候诊厅,科长指名要找老板。公孙百合和另一位股东夏洁恰巧都还没来,药房主任曹伯介只好上前接待。他慌慌张张,把茶杯都打翻了,眨巴着眼晴小心翼翼地问道:“啥……啥事儿?”
  科长一脸严肃,连语气都冷冰冰的。“有病人投诉,你们中医科开了十五剂中药,收费九百多元,吃了药没一点起色。什么药这么贵,一帖要六十多元,还一点效果都没有,谁开的?”
  曹伯介赶紧把我叫出来。我心里也发慌,暗叫“完了完了”。中药方几乎都是我开的,而且按门诊部的潜规则,一开就是十五天。药的配方不会出错,我有把握,问题是这家门诊部有自己的规矩,比如我开的中药,凡进价贵的诸如人参、鹿角片、田七、紫河车、肉桂等,曹伯介都不放进去,但算价的时候都划进去了。如果药监局认真核对,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违法行为。我的错误在于无论感冒、咳嗽、胃炎,统统服药十五天,虽然可以推卸责任说是门诊部的规定,但无论如何不合中医规则。我硬着头皮去见科长。
  “是你开的?”
  我点点头。
  “把翁玉璜的药方找出来。”
  曹伯介和我回到药房,手忙脚乱地找那张药方。这时股东夏洁来了。夏洁比公孙百合年轻漂亮,据说是本地一个干部的妻子。她一出场,悲剧就变成了喜剧。曹主任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别找了!”
  “哎呀段科长,我前天才去局里找你,想请你来指导指导。小门诊部刚刚开张,又忙又乱,都是生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傻乎乎的,店一开,病人一来,顾了这头忘那头。你段科长好大架子哦,知道我要去,回避了?还是潇洒去了?真不够朋友。今天来了,我可不放过你啦,补你一杯小店开张酒,我和你,一对一,看谁是小狗!”
  科长脸上有了笑容,问道:“你真去啦?上午下午?”
  “下午嘛,你的部下说你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跑出去了,坦白呀,什么电话让你那样有激情?”
  “哦哦,前天下午?那是……那是去开会吧?”
  “管你干啥去,我可不是追究哦。隐私嘛!”
  科长和一男一女两个部下都笑起来。
  “走,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去。”
  “就在这里说吧。”科长又严肃起来了。
  “埋汰我呀?科长科长,半个皇上,坐在破椅子上办公,我敢当吗?”
  “咱们今天公事公办!”
  “当然当然!你老婆才跟你有私事,我跟你有啥私事呀?当然是公事公办,要关要罚,你科长照章办事!”
  段科长跟着夏洁到办公室去“照章办事”了,我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胸膛。我想起了翁玉璜,那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她是霍慈恩带来的慢性鼻咽炎病人。我给开的是黄芪、防风、白术、辛夷等十五味治疗鼻咽炎的中药。这些常用药在外面正规药店顶多花一百元上下,而我们奥兰治门诊部竟然收了九百多元。
  药监局对奥兰治门诊部如何处理,老板们没说,我们也不敢问。风波甫定,又发生了一起更加可怕的事情。内儿科闻建安医生被病人家属打落四个门牙,腿上还给捅了一刀。
  那天早上八点,我刚刚踏进门诊部大门,就见大厅里一片混乱,闻建安一身是血,在诊室里挂着吊瓶,护士小吕用湿毛巾替他擦着脸上和嘴角的血迹,药房曹伯介主任拿了一瓶云南白药,一边打开盖子要往他嘴里倒,一边说:“含着别咽了。”而妇科葛莉莉医生不停抽泣着,正和清洁工打扫候诊区的碎罐子破花瓶和一地泥土。我拉过导医小范问:“怎么回事?”
  小范答道:“昨天夜里,妇科葛医生做了个人流,开出一千九百元的单子。那女的也没说什么,就回家去了。半夜,也不知怎么了,那女人突然大出血不止,赶紧拉到人民医院抢救,险些丢了命。她老公今天一早就来了,说咱们门诊部坑人又害人,医生是草包杀手,大叫大嚷大闹,把药房十几瓶盐水全砸了。闻医生上班来得早,说‘怎么啦怎么啦,有什么事好好说,砸什么砸’。那男人说‘老子就要砸你个稀巴烂’,一把揪住闻医生,朝他脸上砸了三拳头或四拳头我没看清,只听闻医生哎哟哎哟地叫。那人打完了头也不回走了。太吓人了……”
  我到诊室去看闻医生。他被打掉四个门牙,嘴唇都瘪下去了,而两边嘴角又青又肿,话也说不清楚了。腿上的刀伤因为用白纱布缠住了,看不清楚。
  这一天,门诊部极为冷清,笼罩着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公孙百合把葛莉莉炒了鱿鱼,也没人敢送她到楼下。“医托”们知道情况以后,也不敢带病人来。静寂孕育着危险,大家各自坐在诊室里,渐渐地就害怕突然祸从天降,来一个病人家属找自己挥拳头、捅一刀。公孙老板的哈巴狗不知怎么突然一阵大叫,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别看大家泥菩萨般坐着,其实心里都像盐落油锅似的。
  傍晚,闻建安从口腔门诊中心回来,人都变了样子,活像《红楼梦》里的那个刘姥姥,险些认不出。他说起话来,舌根短了半截,含含糊糊的。“我当他找的是妇科葛医生,谁想到连我也打。早知道吃这么大的亏,我才不管哩!”
  人人自危的时候,没人敢回答。见人们都佯装听不见,闻医生朝我的诊室走来,含混不清地说:“你评评这理,刘医生,我这牙、这腿,不是为咱诊所受伤的么?你猜老板怎么说?叫我自己掏一半治疗费。一只烤瓷牙五百元,四只就两千元呀!腿伤倒不贵,缝合八针,才六十元。老板说,病人家属来闹,你顶什么嘴,你该躲远点。刘医生,你说,天地良心!”
  我假装看报纸。血的教训,明哲保身的思想,教会我谨慎行事。闻医生原是洛阳一个区妇幼保健院的退休副院长,来A市不过两个月,比我这个老江湖还嫩点。
  闻医生口无遮拦,但求痛快,不计后果。“没见过这种门诊部,要什么没什么,心电图没有,药物也不全,超声机是二手货。人身安全一点儿保障也没有……”
  药房曹主任冲过来,指着闻医生的鼻子训斥道:“你嚷嚷什么?你不干有人干!来结账,你一会儿走吧!”说罢数了一千多元,塞到闻医生口袋里,“给你负担一半药费,够便宜你了。”
  闻医生的脸膛一下涨得通红,泪珠都噙在眼角了。他强忍着愤怒说道:“这些钱镶了牙就没剩余了,我去哪儿住呀?”
  “管你去哪儿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呀!”
  “我找公孙老板去!”
  “这就是老板的交代!”
  曹伯介撵走早上刚为他们流血负伤失去四颗门牙的老医生闻建安,如同撵一只没有看家护院能力的老狗似的。我心底涌起一股对闻医生的同情。闻医生性子刚烈,又不懂自我保护,如果他少发几句牢骚,也许还有回旋余地,如今他是不能不走了。他到A市不过两个月,他能去哪里呢?我想,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应该向危难中的同行伸出一只手,我毕竟有一套自己的二手房……
  我悄悄在处方笺上写下一行字:“闻医生,我有住处,要不你先去我那儿住几天吧,镶完牙养好腿再说。千万别出声,同意就点头,一会儿下班到巷口等我。”
  我将被打掉四个门牙又伤了大腿的闻建安带回仅有一张席梦思的破家,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其实,潜意识里是因为我意识到,说不定我也有这一天,但愿那时也有善心人在危难之中拉我一把。
  闻医生块头大,腿又受伤,和我挤在席梦思上连翻身都吃力。他自作主张到旧货店运来一张旧床,说才八十元。他买了酒精、棉花、纱布、绷带和消炎药给自己治腿伤;还到牙科诊疗中心钻孔、做模,折腾了半个月终于安上四颗门牙。
  闻医生也是苦命人。我们有许多相似经历,聊起各自的苦处,便觉分外贴心。他当了八年区妇幼保健院副院长,月薪才九百多元。去年儿子结婚,住在十二年前单位分给他的仅有四十八平方米的两居室的大间,他和妻子住小间。婆媳不和天天斗气,他和儿子夹在中间难做人。儿子有车本,却找不到开车的工作,想出门打工去,媳妇又说“要走就离婚”。闻医生只好自己办“病退”,打算熬上三四年挣些钱,给儿子买辆出租车挣饭吃。谁知来奥兰治门诊部没干上两个月就落得一身是伤,身无分文。
  说到伤心处,闻医生一阵欷歔:“这世道是怎么啦?我可怎么办呀?”
  我鼓励他:“两个字:活着。生存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上帝是公平的,不会老让我们活得比狗都不如!养好伤,找个工作,赚一点是一点,渡过难关就好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是在找呀,”闻医生皱着眉说,“老板见我一拐一拐的,都以为我是残疾,见了面就没有下文了。有一个好像不在乎我的腿伤,只问一句‘你在民营医院干了多久’,我说有大半年了——”
  “你不会说三四年了?谁查去?他们要的是熟悉民营医院潜规则的老医生呀!”
  闻建安如梦初醒。我怕他像我的那个“准朋友”薛寅,榆木疙瘩脑袋,就像当年周老师给我编简历一样,也为他编了一份,让他背熟了去应聘。
  我救了闻医生的急,其实我自己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完不成本月营业额,终日绞尽脑汁。
  奥兰治门诊部的日子愈来愈艰难了。尽管“医托”源源不断地送来“肥羊”,但穿帮露馅的事儿越来越多了。常常是这样,“医托”赚钱心切,带来的“肥羊”吊瓶还没输完,他又带来一只。“肥羊”看见带他来的“病友”又装模作样看病,就起了疑心,拔掉针头过去质问:“你是‘医托’吧?真缺八辈子德了!”
  于是闹哄哄一场混乱。病人逼着药房曹主任退钱,还扬言要控告。我们有个行业名词“醒了”,就是指病人明白真相了。凡是“醒了”的病人,就赶紧低调处理,赶快退钱,赶紧说好话,免得把别的“肥羊”也惊醒了。这也是我们的潜规则。
  奥兰治门诊部每况愈下,可胆子却越来越大。为了争取复诊率不断提高,医生花言巧语是一个办法,药房作弊也成了一个办法。无论是输液的药物,还是中药方剂,药房从不称足量,稍微贵一点的抗生素,只给一半量,中药二十克称十克,开人参给党参;打结石的金钱草我本来开五十克,药房只给十五克,病人喝半个月打不净结石,只好再喝半个月。如此这般,省成本,又能让病人来复诊。老板说她也是没办法,不然就赚不到钱,初诊收入55%给了“医托”,门诊部还能赚多少呢?能带来实惠的就是病人复诊,“医托”是不拿复诊提成的。
  为了增加复诊病人,我必须想方设法。对打工一族,初诊已经花掉一千多元到两千元,够剜心割肉了,半个月吃药打吊瓶,病也去了大半,多半人不会再来复诊了。他们不来,门诊部收入从何而来?我的提成从何而来?月营业额从何而来?我只能把良心放在一边。
  白天身心疲惫,晚上就和闻医生愤世嫉俗一番。说到坑害人的潜规则,闻医生拍案而起,说他来A市之前去过的那个门诊部,就有一个可怜的女人断送在追求复诊率的医生手里。他说的这件惨案我好像也有所耳闻,却没有想到,居然就发生在闻医生曾经供职过的门诊部里。
  受害女子陆黎紫,四十岁,离异,拖着个十岁的女儿,在一家公司当文员。因月经淋漓不断而来就诊。接诊的妇科医生米言京是五十多岁的老医生了,据说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妇科专家。因此陆黎紫对米言京绝对信任。化验之后,米医生告诉陆黎紫:“宫颈三度糜烂,也就是宫颈炎,不要紧张啦!”
  米医生连开三个星期吊瓶,每天三百多元。又开了激光、微波、宫颈冲洗等治疗单,连续治疗三十天,说这样综合治疗好得快。奇怪的是,拥有三十余年妇产科临床经验的米医生,在四个多月的治疗中竟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常识:四十岁的陆黎紫正处在子宫癌、宫颈癌高发的年龄段里,其症状又是连续不断出血、白带异味,理应怀疑她患有女性最常见的恶性肿瘤宫颈癌。只要叫病人到正规医院做个病理涂片检查一下就一清二楚了。
  然而,米医生遵循民营医院的潜规则:多抓住病人一些日子,多开治疗费、检查费、输液费;门诊部财源滚滚,自己也钵溢盆满。陆黎紫扔下三万多元钱,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终日疲惫不堪,低烧不退,厌食消瘦。陆黎紫感到奇怪,请假去军医院做全面检查。
  军医院的妇科医生语气沉痛地告诉陆黎紫:“我不能瞒你了,也无法瞒你,宫颈癌晚期,而且已经转移到胃部,连手术也已不可能了,只能化疗和中药调理看看吧。我不明白,你怎么拖到这个时候才找医生呢?”
  “我已找过医生了。”陆黎紫欲哭无泪。
  得知自己的生命仅有几个月了,陆黎紫的意志顿时崩溃了,她不吃不喝两天整,才把自己的亲朋都通知来相见。她翻出米医生为她开的五花八门的化验单,面对病历上各种治疗项目以及种类繁多的抗生素泪如泉涌。她不明白,花了三万多元,四个多月,就诊三十八次,竟治成宫颈癌晚期。如果米医生也给她做个涂片检查,如果……但生命路上没有“如果”,她确实只有几个月的日子了。她的朋友中也有医生,都觉得宫颈癌早期普查时就能发现,显然不是主治医生的医术和经验问题,应该讨一个公道。陆黎紫找了两个律师,又与报社记者联系,一同到门诊部“讨说法”。
  老板财大气粗,米医生心中有愧,提出私了。老板赔十七万,米医生自己出三万。但陆黎紫抱定“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决心,她说她的命不比别人贱,正值中年,女儿还没长大,凭什么二十万就把她打发了?米医生仅仅是误诊吗?门诊部就没有责任吗?
  有挖地三尺本领的记者锲而不舍地把米医生的底儿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米言京在县一级医院当过二十几年的助产士,也到妇科干过几年,但不是门诊部在广告上说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陆黎紫正是被这个假广告误导,才找到米言京门下。米言京没有办理执业证,也没有资格证。但无论怎么说,在四个月的治疗中居然没有往宫颈癌方面想过哪怕一回,也实在狡辩不过去。
  “这件事最后怎么了结的呢?”我问闻医生。当时我就很关心事故的处理,却没看到结局的报道。
  闻医生冷冷一笑:“胳膊拧不过大腿,还能怎样?逃不过一个规矩:私了。连陆黎紫的律师也都劝她算了,没几天活头了,官司旷日持久,等打赢了,人早不在了,还不如趁活着多要几个钱留给十岁的女儿。门诊部说现在的行情都是二十万,他们不能破了行业的规矩。以后又告到省里,才多了七万。”
  弱女子陆黎紫的一条命,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闻医生住在我破家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们俩无所不谈,成了朋友。腿伤好利索后,闻医生在郊区一家诊所里找到一个全科医生的工作。早晨八点上班,晚上两点钟也会有病人来。不知老板是何方神圣,居然敢用假医生。三个护士连头皮针都不会打,药剂师不识拉丁文。闻医生倒成了名医。不过由于处方小,一张几十元而已,比如普通感冒,三包中药二十元就治好了,受到周围民工和居民的青睐。虽然底薪才一千元,但有10%的药费提成,如果一个月能有四五万元营业额,就能挣五六千元了,而且包吃包住。闻医生高兴极了,在电话里说:“老弟,这么干上三年,我就能给儿子买出租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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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妈妈脑出血,医治三个月后,命是保住了。但是落得瘫痪,不能说话,脑子不清醒,不能正常交流,有时莫名其妙哭,晚上经常闹的睡不好觉。总之是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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